《膠東文學》2025年第7期|于永鐸:負旗者
1
玉茹聞到了焦煳味兒,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鬼子來了吧?可她不敢聲張,生怕報錯信,引發更大的混亂。她確信自己聞到了一股焦煳味兒,她的鼻子向來靈敏,能分辨出空氣中混雜的各種氣味兒。而焦煳味兒最為特別,總是和日本人脫不了干系。菊子小姐訓練玉茹的嗅覺時,也不得不佩服,說玉茹長了個狗鼻子,還說這樣的寶貝鼻子,一萬個人里都難出一個。
真的是鬼子來了?玉茹緊張得不敢大口呼吸,生怕影響了嗅覺。她輕輕吸氣,仔細辨別著空氣中的氣味兒。那焦煳味兒由遠及近,又由近至遠。
“教導員……”玉茹貼著楚紅的耳朵,輕聲呼喚。
“嗯?”教導員楚紅應了一聲,“怎么了?”
“俺……”
“你又怎么啦?”楚紅不耐煩地說,“睡吧,這一晚上,你折騰得還不夠嗎?”
玉茹捂住了嘴巴,再也不敢亂言語。楚紅姐太累了,同志們也都疲憊不堪,她怎忍心毫無根據就吵醒大家呢?就因為聞到了焦煳味兒?胡扯吧。地窨子里的鼾聲如同老家那邊的海潮聲,一浪高過一浪。火堆旁,徐的腦袋擱在膝蓋上,看樣子也睡熟了。算了,別吵醒他,睡吧,快睡吧,肯定是自己鼻子出了問題。睡吧,鬼子不會來的。可那股燒焦味兒像是故意跟她作對似的,怎么也躲不開、閃不掉,還越來越濃。玉茹的心揪成一團,都要把胸膛撐開了。她恨不得朝鼻子上猛砸一拳,罵一聲:狗鼻子!她真想緊緊捂住鼻子,捂住鼻子就聞不到焦煳味兒,就意味著什么都沒發生。
“教導員……”她忍不住又喊了一聲,見楚紅不回應,便咬咬牙,微微提高聲音,“教導員!”
“你想怎樣?”有人低吼道,“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俺聞到了……”玉茹委屈地說。
這時,焦煳味兒愈發濃烈,她即便把鼻子捂得嚴嚴實實,這股味道還是鉆進了鼻子里。同志們太累了,教導員也太累了,沒人理會她。玉茹落下淚來,恨自己長了個莫名其妙的鼻子。這鼻子曾誤打誤撞拯救過教導隊,還被同志們視為珍寶。每當有點兒風吹草動,就有人讓她嗅一嗅。
“教導員!”
“怎么了?”
“俺聞到了。”
“焦煳味兒?”楚紅猛地坐起來,“你是說,敵人來了?”
一聲槍響,如同鞭子般抽在玉茹身上。她迅速起身,伸手拽出匣槍。同志們被槍聲驚醒,看向楚紅。楚紅吩咐立即轉移,隨后提槍走出地窨子。玉茹緊跟在楚紅身后,緊緊貼著她,想用自己的身軀為大姐擋住敵人的子彈。徐帶著人頂了上去,一陣激烈的槍響,有人喊:“沖,沖啊!”
“玉茹,”楚紅扯了下她的手,“以后,再聞到焦煳味兒,要及時報告。”
“俺……”玉茹急得直跺腳,“俺怕報錯了信。”
“報錯了也沒關系。”
敵人的偷襲失敗了,崗哨的報警槍聲挽救了教導隊,玉茹的鼻子也算立了新功。教導隊再次突出敵人的包圍圈。同志們都來感謝她,輪流把她舉起來,往天上拋了又拋。她哈哈笑著,啊啊叫著,感覺肋下真像長了對兒翅膀,即便戰友們停下來不拋,她都能飄起來。戰友們拿她的鼻子打趣,假裝押注,猜她的鼻子能值多少錢。有人說起碼值500塊,有人說最少值1000塊。楚紅大姐一把摟住了她,腦袋頂著腦袋,笑瞇瞇地說:“玉茹的鼻子呀,是咱隊伍里的無價之寶!”
張班長卻一直沒原諒玉茹。自打得知玉茹向教導員打了小報告,他就動了殺機,只是覺得時機尚未成熟。人多的時候,他裝得像個正常人,甚至還跟玉茹老叔長老叔短地開玩笑;人少或者只有他倆的時候,張班長就會從鼻子里發出一陣又一陣冷笑,那笑聲冷得讓人直打哆嗦,還咬牙切齒地說:“小浪蹄子,你給俺等著。”
玉茹擔心張班長朝她打冷槍,越想越害怕,怕極了,就把這擔憂說給她的徐聽。徐沒玉茹這么敏感,還瞪著眼嚷嚷:“他敢!”徐的態度讓玉茹心里暖乎乎的,也沒那么怕了。老張要是打冷槍,可得掂量掂量玉茹身邊的徐,除非他吃了豹子膽。張班長和她作對,每次作對,都讓她有苦說不出。張班長還造她的謠,說她跟一個日本娘兒們學了歪門邪道,還說玉茹的鼻子被日本娘兒們用大糞抹過,用狼煙熏過。玉茹都快氣瘋了,真想撕爛老張的臭嘴。菊子小姐確實教過她辨別氣味兒的方法,可那只是鬧著玩兒的,菊子小姐想讓玉茹參加大東亞神技大會,想讓她拿塊金牌。
“你為啥能根據焦煳味兒斷定鬼子摸進來了?”楚紅疑惑地問,“真有這么神奇的歪門邪道?”
“什么呀,”玉茹急著說,“日本人身上就是有焦煳味兒。”
“真的嗎?”
“俺也說不上,也不都是。”玉茹說,“都怪俺長了個狗鼻子。”
“怎么會是狗鼻子呢?”楚紅摟住玉茹,“是咱抗聯的寶貝鼻子。”
張班長的騷擾和欺負讓玉茹痛苦不堪,忍不住去找楚紅大姐,想讓大姐為她作主。然而,每次看到大姐不是在和戰士談心,就是趴在油燈下寫材料,即便不忙的時候,也是在凝神看地圖,玉茹就不忍心給她添亂。告訴她又能怎樣?能斃了張班長?玉茹想跟徐說一說,又擔心那個犟種會鬧出亂子。算了,忍著吧。再遇到委屈時,玉茹就會躲到沒人的地方,要么抱著大樹跺腳大哭一場,要么狠狠抽打大樹。
教導隊智取三道溝警察署,繳獲了大批物資。趁同志們忙著往密營運物資,張班長帶著兩個把兄弟偷偷溜走,跑到老陳家燒鍋子,又是吃又是喝,還強行搬出兩大壇老酒趕回密營。
“教導員呢?”玉茹問。那天,密營里只有她一人留守。
“你先別管。”張班長說,“趕緊去弄點兒下酒菜。”
“你讓俺上哪兒去整?”玉茹說。
“小浪蹄子。”張班長突然掐了下她的臉蛋,玉茹反應快,反手一撓,張班長手背上冒出一串血道子。他頓時發了狠,把玉茹的手別到背后,狠狠捏著指關節。玉茹疼得嗷嗷叫,跺著腳大罵,罵張班長是不要臉的壞種。
2
子彈貼著地皮飛躥過來,像魔鬼抽來的鞭子。玉茹大喊:“小心呀!”徐就地一滾,摔進坑里。這一摔,躲過了一劫。鬼子來勢洶洶,在叛徒老張的帶領下,把教導隊剩下的兩個密營也給端了。教導隊失去了根據地,躲無處躲,藏無處藏,如同漂浮在汪洋中的小舢板。教導員楚紅帶著隊伍在冰天雪地中日夜行軍,拼命擺脫敵人的追擊。進入臘月,這支隊伍只剩下7個人。他們咬牙翻過黑石砬子,萬幸,沒遭遇敵人。可戰士小石頭不知何時脫隊了,更讓人惱火的是,他還把抗聯的大旗也帶走了。有人罵,有人啐,都說看走了眼,看錯了人。玉茹又氣又惱,一邊抹眼淚一邊罵。楚紅拍著玉茹的肩膀,示意她冷靜。玉茹還是罵個不停,楚紅說:“你還沒完了?”說著,狠狠瞪了她一眼。玉茹看得真切,楚紅眼里冒著火。
楚紅開了個會,把玉茹也叫上,說是擴大會議。她的開場白有些低沉:“越是士氣低落的時候,越要勇敢。”她沒有像往常那樣高喊一聲“同志們”。楚紅大姐似乎也察覺到了自己的低沉,猛地伸起胳膊,用力揮了揮。玉茹受到了鼓舞,也伸起胳膊,用力揮了揮。
“同志們,爭取把這個地方‘洗干凈’。”楚紅指著自己的額頭說,“有的人經不起困難的考驗。”
“咋個洗?”玉茹脫口而出,“把腦瓜打開瓢嗎?”
玉茹還想說,忽然聽到一陣馬嘶聲,心里一驚,便趕緊閉嘴。楚紅朝徐使了個眼色,他三下兩下就爬到樹頂,雙手抱著樹干,從下面看,就像一只大青蛙。玉茹擔心“大青蛙”會突然掉下來,就下意識地走到樹下,雙臂張開。徐瞭望了一會兒,朝下面說:“鬼子來了。”
玉茹心里清楚,這是最后的戰斗。奇怪的是,她卻一點兒都不慌張。只要身邊有教導員,有徐,她什么都不怕。徐朝坡下指了指,只見100米外,十幾匹戰馬在焦躁地打轉,馬背上的鬼子們高舉寒光閃閃的軍刀,扯著嗓子高聲叫嚷,那尖銳的聲音仿若鬼哭狼嚎,聽得人毛骨悚然。
“教導員……”徐忽然說,“你看……”
楚紅看到了,玉茹也看到了。十幾匹打磨磨的戰馬,正圍著一個人。那人隱隱約約像個叫花子,身上的布條亂舞。鬼子圍得越來越緊,馬蹄眼看就要踢到叫花子的身上。忽然,一桿大旗豎了起來,叫花子緊緊抱著大旗。鬼子掄起槍托砸去,大旗倒下了。
“是小石頭。”玉茹眼尖,大聲嚷。
鬼子們揮著軍刀,圍著小石頭不停轉圈。大旗再次豎起來,小石頭將旗桿摟在懷里。鬼子又掄槍托把大旗打倒。玉茹尖叫一聲,感覺心都揪到嗓子眼兒里了。大旗再次豎起來,小石頭拽下布條,三下兩下就把旗桿纏在身上。鬼子一槍托掄過去,大旗晃動幾下,立住了。徐站起來就要朝鬼子沖,被楚紅一把抓住了。
“教導員,那是咱的小石頭啊。”
“教導員,那是咱們的大旗啊。”
楚紅緊緊盯著小石頭,淚水像珠子般從臉頰滑落。她舉起了槍,朝下面瞄準,楚紅的手開始發抖,越抖越快,她雙手端著槍,依然抖得像篩糠。鬼子朝抗聯戰士小石頭不斷地壓迫,小石頭的精神有些失控,隨著鬼子轉圈,他驚恐地喊叫。
“鬼子,”楚紅咬著牙問,“在號喪什么?”
“鬼子……”玉茹說,“在喊‘大東亞萬歲’‘天皇萬歲’。”
兩個鬼子同時掄起了大槍,砸在旗桿上,小石頭和大旗一起倒下了。他的腦袋支撐不住,趴在地上。鬼子用刀尖戳他,想讓他站起來。小石頭一只手撐著地,另一只手去撈鬼子的腿,想把鬼子拽下馬。鬼子隊長一聲呼喝,命令停止。馬隊重新編隊,戰馬統一步伐,像跳舞似的,圍著小石頭小碎步轉圈。小石頭坐起來,旗桿也豎了起來。忽然,他雙手抱住一條馬腿,戰馬受驚,把鬼子掀了下來。小石頭站了起來,反手拽過大旗,連人帶旗,跳起來朝鬼子狠狠戳去。鬼子慘叫著,在雪地上亂滾亂爬。電光石火間,鬼子將小石頭打倒。小石頭躺在地上,緊緊抓著旗桿。玉茹捅了捅徐,哽咽著說:“文東,你記著,如果換成俺,你一定朝俺腦袋上打一槍。”徐死死盯著小石頭,仿佛沒聽見。鬼子耍夠了,隊長帶頭抬起馬蹄,朝小石頭刨下去。十幾匹馬輪流踩踏……
“換成是我……”徐咬著牙說,“你也要朝我的腦袋上打一槍!”
楚紅摘下帽子,朝小石頭默哀。她流著淚說:“小石頭,我們一定會為你報仇。”玉茹端起匣槍,以為教導員即將下達戰斗命令。教導員戴上帽子,堅決而有力地說:“撤!”玉茹愣了一下,想問:“不打了嗎?”徐拉起她,跟上了隊伍。天快黑的時候,他們擺脫了鬼子。戰士們累得邁不動腿,楚紅命令就地休息。他們找了個避風的洼地,又挖了個坑,點了一小堆火。擔心火光暴露目標,楚紅命令大家挨個兒跳進坑里烤火,其他戰士在上面警戒。她吩咐把干糧全拿出來,數來數去,只有8個凍土豆。
“同志們。”楚紅說。
玉茹突然有了力量,這個開場白非常神奇,“同志”這個詞非常神奇,就像一枚包治百病的藥丸。聽到這個詞,玉茹突然踏實了,相信楚紅姐一定有辦法把隊伍帶出去。
“有句老話,”楚紅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3
楚紅姐撿起一根樹枝,在雪地上畫著,邊畫邊說:“往東走30華里就是蘇聯。”除了徐,其他人都無比驚愕。玉茹看著徐,看到他眼中飄著紛紛揚揚的大雪。去蘇聯?投靠蘇聯老大哥?這是個見不得光的念頭,甚至可以說,是寧可犧牲都不能說出口的念頭。當教導員楚紅說出“蘇聯”這個詞時,戰士們都心知肚明,只是沒人敢搭腔。別看楚紅是南方人,平時說話輕聲細語,可到了關鍵時候,她就像男人一樣威嚴。
“如果我犧牲了,活下來的同志可以向組織匯報情況。”楚紅說,“去蘇聯的命令是我下的,這個責任我來負。”
“姐……”玉茹說,“俺聽你的,去就去。”
“你瞎說啥呀?”徐朝玉茹吼道。
“俺沒瞎說。”玉茹緊緊挽住楚紅姐的胳膊。
徐怒視著玉茹。恍惚中,徐朝她走來,盯著她的臉,像不認識一樣。玉茹想說叫他一起去蘇聯,話還沒說出口,徐突然抬手要扇她耳光。她驚叫一聲,捂住臉。
“我反對去蘇聯。”徐冷冷地說。
玉茹的臉熱辣辣的,徐雖然沒有真的扇她耳光,可她卻從心底感到疼。徐說:“教導員,我參加抗聯唯一的目的就是打鬼子。”玉茹連忙點頭,說:“我也是。”徐看了她一眼,繼續說:“我是在打鬼子的戰斗中加入中國共產黨的,我是中國共產黨的黨員,不是別人家的黨員。活,我在咱家土地上打鬼子;死,我也死在咱自己家里。”
“這就是你的覺悟?”楚紅說,“和山林隊的有區別嗎?”
“教導員,我有句不該說的話。”
“你說。”
“姐,”玉茹攔住徐,“姐,別和他一樣,咱們一起去蘇聯,全都去,一個都不落下。”
“你瞎說啥呀?”徐又朝她吼。
“玉茹你別和稀泥,讓他說,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說。”
“說就說!”徐說,“我就是恨老毛子,和恨小鬼子沒兩樣。”
“這話怎么講?”楚紅問。
“老毛子和我們家有血海深仇。當年,他們打進咱東北,殺了我爺爺,我小姑和嬸子被他們糟蹋了。這是我的家恨,我們老徐家的爺們兒,忘不了這血海深仇。”
“你慢慢說,別虎了吧唧的。”玉茹說。
“慢慢說?”徐瞅了玉茹一眼,“我爺爺被老毛子綁在樹上活活燒死,我們家女人被他們糟蹋個遍,讓我慢慢說?教導員,你說,我怎么能去投奔他們?”
“這個……”楚紅沉吟著,胸膛劇烈起伏,“同志們,現在咱們已經到了絕路。小石頭被鬼子活活折磨死的時候,我就想明白了。東北的抗日力量越來越弱,犧牲一個就少一個,咱們不能再犯糊涂。文東,如今的蘇聯,是斯大林的蘇聯,他們和過去的老毛子完全不一樣。他們的心靈經過洗禮,早已摒棄了野蠻。他們不會再殺害我們的同胞,不會的。咱們有不少同志在蘇聯學習,還和蘇聯紅軍一同抗擊法西斯德國。他們是我們的戰友,是值得信賴的兄長,那些像畜生一樣的老毛子,早就成為歷史了。咱們抗聯也有許多同志撤到蘇聯去養傷休整,等恢復元氣后,再打回東北,這樣難道不好嗎?”
“教導員,我心里的疙瘩,實在是解不開。”徐一臉倔強地說,“我要在這里和小鬼子拼。”
“同志們,再過一會兒,天就要亮了。”楚紅走到篝火旁,伸出雙手烤了烤火,又用力搓了搓凍得通紅的臉,“咱們舉手表決,同意往蘇聯撤退的,請舉手!”楚紅率先舉起了手,玉茹跟著舉起了手,其他同志也紛紛舉起了手。唯有徐,低垂著腦袋,雙手藏在身后。玉茹走到徐身邊,一把拽起徐的胳膊,強行舉起來。徐甩開玉茹的手,沖她嚷道:“你想干什么?”玉茹又羞又氣,嗔怒道:“不理你這個犟種了!”說罷,轉身回到楚紅身旁。
“好,通過。”楚紅說,“天亮后,咱們朝東北方向突圍。直線距離或許都用不了20華里,順利的話,半天就能抵達江邊。”楚紅的聲音微微顫抖,帶著一絲激動與期待:“同志們,只要沖到江對岸,咱們就有救了!”
“你們去吧,我不去。”
“徐文東,你還是不是共產黨員?”楚紅說,“你難道不明白,黨員要帶頭服從命令嗎?”
“我明白。”徐低聲說,“可就是轉不過彎兒。”
“玉茹,你和老楊、煤黑子、李啞巴先行出發。遇到敵人千萬別糾纏,想盡辦法甩掉他們,你們四個徑直朝江邊走,越快越好,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玉茹滿心牽掛著徐,很想再勸勸他,可又害怕自己說錯話,讓局面變得更糟。她滿懷期待地望向徐,多希望徐能回心轉意,看她一眼,然后跟他們一起踏上前往蘇聯的路。
“教導員。”徐抬起頭,眼里閃著淚光,“你們真的要走了?”
“犟種!”玉茹跺了下腳,“趕緊走啊,和我們一塊兒走!”
“文東……”楚紅看著徐,眼中閃過一絲猶豫,仿佛在下著最后的決心。玉茹也緊緊盯著徐,內心滿是哀求,她多想拉住徐,求他別再固執。“文東,你和我留下來,負責掩護同志們,行嗎?”
“你……我……”徐的眼睛突然亮了,“教導員,堅決服從命令!”
“俺也要留下來打掩護!”
“趙玉茹!”楚紅的眼神中滿是怒火,“你這個惹禍精,還嫌自己惹的麻煩不夠多嗎?”
在玉茹的記憶中,教導員從未如此嚴厲。她怎么也沒想到,在教導員心中,自己竟成了惹禍精。惹禍了?仔細想想,確實如此。若不是和張班長鬧矛盾,張班長或許就不會叛變,教導隊也不至于陷入這般絕境。沒錯,自己就是那個給教導隊帶來災禍的罪魁禍首。想到這兒,玉茹恨不得一槍結果了自己。
4
“玉茹,”徐撥了撥她的胳膊,“聽話,一定要活下去。”
“不!”淚水瞬間奪眶而出,“死一起死,活一起活,你這算什么嘛?”
“玉茹,”徐的眼中滿是無奈,“不要任性了。”
“任性?”玉茹瞪大了雙眼,眼眶泛紅,情緒激動地喊道,“你讓大伙評評理,咱倆到底誰更任性?”
“玉茹,”徐的臉上竟然擠出一絲詭異的笑容,“教導員要說更重要的事了。玉茹,我真想提前恭喜你。”
“恭喜?”玉茹一臉疑惑,“都這時候了,你還捉弄人?”
“我要是捉弄你,我就是癟犢子!”
“好了。”楚紅的聲音柔和了許多,“玉茹同志,副營長在的時候,咱們開會討論過,等熬過這段艱難日子,就接納你為正式黨員。”
“啊?”玉茹只覺一陣眩暈,有些不知所措。
“同志們,依據趙玉茹同志一貫表現,經教導隊黨支部研究決定,趙玉茹同志已符合入黨條件,從現在開始,她就是黨的一員。”
“俺?”玉茹的聲調顫巍巍的,“入黨了?”
“全體都有了。”楚紅舉起拳頭,神情莊重嚴肅,“我……”
“我……”玉茹舉起了拳頭,跟著楚紅宣誓。放下拳頭的那一刻,玉茹冷靜了下來,變得沉穩、堅定,與過去的自己,甚至與片刻之前的自己都不一樣了。她擦去眼角的淚水,挽住楚紅的胳膊,輕聲說:“姐,俺等你。”楚紅猶如一尊雕像,靜靜地佇立著,一動不動,像是聽見了,又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玉茹突然緊緊抱住楚紅,淚水奪眶而出,她帶著哭腔說:“楚紅姐,俺等你們。”楚紅有了回應,輕輕拍了拍玉茹的后背。
5
玉茹很想與徐做最后的告別,可她又害怕,害怕一旦與徐對視,就會失控。她拔腿就走。夜色濃稠如墨,她辨不清方向,只能憑著感覺胡亂地向前走。走了一小會兒,隱隱約約聽到身后傳來腳步聲。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老楊、煤黑子和李啞巴跟了上來。他們緊緊地跟在她身后,腳步聲仿佛在黑暗中編織出一根割舍不斷的繩子。
天亮之后,幾聲清脆的槍響驟然劃破寂靜的天空,玉茹的心猛地一緊,突突直跳。她問:“哪個方向傳來的?”老楊說:“還能有哪個方向?”他們繼續前行,走了大概兩里地,再也沒有聽到槍聲。玉茹的心卻依舊懸著:他們不會是遇到鬼子了吧?他們就兩支槍,能應付得了嗎?她眼前浮現出小石頭在馬蹄下苦苦掙扎的慘烈畫面,小石頭變成了徐的臉。徐咬著牙,任憑鬼子的馬蹄無情地踐踏在他的身上……玉茹的淚水止不住地流,她不停地搖頭,試圖驅散掉腦子里這些可怕的念頭。有好幾次,她都差點兒忍不住要轉身跑回去尋找他們。
第二天中午,他們陸續抵達江邊。煤黑子指著江對面一座小木屋說:“瞧,木刻楞,蘇聯的房子。”玉茹緩緩轉過身,站在堤壩上,朝遠方凝視著。就在剛才,她聽到了狗叫聲,心里頓時一緊,懷疑是小鬼子討伐隊的狗。狗叫聲飄忽不定,忽東忽西。突然,她聽到一聲急喊:“快走,趕緊走!”那聲音仿佛是從江邊的草叢中傳來的。玉茹心頭一顫,是楚紅姐?她不顧一切地喊:“姐,你在哪里?”狗叫聲愈發急促,老楊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朝大堤跑去。
一聲清脆的槍聲,玉茹毫不猶豫地轉身,她想回去尋找楚紅姐,卻被老楊死死拽住。煤黑子也跑了過來,說:“鬼子上來了!”兩個男人拖著玉茹朝著大堤狂奔,一直跑到堤壩上。玉茹回轉身,眼睛一眨不眨地朝著荒野望去,楚紅姐,你在哪兒呀?徐,你在哪兒呀?一個人影冒了出來,身影越來越清晰。是他,是我的徐!玉茹拼命地喊,示意徐趕緊朝大堤這邊跑。鬼子的馬隊也冒了出來,十幾匹馬整齊地排列著,踏著詭異的步伐,朝著徐逼近。小鬼子隊長高舉著亮閃閃的軍刀,朝著徐的方向比畫著。玉茹喊:“小心呀,鬼子上來了!”徐聽到了她的喊聲,突然俯身,隱沒在荒草中。沒過一會兒,他又猛地站起身來,朝著玉茹擺手。雖然相隔甚遠,玉茹聽不見他在喊什么,但她卻明白,徐是在讓她快走。玉茹聽到野草中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那是徐的哭聲!她滿心疑惑,徐這個倔強的人,怎么會哭呢?她只覺得腦子里突然像灌滿了泥漿,沉甸甸的,整個人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拉扯著,不斷往下墜。怎么會哭呢?玉茹對老楊說:“咱打幾槍吧。”老楊沉默不語。玉茹只想著救徐和楚紅姐,一咬牙,舉起匣槍,瞄準了一個鬼子。說實話,這么遠的距離,根本沒把握射中鬼子。只要能吸引鬼子的注意力,就能給徐和楚紅姐創造逃脫的機會。
“砰!”一聲槍響,鬼子們齊刷刷地勒住了韁繩。老楊的臉色驟變,一把將玉茹推倒,朝她吼著:“你想找死嗎?”玉茹爬了起來,這一刻,她打心底里瞧不起老楊。鬼子的馬隊察覺到槍聲來自大堤,便朝這邊搜索而來,最前面的鬼子離他們已經不足100米。
“快走吧。”老楊催促著。
“你們先走。”玉茹固執地回應。
鬼子發現了玉茹,紛紛朝她揮舞著軍刀,戰馬前蹄高高抬起,發出陣陣嘶鳴。一個沖鋒,她就可能被鬼子劈成兩截。害怕又有什么用呢?她端著匣槍,死死地盯著鬼子。“砰!”一個鬼子從馬上栽了下來。怎么回事?她明明沒有開槍。鬼子們亂了陣形,一部分鬼子撥轉馬頭轉向荒草灘,另一部分鬼子則繼續朝大堤逼近。玉茹毫不猶豫地開了一槍,鬼子毫無懼色,舉著軍刀沖了過來。“砰!”又一個鬼子從馬上栽了下去。
“呀!”徐的聲音從荒草叢中迸發,猛地,荒草叢中豎起一桿大旗。徐冒了出來,抗聯教導隊的大旗綁在了他的后背上。他貼著蘆葦蕩,如同一只敏捷的飛鳥,時而露出頭來,時而又隱沒在草叢中。鬼子們受了刺激似的,紛紛撥轉馬頭,朝徐追了過去。玉茹朝著鬼子連連開槍,大聲喊:“快過來,往這邊跑!”徐背著大旗,一心將鬼子引開。鬼子們反復圍攏,試圖將徐包圍起來。可徐總是能在被圍住的瞬間,從馬隊縫隙中逃脫。他一邊跑,一邊叫罵,罵得聲嘶力竭。他又唱了起來,一邊跑,一邊唱,氣喘吁吁地唱著,嗓音和調子不停地變換著,竟然起了女人的腔調,聽起來,是男人和女人在對唱。
隨著一聲清脆的槍響,玉茹只覺得腦子里突然閃過一道閃電,莫名其妙地跟著唱了起來:“哎呀,哎呀……”這哪里是在唱歌,分明是在哭泣,是在哀號,那聲音就像一個剛剛失去丈夫的寡婦,充滿了無盡的悲痛與絕望。
玉茹只覺得自己的魂魄仿佛已經飛出了體外,整個人昏昏沉沉,腳步虛浮地朝著江對面走去。她幾乎要摔倒在地,嘴里卻還在不停地“哎呀哎呀”地哼唱著。一雙手伸了過來,緊緊地拽住了她的胳膊,那雙手力氣極大,如同拎小雞一般將她拎了起來,一步一步地朝著前方走去。緊接著,又有一雙手搭在了她的后背上,將她的身子扶正。
“玉茹同志,你睜開眼睛看看!”
“玉茹同志,你瞧,蘇聯老大哥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