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人》2025年第7期|朱以撒:表情
一
每次見到阿峰,總是看到他眉目間盛滿笑意,好像人世間沒有愁煩心事。
走進他的菜館,正面的柜子上站立了許多攤開了的證書,都是金獎,以此證實了他在烹飪業界的地位。我一一看過,表示贊賞,他說這都是一些故事——每次參賽得獎都可以說一個故事,因為每一次出手的節目都不同,說起來可以不停歇。只是我還有事,提出吃一碗牛肉面,熱乎又簡單。他親自去煮,一會兒就端了上來。為了吃盡興,他在旁邊開始對這碗面進行解說,先說這頭牛的出處,原來不是尋常,又說牛肉在和面條結合前經過了哪些經驗性的處理。接著他跑出去了,拿來一瓶不一般的魚露,倒幾滴在小碟子上,讓我夾一塊牛肉蘸一下,說如此入口滋味更佳。阿峰又抓了一條馬面魚來,讓我看它的臉,頗有馬面特征。他說馬面魚難得,要懂得做味道才鮮。一會兒油炸的馬面魚塊上來,魚鱗齊刷刷豎起,宛如刀戟林立。這些魚塊臥在金黃色的湯汁里——他說湯汁是他自己配的,算得上秘方,和魚塊相濡可謂極品,如同虎符,妙不可分。
一碗面沒吃完,已經從阿峰那里獲得了不少飲食的知識,他是那么有熱情,把樂趣充分地感染了午時有些慵懶的我。
作為大廚,以自己掌握的烹飪技能謀生,不僅幾十年持有興致,還能不墨守故有的那些道道,不斷去琢磨新技,探討新的隱秘,真的令人贊嘆。有味無味,味淡味重,其中差異,貫微洞密,是有不少小情調、小開心的,以至于特色漸漸多了,與人漸漸拉開距離了。一個人能在庖廚的終日煙火中保持這般生動,是用一種藝術情調來延續的。
餐飲業好不好做,有的人總是抱怨。阿峰不愿說這些,以笑意面對,那些隱忍的部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一直是快樂地單干著,琢磨菜品,探究新路,身在一城之隅,心卻懷抱璀璨。
我與阿峰的職業不同,他顛勺,我執筆,但在單干這方面是相同的,同時又各自對這個職業甚為喜愛。有時我想,如果不干這個職業,真不知道做什么好,自己將成為一個無用的人。
一件事情做久了不愿釋手,我通常歸結為有情趣在內。由于是單干的性質,能做到多深廣的程度尚未清楚,只要沒有誰參與進來,自己就可能興趣盎然地做下去,保持一個個人工作狀態的始終。喜歡獨立而為的人總是有些孤獨,不像團隊為之有氣象有場面。但單干有單干的樂趣,個人的經驗也要深入得多,天性、本性的抒發也充分得多。個人所為作會更重視日常化的行進,每一日做著自己的事,那些純粹私人化的場面很小,卻是最真實的。個人的開心推進了自覺和積極,有時折騰到夜半還激情滿懷——譬如文思奔涌,沖走了睡意,筆停不下來,一直向前。此時就只能信手,寫到幾時算幾時。有一些好文字都是如此出現的,無規劃,橫空排奡波瀾自闊,便覺如有神助。
單干者的心理是天生的,改都改不過來,如果真與人合作,只能是勉強。我看小學班主任給我寫的評語,雖然每個年級的班主任各有不同,但筆下都以為我有不合群的傾向。那么小就與人落落寡合,不是誰教出來的,而是天生的,覺得與眾人合作鬧哄哄的,還是一個人自在。這也使我在一些場合上,自己一個人坐著,低眉斂目,別人以為我面色有些憂郁,其實我此時開心得很。如果回顧起來,那是我在化肥廠當鉗工時讀到的一篇文章,推進了一個人獨樂的進程。這篇文章是寫數學家陳景潤的,他把自己關在一個小房間里,沒日沒夜地演算世界難題,很孤獨,也很快樂。四圍的書幾乎要把他淹沒了,這也是他很享受的一種氣氛。直到有一天有人敲門,說過年了,他才恍然大悟,對這個日子有點印象。那時我在一個機修組,領頭的叫王富榮,我們背著油膩的工具包,到處檢修。這是一個集體合作的工作,一起處理某一個故障。組里有比我水平低的,也有水平高于我的,弄在一起總是疙疙瘩瘩,有時是別人跟不上我,有時是我跟不上別人,只能相互遷就。這時我就會想起斗室中的陳景潤,居然沒有人管理他,他也無須有人配合——沒有人煩他,真是謝天謝地。演算的樂趣使他不知天色明晦饑食困眠,這種單干的形式如果不出成績,真是沒有天理了。陳景潤當然是孤例,更多的人單干也出不了這么大的成績,但開心肯定是有的——興趣可大可小,淮南王說:“鶴壽千歲,以極其游;蜉蝣朝生而暮死,而盡其樂。”大小皆有樂處,說不上什么意義,有意思而已,否則日子就沉悶了。
有人認為職業與個人興趣最好不要重疊,譬如職業為文雅,私有興趣最好野逸一些。這樣使人更豐富,甚至上班下班就是兩個人。可惜我聽到后已經改不過來了。我上班講書法,下班有人與我說道也是講書法,我比較喜歡講古人的,如果有人講當代某個人,我總是及時引導到古人身上,因為古人離我遠了,說起來單純一些。生活永遠是有痕跡的,當時的人哪有我們這么大的朋友圈,像索靖、張芝在西北邊陲那里,與人交往絕對無多,而與自己周旋的心情也就有了。想想我自己的朋友圈原來只是控制在一百位,現在已經突破二百了,其實有不少是不必交往的。一些人喜歡在職業之余喝茶,喝茶是眾人的功業,一套茶具往往是一只茶壺配六只茶杯的。但是如果能自己做一杯手沖咖啡,味道遠比拿鐵濃香有味。
不管富足還是窮困潦倒,臉上的喜意還是要有的。如果要找這么一個作家,我還是提出林語堂適宜當之。他臉上的喜意是從內里透出來的,許多照片都體現了這一點,而不像同時代的某些作家,臉色上是全然吝嗇笑意的。林語堂終日無休地寫,也做一些與寫作無干的發明,別墅也是自己設計,中式花園,西式柱子,似乎做什么都開心,他對過日子有一種“快哉”要求,譬如:“黃昏時候,工作完,飯罷,即吃西瓜,一人坐在陽臺上獨自乘涼,口銜煙斗,若吃煙,若不吃煙。看前山慢慢沉入夜色的朦朧里,下面天母燈光閃爍,清風徐來,若有所思,若無所思。不亦快哉。”
請注意,他這里說的是他一個人。我理解一個人的快哉,往往是由尋常的細碎的片段提供的。
二
出外。對方問是住賓館還是住民宿——他是從審美角度出發,傾向于讓我住民宿的。他列舉了幾個市郊的民宿,特色迥異獨有風情。有田園農家韻致的,有輕奢簡淡情調的,還有得天然之趣的山水小筑,臨近一條仿古宋街,便于晚間徜徉,燈火昏黃時,古意甚佳。但我聽完還是說了三個字——住賓館。
賓館的確沒有民宿的小情小調,賓館住多了,便覺大同小異,蹈襲雷同多了去,說起來沒有什么奇妙之處。入住賓館的人都是為了更安然地入睡,也就無意于新奇,清潔即可。賓館的房間大都方狀,床上用品以雪白勝出,床單扯得挺拔平整,使人如臥云間,清爽無雜。隔音也甚有效果,外邊的聲響難以穿越過來。洗漱用品如此齊全,又都列陣安放毫不茍且。真有事相求,服務員很快上門,使“賓至如歸”不至浪得虛名。我這么說當然是比較之后的體會。小情小調與實在相比,還是實在可靠。我喜歡敦厚的卵石,拙樸的鐵件,沉實的古城垣。新異的虛飾的,我與之還是有隔膜的,我是一個沒什么情調的人,促使我與同樣單調的賓館在異地相逢。
有人說天下事難做者二,一是說話難,一是寫文章難。看到有人把文章寫得大開大合縱橫無礙,真佩服其文氣挾海上濤瀾。我只能寫寫復寫寫,一字一句寫出來,再修改復修改,改不勝改,終了還是不行。只有持之不輟時日久了,積少成多遂成經驗,便有幾篇可為編輯識賞。“風雅自賞”永遠是說給自己聽的,每個人還是希望他人識賞以登刊物版面。我給研究生布置寫作任務時看到了他們印在臉上的難色。對于其他人來說,一生沒有寫過一篇豆腐干大小的文字也是可以很好地過日子的。但研究生不行,寫不出來,畢業就永遠是一個夢,懸在那里。我以為寫作是不可替代的,誰能替百人千人寫作呢?可是機器人如期到來,給不樂意寫的人帶來福音,為千萬人代筆絕無問題。機器人來得這么快,又毫不吝嗇任何人的請求,可謂慷慨,不可阻擋。我在一大堆學生的論文面前,無從判斷哪些是學生所作,哪些出自機器人之手,還有哪些是人與機器人合作的成果。只能大致區分,凡有錯字漏字、偏頗極端傾向的為學生所作,而題旨鮮明、邏輯嚴密、推理環環相扣者,則為機器人的杰作。當然,還得詢當事人方可認定誰的手筆。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人,摒棄了作為精神勞動的取巧,付諸篤實,畢竟紙上痕跡是不會消失的。凡事不想切實為之,請出機器人代理,當老師的也無話可說,只有自己動手寫的人才能感受慢的存在,既然慢,也就無奇趣滋生。西天取經,就得如唐三藏這般慢,險險相扣,慢慢解開,才有真實性存在。若孫猴子一個筋斗便可完成,雖曰奇哉,卻無從回味。機器人的出現加劇了兩種人的區分,一種是依舊轍繼續慢寫,深婉不迫,一天寫不出多少字,只是沛然以自樂,不能舍也。另一種則是自己不再癡迷于筆下了。清人王思任說:“不同衣飯,各自飽暖。”這個“各自”說得真好。一九一三年弘一寫給陸丹林的信的最后,有五個字甚可回味,“惟為道自愛”——世道如此多變,惟自愛可以心安,還是把自己的事做到實處方是。
學生問我古人間誰筆下最見奇怪,我還是推出清人鄭燮。他把一些畫技移植到字的點畫里,也就不像寫的,反倒像畫的了。一幅之內五體俱全,又兼畫意,便與常人拉開很大的距離,前無古人。一個人被稱為奇怪,肯定有一些不合尋常的因素凸顯出來礙人耳目。鄭燮這些書風畫風奇怪的同道,在揚州這個富庶文雅的小城形成一個圈子,弄出一些動靜,便廣泛傳開。我小時學書法,從歐陽詢始,后追顏魯公,都是循規矩一脈,八邊俱備,四面停勻,都在此二人轍軌中行。我對世間奇怪人事不抱獵奇的興致,還是認歐陽詢的森嚴整飭和顏魯公的厚重端莊更見品位。雖然廟堂氣色重了一些,總比奇伎滋起更見自守。下筆和過日子一樣,既然是日常化,也就沒有那么多一驚一乍——相比于日子的日新月異,我還是傾心于波瀾不起的中和狀態,素淡的、安和的、莊重的。歐、顏離我們那么遠,還有許多人在以他們為范。鄭燮離我們近些,“板橋體”也歷來不衰,成為俗常人口中的談資,卻不知天下有誰取法于他——人生苦短,每個人還是想追求一些實在的獲得,而不愿隨鄭燮而去。
每次飛機輪子撞擊地面的巨大震動感,從腳底傳導上來時,都讓我的心一下子松了下來,有一種落在實處的欣喜。乘機是人生的小概率事件,空間如此廣大,想及時地到達目的地只能首選騰空而起的飛行器。有時人進了機艙,卻久久未能如愿,他人就急了起來,反復詢問空姐,想得到一個確切的時間。這時的我倒是平靜下來,飛機在陸地上待著,畢竟就是安全的體現。想著昨天還看到一則空難的消息,整個機頭都插入山中的深土中了。當時我心里還真的動了一下,如此的重量加速度,可以想見機上人員的結局。不過,我也沒有退票,還是上了今天的飛機,覺得這種倒霉事不至于發生在自己的身上。人在飛機上便覺得離奇,這么多人,加上飛機的重量,居然能凌云于萬米之上,在虛無中向前。每一次都有顛簸,顛簸的強弱關聯著心弦的悸動,使人不免驚恐——人在如此高的天上浮游,無論如何都不會心如止水,就總是懸著,放不下來,算計著時間的短長。還好,每次都安然地到達、返回。每次艙門未開,大家已經就急不可耐地站滿了過道,恨不得第一個下來,早點踩在堅實的水泥地上。當然,頭等艙的乘客有資格先享受這種待遇,其他人則需要保持一些耐心。我一直以為乘機而行是一種無奈,空中相對不可控,必須倚仗于他人的駕馭。而地面再狹窄崎嶇,人行其中,履實還是勝于蹈虛的。一個人接地氣了,情緒就不激不厲,也就可以做一點實事,譬如,掏出筆來,寫一點閑適的文字吧。
說起建筑,提到梁思成,不知道的人少;提到童寯,不知道的人多。所謂的知名度就是如此。梁、童二人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攻讀建筑專業的三年間,住在同一個宿舍里。梁曾認為童寯:“他在學問上和行政上的能力,都比我高出十倍。”據資料說,1921年童寯進入清華學堂時,梁思成已是活躍在校園各項活動中的“明星學生”了。二人情性明顯不同,在童寯留下的大量照片中,總是以板著臉的表情應對鏡頭,使這些黑白照片更為深沉凝重。參觀清華大學建筑系時,他居中,學生在身后排開應該是其樂融融的,他依舊是板著臉的沉沉色調,顯示著獨自的一種表情真實。童寯的內心豐富之至,除了著述、教學,又好攝影,善繪事,油畫、碳畫、水彩畫、鉛筆畫、蠟筆畫無不嫻熟,交替于闊筆的酣暢淋漓和細筆的骨感枯澀。只是眉目間的感性被嚴密封閉著,盡管內心涌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表情觀,尤其是集體照,從毫無表情到表情富足,可以有無數的差異層次。表情是人生的瞬間,可能說明一些問題,也可能什么都說明不了。
聲名有如表情,顯者顯,隱者隱,唯心安可也。
【朱以撒,現為福建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顧問,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福建省文史研究館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