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發專欄·一隅照 《雨花》2025年第7期|陳先發:松下問
剛念初中時,讀蘇軾的詞,腦中沁入最為深而真切的一個景象,是“明月夜,短松岡”。出老家小鎮往東,穿過一片遼闊多渠的平畈,一條時寬時窄、枯水期墊幾塊石頭就能蹚過去的小河,就是綿延不盡的低崗區了。我常去的姑姑家,就在樅陽縣麒麟鎮的一座崗頭上。這一帶是江淮丘陵的紅砂壤區,崗高一般不過三五十米,坡坡遍植馬尾松。當年莊戶人家,燒飯都是砍柴作薪。孩子們放學后,主要活計是“扒柴”,就是背個筐子,四處收集落葉枯枝。路旁小松,首先被孩子們掰扯得光禿禿的。老家媽媽們招呼自家的娃,一律叫“小討債鬼”。崗上松,壯枝躲不過刀削斧斫,幼枝逃不過小討債鬼,加上土力瘠薄,怎么能長得高呢?崗頭多是些不成器的“小老松”。莊子曾談過一種散木,為舟則沉,為棺則腐,為器則毀,為柱則蠹,一無所用,卻偏“以不材得終其天年”,因無用而幸存于世。小老松大致歸在這一類。不過也并非全無用處,農婦常在兩棵松之間,拉根長長的麻繩,晾曬衣服。農家衣衫單一呆板,隨風而舞,貧寒全無遮掩,是寂寞的鄉間一景。
當年小討債鬼們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在明月夜中過短松岡。月白影深,松下闃靜,總似有什么在尾隨我們。心底有幽暗的鼓點捶著,越捶越快,不敢回頭,頭發硬得根根立了起來。加劇內心恐怖情緒的,是鄉下流傳的鬼故事。聽得最多的一段是,一個壯漢子走夜路,見前有佝僂伶仃的老太太,吃力地拎著一只大竹籃,跌跌撞撞蹣跚而行。看樣子,那竹籃又滿又沉,老太太不時停下來,弓腰喘氣。漢子不忍,上前便要替老太太拎一下竹籃。老太太埋頭,也不搭話,只把這竹籃子遞過來。漢子接過,瞬時嚇掉了魂,這大竹籃竟比一張紙還輕。漢子驚呼而逃。次日早上來看,松下只有一堆灰燼,隱約可見灰中的紙籃子形狀。記不清聽多少遍了,小學時,班上至少有一半男同學,賭咒發誓說故事中的壯漢子就是他爸爸。漸漸地,神秘氣氛消盡,大家都拼命地逗悶起樂子。鬼怪之說在鄉間風行,大概是農村社會對戲劇性的著迷更深,鬼怪也終在懲惡揚善,漂亮的女鬼最喜歡給窮書生鋪床熬湯。現世不足的,在彼岸必須補缺,這大致是弱者的愿望。二十多年前,我在長篇小說《拉魂腔》的開頭寫道:“幽靈和風雨,各有其遺傳。”書中,我記錄了諸如“女人在流星之下梳頭,其夫必暴斃”一類的鄉村讖語。今天,松蔭的古怪和幽深消失了。普遍性的認知進化,讓許多風習一下子祛魅了。
蘇軾在此處的傳神,其實只在一個“短”字。既呼應了妻子王弗歿時僅27歲的早逝,在音律與語義上也更見力道,與上句“料得年年腸斷處”氣息貫穿。倘是月照高樹深林,滋味反而寡淡許多。
崗上向無高松。小時所見最奇特的房子,是初中同座聶遙家的。聶遙因父母車禍死得早,一直跟著爺爺生活。爺爺將幾棵相鄰松樹的樹冠齊齊鋸去,依樹干夯泥為墻,筑起了三間屋子。房間極不規則,但茅頂土墻,夏天涼快,門前瓜甜,暑假的大多日子,我們都混在這里。聶遙性子憨,話少,功夫下得苦,只是運氣太差,高考六年都沒過關。此后大家天各一方,他從我生活中失蹤了。最后一次見他,竟是在他葬禮的前一夜。臟亂不堪的工棚內,他躺在工友們不知從哪弄來的一具冰棺里,臉上蓋著塊紅布。原來這么多年,他就住在這座城市西南郊,在一家汽車密封件廠做門衛。據說前天傍晚,兩歲多的女兒哭鬧得兇,怎么也不肯吃飯,只嚷著要吃肉。他便揣了錢,來到附近的肉攤子。屠戶問要多少,聶遙說三兩瘦肉。屠戶順手一切,重了,要加點錢。聶遙不肯。屠戶嫌煩了,不肯再切,又順勢挖苦了幾句。兩人動手了,聶遙被一記重拳就撂倒了。屠戶又抓起那坨肉,狠狠砸在泥地里。聶遙爬起來,一聲不吭撿起那坨肉就回家了。他把肉洗了又洗,炒給女兒吃了。哄孩子睡著后,送到離婚多時的前妻那里,自己回到出租屋中就上吊了。聽工友說,聶遙用來買肉的,是他身上所有的錢。警察來了,從一個左撇子打繩結的特殊方式,確認了他的自盡。我在工棚中坐了個通宵。次日晨,幾個同鄉湊了點錢,交給趕來料理后事的聶遙姐姐。在火葬后的一盒輕灰中,他成了我同學中的第一個死者。
聶遙爺爺完全喪失了記憶。不到十分鐘的見面中,我不得不報了四次自己的姓名。聽了桌上瓷罐裝著孫子的骨灰,他一臉麻木,眼神像是被蛀空了。爺爺白天漫地亂跑,好在腿疾重,也跑不遠。夜間無論躺在墳地還是溝壟,總能被好心的鄰居們找到,送回家里床上。那天晚上,我獨自喝得酩酊大醉,坐在聶遙門前的崗上,放聲痛哭了一場。這兒不再有人認得我,也不會有任何人操心一個陌生人為何而哭。我哭了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我內心全部的鄉村,從這片土地上,已經歷史性地退場了。當年月下松影有多幽深,今天這退場就有多徹底。原本的鄉村敘事方式坍塌,那么來日,什么樣的力量能來填充這片空白呢?
松予中國人可謂厚矣!不僅滋育了人世煙火,松下,更成為國人的心靈道場。在蓊郁的蒼冠之下,高山流水傾聽過了,肝膽相照發生過了,舉目向無垠之穹頂的“天問”問過了,垂首內觀悟道的禪宗、心學產生了……世上恐難再找到第二種樹,伴生著如此漫長而激蕩的精神流變。也不會再有第二種象征物,能予歷代文人墨客以綿綿不息的靈感,在筆端弦上,衍生出了如此復雜難言的萬般意味。
王安石在《字說》中,稱松為百木之長。拆解松字,即為木公,公為眾首。作為樹種,松確有眾木長者的風范,它是世上最長壽的常綠喬木,在我國森林植被覆蓋率的占比上,于諸樹種中也長居首席。歷代先哲們孜孜不倦地以松喻道、以松明德、以松示教,醒腦入心的格言蔚成大觀。《詩經》以“松桷有舄,路寢孔碩,新廟奕奕”,贊頌松為宗廟之器。又以“如竹苞矣,如松茂矣”來喻家門興旺。《禮記》稱贊:“松柏之有心也,貫四時而不改柯易葉”。孔子則說:“內省而不窮于道,臨難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歲寒而后知松柏之后凋也”。遲凋,乃至不凋,理所當然地契合了人對生命力生生不息的渴望。莊子說:“受命于地,唯松柏獨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堯舜獨也正,在萬物之首”,將松柏與堯舜并稱。以松柏為喻,孔子還發了一系列的感慨:“君子之道,如松之榮。君子之德,如松之茂。”“松柏之茂,其貞也特。”等等,直讓人覺得松的本體已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個長髯端肅的老者,枯坐在那里喃喃自語。
而在墨與紙的滲透中,松有千身萬相。在北宋范寬《溪山行旅圖》中,松占盡天地間的雄渾之氣,在雨點皴、積墨法的渲染下,古松望危壁、映飛瀑,渾厚莽蒼又含蓄靈動。在郭熙《早春圖》中,松如蟹爪,枝梢蜷曲,與料峭春山呼應,透著森然寒意。在南宋馬遠筆下,松是孤寂的回聲。懸崖之側或江渚之上,一兩株從絕壁斜刺而出,枝干如鐵劃銀鉤,針葉疏朗古逸,空白處猶有余響不絕。夏圭或畫巨松垂藤,或畫月下松影,朦朧輪廓中氣息神秘,仿佛能聽見松針摩挲月光的“沙沙”聲。到了元代的倪瓚,松透出了遺世之音。極簡線條勾勒出清癯如鶴骨的獨立松姿,細枝凈勁,多用干筆淡墨緩緩皴出,似清瘦隱士迎風而立。倪瓚是以留白造空靈的高手,幾乎不畫茂密松針,只以斷續的焦墨點苔暗示生命痕跡。松常置于江岸坡石,與大片留白虛實相照,仿佛能聽見松針刺入虛空的清響。王蒙正相反,他讓松樹在《青卞隱居圖》中瘋狂生長,松針如暴雨傾瀉,與扭曲的山石共舞,仿佛要沖破絹素的束縛。松中流溢的不安之氣,令王蒙在元人中頗顯另類。到了明代,戴進用斧劈皴畫松,凌厲筆鋒將松樹雕琢得棱角分明,猶聽斧鑿鏗鏘之聲。在清代,八大山人的松最是奇絕——禿頂老松斜立畫中,三兩根枝杈倔強指向天空,宛如一個冷笑的遺民。梅清作為黃山畫派巨匠,以文化遺孤的激烈心態,在《黃山十九景》中,畫松根盤踞巖縫,枝干虬曲似筋脈畢露,他著意強化了樹身的疤痕與瘤節,賦予松樹一種飽經風霜的獰厲之美。梅清常將松樹與奇幻的黃山云霰并置,在《白龍潭圖》中,一株古松從瀑邊破空而出,樹冠被水汽暈染成淡墨,樹干卻用枯筆重擦,形成“煙霞入骨”的視覺效果,暗合他“天地有奇氣,獨鐘在松石”的信念。
蘇軾于栽松一說上,可能罕見地夸了海口。在一首詩的序中,他自稱:“少年頗知種松,手植數萬株,皆中梁柱矣”。元祐元年(1086年),他委托赴眉州任職的好友賈訥照看祖墳,再次夸口稱他曾在老翁山祖塋旁,親手種植三萬棵松樹,以守護父母及亡妻王弗的墓地。“老翁山下玉淵回,手植青松三萬栽。父老得書知我在,小軒臨水為君開”。這個話我斷然不信。墓地種松三千株已算非凡規模,三萬棵的氣勢是一眼難盡漫山遍野,遠非個人之力所能為。
自漢代詩人劉楨以“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風”首開詠松風氣,歷代寫松之作累牘如丘,但真叫我喜歡的,其實又屈指可數。南朝樂府《子夜四時歌·冬歌》:“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復何似?/寒鳥依高樹,枯林鳴悲風。/為歡憔悴盡,那得好顏容?/昔別春草綠,今還墀雪盈。/誰知相思老,玄鬢白發生。”仿佛松與雪之間,永潛著一種詩的密碼:松風所拂,歷代歷時,最終都歸結到一闋悵然傷逝的哀歌中。中學時,讀唐人杜荀鶴的《小松》,曾被詩中的豪氣激蕩心胸:“自小刺頭深草里,而今漸覺出蓬蒿。時人不識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白居易、李商隱及后世徐渭等人,也偶有寫松佳句。若論此中得了大境界的,我只推陶淵明一人——他的《擬古其五》:“青松夾路生,白云宿檐端”;《飲酒其四》:“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擬古其六》:“蒼蒼谷中樹,冬夏常如茲。年年見霜雪,誰謂不知時?”;《和郭主簿其二》:“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杰”;《擬古其四》:“松柏為人伐,高墳互低昂”。流逝之味、興亡之嘆、冥思之態,都籠罩在一種罕見的沖淡與靜謐之中。人與松之間,仿佛有一場永不終結的對話,其中雖不失感傷,卻始終充溢著一股溫情。松與人,都沐浴在猶如來自往昔、端穆柔和的光線之中。
汲取了松之性靈的神品,還有黃庭堅聆聽松濤夜雨、感懷而作的《松風閣詩帖》。
“老松魁梧數百年,斧斤所赦今參天”的一腔詩興,經歷了“泉枯石燥復潺湲”的曲折與回歸后,終化作了長槍大戟、一波三折、奇詭跌宕、人書俱老的淋漓墨氣。同樣經久不衰的,還有傳為嵇康所作的古琴曲《風入松》……松的俊逸風神,早已沖破它在千山萬壑中的有限形體,于顯形與變形、有形與無形之間,在每個精神創造領域亦隱亦現,起伏流轉,涵育新生,永無盡時。
不得不直面的一個問題來了:我們身處當代生活的種種矛盾、當代人的諸多困境之中,我們觸目所及的日常意象——以松為例,卻塞滿了“往日的形象”“過去的聲音”“已經完成的內容”。松之內在,滿溢而自足,似乎再難為當代人留一個自由出入的缺口。是否只有清洗了月亮中的嫦娥玉兔、蘇軾李白,掏空了蝴蝶中的梁祝與莊子,讓它們重新成為意義的“荒地”之后,新一輪的言說與建構才能真正開始?我們所講的傳統,還能成為一個不斷產生饑渴、持續滋生新容量新變量的活態機體嗎……我們高高舉起的破荒之镢,該如何落下呢?
這是我們自身的困境,而非松樹的難題。松的本性,是全然的自在。昨天整理舊作,忽找到一首多年前的短制《壩上松》:
夜間松林暗火飄蕩
那些火遠看上去
是冰冷的
但仍像有些什么
在林中復活
更隱蔽的響聲來自盜伐者
他們砍倒巨松卻只
帶走它們蒼老的根部
他們順江而下。據說在蘇州一帶
把一張張琴從
這根部取出來
古時候他們還會取出絞刑架
而那些凝結的
松脂芳香四溢,在另一些
小鎮上被熬成長明燈
家鄉的工匠們只從松樹上
得到輕的、不值錢的東西
比如提線木偶
只有我享受了最輕又最好的——
十一二歲,正午在林間空地
當我長睡而醒
溫暖松針在全身覆蓋了厚厚一層
小時逃學,晴好暖和的春秋天,常常溜到學校后山腰的一塊空地上睡大覺。這是一塊被巨松守護的蔭庇之地。這棵巨松,蜷起一抱多粗、布滿瘤結的身子,斜伸著探向巖下溪谷。除了夏季漲洪水時,這條溪谷平時是干涸的。松冠發怒一樣張得很開,松針密織,下小雨時,松下地面也是干干的。傍晚,松冠像一張拍向谷中的巨手,山下一兩里外也看得清清楚楚。這塊空地,準確地說,是巨型山巖的一面,微微有點坡度,雨水將上面的積土腐葉沖刷得干干凈凈。緊靠巖壁的空地,有幾截一尺多高的殘墻和幾堆廢磚瓦。后來聽說,這是一座小土地廟的遺址。松樹,本應是有兩棵吧,在廢廟址右側,還有一截粗而黑的樹墩。從根部看,這兩棵巨松從石縫中長出,除了爛葉子漚成的腐殖土外,再無別的養料。不知經歷多少年月,才生成如此龐然大物。
猶如避身世外的下午。我躺在厚厚軟軟的松針上,用黃帆布書包作枕頭,心中一無所掛,沉沉睡去。樹下,靜得仿佛松針往下掉,刺破空氣之聲也清晰可聞。好長一個懶覺啊!有時一激靈,被涼風吹醒,睜眼一看,哦,快到傍晚了。松下漸漸起了潮氣。過不多久,放學鐘聲就要從前山校區那邊悠揚傳來。放假闖了禍,一般也要藏到這松下來,躲避父母的棍棒教育。攀向山腰這塊空地,有好長一截荊棘小徑,只有小孩子抱著腦袋,才能從縫隙中鉆過來,大人們幾乎走不了。
當年,聶遙家中有個遠房親戚,在鄰村做木匠。這是一個你得提著三斤鮮豬肉,才請得出門的上好木匠。但他生得少見的兇相,小時去他家玩,膝蓋中酸酸的,有種說不出的緊張感。別人家門前,種些花花草草,梔子茉莉的。他家門前偌大空場子,錘得平平整整,卻栽著六七棵松樹。松樹虬勁多枝,松冠繁茂如蓋。從遠處看,松樹伴著三間茅草屋,頗有點空門野寺的味道。他是個鰥夫,四十幾歲時得了肺結核病,也不去醫院治療,不知從哪里弄來個偏方子,照著煎中藥。幾棵松間,常年就飄蕩著怪異的中草藥氣味。折騰了幾年,也不見好,最后索性就失蹤了。八三年夏季洪水,老屋子的三面墻都垮掉了,幾件本來好模好樣的舊家具被砸了個稀巴爛。村里人說,這松栽得不好。家鄉素有“前不栽松桑;后不種梨柳”的說法,大家守著規矩。唯獨這個至今杳無蹤跡的人,曾破了例。
說來也怪,這幾棵松樹清清爽爽映在我腦神經中,這么多年,像新栽的一樣。我想起一個詞來:松冢。民間多認為老松有靈,無故砍伐會招致家宅不寧。有些村鎮,伐松前需祭拜或系紅布。這些習俗在歐洲也有,希臘神話中,植物神祇美少年阿提斯自殘身亡,鮮血染紅之地長出了松樹。松象征著死亡與重生,古希臘每年春季舉行阿提斯節。拿破侖流放圣赫勒拿島時,常在一棵孤松下獨坐。而蘇格蘭高地人,認為松枝帶入病房會加速死亡。去年秋末,我去過一次鰥夫的舊屋址。松樹被伐了,不知是誰建起了一排彩鋼瓦的板房商鋪,在賣農藥化肥。我坐在門前,發了會兒呆,心中莫名失落。那幾棵消失的老松,仿似是幾朵徒具松樹面貌的過眼煙云。
這幾棵松,是時間儲存于我體內的一種寄放物。此刻我作文,把它們取出,吹拂上面浮塵,依然如此清新,仿佛露珠仍凝結在松針上。它們又是古老的,在我體內虛空地生活了數十載,或許參與了許多時刻內心氛圍的釀成,甚至我寫下的詩句,也有它們暗暗用力的痕跡,只是我渾然不覺。猶如源頭一滴水,到了下游的壯闊洪流中也依然存在,只是碎成了難以覺察的無盡微粒。當我在燈下回望,它們會悄悄應答一聲:“我在”。
有那么幾年,我抓住一切出行間隙,到各地看松。我喜歡的松在祭廟舊寺,不在王城;在廢墟,不在新殿;在被人遺忘的小巷,不在車水馬龍的鬧市。一直偏愛松的遲暮之氣,唯一輕快的觀松記憶,來自隆冬季節的長白山。
腦中清晰存儲著那個“第一眼”——當越野吉普的引擎轟的一聲低低吼起,我們開始攀向長白山主峰。一幅天然的山水圖軸,在窗外漸次展開了:白得耀眼的,是不規則披覆山體、填滿千溝萬壑的冰雪;灰白平勻的,是午后昏沉欲雪的低空。淺黑中摻進了褐赤、灰青的,是成片綿延又難以辨清樹種的林木;深黑猶如潑墨的,是裸露的山體或是避風處的大片砂巖……我心里埋伏著一個執念:看松。及至眼前,長白松全然不是臆想中的模樣。
心中久存的老松圖,進長白山第一晚就被顛覆了。好一路顛簸之后,傍晚在山腳剛住下,還沒來得及燒水煮茶,就被幾個急性子的朋友拽到了賓館門口,要在松林合影。瞧,這就是大名鼎鼎的“美人松”!抓緊摁下快門吧,趁著這幾抹夕照猶存。我們緊裹著從前臺租來的笨重軍大衣,頂著割臉的北風,站在相機前哆嗦著。合影罷了,我猛跺了一通腳,把身子弄得熱乎了點,才去松林里逛了一大圈。
哪有什么期待中的虬干曲枝?我在南方見慣了游龍探海、絕壁倒掛這一類奇狀異形,這松卻一律身形頎長,通直挺拔,一股子少女向上跳脫的苗條勁兒。哪有什么松皮蒼勁如鐵?我喜歡的松,多是體膚如斧劈火燎過,沉郁蓊蒼,有蘇軾所言“不到千般恨不消”的滄桑之味。這松的皮色,卻分明是灰白、棕黃中透著股子脂粉氣。此刻,夕光從林梢透入,樹身猶鍍微金,在林間白雪映襯下,倍顯恬靜婀娜,一如剛剛出浴的佳人。楊萬里曾講松樹“一生清苦不敷腴”,這松冠蓋飽滿略呈錐形,美如盤發,典雅端方,哪有一丁點身出寒門的苦味兒?
來二道白河前,我是絕不至將松樹喻作美人的。講不清松與美婦之間,誰才是對誰的冒犯。總之,是渾然不搭那個腔調。我向來不喜一切速生的東西,初看美人松,身形流暢中滿滿青春活力,以為她無疑可歸為速生一類。查資料時嚇了一跳,美人松高齡者可活四百多年,是地地道道的老嫗。她是歐洲赤松的一個變種,在長白山也屬珍稀樹種,只有區區數百株。也真是生來富貴,她們扎根在富含火山灰的土壤中,又從無任何病蟲害。瞧瞧眼前這一群,多數已是百歲美人了,可依舊活潑精致,毫無遲暮之感。
以前覺得松之美,在于生就一種慢相。或者說,是一種壽者相。松之慢,其實是另一類對消逝的超常敏感。立于松下,仿佛身在另一套時間系統,安謐中沉浸著一種靜態,一種鈍態。仿佛是令萬物減速的特殊符碼,它的慢相,很快能在人的內心布下一種安寧和自覺。沒有任何別的樹木,能夠達成這樣的撫慰——“松下問童子”,如果改成柳下問童子,那就不像話了。松的生長之難,契合了這種慢相。我見過幾個做老樁盆景的人,以鐵絲捆綁甚至以燒紅的烙鐵刻意求曲,在樹形上制造一種病態。由曲生慢,以成就這種心相。我在書桌上也曾擺過一盆小松,內心焦躁時看一看,果然心里就好受了些。
長白主峰之上,無松。當然,也沒有別的樹木。荒寒、貧瘠得只剩下裸巖、砂石。山頂恢弘又瘠薄,讓人心生敬畏。大風刮過,像生命剃刀一樣,將絕大多數生之氣息剝離出去,只剩極少量塊狀的苔蘚類頑強附著在巖地上。眾峰環矗,被襯出的,是人的脆弱與渺小。我們以羽絨服、軍大衣、遮風帽、墨鏡、防滑鞋層層包裹,仍不敢與寒風迎面而立。大家使勁跺著腳,找尋既能避風又可舒展眼力之處。在目力所及的范圍內,近處,千百雪峰聳涌;遠處,平野開闊蒼茫。氣象之宏大,在我所見海內諸山中,是少有匹敵的。天池比料想的要小些,雖被堅冰凍徹,仍不難想象她在蕩漾之時的一派澄澈之相。長白山是孕育松花江、圖門江等大江大河的眾水之源,水濱滋育生民億萬,誰料想這源頭地的生存環境竟嚴酷至此。到半山腰海拔一千八百米左右時,不光是松,所有喬木都怯而止步了。
上行途中,松樹全不醒目。倒是窗外大片樹干淺白、枝條深褐的樹群,從未見過,一直吸引著我們。司機說,這是岳樺,苦寒地帶的苦命樹,在南方見不到。據說岳樺最美是時近中秋,片片金葉燦燦生輝,坡脊谷地猶似黃龍舞動,非常壯觀迷人。可惜現在是三月,只有這些赤裸寒枝在風中顫動著,卻也眼見地柔韌、有力。資料上說,岳樺成林之地,多是長白山火山碎屑較為富集之處。司機又笑說,山中有兩件奇事,該沉的不沉,石頭水上漂;該浮的又不浮,木頭沉水底。瞧山道旁這些淺黃灰白的石塊,是火山噴發時巖漿凝成的,看似沉甸甸的,其實渾身是孔,灌滿空氣,扔到水里就會漂起來。而岳樺,長年抗衡寒風大雪,生長艱難緩慢,木質異常堅致密實,真的是命硬、身沉,入水就會咕咕地一沉到底。
直到從山頂盤旋而下時,混交林中的松樹之美,才從俯瞰的視線中奪目而出。當闊葉樹都落光了葉子,長白松林的沉郁深綠,才生出了陶淵明所謂“勁風無榮木,此蔭獨不衰”的意味。隔著雪原之純白、之輕盈,大片松林與山體裸露的大片黑褐色,與高海拔地帶寸草不生的沉重荒蕪,形成一種遙遙的呼應。在雪的無邊圍困之中,松林的蓊郁,讓我本能地想起知白守黑這個詞。
細細打量上去,長白松雖生苦寒之地,卻無苦寒之相,多長得威猛高大,精氣神兒旺足得很。當然跟火山土供給的富足養分有關。雖說松樹對礦質土壤、砂土、鈣質土、石灰巖土、紅壤等各類土壤都有強悍耐受力,但畢竟吃得豐足,才能長得壯實。相反,我所熟悉的皖浙一帶,黃山松雖生在溫潤南國,卻生就一副艱難之相,她們生來就身寄崎嶇石縫,有機質極度匱乏,只能掙扎著求生。
松有松的生存智慧。長白松,有兩點稀罕處。一是懂得退守。松林有條清晰的“退守線”。某個海拔之上,它不去,這條線在長白山是涇渭分明的。半山而下,簇簇而居。我得以俯見下山松,無數松冠織就的雄渾大合唱,在雪地的無邊寂默之中,帶來難忘的視覺震撼。二是懂得伴生。岳樺與松林交織而生,共御共存,枯榮環替。人生有知己,兩兩不相違。這就是當地人戲稱的“松樺戀”了。而黃山松之智是另外一種,一種被逼出來的生存之道。黃山松長在懸崖峭壁之上,抓不到泥土,根部便分泌出有機酸,來溶解巖石中的礦物質,從中汲取養分。松根又在呼吸中釋放二氧化碳,遇水后合成碳酸,協助有機酸共同侵蝕巖石,助力自己的生長。更奇妙的是,黃山松的松針表層有一種呈防水結構的蠟狀覆蓋物,既減少水分蒸發,又不怕烈日干旱,還防凍。與自然的搏斗中練成絕招,黃山松似乎多了一些進擊性,她從不退守,故黃山奇松,多在山巔。
看松要得真滋味,最好還是獨看。找一塊巨石,一個無人處,什么姿勢舒服你就什么姿勢吧。坐著好,就坐著;躺著好,就躺著。我在黃山、天柱山看松,只等旁邊游客、朋友都走盡了,剩下一個人的清清靜靜。不想生活中事,更不想急事。心中無掛礙,耳中無雜聲,把自己清空了,與松的對話才可以開始。想想白頭之前,半生中有多少憾事、錯事、枉事。也不要有什么顧惜自憐之念,笑一笑,如輕風過了。機緣好時,是在月下看松。月色沐人,松枝微動,朦朦朧朧中,看松之剪影。一些你忘不掉的背影,已然永失又明明鐫刻在記憶中的人……環繞著舊影的,是荒渚疏樹的大清淡。想想深夜樓頭,江湖煙雨,一生中有過多少掉頭而去,再不相見的時刻。看看,閉眼,再看看。云煙紙上恍兮惚兮,倍覺松是一位故人。
離開長白山的前一個晚上,大家聚到一家農家菜館打牌,喝酒。好一通人聲鼎沸,酒酣耳熱,不知今夕何夕。我暈暈乎乎地出來找廁所。從一扇滿是銹跡的窗柵看出去,斜坡之上,竟立著孤松。長白松一路看來,很少見這種低矮匍伏的。正是我家鄉崗頭的小老松,身子骨沒長開,一副受苦人的相。但這廝的姿態卻是熱忱至極,松枝向兩側斜伸再向內環起,一副沖上來擁抱的樣子。定定神,再看,真是棵好松。想起明日將別,我且叫他送客松了。
松的妙意,不僅在相,也在其氣。真正將松之美揮灑得淋漓盡致的,是產出了松煙墨的皖南徽州人。松煙墨是傳統制墨工藝中最古老的品類之一,以松木不完全燃燒產生的煙灰為料,百煉成墨,在《天工開物》《墨譜》等古籍中都有記載。松煙墨的產地分布,與松林資源的遷變密切相關,其核心產區經歷了從北向南的轉移。唐末戰亂中,河北易州墨工奚超、奚廷珪父子南遷徽州,利用黃山松創制“李廷珪墨”,奠定了徽墨千年基業。松煙墨以“拈來輕、磨來清、堅如玉”著稱,績溪、歙縣、屯溪是主產區。從太行終南諸峰到黃山白岳的松濤中,如松煙彌散的墨跡早已深深嵌入中華文化的肌理之中。
我在績溪縣的古作坊,旁觀且記錄過松煙墨制作流程——要選三十年以上樹齡、含油脂豐富的老松木,以松根、粗枝為佳。松材須劈成小片,剔除雜質。配方輔料則有鹿角膠、牛皮膠、珍珠粉等,以麝香與冰片來增光、防腐、添香;以中藥的丁香、丹參來防蟲蛀、防霉變。從古法窯式取煙的,多用立窯結構。在窯頂開孔,內懸陶盆或鐵盆,松木在窯底燃燒,煙氣上升遇冷凝結于盆底。流程的微妙之處在于控溫,保持缺氧悶燒,避免明火直接接觸松木。每隔兩三個小時刮取盆底煙灰,按顆粒細度分級:“頂煙”即窯頂收集的最輕的細灰,其色純黑,可制極品墨。“身煙”即中段煙灰,墨色次之。“混煙”即底層粗煙,用于低檔墨錠。接下來的順次工序,先是“篩濾”,用細絹篩除雜質。再是“水漂”,將煙灰調水靜置,分層取灰。然后“曝曬”,在強光下曬去燥氣。接著是“成型”,加入輔料,用鐵臼反復捶打,至數萬次。這是道關鍵工藝,捶打不足則墨易裂,過度則墨質僵硬;再接著是“定型與壓模”,將墨泥分割成塊,填入梨木或石楠木雕版模具,用當地人叫“坐擔”的杠桿裝置加壓定型,陰干一日后脫模。最后是“墨錠精修與窖藏”,脫模后,修形削平毛邊,手工打磨棱角。置于避風處陰干,平放于稻草墊上。每日翻面以防變形,持續六個月至兩年,時間越長墨質越穩定。好墨須描金添彩,在墨錠表面用金粉、朱砂繪制紋飾后,窖藏陳化。墨錠封入陶罐,埋入地下三至五年,膠性徹底溫和,墨色會更潤澤。這一番舍了命的折騰之后,才有了松煙墨的沉靜之色、獨味之香。松之灰燼化為上墨,要等十年。從皸裂松干到紙上墨香,其間是漫長的“忍耐”二字。
我的筆記本泛黃了,倏忽二十年過去。聽過許多領域的匠人感嘆,眼下商業性對傳統工藝之美的剝奪。墨的實用性正流失,那些曾經通神的匠人之手,在將來某日,或不得不閑置下來。世界如此迅疾又如此多變,對一種終將失去之物,除了永封于記憶深處,還有何處,當得起那樣的精湛與悠遠呢?
【作者簡介:陳先發,詩人,作家。中國作家協會詩歌委員會副主任,安徽省文聯主席,安徽省作協主席。1967年10月生于安徽桐城,1989年畢業于復旦大學。主要著作有詩集《寫碑之心》《九章》《破壁與神游》、隨筆集《黑池壩筆記》(系列)、長篇小說《拉魂腔》等二十余部。曾獲魯迅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十月文學獎等國內外數十種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