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文學》2025年第5期|朱長安:資助者,闖入者(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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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我們柳縣發(fā)生了一件非常轟動的事。當然這件事如果在其他地方,根本就不值得讓人大驚小怪,但對已經連續(xù)十多年沒有人考上清華、北大的小縣城來講,絕對算得上是一件極具震撼力的事件,那就是柳縣一中吳許許同學考上北大。
通知書到來那一天,縣郵政局早就安排好一名漂亮的女快遞員,局長親自陪同護送那封閃著耀眼紅光的EMS,送往吳許許同學居住的小區(qū)。車剛剛開出郵政局大院,就接到教育局局長電話,說領導交代,先到小區(qū)門口會合,等副縣長到了,一起送往吳同學家中。
為了隆重迎接這封來自北大的錄取通知書,吳同學家中早在幾天前就召開過一次籌備會。會議由吳母——城關第二小學副校長吳臘梅主持,參加會議的人有吳許許同學本人,還有吳父——老許,也就是我,一名企業(yè)改制后的下崗經商人員。會上吳臘梅做了全面而系統(tǒng)的安排,具體分工就是我負責家中物品整理與衛(wèi)生保潔,標準是確保無衛(wèi)生死角,她負責驗收。吳同學負責開啟EMS信封,接受德發(fā)集團獎學金,具體流程由吳臘梅編排設計。例如在開啟北大錄取通知書時,要站立,面帶微笑,將印有北大字樣的那面,正對攝像機鏡頭,撕開封條,取出錄取通知書,再次向眾人展示。然后再接受德發(fā)集團老總頒發(fā)的獎學金——雙手接過裝有兩萬元現金的大紅包,將印著德發(fā)集團的大號燙金字樣向鏡頭展示。然后陪同領導們坐下,要耐心而禮貌地回答領導、老總或記者的提問。比如那一刻他的心情,想說的話,想感謝的人呀,平時學習的方法,將來如何回報父老鄉(xiāng)親等等。凡此種種,包括家中人員的服裝、在客廳的座次、訪談提綱等均由吳臘梅統(tǒng)籌安排。
當天的現場效果非常理想。事后吳臘梅認真地觀看了縣電視臺的新聞,以及縣融媒體中心的微信公眾號報道,除了對我的僵硬坐姿表示不滿外,播放效果堪稱完美。畫面中,吳臘梅化著淡妝,頭發(fā)精心地在腦后挽起,再用一支水晶簪別住,上身是件淡雅的真絲刺繡白襯衫,下著寶藍色百褶裙,形象職業(yè)、干練而又不失親和。對自己的形象氣質吳臘梅一直是高度自信的,加上堪比播音員的標準普通話,又為她的鏡頭形象添色三分。最令她滿意的是電視中最后“被迫”接受的家長訪談。如吳臘梅平常所說,“內在的比外在的更為重要”。她認為,媒體報道中最有價值的就是訪談那段。我根據訪談內容總結為以下兩點:一是家長與老師的信心最重要。作為一名資深的教育工作者,吳臘梅認為,所有的成功都是信心先行,如果家長或老師從一開始就沒有信心,那何談給孩子們信心,成功又從何談起。二是沒有教不好或培養(yǎng)不好的孩子,關鍵是你怎么教或是怎么引導,老師或家長一定要懂得順勢而為。在訪談中吳臘梅還特地舉了吳同學的例子。某年老許的生意伙伴送他一臺從日本帶回來的任天堂Switch,老許私自將游戲機轉贈吳同學。結果吳同學經常以學習為由,關上房門沉迷于游戲而不能自拔。好在吳臘梅及時察覺到了蛛絲馬跡,直接沒收,吳同學強烈不滿,甚至以拒絕上學來威脅家長,一時引發(fā)激烈矛盾。吳臘梅以教育工作者的專業(yè)素養(yǎng),很快調整策略,變堵為疏,與吳同學約法三章,比如規(guī)定了游戲時間以及相關的獎罰條款,最終的結果是游戲學習兩不誤,甚至培養(yǎng)了吳同學對計算機科學的強烈興趣,本次被北大計算機專業(yè)錄取,不能說與那次沖突沒有關系。在當天的訪談中,吳同學還非常配合地面帶微笑將那臺任天堂Switch在鏡頭前展示。
副縣長對這兩點體會高度贊許,當場指示教育局局長,可以列一個項目,開展課題研究,并建議課題組就由吳臘梅牽頭,目的是要把柳縣的教育水平提上去,將高考大縣變成高考強縣,培養(yǎng)出更多的清北學子。
吳同學去北大報到之后,吳臘梅立即風風火火地投身到課題組的相關準備工作中。她擬方案,選定了成員名單,迅速上報縣教研室審定。在課題立項的決定沒有下來之前,吳臘梅已經收集資料,組建臨時團隊,開過兩次組會,確定了各自分工任務,還自掏腰包請團隊成員吃了餐飯。所有人都認為,這個項目是副縣長親自定的,現在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新學期剛剛開學一周時間,縣里人事大調整,教育局局長提拔為縣人大副主任,副縣長調到鄰縣任常委,一位鄉(xiāng)鎮(zhèn)黨委書記被任命為新的局長。有意思的是新局長也是教師出身,曾在小學教過幾年書,因為會寫材料,被抽到鄉(xiāng)政府給領導寫稿子,最后一步步干到黨委書記的位置。他在上任的全體干部大會上說,這次他算是歸位教育工作,有信心帶領大家干出一番事業(yè)來。并且坦言“我不喜歡搞虛的”,提醒大家以后工作中,凡是虛的、不必要的東西一律免談。新局長的風格是厲行革新,雷厲風行,上任伊始就大刀闊斧地對項目、機構、人事進行大清理。
吳臘梅的課題第一輪就被砍掉。吳臘梅很郁悶。這一刀砍得她措手不及。那幾天,我們家自吳同學高考出分以來,持續(xù)了兩個多月的、炙熱又亢奮的氛圍一下子就冷了下來,如同當年罕見的持續(xù)高溫,突遇寒流,一夜進秋。
意外總是如小李飛刀一般,刀刀緊逼。第一刀的傷痛還沒退去,第二刀又狠狠刺殺過來,而且直插胸口。教育局對各小學的領導職數進行優(yōu)化精減,吳臘梅的副校長莫名地就被優(yōu)化掉。理由是學校要去行政化,只保留一名副校長,而現任副校長中吳臘梅46歲,年齡最大,自然是第一個被精簡。就這樣吳臘梅又變回了一名普通老師,而且從以前的語文名師變成了毫不起眼的科學課老師。
那一段時間吳同學在北大忙于軍訓和各種入學測試,適應緊張的大學生活,對家中情況知之甚少。況且這孩子除了學習,情商堪憂,對家中這些瑣事從來都是“三不”政策:不聽,不管,不問。這一習慣曾被吳臘梅認為是專心學習,排除干擾的一大優(yōu)點,如今也被她多次吐槽,說他一點都不關心父母,不關心這個家,上大學后,一個電話都沒有。有天晚上,我們倆都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她又抱怨起兒子來,說這孩子不懂事,說著說著,眼淚忽然就淌了下來,讓我大吃一驚。在我的印象中,吳臘梅從來都是一個女強人,一個鋼鐵女戰(zhàn)士,眼下怎么會因為這么一點小事就不顧體面地淌眼淚。我一時心軟,便摁滅手中的香煙,坐過去,將她擁在懷中,撫著背,給她順順氣,勸慰她說:“兒子在忙學業(yè)嘛。”老實講,我們倆很長時間都沒有這么親密地坐在一起,彼此都有點不太自在。她從茶幾上抽了兩張紙擦了擦眼淚,然后挪了一下屁股,坐直身子,又如往常一樣,保持著正常的社交距離。根據以往的經驗,這個時候我得繼續(xù)說話安慰她,不然戰(zhàn)火很容易就燒到自己身上。但又不知道說點什么好,至少我得為她的失態(tài)找點客觀原因。想了想便說:“你最近心情不好,可能是更年期的原因,我看你晚上睡覺經常盜汗,枕巾都汗?jié)窳恕!眳桥D梅抄起沙發(fā)上的一個抱枕對著我的頭怒沖沖地掄過來,邊打邊說:“放你娘的狗屁,你他媽的才更年期呢,晚上睡覺打呼、磨牙,還放臭屁,今晚就滾出老娘的床!現在就滾!”
我自知理虧,趕緊拿起煙盒、打火機,逃也似的躲進兒子的房間。表面上吃虧挨打了,心里開心得很,這娘兒們最近心情不好,動不動就要拿我出氣,還是遠離點好,樂得清靜。我連續(xù)兩晚都躲在兒子的房間里,抽煙,刷手機,自由自在,快活得很。
第三天晚上,我在外面應酬,喝得醉醺醺地才回家。打開門,客廳里沒點燈,心中有點詫異,心想這個時間吳臘梅應該在家的,會去哪兒呢?我也沒開燈,換過拖鞋,站在門廳處,摸出打火機順手將煙點上,美美地吸上一口后,才轉身將客廳的燈打開。只見吳臘梅閉著眼,身體蜷曲,和衣躺在沙發(fā)上,高跟鞋胡亂地倒在地板上,身上還是早上上班時那套白襯衫、黑裙子。我吃了一驚,趕緊將香煙摁滅在煙灰缸內,用手輕輕在她額頭上摸了一下,額頭比我手溫還要涼。我又輕輕地搖了一下她的身體,問:“怎么啦?”她眼睛一睜開,眼淚就不爭氣地跟著流下來。我只得坐下,將她的頭放到我的腿上,問:“是不是身體不舒服,生病了?”她搖搖頭,然后說:“最近一直心情不好,月經又停了好幾個月,今天去醫(yī)院,醫(yī)生說已經絕經了……嗚嗚……”
2
怎樣與更年期婦女友好相處,成了我面臨的一個新課題。之前因為言語不妥,我被趕到兒子的小房間,開心自由了幾天。眼下,又被吳臘梅責令搬回主臥。
兒子在家時,吳臘梅全部的心思與精力,除了兒子就是學校,其他瑣事根本無暇顧及,包括我。但眼下形勢不一樣,兒子遠在北京,學校給她排的課程又非主課,一周只要上兩節(jié),與之前的繁忙相比簡直算得上是在休假。可吳臘梅怎么能輕易休假呢?她是一名資深的教育工作者,是一個將兒子培養(yǎng)進北大的優(yōu)秀家長,像一名戰(zhàn)士,理應就是生命不息,戰(zhàn)斗不止。眼下,她好比是一個絕世的武林高手,渾身本領,一心報效國家,可惜天下太平,英雄無用武之地呀!
秋高氣爽,萬里無云,瓦藍瓦藍的天空,似乎能融化人世間的一切煩惱。為了散心,我拉吳臘梅參加旅行團,去黃山賞秋色,去西遞宏村看古民居,吃臭鱖魚、烤毛豆腐……又組織了幾場小型的聚會,和幾個我們倆共同的朋友一起打牌、喝酒、去KTV……眾人皆樂。可只要一回到家吳臘梅就說,無聊,無聊透頂。
焦慮如一張巨大而細密的蛛網,無處不在,將我們倆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而且越裹越緊,似乎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甚至連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與吳臘梅一樣,也提前進入更年期。
一位私交很好的生意伙伴請我喝酒,酒酣耳熱之際很有經驗地說:“跟我老婆一樣,都是閑出來的毛病,你得給她找一個喜歡的事去做,這樣精力、心思都有著落,毛病自然就好了。”我急忙追問:“可有什么妙方?”這家伙得意地噴了一口煙,故作神秘地將頭伸過來,壞笑道:“哈哈,我教會了她打麻將。”打麻將?這肯定行不通。吳臘梅是誰?是前小學副校長,是一名有著豐富教學經驗的優(yōu)秀教育工作者。你將她混同于一個平庸的家庭婦女,這比要她的命還難。
汪名洋就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準確地講,是吳臘梅闖進了汪名洋的生活。事情的起因非常偶然。吳臘梅有一個叫魏麗的同學在胡柳中學工作,算是關系非常要好的一個同學了。元旦同學聚會,閑聊時魏麗無意中說起班上有一個叫汪名洋的學生,家庭非常困難,三歲時,父親在外打工意外去世,母親耐不住困苦丟下他離家外出,汪名洋從小跟著年邁的爺爺靠著低保生活。今年考上高中,魏麗帶班主任兼教語文課,第一次上課時見到汪同學,還以為他是一個小學生,又黑,又瘦,又小,明顯的發(fā)育不良。性格內向,課堂提問時,聲音小得像蚊子似的。不知是觸動了吳臘梅的哪一根神經,圣母心大發(fā),當即表示要資助汪同學,要魏麗立即聯系。魏麗說你人都沒見到,就要資助,又說這孩子看似膽小,可性格非常犟,再三勸說讓她慎重考慮。吳臘梅等不及了,在餐桌上就發(fā)了很多感慨,還說自己小時候也是家境貧寒,讀初中時是好心班主任的資助才讓她完成學業(yè),后來選擇讀師范也是受班主任的影響,決心盡快走上工作崗位,教書育人,做一個像班主任那樣富有愛心的老師,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再說,德發(fā)集團還給了兩萬元獎學金,吳同學明確表示,要用這筆錢幫助家庭困難的學生。她最終說服了魏麗。
那天等我從外地談了一筆生意回家時,只見吳臘梅穿著絲綢睡衣哼著小調,正在吳同學的房間里收拾打掃。那心情如同漫長潮濕的陰雨天,突然云開霧散,不僅陽光普照,還突現美麗彩虹。這也是這兩個月以來第一次見到吳臘梅的臉上掛著笑容。我小心翼翼地問道:“遇到好事了?”
吳臘梅一臉得意,神情如同戀愛中的小女生般撒嬌道:“你猜。”
這可不是吳臘梅的風格。當年還在談戀愛時,吳臘梅就說過,她最崇拜的女人就是有“鐵娘子”之稱的英國前首相撒切爾夫人,美麗端莊,高貴典雅,治理國家殺伐果斷,所以平日無論在家中,還是在學校里,雖然嘴上不承認,實際上她處處在有意識地模仿鐵娘子的處事風格。當然這個秘密只有我知道,甚至在床笫之間,她也從來沒有對我說過哪怕半句情意綿綿的話,有時我為了討她歡心準備說兩句齁甜的話,往往話還沒說完,便讓她給打斷了。說是聽了身上起雞皮疙瘩。
“官復原職?”
“我現在已經沒官癮了。”
“課題通過了?”
“不要提那些不開心的事。”
“兒子給你打電話報告好消息了?”
“不是。”
吳臘梅耐心地讓我繼續(xù)猜。我將能想到的,可能會發(fā)生的好事都猜了一遍,還是猜不出。最終,她親口告訴了我這個重大決定:資助汪名洋同學。我還是第一次從她的嘴中聽到這個名字,自然很是吃驚。
吳臘梅拉我坐在沙發(fā)上,詳細地介紹汪同學的家庭情況,說前兩天已經到胡柳中學見過這孩子,又認真了解過他的學習、生活等各方面的情況,越了解,越覺得必須資助這個孩子。眼下,經過魏麗的勸導,汪同學已經同意接受資助。為了盡快互相熟悉,培養(yǎng)信任,已經邀請汪同學周末來家中做客,現在打掃房間就是準備汪同學在家住一晚,讓他感受一下家庭的溫暖。
老實講,這件事吳臘梅從來沒有跟我講過,汪同學馬上都要來家了,才告訴我,我心中自然不是很痛快。但想到吳臘梅的更年期,加上吳同學上大學之后的“空窗期”,或許資助汪同學這一件事,對調整她的情緒與身體都有好處。我只得掛著笑臉說:“好呀,不知這孩子人品、學習怎么樣?”
“人品沒問題,就是成績不好,我查看了成績表,壓著普高線進的學校。”
“那我們給這孩子一些經濟上的支持不就行了嘛。”
“狗屁!是你懂教育還是我懂?如果當初是你管,吳許許能考上北大?”
忽然間,那個熟悉的吳臘梅又回來了。她一口氣喝光茶幾上的半杯冷茶,又接著給我上了堂教育課。從教育的本質是什么,學校教育與家庭教育有什么關系,怎么樣將一個差生轉化為一個優(yōu)等生等諸多方面,進行了全面而系統(tǒng)的論述。總之吳臘梅作為一個資深的教師,一個教育專家,一個有著成功先例的北大學生家長,有信心有決心,用三年的時光再創(chuàng)造一個奇跡,不敢說985、211,至少要讓汪同學打一個漂亮的翻身仗,徹底改變汪同學的人生之路,從此走上一條前途光明的康莊大道。
3
周五下午吳臘梅親自開車去接汪同學。
按照吳臘梅的要求,汪同學先到我們家,在客廳與我見面,了解一下家中大致布局,重點參觀兒子的房間與書房,并簡要介紹兒子當年的學習概況。晚餐在潛川閣訂了一張火車座,要求是努力營造一種輕松和諧,團結友愛的家庭氛圍,讓長期缺乏家庭溫暖的汪同學感受到溫暖與親情。
門鈴響起后,按吳臘梅的要求,我要立即起身開門。雖然她有鑰匙,但是讓汪同學自己按門鈴,我去開門,顯然更正式。
門打開了。一個瘦小的,穿著肥大校服的男孩漲紅著臉,拘謹地站在門口。
吳臘梅面帶笑容熱情地介紹道:“汪名洋,這是你許叔叔,來,將手伸出來,與許叔叔握個手。”
我熱情地將手伸過去:“歡迎汪名洋同學來做客!”
他無動于衷,我的手還僵在半空中,等著他伸出手來握手。最后還是吳臘梅將汪同學的一只手抬起送到我的手邊。
我禮節(jié)性地握了握那只黑瘦得如同雞爪子似的手。我的手是肥胖溫暖的。我握住的那只手,感覺是一只用金屬制作的骨骼,外面蒙著一層膠皮的機械手,僵硬、冰冷,手指滑過他的手心時,明顯感覺到他手心里的冷汗。指甲縫里還殘存著污垢。
在沙發(fā)上落座時,按照吳臘梅之前的設計,汪同學居中,我與她分坐兩邊。這樣更為親熱一點,如同一家人似的。昨天晚上吳臘梅還特地提醒,不要坐得太近或太遠。我不耐煩地反問道:“那到底是坐在哪才合適呢?”“比社交距離更近即可。”如同在課堂上回答學生提問,吳臘梅給出了標準答案。
現在我與吳臘梅就是按照比社交距離更近的要求,距離均等地分坐在汪同學兩邊。自從兒子上大學以來,我們家的沙發(fā)上,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重現一家三口端坐在一起的溫馨畫面。畫面雖然溫馨,氣氛還是有點冷場。比如我在說過請他喝茶,問過家中還有哪些人,上幾年級等幾個實際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后,就不知道說些什么好了。老實講如果不是吳臘梅的要求,這場面我真不適應。
吳臘梅就不一樣了,她如同家訪般,親切地將身體側過來,面帶微笑對著汪同學開始噓寒問暖,比如學校的食宿情況怎么樣?各學科的學習情況?目前學習上、生活上可遇到什么困難等。雖然汪同學的回答都比較簡單潦草,但吳臘梅并不在意,如在上一堂公開課,類似的提問仍舊溫柔而固執(zhí)地進行著。據我與她在一起生活多年的經驗,以及對她教育理論的理解,應該是她經常提到的“春風化雨”的理論實踐。
吳臘梅化了淡妝,仔細聞的話,會聞到一絲淡淡的香水味。但客廳里明顯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兒,似乎是羊肉面館的腥膻味,又似乎是汗臭味。而且我注意到,吳臘梅現在坐的位置已經明顯地比社交距離更遠。我看了下時間,提議請汪同學先洗個澡再去吃飯。吳臘梅當即表示贊同,并且立馬去兒子的房間找出換洗衣服。汪同學不知所措地站起來,很顯然,他不想在陌生人家洗澡,但眼前的情形,顯然沒有更多的選擇,只得跟著我進了衛(wèi)生間。
雖然我跟他一一講解熱水器的冷熱水怎么調,洗發(fā)精、沐浴露放在哪,怎么用。等汪同學頂著濕頭發(fā)從衛(wèi)生間出來時,我明顯地感覺到他渾身都冒著一股寒氣。我連忙問怎么了?
汪同學沒作聲,一屁股坐回到沙發(fā)上,神情呆呆的,任憑頭發(fā)上的水珠子往下滴,眼眶中似乎還含著一汪委屈的淚水。
吳臘梅見狀趕緊取來干毛巾與電吹風,幫他弄干頭發(fā)。
我進了衛(wèi)生間打開水龍頭,一股冷水噴淋而出,還以為熱水器壞了,將熱水閥門輕輕一擰,熱水便噴涌而出。
4
吳臘梅認為,雖然第一次見面,因為互相不熟悉,以及汪同學對城市生活的陌生,可能發(fā)生了一點誤會,但我們資助的重點,不是帶他吃一餐好的,洗個熱水澡,買身新衣服,再支持點生活費這么簡單,核心目的是要盡快提高汪同學的學習成績,盡快扭轉他在班上成績倒數的現狀。
對此我深表懷疑,問她有何妙計?
她自然不會放過給我上課的大好時機,不管我愛不愛聽,一通灌輸聽得腦殼都疼。我趕緊擺手,表示不完全贊同。我提醒道,汪同學主要是家境貧寒,經濟上困難,作為援助者是否只要盡到經濟上的支持義務即可,其他方面還是不要過多干預才好。
吳臘梅眉頭一皺,高聲道:“你這是什么話?你以為汪同學是叫花子,是來討幾個錢?我是誰?是一名資深老師,一名富有經驗的教育工作者,一個稱職的母親呀,既然決定資助汪同學,就得全方位地幫助,單純地給幾個錢算怎么回事,施舍嗎?我的目標是通過幫助與干預,把他從命運的泥潭中連根拔出,給他灰暗的人生來個華麗轉身!”
很快,吳臘梅就制定了一套輔導計劃。她認真研究汪同學的成績,以及各科授課老師與學校的教學水平等諸多因素,最終得出一個結論,汪同學的成績墊底,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一直以來沒有接受到優(yōu)質的教學資源。小學是在一個農村教學點完成的,初中上的是柳縣最偏遠的鄉(xiāng)村寄宿制學校,教學質量全縣倒數,現在就讀的胡柳中學也是剛剛從農業(yè)職業(yè)中學改建的,師資力量非常堪憂。所以吳臘梅決定,要立即動手,從現在起,每周五下午,由她開車將汪同學接到家中,晚上及雙休日,全部上城內最著名的東大輔導學校,并且自作主張選定了數、理、化及英語學科。
我對她的做法表示懷疑,認為汪同學的底子太薄,一次補這么多可消化得了,再說,兒子的獎學金也就區(qū)區(qū)兩萬塊,這東大輔導學校收費特貴,以前兒子補過英語口語,全程外教,收費是一般培訓學校的兩倍以上。吳臘梅冷笑道:“果然是商人,說來說去還是離不開一個錢字。”
我知道再說下去,她肯定就要發(fā)火了,趕緊擺手道:“好好好,一切就按你說的辦。”
一切都按照吳臘梅的計劃在強有力地推進著。
每個周五下午,吳臘梅開車去胡柳中學接汪名洋到我家,開啟兩天的輔導班課程。對這兩天,吳臘梅要求,一切按當初吳許許在高三階段的標準執(zhí)行,例如由我負責后勤保障,具體包括早起到菜市場買菜、回家后的煎炸蒸煮,要求在保證色香味的同時,確保新鮮、營養(yǎng)、不重樣。吳臘梅除了開車接送外,兼顧收拾房間,衣服清洗等生活瑣事,還監(jiān)督汪同學理發(fā)、洗澡。而且,她提醒我陪汪同學吃飯時,談話的主題不要輕易變換,她將當初用在吳許許身上的成功經驗,原封不動地照搬過來,充分利用就餐時的空當,與汪同學加強溝通,將她的教育理念,學習的方法、技巧,天才與勤奮、汗水之間的關系等進行充分的灌輸。總之,她希望每個周日晚上送回胡柳中學的,已經是一個補充了充足的營養(yǎng)、豐富的課程知識,由內到外,從軀體到大腦都是全新的汪名洋。
可是期末考試還是給了她當頭一棒。
汪同學在全班48名同學中,倒數第三,與期中考試的倒數第二相比沒有實質性的進步。吳臘梅的痛苦是難以言說的。她坐在電腦前一遍遍地分析汪同學的每一科成績,我敢講,就是當初兒子成績有波動時,她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上心,分析,總結,思考對策。經過一晚上的痛苦反思,還未等天亮就推醒我,告訴我一個最新的決定,大班輔導對汪同學作用不大,干脆請老師一對一輔導。我既不滿意她將我從香甜的睡夢中推醒,更不贊成什么一對一。反對道:“你瘋了呀!對自家兒子都沒這么上心過,就那孩子,我看智商就不咋地,花了那么多錢上輔導班,分數一點都不見漲,一對一有屁用。”她一腳將我踹到地板上,罵道:“你才狗屁!我就不信沒有我吳臘梅教不好的學生!”
天一亮,她就給汪同學打電話。我聽見汪同學在電話中將一對一輔導的提議一口回絕掉。理由是期末考試的成績,已經充分證明他不是一塊讀書的料。吳臘梅愣了一下,想再勸勸他時,沒想到他直接就拒接電話。
她沮喪地坐回沙發(fā)上,不知如何才好。
后經魏麗老師做思想工作,汪同學答應春節(jié)前來我家一趟,大家一起吃一頓飯。前提是不談學習,不談輔導班。
吳臘梅雖然有點失望,但認為,只要他答應來吃飯,還是有勸說的機會。
為了這頓飯,又費了一番腦筋。老實說,對我與兒子來說,都無所謂,但對吳臘梅可謂意義重大。私底下,我除了有點心疼錢,倒還是希望這個計劃能繼續(xù)進行下去,因為計劃的順利與否,直接關系到吳臘梅的精神狀態(tài)。你看,短短的幾天,之前的各種癥狀就卷土重來。
其實關于資助這件事,我私下里與吳許許討論過,他的觀點既然是資助,就不如做一個純粹的隱身人。
我們最終決定,晚餐還是在外面吃,吳許許在網上預訂了萬達廣場的一家網紅烤肉店。吳臘梅雖然認為這不太正式,但因是兒子選的,也就默認了。因為馬上就過年了,吳臘梅又準備了些過年的禮物,如一些糖果,給汪同學爺孫倆一人一套新衣服等。
出乎意料,晚餐的氣氛非常好,這主要歸功于吳許許。在就餐時他對汪同學非常照顧,完全把他當成親弟弟待,熱情地為他點飲料,幫著烤肉,配調料碟等,還講在大學里發(fā)生的各種趣事。等吃得差不多時,吳許許又掏出游戲機,教汪同學打游戲。老實講,一學期的大學生活下來,兒子的情商有了很大提升,據他講這主要是參加學生會的原因,跟著學長們學到很多東西。這話吳臘梅自然最愛聽,整個就餐過程中,我不時用眼神提醒吳臘梅。她自然明白我在暗示啥,有幾次嘴唇都張開了,還是忍住了,然后用慈母般的眼神,看著兩個少年頭挨著頭在玩網游,最終暗暗地嘆了一口氣。
新學期開學后,第一個周末吳臘梅就準備去接汪同學來家。我勸阻,既然輔導班不上了,雙休日接到家里來又做什么呢,就為了改善一下伙食?
第二周她到底忍不住跑到胡柳中學去找魏麗,然后又與汪名洋交談了半天。那天回家時,她的心情非常好,還沒等我問,就主動講,她已經為汪名洋重新設計了一條成功路徑。我不解:“難道你能讓他的文化課來個改天換地?”
吳臘梅笑罵道:“你個死腦筋,難道就文化課一條路?藝考,我們可以走藝考的捷徑呀。”
“對呀,這個我倒從來沒有想過。”
“你看我們學校李老師女兒,文化課不行,高二才改學美術,一舉考上中國美術學院。”
“那汪名洋的意見呢?”
“聽說不用苦學文化課,一口就答應了,學校也同意。”
接下來,吳臘梅到處聯系藝考培訓班,經過多方比較最終選擇了“宏圖美術學校”,交過學費、住宿費、材料費等之后,汪名洋便正式入駐美術學校開啟學畫生活。
每個周末吳臘梅接他回家吃一頓飯,因為不用學文化課,加之大家相處久了,飯桌上汪名洋一改之前的害羞膽小的模樣,不僅問答自如,還主動與我們講美術學校里聽到、看到的新奇事。例如班上有個張同學,家中特有錢,光跑車就有三四輛,每天輪換著開,他跟著張同學體驗了幾回深夜炸街。汪名洋眉飛色舞地描述,法拉利一腳油門下去,經過改裝的排氣管頓時爆發(fā)出排山倒海般的聲浪,在深夜的街道上如龍卷風般呼嘯而過,那一刻你就是一個超人,無所不能,那感覺真是太棒了!
看到他的變化吳臘梅自然非常得意,非常有成就感。那一段時間她的心情很好,甚至置辦了一套國畫器具,說是要重拾起她當年的繪畫愛好。
5
天氣漸暖,衣服越穿越少,汪名洋的頭發(fā)卻越留越長。吳臘梅提醒過兩次,可下次見面時,他仍然沒有理發(fā)。吳臘梅生氣了,說:“汪名洋,我讓你理發(fā)你怎么不理?一個男生將頭發(fā)養(yǎng)這么長干什么?”
汪名洋笑嘻嘻地說:“阿姨,你不知,我現在是藝術生,將來要當藝術家的,是藝術家就要培養(yǎng)藝術氣質,你看我們學校的幾個男老師,教素描的張老師扎馬尾,校長燙卷發(fā),打耳釘,都酷斃了。”
吳臘梅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反駁才好,愣了一下說:“我不管,你還是學生,我不準你留長頭發(fā),馬上給我剪掉。”
汪名洋抬頭瞧了一眼我們,沒說理,也沒說不理,又繼續(xù)扒碗里的飯,三兩口就放下碗,不管我們還在吃,起身說,吃飽了,回學校去啦。然后便到門邊換鞋,開門,再“啪”地關上。走了。
吳臘梅“啪”的一下,將碗往桌上一蹾,沖我發(fā)火道:“就知道吃!”
下一個周末,吳臘梅一反常態(tài)地沒有接汪名洋來家吃飯。她的意思,這孩子要冷處理一下,讓他好好地反思悔過,不能對他太遷就。
又過了兩周,我問現在接還是不接。吳臘梅說,這孩子要是懂事的話,理了頭發(fā),主動來上門道歉。話音還沒落,門鈴就響了,打開門只見汪名洋站在門口,喜嘻嘻地說,叔叔阿姨不歡迎我呀?說完便自顧自地進來,打開門邊的鞋櫥門,找拖鞋換上。
吳臘梅盯著他的頭發(fā),我也掃了一眼,長發(fā)終于不見了,理了一個小板寸,如同一個剛入伍的新兵蛋子,看上去清清爽爽。
吳臘梅故意對我使了一個眼神,有點小得意的意思。
那天的午餐,他沒說頭發(fā)的事,我們也沒再提,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我們又像一家三口一樣,說說笑笑,氣氛非常融洽。在閑聊中,他又提起班上那個土豪張同學,說他爸搞房地產,城里好幾個小區(qū)都是他家開發(fā)的,特有錢,他爸說了等他高中畢業(yè)就送去國外讀藝術,混個洋文憑就回來繼承家業(yè),言語中充滿羨慕。吳臘梅板起臉道:“你怎么與人家不比學習比這個?”汪名洋瞟了她一眼,放下碗無所謂地笑了一下,又拿起可樂心滿意足地喝了一大口,然后將臉轉過來,一本正經地問我做的是什么生意,一年能掙多少錢。
吳臘梅已經非常不高興了,白了他一眼說:“你一個學生問這個干什么?現在畫好畫就行了,美術高考打分就是看畫得分。”
汪名洋說:“阿姨,我天天在畫室對著那幾個破石膏像,拿著炭精棒翻來覆去地畫,一身黑粉弄得像個挖煤工人,好不容易完成一張,還經常被老師罵得狗血噴頭,比學文化課都累,還特無聊。”
吳臘梅生氣道:“你不是底子不行文化課太差,才改的美術嗎?你怪誰呢?”
汪名洋將碗往前一推,用眼光在我們倆的臉上來回掃了幾下,漲紅了臉,眼眶里汪著一包淚水,嘴唇咧了咧,氣呼呼地往起一站,哭訴道:“我知道現在花的是你們家的錢,可你們想過我的感受嗎?我家窮,吃低保,我笨,身高還是二等殘廢,動不動就說你家吳許許如何如何優(yōu)秀,我要是生在你們這樣的家庭,我也能考得上清華北大,說不定比吳許許考得還好呢……”還沒等他說完,吳臘梅忽地站起來,掄起手臂,“啪”的一巴掌就印到他的臉上。
我慌忙拉住吳臘梅的手臂說:“你真是的,聽小汪說幾句心里話嘛,干嗎打人呢?”
汪名洋顯然沒想到吳臘梅會出手打他一巴掌,臉色慘白,一只手捂著被打的那邊臉頰,眼淚直滾,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我連忙安慰道:“小汪呀,你不要生氣哦,吳阿姨是刀子嘴,豆腐心,就是脾氣急躁,我家吳許許從小到大不知挨了她多少巴掌,要不能考上北大嗎?”
吳臘梅也氣得渾身直抖,盯著汪名洋的臉,好半天才說道:“汪名洋,我知道不應該打你,我沒這權利,可你實在是太不爭氣了,阿姨圖什么,不是希望你將來有個好前程嗎,我當了20多年的老師,什么樣的孩子沒見過?給你交學費,買衣服,聯系輔導班,上美術學校,不還是為你好嗎,你怎么這么不懂事呀!我家就一個孩子,我們既然選擇資助你,就是把你當作第二個孩子呀,我為你做這些你都看不出來嗎?好好想想……”
我生怕雙方情緒激動又生出什么事,趕緊拉她坐下,然后又忙著給汪名洋夾菜,給吳臘梅舀湯,好不容易才將這頓飯結束。
汪名洋離開后,吳臘梅臉都沒洗就進了臥室。
等我收拾好客廳、廚房,回到臥室,只見她外套都沒脫,直挺挺躺在床上,雙眼直直地盯著天花板問道:“老許,你說我當初決定資助汪名洋是不是一個錯誤決定?”
我太知道吳臘梅的性格,生怕人家說她做錯事了。有時,就是明知自己錯了,嘴上也絕不會輕易承認,這都是我多年的經驗教訓總結出來的。我說:“你肯定沒錯。至少你幫助他減輕了生活困難,只是這孩子從小沒有父母管教,不太懂事,辜負了你的良苦用心啊……”
吳臘梅不耐煩地打斷我的發(fā)揮:“別專挑好聽的說,你就直說,我這么做有沒有錯?”
“啊,真要我說嘛,我覺得你脾氣太急躁,打自家兒子不要緊,沒人會說什么,但你打人家孩子,傳出去多難聽呀?人家問起來,怎么解釋?就憑著你在他身上花了錢,你還真把自己當成他父母了?”
“唉,我也后悔打了這一巴掌,可當時真是氣不過。后面怎么辦?還要不要繼續(xù)資助下去?”
“必須堅持下去呀,半途放棄,你又怎么對人家解釋?再說了,這美術培訓學校后面還要一大筆費用呢,你總不能將他扔在半道上不管吧,如果那樣,那還不如當初不資助他呢。”
為了修復這一巴掌造成的裂痕,吳臘梅做了許多努力。
據我了解,事發(fā)的第二天,吳臘梅就找到魏麗,原原本本地將事件的經過講了一遍。魏麗大吃一驚,連聲咒罵道:“你個吳臘梅,想害死我呀?萬一汪名洋想不開,出了什么事,學校追查下來,我脫得了干系?你想獻愛心,直接捐幾個錢不就得了,有你這么跳下場直接上手,一會一個主意,你還真當是你自家的孩子,想打就打,想罵就罵呀,頭腦清醒點好不好!不行,事關重大,我得跟校長匯報,說明清楚,后面再有什么事一切都與我無關。”
因為同為教育系統(tǒng)同行,吳臘梅與校長也很熟悉。幾年前,校長一親戚孩子想上城關二小,因為是跨學區(qū)不符合就學規(guī)定,吳臘梅賣他一個人情,將那孩子收下。所以當魏麗拉著吳臘梅去匯報時,校長就沒有打官腔。在認真地聽吳臘梅講述后,立即讓魏麗聯系培訓學校,確認汪名洋正坐在畫室里畫畫,且無異常表現之后才松了口氣。校長說:“吳校長呀,按說你也是當過多年校長,是一名資深的教育工作者,現在的孩子可打不得,罵不得,孩子也好,家長也好,只要發(fā)一條抖音,你渾身是嘴都說不清。”
吳臘梅這才感到后怕,懊悔這一巴掌不應該掄出去,連忙請校長還要多多做工作,將這件事圓滿地化解掉。
校長嘆氣道:“哎,這件事真是可大可小的,既然現在我知道了,就得管,這件事最好的處理辦法就是化解汪名洋的怨氣,讓他理解吳校長的一番苦心,并且要將這件事嚴控知曉范圍,防止被人炒作,吳校長一定要配合我們的工作,千萬不能自作主張再生是非了!”
經過校長及魏麗等人的認真研究,精心制定了一套化解方案。簡單地說就是魏麗以了解汪同學在美術培訓班學習生活情況為由,開展走訪,送去些學習、生活用品等。最后主動挑明也代表吳阿姨來看看他,說吳阿姨也非常后悔那天打了一巴掌,再三解釋,老師也好,吳阿姨也好,大家都把他當成是自家孩子,都是為他好等等,希望他不要往心里去。原以為汪名洋的思想工作不好做,不料他非常大度地說,魏老師,我知道你們都是為我好,雖然當時我很生氣,事后想想吳阿姨一家對我這么好,在我身上花了不少錢,你放心,我不恨她。
事后,校長與魏麗都對吳臘梅約法三章,那就是資助可以繼續(xù)進行下去,畢竟汪名洋家境特殊,但以后盡量以經濟支援為主,日常溝通交流,捐助錢款要通過魏麗之手,減少直接接觸,以防再發(fā)生新的事端。吳臘梅一一答應。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汪名洋都沒有出現在我們家。風平浪靜,大家都松了一口氣,吳臘梅為了打發(fā)空閑的時間,每天都對著畫譜或視頻學習國畫的基本技能。偶爾臨摹兩張花鳥小品,給我這個外行看,似乎也有點國畫味。
6
某一天,是個周末,吳臘梅忽然說好長時間都沒吃火鍋,有點想吃了。我說這不簡單,樓下就是超市,我去買點羊肉卷、火鍋料,再配點調料就行了。說干就干,等火鍋弄好準備開吃時,吳臘梅又鼓動道,這么鮮嫩的羊肉,你不搞杯白酒呀?我說,行呀,一人不喝酒,你陪我喝,我就喝。吳臘梅說,行,中午就陪你喝兩杯。我說既然你賞臉陪喝酒,今天就喝點好的,酒柜里還有瓶喝剩下的五糧液。平素我們倆在家除非逢年過節(jié),不然極少喝酒,那天純粹是一時興起。興沖沖地找出酒,一人倒一杯,先吃了幾片羊肉卷,端起酒杯正準備碰杯時,門鈴響了。彼此疑惑地對視了一下,心想這個點會是誰呢。吳臘梅放下酒杯用嘴角示意我去開門。
門開了,汪名洋站在門口。
這令人非常意外。他笑嘻嘻地看了我們一眼,盯著桌上的酒菜道:“叔叔阿姨兩人在家喝酒吃火鍋,好有情調呀!”
吳臘梅臉一紅,似乎是背著人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因為上次的那一巴掌之后,她就沒有與汪名洋見過面,也沒想到他在這個點突然造訪。我連忙熱情地邀請他入座,吳臘梅手忙腳亂地添碗筷,又從冰箱里取出一包羊肉卷打開,往火鍋里燙。
汪名洋禮節(jié)性地說了聲那就不客氣了,坐下便開始吃。我端著酒杯試探著問,天冷,可要來一杯試試?我以為他會拒絕,誰想他一口就答應了:“好呀,爺爺最喜歡喝酒,我從小是聞著酒香長大的,只是我家太窮了,喝的都是菜市場最便宜的散裝酒,像五糧液這種好酒,想都不敢想。”
我找出酒杯,倒上,訕笑道:“這是前天招待生意伙伴喝剩下的。”
“叔叔的生意好,阿姨當校長,條件好得很,喝五糧液很正常呀,我班上張同學,無論哪一輛車的后備箱里都備著整箱的茅臺。有錢人真好呀,不像我家吃低保。叔叔阿姨我敬你們一杯酒,先干為敬。”
我們倆互相苦笑了一下,如同做了壞事被家長發(fā)現的孩子,老老實實地將杯中的酒喝干。
汪名洋的興致高得很,他用漏勺從火鍋里撈出羊肉卷,仔細地放進倒有陳醋的小碟中,再蘸上蒜泥,放入口中,一邊嚼一邊連聲感嘆道:“今天的羊肉卷真是太好吃了,以前在阿姨家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火鍋,也許是我不請自到的緣故吧。”
這些話從他的嘴里講出來,感覺非常刺耳,好比嘴里的飯嚼得正香時忽然就咬碎了一粒沙子,好心情一下子就敗壞掉了。
吳臘梅的心情比我更糟。
自吃火鍋之后汪名洋又自行恢復了周日到我家吃飯的習慣。
因為校長與魏麗都有言在先,雙方要盡量減少直接接觸,可眼下這個規(guī)矩被汪名洋自己破壞了。吳臘梅左右為難。她想修復與汪名洋的關系,可汪名洋現在的表現明顯不是她所期待的,下一步朝什么方向發(fā)展,一點底都沒有。這似乎是這么多年來,第一件讓她感到難以駕馭的煩心事。她給魏麗打電話,兩人咕噥半天,也沒商量出個所以然。雖然魏麗表示要找他談話,還說要請心理老師與他聊,可從后來的表現看,顯然沒有什么實際效果。
有一天汪名洋在與我們一起吃過飯之后,說要到吳許許的房間里午休一下。等我們午休起來后,發(fā)現他中午根本就沒睡,正拿著任天堂Switch在打游戲。吳臘梅的臉上掛不住了,責問道:“你中午怎么不睡覺休息一會,一直在玩游戲?”
他頭都不抬地回答道:“阿姨,你不知道,玩游戲就是最好的休息。”等他打完游戲,忽然一本正經地說:“阿姨,我發(fā)微信問過吳許許哥哥,這個游戲機放在書架上也是吃灰,他答應送我了,我準備帶到學校去,畫畫累了時就玩一會兒放松一下。”
吳臘梅一愣,說:“你還在上學,將游戲機帶到學校不好吧?”
“我就知道,你們不相信我,難道我還會說謊?不信你們看微信。”說著氣呼呼地要將微信聊天記錄給我們看。
我連忙打圓場說:“吳阿姨不是這個意思,她的意思你還在上學,將游戲機帶到學校影響不好,會影響學習。”
“吳許許也喜歡玩,不照樣考上北大?哦,明白了,阿姨的意思是說我成績不好,沒有吳許許聰明,所以不能玩游戲機,叔叔是吧?”
吳臘梅的臉色已變得很難看了,我知道要是吳許許敢以這種口氣和她說話,一巴掌早就打到臉上去了。我對吳臘梅使個眼色說:“既然吳許許答應送你,我們沒意見,只是擔心影響你學習。”
等他走后,吳臘梅還是忍不住打電話問兒子是怎么回事。兒子說,汪名洋在微信上先是說要借游戲機玩幾天,問我可行,我自然答應了,然后他又說,反正你上大學,這游戲機也是老款快淘汰了,你又不玩,干脆送我得了。話都說到這份上,只好答應。
安穩(wěn)了一段時間,汪名洋又故技重施,這次他直接開口要將吳許許閑置在家的幾雙運動鞋拿去穿。理由是他從來都沒有一雙像樣的運動鞋,班上同學不是阿迪達斯就是耐克,并且特地強調吳許許已答應了。
沒過幾天,汪名洋又來找吳臘梅,說學校組織去皖南寫生,要交寫生費用。吳臘梅問大約要多少?他說5000就差不多。吳臘梅沒有立即答應他,借口說5000也不是個小數字,要與我商量一下。
汪名洋笑嘻嘻地說:“叔叔肯定會答應的,叔叔的生意做得好,一年掙很多錢,我還聽阿姨以前說過,吳許許要將德發(fā)集團的兩萬元獎學金,全部用于資助困難學子。阿姨我沒記錯吧?”
吳臘梅板著臉說:“小汪,吳許許是講過這話,你應該知道,那錢早就用完了,光你上東大培訓班的學費都不止兩萬。”
汪名洋依然嬉皮笑臉地說:“我知道阿姨與叔叔都是富有愛心的人,經濟條件也很好,肯定不會把德發(fā)集團的錢花完就不幫助我了吧?現在學校里、培訓班、我們村上都知道是阿姨與叔叔在資助我,將來我自然不會忘記你們的大恩大德。”
晚上吳臘梅跟我講這件事時,老實講,我們都感覺現在已經是騎虎難下。我提醒她,以后對汪名洋不能有求必應了,再任其發(fā)展下去,說不定毀了這孩子。吳臘梅雖嘴上不承認,但晚上經常見她在床上翻來覆去,那套練習國畫的筆墨擺在書房里也是多日不見她畫一筆。
吳臘梅與魏麗多次面談,還與校長進行了溝通,但商量半天也沒想出什么好辦法。但有一點,校長的意見是非常明確的,那就是資助肯定不能中斷,萬一汪名洋又鬧出什么事來,責任由誰來承擔?他甚至不客氣地對吳臘梅說,你別忘了,當初可是你吳校長主動要求資助的啊。
最終,汪名洋如愿參加了去皖南的寫生。事后據吳臘梅從培訓學校的老師那了解到,這次寫生,并不是學校統(tǒng)一組織的,是張同學鼓動部分學生自發(fā)組織的,學校從安全的角度考慮,安排了兩名老師帶隊指導,大多數學生仍然待在畫室里對著樣圖在練習色彩。
7
皖南寫生之后,其他同學都回到學校,可汪名洋沒有回來,直到吳許許打電話才知道他跑到北京去了。
據吳許許講,在皖南寫生時,汪名洋發(fā)寫生的風景照片到朋友圈,吳許許看見自然要點個贊。汪名洋主動與吳許許聊寫生的事,說寫生是美術生的必經訓練之路,要越多越好等等,又說這次皖南寫生差一點就沒能成行。吳許許好奇,問原因。汪名洋說,還不是我家太窮了,當初要是知道學藝術這么費錢,不聽吳阿姨的話就好了,現在半途而廢的話,又怕對不起叔叔阿姨,再說因為學藝術,將學校的文化課也落下了,本身底子就差,如果現在放棄美術的話,怕是連高中畢業(yè)都困難,很可能又要走父母的老路外出打工。不過,他又表態(tài)道即使將來在外打工,他也不會忘記哥哥一家對他的好,將來如果他有錢了,也要回報社會等等。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
吳許許聽后深受感動,決定要履行一下哥哥的義務,便說等寫生結束,找個雙休日邀請他來北京玩,費用由吳許許負責,還說北大的校園很美,歡迎來未名湖寫生。
汪名洋自然是喜不自禁,立即就接受邀請,并說班上有個張同學把歐洲、美國都玩遍了,自己這次到皖南就是跑得最遠的地方,之前只到過縣城,北京只是在書本、電視上見過,神往之情溢于言表,恨不得生出翅膀一下子就飛到北京才好。
寫生一結束,汪名洋立馬去了北京。也許是怕我們知道后會反對,吳許許與汪名洋都沒有透露風聲,我們都蒙在鼓里。直到汪名洋登上返程的火車,吳許許才與我們講了大致的過程。
據吳許許講,汪名洋這趟北京之行收獲頗豐。到北京之后,除了帶他參觀校園之外,故宮、長城自然是要去的,其實吳許許雖在北大讀書,平時因忙于學習,這兩個標志性的景點,他都沒來得及去,這次正好,陪著汪名洋一起開心地玩了一趟,晚上還帶他品嘗北京的知名小吃等等。總之,將周末兩天的時間充分利用,一點都沒有浪費。回來時,除了準備車票,還用獎學金給他買了一雙阿迪達斯運動鞋。幾位室友知道汪名洋的情況后,自發(fā)地給予了一些幫助,有捐羽絨服、旅行背包的,還有一名同學將一臺舊iPad贈送給汪名洋。
聽完之后,我們都不知說點什么好。到底是吳臘梅先沉不住氣,說吳許許:“你們兩個搞這么大動作都不與我們商量一下,你可想過風險了,萬一有什么事,怎么辦?你這孩子也太自以為是。”
吳許許不以為然道:“嗨,你們的觀念也太老土,汪名洋都是高中生了,會有什么事?你們只知道給錢,管他學習,對他的心理、思想變化從來都沒有關注過。”我怕吳臘梅與兒子爭論起來,就打圓場說北京也去了,人平安回來就行了,再討論下去有什么意思呢,以后,吳許許有什么想法,要提前講一聲。
那天結束通話之后,吳臘梅就一直拉著個臉,明顯是在生悶氣。我勸解道,汪名洋已經平安返程,不用擔心了。吳臘梅不搭理我的話。我又說,兒子現在的情商與以前相比大大提升了,從對這件事的處理看,以后完全不用擔心他為人處世的能力。吳臘梅仍不搭理我。我知道,這時候得說兩句批評汪名洋的話,不然她今晚這口氣悶在心里,一夜都不會安寧。所以我就說,汪名洋這孩子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一點都不懂事,吳許許邀請你去,我們不會反對,可是你至少要說一聲呀,我們畢竟是他父母呀,真是沒大沒小,不知深淺,壓根就沒把我們放在眼里。吳臘梅終于喝了口水,沖我吼道,別再叨叨惹人煩了!
也許是吳許許提醒了汪名洋,第二天晚上,他便拎著兩盒北京果脯來登門謝罪。雖然吳臘梅一肚子怨氣,但真見他提著果脯上門時,便不好再繃著個臉。汪名洋也干脆,開口就自我道歉,說事先沒與叔叔阿姨說就直接跑到北京,花了許多錢不算,還讓大家擔心了,再三表示,都是他的錯,千萬不能怪罪吳許許等等。徹底打消了她的怨氣。
事后,吳臘梅與我感嘆,這孩子雖然成績不好,但人情世故一點就通,認錯態(tài)度也誠懇,就沖著這一點,她覺得之前所做的一切又都值了。
8
高考如期到來,大家心里都很清楚,雖然汪名洋走的是美術生的路子,但從之前的美術專業(yè)成績來看,很不理想,對他的文化課更是不抱什么希望。私下里吳臘梅跟我說過,不管什么學校,走掉就行。我們都清楚,無論結果如何,資助這件事終究是要畫上一個句號。
錄取線一公布,本科徹底沒有希望。吳臘梅天天對著志愿填報指南,研究比較各個學校,比當初吳許許填報志愿煩神多了。因為分數不高,可選擇的范圍非常有限,最終在征求美術學校以及魏麗的意見后,精心地挑了幾所美術高職供他選擇,汪名洋的態(tài)度是無所謂,都行,好像填報志愿與他沒什么關系似的。眼下他正熱衷于與美術班的同學們聚會,吃散伙飯,還興沖沖地商量著到哪去旅游。這次吳臘梅倒是態(tài)度非常鮮明地表示,旅游不行,馬上還要申請助學貸款,現在出去合適嗎?徹底掐斷了從她這里獲得旅游經費的念頭。
錄取通知書下來后,汪名洋忽然就反悔了。理由是學費太貴,并說他一直對畫畫沒興趣,當初學美術完全是吳阿姨的主意,現在要繼續(xù)學,肯定也學不好,還浪費三年的時間與金錢,與其這樣,還不如趁早打算。
我們非常震驚。吳臘梅憤怒地質問道:“那我之前為你做的一切不都成了無用功?是不是因為沒有同意你去旅游而故意在斗氣?”
汪名洋臉一紅,急忙解釋道:“阿姨誤會了,我放棄這個決定也是這些天反復考慮過的,再說就算三年高職下來,憑著一張高職文憑又能做什么呢?培訓班的老師最差的都是本科畢業(yè),校長還是師大研究生呢。”
老實講,對他將來的就業(yè)前景我們都沒有任何研究。好像他說的沒道理,又似乎有點道理。我只好說:“這事你還得慎重一點,回家再與你爺爺商量一下,再說了,你要是不上學,可有什么打算?”
他立馬眉開眼笑,信心滿滿地說:“去參軍。”又說現在部隊非常歡迎高中生參軍,將來退伍照樣可以參加高考,還可以加分,減免學費等等。總之他說得很有道理,并且還說他已經報過名,馬上就要體檢。
在當兵這個問題上,誰都沒有權利提出反對意見,畢竟汪名洋已經是一名年滿18歲的成年人。我只好說,當兵也是一件好事,部隊是一所大學校,更能鍛煉人。
那天汪名洋離開之后,吳臘梅悶坐了半天都沒出聲,又過了一會兒才不無遺憾地說,想想我巴心巴肝地資助三年,就這個結果,實在是不甘心。聽得出她在說“不甘心”這幾個字時,話音都變了調,明顯帶著點哭腔。
我摟過她的肩膀,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可實在是想不出什么合適的話。后來我說,既然他決定當兵了,明天還是請他吃一餐飯,再準備一個2000塊錢的紅包表示一下,也為我們三年的資助活動畫上一個句號。
吳臘梅認可了我的建議。
晚餐還是選在潛川閣,這也是柳縣最好的酒店之一。當初吳許許的升學宴就是在這里舉辦的,開了滿滿三十桌。這次訂了一間小包廂,吳許許要參加一個競賽項目,整個暑假都泡在實驗室,所以參加人員就四個人,汪名洋、魏麗、吳臘梅與我。
吳臘梅老早就提前出門,要去美容院做頭發(fā),走時不忘叮囑我務必要穿得正式一點。菜品也要我精心挑選,不能馬虎,下單前務必微信報備,經她把關后方可。
晚餐的氛圍還是不錯的。
我們三個人頻頻舉杯,祝賀汪名洋高中畢業(yè),即將邁入軍營開啟新的生活。
汪名洋的表現也非常得體,完全是一個成熟、懂事的高中生形象。席間一再向我們敬酒,說以前不懂事,給我們添了不少麻煩,還請多多諒解,并且表示到部隊后,他一定會好好干,爭取混個名堂回來,將來要回報社會等等。一席話讓我們大為感動,吳臘梅的眼睛都紅了,再三表示,今后如果有什么困難,不要把我們當作外人,直接說,我們會盡力幫助。
結束時吳臘梅拿出紅包,汪名洋漲紅著臉,堅決地推辭著,說到了部隊吃穿用全包,還有津貼,爺爺在家享受軍屬待遇,一切都不用擔心。在魏麗與我的一再勸說下,才勉強收下紅包。
應該說,這是一個完美的夜晚。
都過了好多天,吳臘梅還在念叨,汪名洋這孩子似乎一夜之間就懂事了,還不時地感嘆,中學生的性格、情緒等可塑性是最強的,只要遇到負責的老師,科學地引導,每個孩子即使讀書成績不好,也能教育成一個正直誠實的人。見她說得興起,我故意刺激道,當初你的那個課題被廢掉,通過汪名洋這個案例,你何不再寫一篇論文呢,說不定還能得個獎,也讓你們局長瞧瞧,即使沒有項目支持,照樣能寫出高質量的教育論文。吳臘梅聽我這么一說,腦袋一熱,當即表示,馬上開工。
我熟悉的那個吳臘梅又回來了。那一段時間,我一睜眼,就見她趴在書房里的電腦上,有時半夜醒來,書房里的燈還在亮著。很快稿件就投出去了,大約過了半個月,某一天我一回來,吳臘梅就激動地告訴我,論文已被《中學教育》雜志刊發(fā)。又過了一段時間,在縣教研室年度優(yōu)秀教育論文評選中得了一等獎,獲得獎金2000元。我開玩笑說,你得請客,請我吃飯。吳臘梅大度地說,行,把魏麗也請上,如果不是她的幫助,也不會有這么鮮活的案例,論文也有她的一份功勞。
說著就給魏麗打電話:“魏麗呀,我是吳臘梅。”
“我正有事要跟你說呢……”
“哎呀,你先聽我說,我要請你吃飯!跟你講呀,論文得獎了,這有你的功勞呀……”
“……你聽我說……”
吳臘梅仍處在興奮之中,根本就沒給魏麗說話的機會,還在滔滔不絕地講這篇論文的寫作靈感,講汪名洋案例帶給她的教育啟示。
“……你讓我把話說完好不好?”魏麗終于忍不住直接打斷道,“吳臘梅,我們都被騙了。”
“被騙了?你呀?可是電信詐騙?被騙了多少錢?”
“吳臘梅,你還不明白,我們可能都被汪名洋騙了。”
“他怎么會騙我們?他不是當兵去了嘛。”
據魏麗講,上午縣人武部一名科長去學校開展國防教育活動,在閑聊時,她說有個學生今年當兵去了。科長非常肯定地說,今年柳縣走的全是大學生兵,沒有高中生當兵的。她不信,還與他辯論起來,科長立即打電話讓人查汪名洋的名字,結果今年的80名新兵中,連一個姓汪的都沒有。
“不會吧?我來打電話問汪名洋。”還沒等魏麗說話,吳臘梅就掛斷了電話。
吳臘梅立即撥打那個熟悉的號碼,話筒里傳出一個好聽的女聲:“您撥打的號碼不存在,請您查證后再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