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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芙蓉》2025年第2期|海飛:我們就此別過
    來源:《芙蓉》2025年第2期 | 海飛  2025年07月24日08:00

    ——人生中最漫長的等待,僅是為了瞬間的別離。

    1

    李電影一般會在傍晚時分去雷公巷呂大鵝的出租房找她,然后他們會手挽手走在1978年秋風乍起的寧波城。行道樹的樹葉已經(jīng)一片金黃,呂大鵝挽著李電影的手向前走,很像是在檢閱一排身披黃金甲的衛(wèi)士。他們最喜歡去的是人民菜場,因為他們熱烈地愛上了排骨燉蘿卜。但是排骨太貴,所以他們改用一根豬筒骨來燉一鍋的蘿卜,而且這根豬筒骨可以反復使用。在掀開鍋蓋的那一刻,噗噗噗湯水滾動的聲音十分誘人地響起來,有一陣熱霧像巨大的棉花球一樣彌漫開來,夾帶著蘿卜和骨頭的清香,瞬間就把呂大鵝的上半身給包裹住了。李電影看到這樣的場景就很幸福,他高興地說,呂大鵝你煙霧騰騰的,你是在扮演一個仙女嗎?

    李電影60歲了,已經(jīng)從寧波甬劇團編劇崗位上退休,他最有名的劇本是《大世界》,上演后曾經(jīng)在寧波城引起過小小的轟動,還在省里的戲劇會演中獲過金獎。1944年那會兒,他是在民光電影院放電影的。他認識呂大鵝的時候,已經(jīng)26歲。那時候呂大鵝對李電影有很強烈的意思,她總是一邊不停地嗑瓜子,一邊擔心自己嫁不出去。再說她有一半的日本血統(tǒng),她的生父是神戶的一個漁民,她的日本名字叫秀子。生父死后,她隨母親呂美珍回到寧波,1941年的時候,寧波淪陷,她家反而成了寧波日軍憲兵隊隊長松本的落腳地。松本總愛跑到呼童街上呂美珍這兒吃她做的日本菜,并且貪得無厭地喝上一些清酒。因為這層關系,呂大鵝于是就穿梭在日本人和漢奸中間,不停地打聽進口化妝品的來路和首飾的款式。她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像一朵移動的牽牛花,而且她還酷愛吃瓜子。她就那么張揚在呼童街屬于她自己家三間兩層樓的房子里,不停地蹺著二郎腿吃瓜子。后來抗戰(zhàn)勝利,她的母親呂美珍,也就是留美子,在黃酒中加了砒霜把自己喝死了。因為有人說她是日本人,要把她揪出來像撕一張紙片一樣撕碎。那時候的李電影穿著西裝和皮鞋,頭發(fā)梳得油光锃亮,根本不把涂脂抹粉的呂大鵝放在眼里。

    這么些年來,呂大鵝都要把萬信紗廠的女擋車工介紹給李電影,其中一位身材高挑的姑娘還兼任著車間團支部書記。李電影根本沒看上,他告訴呂大鵝,我和趙丹、孫道臨是齊名的,我在甬劇團一呼百應。如果我愿意,劇團里很多小姑娘也會紛紛嫁給我。他用了“紛紛”這個詞,以表明自己在女人堆里是很吃香的。所以在那么些年,李電影經(jīng)常來約呂大鵝吃飯,有時候也在呂大鵝的宿舍里蹭飯。他們像多年不見的老友,有時候會坐在房間里各自看一本書,安靜得像懶得打招呼的家人。

    一直都有人給李電影做介紹,李電影可能是神志錯亂,他一個也沒有看上,不是嫌這個太肥那個太瘦,就是這個沒知識那個沒氣質(zhì)。隨著年齡勢不可擋地增長,和李電影見面的從姑娘變成嫂子變成大嬸,最近幾年給他做媒的都有一些退休的大娘。呂大鵝就很生氣,有一次他們在齊心協(xié)力地吃完蘿卜以后,呂大鵝說你給我坐好,我有重要的話同你講。李電影就在呂大鵝的出租房里,兩腳并攏,坐得很端正,說你第一次說有重要的話要同我講,如果不是打仗,肯定是要地震了。呂大鵝說,不要嬉皮笑臉的,你已經(jīng)不年輕了,你不要再挑三揀四了,你不要覺得這個世界只有你頂重要。李電影站起身,在墻壁上掛著的一面寫著“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圓面鏡前照見了自己確實已經(jīng)松弛的臉,覺得自己的人生也變得松弛了。他開始想念他的表姐夫朱三,那是1944年春天開始,發(fā)生在寧波城里永耀電力公司的驚心動魄的故事。那時候這家公司的院子和大樓,都被日軍憲兵隊強行征用,而朱三就是代替了一個叫陳昆的人,和一個叫唐書影的人去相親接頭,并且一起戰(zhàn)斗在憲兵隊。這是一個遙遠的故事,李電影回憶的鏡頭,是灰黃色的。盡管灰黃,但是仍然看到了英俊瀟灑的自己和英姿勃發(fā)的朱三。但這兩個年輕小伙明亮的笑容明明都還只是眼前,為什么一轉眼就過去了34年,自己的人生現(xiàn)在松垮得像一只蒸熟了的面包。

    李電影也幫呂大鵝看過對象,但是呂大鵝在這漫長的34年里,只看過三年對象。等她過了40歲以后,有人找她相親她不再去見面。她明確地告訴做媒的人說,我的年齡過了40歲了,我不想再相親,一個人過未必不是好事,至少可以少掉很多的麻煩。李電影也勸過呂大鵝,很認真地說你是不是還是處女,我同你講我在上海電影廠上班的時候,是談過女朋友的。你不要虧待了自己,那樣的話你以后和你地下的媽媽碰面的時候,你媽都會怪你的。李電影的話讓呂大鵝臉紅了,說要死了,處不處女這種話你也說得出來,你這個流氓坯果然是壞到了骨頭里了。我一想起你年輕的時候,那個油光锃亮的發(fā)型,我就知道你這種人花花腸子多得不得了,一雙眼睛色瞇瞇的,心理極其陰暗。李電影就嘆了一口氣,說你既然這樣頑固不化,我只能見死不救了,就讓你將單身進行到底。

    寧波城里的這一對小人物,在萬家燈火的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時而分開,時而相聚,卑微而且單調(diào)地生活著。他們像兩粒熟悉的灰塵,是在半空飛舞,還是落到地面,都不太有人關注得到。在呂大鵝的心底,她是這樣想的,她好像是什么都不缺的,但是又好像是什么都沒有。當她一個人過的日子,慢慢變成一種機械的重復,安靜得像一潭沒有波紋的水時,她就不再渴望這水再起什么波瀾了。

    2

    李電影很久都沒有見到朱三,于是他去了一趟覺渡公社,那時候澥浦被改名為覺渡公社了。李電影邀請朱三從鎮(zhèn)海來到寧波,他很想和表姐夫敘敘舊。他甚至做好了打算,準備狠狠地出點血,請朱三和呂大鵝去狀元樓吃一頓。在很久以前的20世紀40年代,朱三曾經(jīng)是狀元樓的常客,因為朱三工資高,他冒名頂替的陳昆,是密探隊隊長唐一彪的妹夫,而且和唐一彪的妹妹唐書影眉來眼去的,很有假戲中的真情。但是朱三從未越軌,他心里裝著愛經(jīng)常罵他的老婆傅燦燦。現(xiàn)在三個人興高采烈地出現(xiàn)在狀元樓,有一點大駕光臨的味道。這一次花去了李電影半個月退休金,他拍著圓起來的肚皮,對朱三說,姐夫,這么多年過去,你有沒有唐書影的消息?朱三的腦子時而糊涂,時而清醒,從夏天開始,這個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了的64歲老頭,就經(jīng)常丟三落四,有一天還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在路上不停地問行人,你有沒有看到唐書影?她上午出去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

    呂大鵝和20世紀40年代的呂大鵝也早已不一樣了。她變得很少說話,只是溫文爾雅地笑笑。初冬的時候,天還不是太冷,她就早早圍起了圍巾。李電影認為,呂大鵝頎長的脖子圍一塊圍巾,其實很好看的。她圍圍巾的時候,喜歡把一張嘴也圍在圍巾里,這樣就使得她的眼睛看上去更加明亮。那天三個人在狀元樓吃完飯,李電影嚷著要帶他們兩個去看電影。那天民光電影院,剛好在放的電影是朝鮮的《無名英雄》,講的是朝鮮戰(zhàn)爭時期,朝鮮人民偵察隊“豆?jié)M江”組組長俞林,和潛入敵人內(nèi)部代號為“金剛石”的順姬密切配合,機智地和敵人斗智斗勇。看著電影,李電影就覺得這有點兒像是在講朱三和唐書影的故事,他們在憲兵隊里,也是隨時都會被槍殺的。李電影后來突然發(fā)現(xiàn),左邊坐著的呂大鵝,和右邊坐著的朱三,都把頭靠在了他的肩上。呂大鵝是睜著眼,她還是在看電影。而朱三是閉著眼,他已經(jīng)睡著了。李電影就說,呂大鵝,你的頭很累嗎?我以為看電影一般是眼睛和耳朵累,沒想到你是頭累了。不過也沒關系,我的肩膀可以壓千斤,你的頭連十斤都不到,我承受得起。呂大鵝就狠狠地擰了李電影的手臂一把說,眼睛和耳朵累了,可以摘下來放你肩上嗎?笨是笨的 。

    那天晚上,朱三和李電影一起,護送呂大鵝回家。冬天的月光陰冷而皎潔,十分清高地照耀著大地。李電影推著一輛腳踏車,朱三沉默著,呂大鵝也一言不發(fā),偶爾她會有一些輕微的咳嗽聲,在夜里聽上去顯得有些清脆。不過看上去她的腳步顯得最輕盈,有些像是一只輕手輕腳怕踩碎月光的貓。把呂大鵝送回家,李電影就騎起了28寸的鳳凰牌腳踏車,他讓朱三坐在他的后座上。朱三后來把臉靠在了他的后背上,他睡著了,睡著的時候,他腦海里浮現(xiàn)出唐書影朝他笑的樣子。他很高興,他一高興眼淚就溢了出來,他說書影啊,書影書影。他說書影啊,書影書影。

    那天晚上,李電影把朱三帶回了自己在甬劇團的宿舍,那是一個簡單的一居室,隔開成兩間,外半間放著煤油爐和一些日常用品,還放了一張四仙桌。里半間就是一個衣柜和一張床,墻上貼著熱鬧的電影海報,有《火紅年代》《女籃五號》《南征北戰(zhàn)》《紅色娘子軍》等,都是李電影工作過的上海電影制片廠制作的電影。那天李電影和朱三睡在一張床上,分兩頭睡,很長時間里,朱三好像一直睡不著。盡管睡不著,但他還是不說話。后來好不容易說了一句,口齒十分清晰。他說,你一直在等呂大鵝,呂大鵝也一直在等你,只是你們自己不曉得。

    李電影心頭就愣了一下,他一直不去回朱三的話,就那么久久地坐在被窩里發(fā)呆。月光探進窗戶,照耀著兩個男人的半張床。后來李電影終于開始想起,在年輕的時候,確切地說是在一九五幾年的時候,李電影曾經(jīng)有那么一種意思,向呂大鵝表達了一下。呂大鵝住在雷公巷的租房里,她竟然果斷地搖了搖頭。那天呂大鵝邀請李電影吃了一頓簡單的晚餐,然后向李電影回憶了一下1953年的冬天,她看到了從重慶工作回到寧波的朱三和唐書影,他們還帶著領養(yǎng)的女兒陳小米。但是他們不知道,傅燦燦已經(jīng)成了一個植物人,她并沒有死去,而是被呂大鵝藏了起來。那天她的內(nèi)心掙扎了很久,然后終于向車間的倉庫管理員借了一輛板車,在一個落雪的夜晚,將傅燦燦拉到了朱三的家門口。呂大鵝知道,當她把傅燦燦還給朱三的時候,朱三的生活將徹底改變。果然,朱三的生活過得一團糟,因為唐書影在第二天的清晨,就拉著陳小米的手悄悄地離開了朱三家。把傅燦燦送回去后,在一個人拉著板車回城的路上,呂大鵝覺得路途真是漫長,一眼都望不到頭。這就讓她想到了,如果人生永遠是一個人過的話,是不是就誰也不用相欠。

    李電影還記起,呂大鵝其實是喜歡鵝的。有一次她在絲廠的食堂,解救了一只待宰的鵝,因為她剛好看到那只鵝搖擺著向她走來,兩只眼里全是淚水。呂大鵝買下了那只鵝,把它帶回了出租房,并且經(jīng)常去人民菜場撿菜葉給這只鵝吃。因為李電影經(jīng)常去看她,所以也經(jīng)常順帶著帶一些菜葉過去,由此他和鵝也變成多年老友。呂大鵝還為鵝取了一個名字,叫呂小鵝。看到李電影來了,呂小鵝會笑嘻嘻地發(fā)出歡叫,李電影能察覺出呂小鵝的心情。而且這個呂小鵝,還會伸長脖子,張開雙翅,用脖子去擁抱蹲下身來的李電影或者呂大鵝。

    李電影因為自己當過電影院的放映員,也當過上海電影制片廠的工人,所以他還是喜歡電影的。他經(jīng)常邀請呂大鵝去民光電影院看電影,那時候大戲院的叫法被取消了,改成了電影院的叫法。在忽明忽暗的光線里,有好幾次他們的手是牽在一起的。但是,雖然手牽在一起了,他們卻仍然覺得只是好朋友。

    現(xiàn)在睡在李電影腳后頭的朱三,這個連話也說不清楚的癡呆了的老頭子,突然說了一句話,讓李電影覺得朱三也許根本沒有說錯。李電影就這樣長久地坐在床上,一直到天亮才迷迷糊糊地睡去。睡夢中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被朱三抱得很緊,朱三喃喃地說,書影書影,書影書影。

    3

    冬天還在不緊不慢地向前進行著。呂大鵝的咳嗽病一直沒有治好,李電影就用民間土方給她熬梨膏糖吃。有一天因為呂大鵝發(fā)燒,所以是李電影在她的床前照料著她,給她吃了退燒藥以后,還用調(diào)羹給她喂梨膏糖。那天呂大鵝說,我正式地答應你,我們可以結婚。

    呂大鵝又說,我夢見我娘了,她說讓我答應你。

    李電影就愣了一下,他努力地想著,終于想起自己并沒有向呂大鵝求婚。但是他覺得如果他點明了,就太不給呂大鵝面子了,于是他在床前單膝跪地,緊緊地用兩只手,捧住了呂大鵝的一只手。呂大鵝就用另一只多余的手,忙里偷閑地撫摸了一下李電影日漸稀少的頭發(fā)。狹小的房間很溫馨,李電影聽到呂大鵝輕聲說,美珍,這次你女兒鐵定要嫁人了。

    美珍是呂大鵝死去多年的娘。

    這時候呂大鵝計算了一下呂美珍離去的時間,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33年。于是這33年的時光,唰唰地像電影場景一樣,在她腦海里回放。放著放著,她的臉上已經(jīng)是濕乎乎的一片。

    此后的蕭瑟的冬天里,李電影一邊忙著送呂大鵝去醫(yī)院看病,一邊緊鑼密鼓地籌備著婚事。他和呂大鵝商量好了,就叫那么十幾個要好的朋友,其實是工友,一起來熱鬧一下。他們沒有朋友,那是呂大鵝說的,呂大鵝說,工友不是朋友。呂大鵝還拖著虛弱的身體,一起去看了李電影擔任編劇的甬劇《大世界》,劇中當然有一個朱三,有一個唐書影,有一個松本隊長,有一個熱愛詩歌的叫徐志的漢奸翻譯,還有一個密探隊長唐一彪……呂大鵝看得很認真,一認真她就累,就氣喘吁吁。特別是后來散場的時候,掌聲雷動,呂大鵝就喘得更加厲害。呂大鵝說,你看你看,我就知道做事不能太認真,做人也不能太認真,一認真就累了。

    后來大家都散場了,劇院的座椅上就剩下呂大鵝和李電影。這時候呂大鵝眼睛里閃著愛情的光芒,她一直看著李電影,仿佛看不夠。她說李電影,我還是小瞧了你,不過現(xiàn)在高看你也來得及。你寫的劇本,果然很不錯。 

    那天晚上回家的路,是李電影背著呂大鵝回去的。路很長,李電影就走得十分緩慢。后來呂大鵝又咳,說下來下來,我要下來。就這樣呂大鵝靠在李電影的身上,突然咳出了一片血。血是細碎而零散的,很像是突然噴濺開來的紅墨水,或者盛開在雪地上的一株紅梅。呂大鵝就蹲下身,看著自己的血說,我這是怎么了?難道這就是熱血沸騰的意思嗎?

    李電影也蹲下身,把呂大鵝拉了起來,讓她緊緊地依靠在自己的身上。李電影還把身上穿著的呢子大衣敞開,將呂大鵝整個地塞進自己懷里。他們在空曠無人的街上,在慘白的路燈光下,久久地站著。李電影很知道,他的大衣口袋里,藏著呂大鵝的診斷書。主治醫(yī)生是一個中年女人,十分溫和地把李電影叫到辦公室說,準備后事!

    李電影記得當時不停地向女醫(yī)生道謝。女醫(yī)生在辦公椅上坐下,打開熱水瓶往玻璃茶杯里倒了開水,茶杯里的綠茶就忘乎所以地漂浮起來。很長時間,女醫(yī)生都不說話,眼望著窗外。后來她把目光緩慢地收回,看著不知所措的李電影說,你不用悲傷。人生就是這樣的。我五年前差點也死了,死在拳頭與皮鞭下。可能是因為我的醫(yī)術太高明。

    李電影就語無倫次地說,你醫(yī)術高明,我就知道你比華佗厲害,你比扁鵲有本事,你比李時珍還懂草藥,你簡直比張仲景強一百倍。但是你有本事你就得救下呂大鵝,你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要是救了她你功德無量。我李電影是寧波的優(yōu)秀文藝人才,我懂電影,懂甬劇,我文武雙全、所向無敵,我甚至有一段時間和趙丹、孫道臨齊名。就算是我成就斐然,我也愿意放下身段做牛做馬報答你,不,做孫子也行。李電影一邊說著,一邊就腿一軟跪在了女醫(yī)生的面前。女醫(yī)生微微笑了一下,李電影可以抬頭看到她臉上細密柔順的絨毛,散發(fā)著淡黃的光澤。女醫(yī)生說,你這把年紀了,應該也經(jīng)歷過很多,我對文藝不感興趣,我也不想要你這個從天而降的孫子。我只是想要告訴你,人生無常一定是常態(tài)。

    那天李電影確實沒有哭,他哭不出來,他覺得他可能是不夠悲傷,或者他覺得自己經(jīng)歷過很多事以后,變得十分堅強。于是李電影提出了最后的請求,能不能不要讓呂大鵝知道她的病情?女醫(yī)生鄭重地點了點頭說,可以。

    在這個落雪的長夜里,李電影緊緊摟著呂大鵝,并沒有覺得寒冷,反而冷風吹得他十分暢快。他喜歡上了風灌進脖子的感覺,那么清冷。一蓬心懷叵測的雪,從樹枝上被風吹落,紛紛揚揚地掉落。在路燈光的照射下,像是另一場重新開始下的小雪,也像是一場雪的投胎。

    4

    這年的冬天,還發(fā)生了另外一件事。陳小米和唐書影,從遙遠的重慶趕到了寧波城。她們要尋找朱三。

    1953年的冬天,因為呂大鵝用輛板車把朱三的老婆傅燦燦拉到了他的家門口,讓朱三的生活瞬間發(fā)生了變化。朱三一直都以為傅燦燦已經(jīng)在1945年的一場變故中死于日本憲兵的手榴彈,和傅燦燦同時離世的是他們9歲的兒子朱大米。他被手榴彈的氣浪掀翻 ,褲子也炸飛了,屁股朝天傷痕累累,手中拿著的《安徒生童話》也被炸毀,只剩下灰撲撲充滿煙焦味的半本。但是沒想到的是呂大鵝救下了傅燦燦,并且一直秘密地照顧著成為植物人的傅燦燦。現(xiàn)在,呂大鵝用一輛板車,把傅燦燦送還給了準備第二天就和唐書影去領結婚證的朱三。 

    那個如同一個世紀那么漫長的夜晚,唐書影久久沒有入睡。她一直在夜里從背后抱著朱三入睡,天還沒有亮,她悄悄叫醒了陳小米,帶著她無聲無息地離開了澥浦鎮(zhèn)朱大米的家。離開之前,她拿走了那塊本該屬于真正的陳昆的歐米茄手表。那個落雪的清晨,她去了寧波城里市政府分給朱三的一間宿舍,并且在宿舍里留下了字條:我們共同度過的九年,將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但只有我離開,你才可能過得更好。我是一個命中注定需要等待的人,但這一次我不想再等。所以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因為我想不好我們該如何告別!

    然后唐書影和陳小米就此消失了。朱三一直都在尋找這對母女,但是他怎么會想得到唐書影去往的是重慶。因為那個朱三頂替的已經(jīng)犧牲了的真正的陳昆,那個曾經(jīng)和唐書影未曾謀面但有婚約的陳昆,曾經(jīng)在重慶生活過。于是唐書影按圖索驥,找到了陳昆租房住過的嘉陵新村。唐書影找到了房東,連價格也沒有問,租下了這間剛好還沒有租出去的房子。打開房門的那一刻,真正的陳昆的氣息撲面而來,這讓唐書影的鼻子有些酸。所以那天她對著窗口,或者說對著窗外一條狹小的光線,輕聲說,陳昆,我來了。

    這兒是重慶,其實離她和朱三一起潛伏過好多年的重慶大山深處,并不是十分遙遠。甚至于口音與裝束,都是那么接近。唐書影努力地讓自己的生活,在重慶盡快地安定下來。她向當?shù)氐呐沙鏊鶊罅藨艨冢峤涣藢儆谒臋n案,并且請重慶這邊曾經(jīng)的領導出面,安排進了一家報社當了一名校對員。她除了每天校對密密麻麻的許多文字以外,還嘗試著寫了小說。她看過很多本的《神探華良》,同時也看過《霍桑探案》,于是她開始寫偵探小說。她寫的小說,最終沒有讓她有足夠的名氣,但是充實了她很多年的生活。在這很多年的生活里,她除了校對和寫作以外,主要是在陪伴著陳小米的成長。陳小米在重慶市公安局工作,她已經(jīng)33歲,結了婚并且有了孩子。因為母親熱愛寫作,陳小米的丈夫是一名部隊作家,在政治處工作。他曾經(jīng)告訴過岳母唐書影,有一個叫作況浩文的作家,筆名叫林蘭,是巴縣人。曾經(jīng)在西南革大一期學習,后來分配到西南軍區(qū)公安部隊偵察處當參謀。他就寫過一個非常有名的小說,叫作《一雙繡花鞋》。

    當年陳小米和唐書影離開寧波的時候,陳小米已經(jīng)有了記憶。她不想提起是因為她覺得母親不愿提起,隱隱約約,她認為那是一段母親的傷心事。但是在1978年冬天來臨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唐書影經(jīng)常在留意寧波的消息,連收音機里的任何信息,包括天氣預報都沒有放過。她甚至在收音機里聽到過李電影寫的甬劇《大世界》公演,才知道李電影正式回到了寧波。于是陳小米就說,媽,這么些年你把我拉扯大,形單影只地生活,你孤不孤獨?唐書影就很淡地笑了,說,我像個透明人一樣,或者我像一團空氣一樣,沒人留意我。你說說,空氣會覺得自己孤獨嗎?陳小米就盯著唐書影看了很久,終于說,一個人的時候是不孤獨的,但你想另一個人的時候,那就是真的孤獨了。唐書影說,我沒有想過誰。陳小米說,你騙人。

    陳小米終于通過公安的一條線,查找一個叫朱三的人。這其實太好找了,馬上有消息傳來,這個人一直生活在鎮(zhèn)海,一直生活在以前的澥浦鎮(zhèn)現(xiàn)在的覺渡公社,只不過時間把一個中年人變成了一個老年人。

    陳小米帶著唐書影在寧波火車站下的車。下車的時候唐書影感慨萬千,她記得1944年的春天,她和在寧波憲兵隊里當密探隊長的哥哥唐一彪,一起去車站接的,就是朱三這個假陳昆。由此唐書影開始了和朱三一共九年的共同生活,很像是一場比較長的夢。

    李電影接到了政府辦公室的通知,很早就來到車站等候唐書影的到來。這天他安頓好了身體極其虛弱的呂大鵝,告訴她你好好在家里躺著,我要去接一個故人,她叫唐書影。呂大鵝的兩眼就放出光來,說這么多年過去,她還在人間啊。就像當年那么多年過去了,傅燦燦也還在人間,被我救護著一樣。呂大鵝說,你一定帶我去車站,我要親自去接她。你要是不讓我去,你就是以下犯上,或者是圖謀不軌,也或者是喪心病狂。呂大鵝還提了要求,說你給我去買一斤瓜子,我很多年沒吃瓜子了,我再不吃瓜子,瓜子以為我怕它了呢。李電影被她說得哭笑不得,于是他去買了一斤瓜子,又去借了一輛板車,在車上鋪好被褥,抱著呂大鵝把她放上去,再蓋上一床被子。這和當年呂大鵝用板車拉著傅燦燦一起去往澥浦鎮(zhèn),去往朱三的家里的情景,是一模一樣的。

    更加一樣的是天氣。這天中午開始,天空中就開始飄雪,而且飄得特別大。寧波火車站的門口,呂大鵝躺在板車上,只露出一叢半灰半黑的頭發(fā),棉被上還蓋著一張巨大的塑料紙。而李電影一手舉著一把雨傘,為呂大鵝的頭部擋住柳絮一樣的風雪。一手拿著一張紙板,紙板上是他自己用毛筆寫的四個字:接唐書影。等待的時間,空曠而漫長,車站并沒有多少人。這讓李電影和呂大鵝都覺得,兩個人和一輛板車,很像是一幅靜止了的版畫。呂大鵝甚至這樣想,在這樣一個飄雪的天氣里,全世界都這樣靜止了,不會再動了,時間不會再向前了,其實也挺好。因為她覺得,等待一個人的心情,挺好的。

    唐書影和陳小米終于從車站出來了。唐書影看到了漫天的飛雪中,隔著無數(shù)生動的雪花,站著像極了一個木偶的李電影時,不由得百感交集。她一步步地走向了李電影,緊緊地抱住了他,說,我又看到了電影。李電影說,書影,你的表述不清晰,你看到的是李電影,是個人,不是一場電影。李電影又說,你終于親自回來了。我們馬上就出發(fā),我們馬上就去澥浦,我們一刻也不能等了。我不知道朱三要是看到你,他會高興成什么樣子,我害怕他會當場瘋掉。李電影說完這句話,覺得好像自己忘了說重要的話,想了很久以后終于想起來了,他接著馬上又說,書影,根據(jù)你剛才抱我的感覺來判斷,我是不是和1944年一樣,身材頎長,玉樹臨風?

    唐書影說,1944年我抱住的是朱三,沒有抱過你。

    李電影就有些失望,說,我以為你會假裝記錯,沒想到你還是那么明察秋毫。

    那天政府前來接待的人也在車站等候唐書影,他們按唐書影的要求,沒把這事告訴朱三。當然他們也派了一輛吉普車,以迎接遠道而來的革命老同志。但是唐書影謝絕了,她不停地揮動著左手,讓政府的接待人員離去。那天唐書影也看到了從被窩中露出一個頭的呂大鵝,呂大鵝歡喜得咯咯咯笑起來,臉上還撐起兩朵紅暈。這多少令李電影有些意外。呂大鵝早就不是以前的那個呂大鵝,現(xiàn)在的呂大鵝老成而持重,波瀾不驚,但是沒想到,呂大鵝今天露出了少女般嬌羞的笑容,她的手緊緊拉著唐書影,仿佛她是一只風箏,手一松就能夠飛走。

    那天唐書影和李電影,輪換著用板車拉著呂大鵝前往覺渡公社。陳小米就在一邊看著,她看著唐書影認真拉車的樣子,就覺得這位養(yǎng)母的一生,都是認真地按照自己的內(nèi)心生活的。這樣想著,陳小米就有些敬佩。她幫著唐書影推車子,推車子的時候就會看到躺在車里露出了幸福笑容的呂大鵝,她專注地吃著一包裝在牛皮紙袋里的瓜子。1978年的風十分新鮮,空氣中沒有一粒灰塵。陳小米在新鮮空氣中說,娘,我沒有想到你的力氣有那么大,我以為你只會拿一支鋼筆,不停地寫你的偵探小說。唐書影邊拉著車邊說,力氣大不大是看心的,這人世間要完成的事呢,心力比體力重要得多了。陳小米就不聲不響,就覺得年齡真是跨不過去的坎,閱歷和經(jīng)驗密不可分。雪越下越大,它們從天而降的架勢,如同一位舞蹈家出色卻隨意的舞蹈。雪花被風一吹,洋洋灑灑,長袖善舞,在空中旋轉與奔騰。于是陳小米就盡量仰起臉,讓更多的雪花降落在她的臉 ,瞬間融化。她需要這種上天賜予她的清涼,如同這場雪落進了她空曠的心里。唐書影感覺到自己的力氣在不斷地滋生,像源源不斷的井水。她大步向前,嘴里哈出熱氣,如同一部小型的蒸汽機頭的火車,在四顧無人的野路上瘋狂前行。隨著通往郊外的路向前延伸,唐書影覺得往事也像這條路一樣,根本沒有盡頭。

    那天的最后一段路,是唐書影拉著板車走進覺渡公社的。走在那條陌生的老街,唐書影恍然覺得自己回到當年年輕的時候。遠遠地隔著像簾布一樣的雪陣,唐書影看到了朱三家的門口,孤零零地站了一個人,肩頭還停著一只在冬天覓食的麻雀。麻雀大概以為這個人一動不動,肯定就是稻草人。麻雀自作聰明地認為,判斷是個真人還是稻草人,關鍵看這個人有沒有向它出手。

    終于,唐書影拉著板車在朱三面前停下了。朱三那天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身上落滿了雪,那只勢利的麻雀見到有人來,已經(jīng)慌張地沖進了雪陣,突然之間像被雪幕吸走了一樣不見了。唐書影看到分別了25年的朱三,頭發(fā)叢中、眉毛胡子上都落滿了雪花。朱三一動不動,望著路的盡頭。陳小米的眼淚先下來了,在她8歲以前受足了朱三的溫暖與寵愛,分別25年的見面,讓她一把抱住了朱三,叫,爸爸,爸爸爸爸。朱三的眼珠子轉動了一下,說你是誰,你是隔壁的江二毛嗎?這時候李電影上前,說姐夫,你認不認識,你看拉車的這位,你還熟悉嗎?你看剛才同你說話的這位,你認得不?朱三說,車里是不是還有一位,只有一個頭?這個人長得很奇怪,她怎么只有一個頭,她的身體怎么不見了呢?根據(jù)我的觀察,她好像有些面熟。板車上躺在被窩里的呂大鵝一邊咳,一邊大笑起來,說朱三你簡直是個豬頭三,老眼昏花的腦子糊上了糨糊了。我老實告訴你,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躺著不改姓名,我堂堂呂大鵝是也!

    呂大鵝的話,讓李電影大吃一驚。他發(fā)現(xiàn)今天的呂大鵝特別活躍,而且還一路吃著瓜子,話也特別多。從1945年趕走日本人開始,她安靜了33年。李電影還發(fā)現(xiàn),呂大鵝精神好了很多,臉色也變紅潤了,她脖子邊上的被窩里,落滿了許多不經(jīng)意間落下的瓜子殼。這時候,跌跌撞撞地過來一個人,是個年輕的小伙,哈著熱氣穿得很單薄,一看身體就好得不得了。小伙說,你們是誰?李電影說,我們是朱三的老朋友,朱三還兼任了我以前的姐夫。小伙說,我正式地告訴你,我是覺渡公社團委的,我是從部隊退伍的,我一共當了六年兵。公社黨委讓我們共青團發(fā)揮作用,照顧好朱老爺子。你們這次來,需要我們?nèi)嗣窆缱鳇c什么嗎?

    唐書影就迎了上去,說公社不需要做什么。我們這是一次私人的見面。

    小伙說,那好吧。你們聊,我就不摻和了,我現(xiàn)在急于去參加公社組織的一次共青團員乒乓球比賽。大家都沒說話,小伙于是又說,朱老爺子這些年很奇怪,每年冬天只要是下雪了,他都會站在院門口,一動不動地望著遠處,像是在送別一位久別重逢后的客人,也像是在等待遠道而來的親人。

    小伙說完,就匆忙地離開了。他在雪地中一跳一跳地遠去,瞬間就不見了,像是冬天的一只行動迅捷的袋鼠。朱三這時候開口說話了,他說你們成群結隊的,是不是來搞破壞的?你們老實交代,我這個人警惕性很高。

    唐書影和陳小米就對視了一眼,板車上被窩里的呂大鵝哧哧地笑了,說朱三你是不是扮陳昆扮出癮來了,你以為你還在憲兵司令部當緝私隊長啊。

    朱三就看著李電影說,你們這群人集體地嬉皮笑臉,這讓我有點不高興。你們老實交代,你們找誰?

    唐書影走上前去,近距離地望著25年以后的朱三,看到他短而密的胡子,已經(jīng)白了一半。唐書影看到朱三的手腕上,空空如也。于是她把當年離開澥浦鎮(zhèn)時帶走的陳昆的手表,掏了出來替朱三戴上。朱三的兩眼放出光來,說這是我的,這是被我弄丟的手表。怎么會在你那兒,你是撿到的還是偷來的?

    唐書影就抓緊了朱三的兩只手說,陳昆,我是誰?

    朱三說,你是誰只有你知道,這可能是一個秘密。

    李電影默默地把朱三扶進了院子,扶回了屋里。同時他把呂大鵝從板車上抱起來,抱到了屋里的一張?zhí)梢紊稀_M院門的時候,唐書影就盯著院里墻腳下的那株桑樹看,桑樹還在,長高了不少。現(xiàn)在看上去已經(jīng)像一個老人了,枝條上光禿禿的,在雪地中蕭條得十分應景。黑夜來臨,李電影去街上來興飯店叫來了幾個菜,一碗八寶醬丁,一碗芹菜炒肉絲,一碗油豆腐燒肉,一碗泥螺,一碗鹽酒烤雜魚,一碗紅膏咸蟹,然后還買了兩瓶冬釀黃酒,打算這幾位多年沒見的人,好好地聚一聚。他還在屋角四處尋找,找到了一只生火盆用的舊鐵鍋,找來了幾塊劈開的木頭。火盆生起來了,火苗一蕩一蕩,十分輕佻卻顯得有些溫暖,跳蕩的火苗在每個人的臉上久久不能離去。而唐書影一直面對著墻壁看著墻上貼著的裁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報紙,每一張報紙紙片上都用毛筆寫著“唐書影”三個字。現(xiàn)在這些字在屋子里昏黃的燈光和跳蕩的火苗映照下,呈現(xiàn)出一種淡淡的金黃,仿佛這些字條都飽含了溫度。唐書影還看到不遠的一張書桌上,有硯臺,有毛筆,有攤開的報紙,報紙上寫了好多的“唐書影”……陳小米就走上前去,挽住了唐書影的手說,媽媽,我爸爸很愛你。不說不要緊,陳小米一說,唐書影的眼眶里就一下子蓄滿了淚水,她眨巴著眼睛,努力地不讓自己的眼淚落下來。

    然后他們開席了。每個人都倒上了酒,在喝酒以前,李電影端了一碗飯,夾了一些呂大鵝愛吃的芹菜炒肉絲,以及她愛吃的油豆腐燒肉,喂著她先吃飽了。呂大鵝表示對這次的晚餐很滿意,她不停地說著話,她說來興飯館炒菜的小哥,簡直不比狀元樓的廚師手藝差。她還說唐書影這次來了就別走了,她將要和李電影舉辦一次隆重的婚禮,參加的人數(shù)高達十多人。當然她還表達了要和李電影一起出門旅行一下,就算是旅行結婚。因為她聽說不遠的紹興有一個叫上虞的地方,這兒有一座叫“東”的山,有個成語叫東山再起說的就那兒一個叫謝安的人在東晉發(fā)生的事。于是呂大鵝一字一頓地說,我也要東山再起!

    飯桌上唐書影對朱三說,你每天都在寫字嗎?

    朱三點了點頭,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說,我是不是書法家?我可能是書法家吧。

    唐書影說,墻上報紙上寫的三個字,是什么字?

    朱三又笑了,他的嘴里叼著一塊紅燒肉,嘴唇油光光的。他說,是唐書影。

    那唐書影是誰?

    唐書影,我也不知道是誰。……我一直記著唐書影……那會不會唐書影就是我自己啊?

    唐書影的心中就有些難過,她說那朱三是誰?陳昆又是誰?

    朱三就說,我不認識。我只記得唐書影,我越來越相信,我可能就是唐書影。

    李電影輕聲說,他的腦子時好時壞,我就讓他別把自己弄丟了,他緊緊地記住了唐書影,于是覺得他可能就是唐書影本身。

    這時候朱三突然放下了飯碗,一拍腦袋,神秘兮兮地說,我記起來了,唐書影不是我。我向你們打聽一個人,她叫唐書影。如果你們誰見到她了,一定要轉告她。我在等她,我快等不動了呀。

    所有的人都鴉雀無聲,只有火盆里的火苗在跳躍著。木柴的一塊松油突然爆燃了一下,涌起一團火苗,并且刺地響了一下。所有人還是不說話,一切都很安靜。

    院子里的雪還在下著,那棵蒼老的桑樹因為年齡,已經(jīng)時不時地愛打瞌睡。它當然見證了朱三是怎么樣在當年送死去的傅燦燦去山上的,也見證了朱三是怎么樣老去并且變成癡呆的,還見證了朱三每逢下雪天,總要到院門口去等著離家出走的唐書影和陳小米歸來。現(xiàn)在它望著窗戶上映出來的燈光和爐火搖曳的火光,孤零零地站在繼續(xù)落下的茂盛的雪中,想要睡一個長長的覺。就在它快要閉上眼睛的時候,突然聽到李電影焦急地喊叫,大鵝,大鵝,于是它就知道,呂大鵝死于這個普通的冬天的夜晚。

    于是它想,人和樹是一樣的,終歸要離開這個世界。然后,桑樹就沉沉地睡了過去,它當然不知道此刻的李電影,在屋里那張?zhí)梢芜吷习牍蛑o緊地抱著呂大鵝的身體。呂大鵝脖子邊的棉被上,落了一支打開的口紅,那是1944年的呂大鵝曾經(jīng)用過的口紅,早就干枯了。在呂大鵝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她曾經(jīng)努力地想要涂上口紅,讓自己最后的一刻,美麗一下。但是李電影一直不明白,離家后的呂大鵝是什么時候把這支口紅帶在身邊的。

    這個漫長的夜晚,李電影一直專注而認真地替呂大鵝在涂口紅,而陳小米手中端著一碗清水,她在配合著李電影。每次李電影涂一下呂大鵝的嘴唇,就會把口紅伸進清水里,讓干成一段樹枝般的口紅濕潤起來。李電影喜歡這樣的夜晚,爐火熊熊,溫暖而安靜。他甚至喜歡那碗清水,喜歡著此間的一切。此刻唐書影安靜地坐在朱三的身邊,朱三已經(jīng)趴在桌沿邊上睡著了。漫長的夜晚,沒有人說話,他們把自己的身影,靜止成一幅油畫。

    5

    三天以后,呂大鵝被安葬在了她的母親呂美珍墳頭右側。在呂美珍的左側,埋著在某一個清晨離開塵世的呂小鵝。呂小鵝是呂大鵝養(yǎng)的一只鵝,文靜而大方,離開塵世前用翅膀擁抱了呂大鵝,然后頭一歪死去了。當年呂大鵝把呂小鵝也埋在了母親的身邊,覺得呂小鵝也一定是愿意和呂美珍待在一起的。雪早就停了,只有風沒有停,而且送葬的簡單的人群已經(jīng)散去。之所以是簡單的人群,是因為是呂大鵝廠里的工會,幫了忙送她上山,除此之外就是以前比較要好的幾名紡織女工。呂大鵝沒有朋友,是因為她覺得沒有朋友其實是幸福的。早在她年輕的時候,就已經(jīng)悟到了,她的一生中,有半生是孤獨,有半生是寂寞。既然沒有牽掛了,也就不會有失望……

    山上就剩下了李電影、朱三和唐書影、陳小米四個人。他們一直在山上坐了很久,太陽就這樣掛在山頂上。雪還沒有融化,融雪的聲音在吱吱作響。而雪沒有完全壓得住的那些野草,像一叢營養(yǎng)不良的頭發(fā),露出了它們一半的身軀。風一陣一陣吹來,不時有一些樹枝身上掉下的積雪。雪紛紛揚揚,四處像霧一樣飄散。一只饑腸轆轆的松鼠,在積雪的樹枝上跳動,它好奇地張望著新墳前的四個發(fā)呆的人。后來它不再觀望,它覺得太陽光真是刺眼,同時它也覺得過冬的食物已經(jīng)被它消滅得差不多了。為了生計,它愁腸百結。而在呂大鵝的墳前,有瓜子,有冬釀酒,有一碗凍肉,還有燒成了灰的紙,有一束插在泥地里的香。唐書影就想,中國人的離別,真的是講究儀式。和朋友的飲酒分別,叫作餞行。而一個人的離世,照樣是會用酒來為亡人餞行。這樣想著,唐書影就很想喝酒,于是她拿起了酒瓶,對那墳頭說,大鵝,來,我們喝酒,為你餞行。這樣說著,唐書影的淚就不爭氣地落了下來,她想起了日軍占領寧波城的時候,青春的呂大鵝嗑著瓜子大笑時沒心沒肺的模樣。這時候從不說話的朱三,突然說,大鵝,你要去享福了。我很快也會來的。

    山上時光就這樣一寸寸地過去了。

    李電影時不時地望望掛在樹梢上的太陽,太陽光無數(shù)個光圈,一個接一個地扔向了大地。在這樣刺眼的光圈里,李電影看到年輕時的呂大鵝走在一片強光中,身后跟著一只搖搖擺擺的鵝。呂大鵝還回了一下頭,朝李電影笑了一下。那笑容和他們1944年在寧波街頭的初遇一樣,甜美而且純粹。

    于是李電影對著那虛幻的呂大鵝說,讓我們就此別過吧。

    李電影扶著朱三,陳小米扶著唐書影,他們下山了。下山的路途十分漫長,像是走不到頭的一場旅行。呂美珍在屬于她的墳里,一直望著他們下山時的模樣,一直到看不見他們的人影了,世界就歸于無邊無際的寧靜。黃昏就要來臨,因為太陽就要下山,山上的溫度低了不少。呂美珍就伸過手去,輕輕地撫摸了一下躺在身邊不遠處的呂大鵝的頭發(fā)說,大鵝,我的女兒。

    接著呂美珍又說,大鵝,你累了。來,躺到媽媽的懷里來。

    【作者簡介:海飛,1971年生于浙江諸暨,小說家,編劇。曾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當代》等刊物發(fā)表小說五百多萬字,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多種選刊及各類年度精選本選載。著有小說集《麻雀》《青煙》等多部、長篇小說《驚蟄》《回家》《蘇州河》。曾獲人民文學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等多個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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