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說專輯 《江南》2025年第4期|修新羽:機器引導自由(節選)
編者按
繼今年第2期“非常觀察”專題策劃《八大AI模型大比拼》之后,本期推出科幻小說專輯,以期發掘和呈現更好的科幻作家與作品,講好中國故事。本期科幻小說專輯誠邀寶樹、段子期、蕭巍、林戈聲、修新羽、池上、梁寶星、程皎旸、肖達明、游者、吟光、王蘇辛、吳清緣13位作者。他們的小說格局宏大,視野深遠,充滿奇思妙想,具有強烈的新鮮感和沖擊力,擁有豐富的想象力和深刻的文學性。同時,其核心依然是人,關注人與人之間、人與宇宙之間的關系,既反映社會現實,也探討人類未來。
推薦語
小說圍繞“自由機”展開了多線敘事,少年孟守正因偷拿同學黃冉冉的自由機引發一系列事件;陳旭白與周櫟相識相戀,周櫟接任公司總裁后癡迷自由機研究,推動危險實驗致自己精神崩潰,陳旭白接手公司卻暗藏痛苦……小說在科幻的外殼中包裹著深刻的人性思辨,自由機從輔助自閉癥患兒的機器,發展為影響人類精神的存在。作者用簡潔又富有深意的語言,剖開了人們對科技的盲目追求,揭示了人類在追求精神滿足過程中的迷茫與掙扎,讓讀者深切感受到科技與人性碰撞間產生的反思。
機器引導自由
□ 修新羽
一、孟守正
母親推了我一把,力度過大,我的前額就磕在了展柜玻璃上。玻璃紋絲不動,展柜另一側的保安倒往前動了兩步,摁住腰間的對講機,隨時準備把我們請出去。隔兩層玻璃,我遙望他的眼睛,感覺自己是被摁在菜板上的雞,馬上就要被斬斷頭顱,血濺五步。
來,發誓。母親說,把剛才那些話重復一遍。
保安移開視線,退回去靠墻站著,這種事情他見多了。
發誓。母親說。要么發誓,要么回學校給你同學磕頭認錯,要么你再也不是我兒子。
她挺嚴肅,不知為什么,她的嚴肅讓我尤其想笑。我看向這臺誕生于1994年的老式自由機,淡藍塑料殼,五只彩色燈泡,壓電陶瓷發聲片,裸露在外的十平方厘米電路面板。既然我從來沒有相信過它,那么對我而言,它不過是一臺簡易機器。不是測謊儀,不是圣經。所以我模仿著母親平時的祈禱姿勢,把手掌貼在玻璃上。展廳空調開得太足,玻璃格外寒冷,令我汗毛倒豎,渾身皮膚格外敏感,甚至身上的衣服都變得更松垮而粗糙。我說,我沒偷別人的自由機,否則現在就死。
母親望著機器出了會兒神,等待機器對我的話做出裁決,也不知道等到沒有,反正她很快站直身子,扯著我回家了。她終于相信了我的謊話。
剛發現丟了機器,黃冉冉就把全年級所有老師都驚動了,她有這個本事。大家上同樣的課,同樣的補習班,做同樣的作業,學下來永遠是她成績最好。據說她那臺自由機是請心理專家調試過的,里面既裝了能提高思維效率的藥物,又裝了她爸媽從孔廟求來的文昌符,在科學與玄學兩方面都進行了優化。
總之,她這一告狀,我們班所有人都別想按時回家。老師家長反復強調過,要保護好自己的自由機,不能隨便拿出來玩,不能隨便給別人用。然而我們是攀比心最重的初中生,我們就喜歡比誰的機器最復雜,最好看,最結實。上個月我們還在周末翻墻來學校,從五樓天臺上把各自機器往操場扔,每臺機器都磕癟了好幾個角。
黃冉冉不一樣。她的自由機永遠都鎖在桌洞的保護箱里面,哪怕偶爾需要使用,也是躲去學校醫務室的小單間,用完了趕緊放回去。她越仔細保管,我們越好奇,就這么回事。上周五考完期中考試,她被喊去準備文藝匯演,估計心煩意亂,保護箱沒合緊,我恰好坐她后座,瞅見了,毫無技術含量就把東西拿了出來。
當時班里還有好幾個人沒走,我們聚在醫務室小單間里,用最簡單的操作手法,從左到右按順序摁了摁上面的按鈕。這機器沒什么特別,甚至比其他人的更簡單,前四個按鈕都映照出紅光,最后一個按鈕是綠光,伴有輕微的油墨味兒,聞著像新課本。
沒等我們把東西還回去,黃冉冉就已經發現了這事,在教務處哭得死去活來。
學校查了監控,只看到我們一群孩子圍在黃冉冉課桌附近,分辨不出是誰動了手。母親請假從單位趕過來,其實她完全知道這機器是我拿的,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非要跟學校嘴硬,說黃冉冉自己把機器搞丟了,我們撿到后好心幫忙保管。后來還把我拉去博物館,讓我賭咒發誓,仿佛這樣一來就能安安心心自欺欺人。
事情的前因后果最終當然查出來了,學校沒想把事情搞嚴重,讓我停學兩周作為處分。但黃冉冉本人似乎大受打擊,等我重回學校的時候,她已經轉學走了,據說學習成績下滑得厲害,后來只考上一所醫科院校當護士。
我沒上高中,陰差陽錯,在三十多歲的時候成了倉庫看管員。賊負責抓賊。
二、陳旭白
從上個月開始,我每次去找周櫟,都能看見她桌上放著一本休謨的《人類理解研究》,書頁嶄新,不知道為什么要放那兒。后來困在車上的時候想起這事,問過一句,她說其實保險柜里還有本羅素的《人類的知識》,不為什么,董事會新加入了個神神叨叨的老太太,找人算過,說這兩本書名字吉利,擺在書房有利于公司發展。
那時候我們剛剛參加完一場年度科技新銳頒獎典禮。主辦方把周櫟請過去,當場測評各類超越機混沌機悖論機,還要打分、頒獎,李逵給李鬼選美。典禮結束后,好不容易順利上車,黑壓壓又圍過來幾十個記者。周櫟讓司機把車窗調暗,準備直接在車上小眠一會兒。記者們想了不少辦法,往雨刮器上塞名片,敲打車窗車門,拿手機大聲播放采訪問題。一切嘈雜都被車內的抗噪系統弱化,形成頗有秩序的白噪音,反而能夠助眠。我也閉上了眼睛,倒是沒睡著,心里止不住地在盤算研究經費和論文大綱。
半小時后,大多數記者都已經離開,車輛這才出其不意地發動,加速駛向主路。周櫟立馬醒來,朝我臉上親了一口,重新坐正,開始用手機回復工作郵件。她現在真是穩重多了,之前被圍堵的時候,從車載冰箱里拿出過一瓶香檳,晃了晃,對準窗外拔下瓶塞。被五位記者聯合告上法庭,要她賠償受損的話筒和相機鏡頭。
想到這事,我突然覺得車里又泛起了略酸的香檳味,索性開窗透氣。此時已經拐入快速路,道路兩邊是一望無際的向日葵田,隨風起伏,彌漫著草木幽香。
周櫟說,種植業。
我抬眼看她,她還是在回郵件,仿佛剛才是我幻聽了。仿佛我至少也應該僅憑這三個字就完整推測出她想說的所有意思。我說,想投資種植業?
她說,商業分析部門剛得出結論,自由機最大的競爭對手不是其他亂七八糟的機器,而是植物:同樣提供了確定性,種什么種子就會長出什么植物;互動性,澆水施肥捉蟲子;開花結果,提供感官體驗和情緒陪伴。評價一下。
我觀察著她的表情,說,機器就是機器。我其實不知道該說什么,但這句話是周櫟常說的,這句話不會錯。
是啊,完全胡扯,已經把他們部門負責人開除了。周櫟邊說邊笑,又湊過來親吻了我的臉頰,用無拘無束的快樂目光看著我,仿佛此刻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讓她不快樂。這快樂因其自身的堅固而具備了攻擊性,讓人聯想到一支鋼筆,一把鋼鐵鉆頭。我們像并肩坐在熱氣球吊籃里,我的耳朵和胸口同時感覺到壓力,我搖搖晃晃,我不斷升高。
三
陳旭白博士畢業于耶魯大學,主攻神經生物學,輔修應用經濟學和歷史學。2037年,他受邀加入周氏公司戰略研究部,任初級研究員。在那里,他與周櫟相識并墜入愛河,兩人一度形影不離、極為親近。然而他們的戀情并沒有被家族完全認可,直到婚禮當天,陳旭白才第一次見到周櫟的父親周鵬鵬。這位五十出頭的企業家站在化妝室門口,左手緊握一臺煙盒大小、湛藍外殼的自由機,評估著陳旭白,像在評估一片牛排的熟度。
看見他的時候,陳旭白馬上站了起來。迎賓環節即將開始,他正在換衣服,一條黑色領結從他脖頸間松松垮垮地垂著,讓他多少有點狼狽。周櫟坐在正對門口的化妝臺前,邊補妝,邊隔著鏡子沖周鵬鵬打招呼。放心吧,她說,旭白是好人。
陳旭白也跟著做出保證,說自己絕對會照顧好周櫟。
周鵬鵬回答說,你挺笨的,櫟櫟也不聰明,兩個人算湊上了,希望你們晚點對彼此的愚蠢感到厭倦。
沒人想到,這是陳旭白和周鵬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會面。半個月后,周鵬鵬突發急性心肌炎,猝死在前往醫院的直升機上。憑借一份遺囑和兩場打贏了的官司,周櫟最終成為公司新任總裁,時年二十七歲。
她對自由機有著近乎本能的信任,卻并不了解公司業務,也不太愿意投入過多資金對人類與自由機形成的動態系統進行拆解性研究,寧可將其重新賦魅,保持住人機關系中最神秘的面紗。這些理念遭到公司內部諸多研究人員的反對,經常有團隊整體辭職。媒體戲稱,她已經引發了技術神秘主義與技術唯物主義之間“友好的斗爭”。
有段時間,她想過要把“自由機”改成“輔助機”,理由是它最初就屬于醫用輔助器械,能夠輔助自閉癥患兒集中注意力。另一個備選名字是“心靈機”。當然,她的這些方案最終并沒有被董事會采納。
四、孟守正
公司年年的業務培訓都要提到一句話,讓我們“愛護自由機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但我們本來也沒怎么愛護眼睛,對自由機當然更不怎么上心,庫頭經常帶我們挑揀點有意思的機器玩玩,玩完了就隨便找柜子收起來。
工作這么多年,遇到的小偷攏共也就十來個。紅發小子半夜摸進來撬三號柜,原本計劃偷暗戀姑娘的自由機,摟著殉情,結果躺進柜子里蜷縮起來睡著了,我們費死勁才把他拖回值班室。精瘦精瘦的絡腮胡,把自己親弟弟的機器找出來,掄起消防錘狠砸了十幾下,被摁在地上時還咧嘴笑。那只球狀自由機被砸成了餅狀,咝啦亂響,隨后散發出大糞味混尸臭,帶來一種寂靜的死意,味道好幾周都沒散干凈。
大多數時間我們都待在辦公室里盯監控。隔著屏幕,倉庫尤其陰森:燈光慘白,巨型鐵灰色防護箱整整齊齊類似棺材,里面躺著的自由機也確實大多屬于死人:家屬不知道怎么處理,扔不得,賣不舍,索性簽署一份免費保管協議,由公司組織收回,算是為自由機研究做貢獻。
自由機回收與舊品倉儲是公司邊緣業務中的邊緣,既無發展必要,也無發展空間,優點和缺點都是極其穩定,這對中年人來說肯定是好事。相親時我總說自己在沙漠里當森林管理員,以為很幽默,其實對方根本聽不懂,一次沒成。母親剛開始還有點犯愁,問我等老了怎么辦,后來提也不提了,估計是想起來她自己已經老了,就算養了個兒子也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她加了個社區互助會,和十幾個老姐妹每天在志愿者的帶領下舉著自由機做健身操,還給自己的機器新增了好幾種花草的香氣,說有助于防范老年癡呆。
輪到我單獨值班,晚上經常睡過去,也不是刻意偷懶,眼睛稍微一閉就失去意識。在烹飪學校念中專那三年,我和新交的朋友們玩刀玩火喝酒看球,狠熬過很多大夜,似乎把整輩子清醒的時間都透支完了。庫頭應該知道這事,旁敲側擊提醒過好幾次,說這屬于重度違規,被總部抓到就會直接開除。但這也嚇不住我的睡意。
總部不太管我們,甚至從沒來過我們分區視察,因為我們區大部分位置閑置著,拍新聞稿的時候畫面不好看。偏巧下半年來了個女領導,想找基層員工談話,抽中了我。庫頭有點緊張,親自把我送去了接待室。女的,他說,看著脾氣挺好,你正常發揮就行。我心想,只要不是來抓違規的就什么都行。朝庫頭肩頭捏了捏,敲門,推門而入。
辦公桌后的女領導抬頭望向我,表情有點兒震驚,仿佛剛才喊“請進”的人不是她,或者她想請進來的人不該是我。她沒說“請坐”,我主動坐下不太禮貌。站著又只能俯視她,也不太禮貌,想了想,還是坐下。女領導說,都說我這些年變化挺大的。
我說,認得你的手,鋼琴彈得好,文藝匯演的時候總是壓軸。
五、陳旭白
在公司法務的建議下,我們簽署了一份極其復雜的婚前協議。當然是為了保護周櫟的婚前財產,但他們向我解釋時拿出過比較體面的理由,說是為了保護我不被公司利益和保密條款所束縛,在學術研究方面獲得更多自由。
我說沒關系,謝謝自由。說到“自由”的時候,這兩個字就像兩枚小巧有毒的藥片那樣在我嘴里翻滾,讓接觸到它們的口腔黏膜都變得麻木。這兩個字嘗起來是諷刺的味道,因為我知道這些法務不知道的事情,我知道任何人都還不知道的事情:周氏自由機公司未來總裁周櫟最不想要的就是自由。
在我們剛認識不久的時候,有次年會后周櫟喝醉了,我悄悄溜去給她送醒酒藥,而她扯住我袖口,熱切分享新鮮八卦,說公司里有人給她起了外號,叫周九皮,比周扒皮還多扒了一層皮。我說,這名字好,戰斗力強,能讓畫皮里的女鬼聞風喪膽。她認可了我的觀點,又嚷嚷著非讓我猜“女鬼”的反義詞是什么。答案是“男人”。隨后她躺在我懷里,一邊喝醒酒藥一邊大罵公司里那些男高管,罵來罵去也罵到了她自己父親身上。
關于周鵬鵬的事情,我當然有所耳聞:自由機把他從自閉癥患兒變成了常人,而制造自由機賺來的錢把他從常人變成混蛋。有段時間,他臥室的墻面和家具表面全部是鏡面,在彼此映照中趨于無限。有段時間,據說,他嘗試把“其他東西”當作自由機來控制。人,街道,乃至城市。讓皮膚變黃,讓脂肪消失,讓廣告牌斷電,讓街道發出剎車聲或槍擊聲。據說他很快對復雜的“其他東西”喪失了興趣,重新回到傳統自由機的路線上來。
照理說我應該對這些前輩與上級保持尊重,但我選擇了站在周櫟這邊。我們一起罵所有人,然后,我們接吻。那天晚上的酒精、歡笑與辱罵過于深刻地影響了周櫟,在她心中釀造出了一個和她父親截然相反卻同樣古怪的想法。
她把嘴巴貼在我耳邊,央求我命令她,她想要被當作機器來控制。
我下達了幾個簡單指令,讓她整晚都不要再跟我說話。讓她洗漱,睡覺。我其實想知道究竟能不能讓她做那些她根本無法做到的事情,比如倒立著睡覺,用越南語唱歌。又擔心過高的難度系數會惹惱她。
最終,是簡單而非困難惹惱了她。她用各種方式對我施壓,與我吵架,所以我們還是走到了這一步,我揪住她頭發,強迫她抬頭看我。我命令她停止呼吸,現在就停止。
周櫟點頭允諾了我。臥室里非常安靜,只能聽到我的喘息聲。十幾秒后,她的皮膚迅速漲紅,額角凸起了青筋。又過差不多半分鐘,眼白出現血絲,嘴唇發灰。后來我查過,只要憋氣兩分鐘左右,人就會頭暈,視野變暗,最終陷入昏厥。我根本不知道這種事情會發生得這么快,所以在我還沒決定心軟的時候,她就已經失去了意識。
后來我查過,人在憋氣至暈厥之后,會不由自主地恢復呼吸。但在當時,周櫟并沒有恢復,我撲了過去,用手指感受不到她呼吸的氣流,用眼睛也看不出她胸膛在起伏。我嘴對嘴向她渡氣,絕望地要求她趕緊把氣咽下去,要求她重新開始呼吸。
于是,她開始呼吸。
我再也沒下達過如此危險的命令。實際上,我已經查閱了不少資料,明白這是種很常見的心理需求,周櫟想跟我建立一種“權力交換關系”。既然是“交換”,就說明周櫟認為她在現實生活中權力高于我、能夠命令我(事實確實如此),所以她才會渴望在某些方面接受我的命令,尋求平衡與安寧。我了解到什么是安全詞(相當于緊急剎車裝置),我也知道,只要我愿意,我完全可以命令周櫟連續一整年都只穿熒光粉色的衣服,光著身子在地上爬,或者吞食一小袋碎玻璃。我不愿意。我為這些念頭而難受,嘗試過拒絕周櫟,說我再也不會命令她了,她完完全全自由了。我告訴她,其實原先那些服從也是幻覺,你服從的不是我,是你自己的意愿。本質上講,是我一直在服從你。
周櫟哭了。她不屬于普遍意義上的美人,眉骨低平,鼻尖圓鈍,嘴唇缺乏血色。邪門的是,某些時刻她總能讓我移不開眼睛。我只好妥協,并再次想到了這樣一句話,“制造自由機就是在制造幫助人們走出精神泥沼的磚塊”,周躍斌在2012年度公司總結會上說的,被摘錄在各種宣傳推廣稿件和短視頻里。先前讓我覺得精準的是“磚塊”這個詞:自由機并非讓人抓著走出泥沼的救命稻草,勉強能墊在腳下讓人不骯臟不下陷而已。如今我意識到它的另一部分比喻甚至更為精準真實。
泥沼。我們的精神世界正是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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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詳見《江南》202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