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攀:AI重估學術
一
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我們在學術研究中不對AI保持足夠的開放性,那么將不可避免地失去充滿無限可能性的未來。當前AI的出現對傳統的學科史與學術史形成了直接的挑戰,對于文學而言,我們甚至可以想象,AI的持續發展將會由“文學是人學”延伸出“文學是人—機學”又或者“文學是人工智能學”的形態。這是危機,也是契機。
對于學術雜志來說,AI是場域,也是公器,尤其在人工智能對傳統學術造成巨大影響的當下,謹慎而合理地應對AI的沖擊是題中應有之義。也許不能完全斷言AI會取代文學研究乃至學術本身,但可以構想這樣的未來,那就是:以人為絕對主體的學術生成,將不得不面臨根本性的變革。如果我們回避和拒絕這樣的革命,將會打造另一種意義上的學科壁壘。
具體而言,我們似乎可以設想,人機協作將構筑一種協同性、商議性和會通性的交互機制,對學術研究構成新的促進和新的引導。事實上,每一個時代都為學術研究提供新的工具、媒介和渠道,只不過AI具有的綜合和生成功能,從根本上動搖了學人或批評家的主體性。然而換一種角度來看,如此是否又能夠生成了新的主體意義?這確乎是值得拭目以待的。
我甚至有一個大膽的設想,即學術期刊與其“堵”不如“疏”,為AI開辟合理性的空間和場域,也就是說,只要能提供創新意識、做出學術貢獻,那么其作者姓“人”、姓“機”又或姓“人—機”,從根本上來說就變得不那么重要,因為當前學界和評論界早已對堆積如山的八股文乃至學術垃圾痛心疾首,AI的出現是重塑與再造學術場域的極好機緣。當然,在實踐中如何對其進行有效的判別和辨析,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我們無須惶懼。
二
從人類文明發展的歷程看,進入理性主義時代的文化選擇和精神趨向,尤為傾向于效率、系統、模態的選定,這與AI形成了天然的親緣關系。然而,AI的輻射性與覆蓋面,以及不斷進階的算法,又遠遠超乎既定的模式,超越簡單的疊加。因此,AI內在于人類的發展,也將可能溢出其中尋求更深遠的可能,這是重估的基礎,也是再生的創造。
人們一般以為,AI不會迸發出所謂的新思想,事實并非如此,因為AI所“運算”的是無限的與不斷更新的數據、語料,可以通過重組生成新的概念、理念。但事實是在算法能力上,人腦與AI是不可相提并論的,后者可以表達出無數的排列組合,這常常能夠達成新的創造性。
歸根結底,當前人們總是將人的創造與AI二者割裂開來,又或是刻意夸大二者的對立與對抗,不是危言聳聽,就是自我設限,在開放時代不期然地走向封閉。然而,盡管目前AI在語料層面時常呈現出無可比擬且源源不斷的思考力,可以提供解決問題的千萬種程式和方法;但焦慮論與封殺論者卻無法理解人與AI是相得益彰的,既可以成為彼此的尺度,也能夠填充各自的缺失,換句話說,如果機器在某種程度上和某些問題中比人聰明,比如學術研究中通過新的綜合和重組,通過足夠豐富復雜與足夠飽滿充分的論述,能夠生成學術創新性與學科生長點,那又何樂而不為呢?
站在總體性的人類倫理與生死存亡層面,更應該思索的是,人應當如何借助機器更好地確立或校準未來路徑里的自身主體性。AI是輔助,也是判斷;是綜合,也是創造。以文學史寫作為例,長不過百余年的時間,直至目前,還在不斷的“重寫”“重估”乃至“新論”或“解散”,由此呈現出自身的不確定性、不穩定性或簡而言之的開放性。如此,在學術研究中,我們不妨更為民主一些,包括對AI的接納與融匯、反省與重思:首先,對于眾多學術八股文而言,AI的出現將形成整頓機制,對于學術的機械復制形成必要的修正與重估;其次,AI全方位參與到學術生產與創造之中,從文獻檢索到內容框架,甚至學術思想與話語創制,學術期刊目前對AI可謂如臨大敵,只不過是由于沒有精確的檢驗方法,更因沒有尋求到人機結合的更優方式,從新的美學形式到新的學術話語,AI不僅可以提供轉化的契機,更有待形成革命性的范式;再次,AI將重估精英主義的學術話語,此為學術走向大眾化的極佳態勢,也許更有利于學術打破自身壁壘,探索更多的受眾并且于焉反躬自省,形塑內部的變革并引向外部的新創。此外,AI對于總體性的學術生態,帶來了釜底抽薪的沖擊,機器可以生成千篇一律的模式,但更可經此檢驗,人的創造性是否是唯一的。而在AI與人的主體性溝通融匯的過程中,亦將生成更具創造力的學術形態,這一點經常被學術期刊簡單屏蔽。質言之,AI有必要也必將去取代可以取代的部分,而更好地輔助和賦能,人類由此可以更為自由地去創造自我難以達成和超越的經驗。
在此過程中,學術雜志亟待處理的問題在于:一是具備足夠的開放性,即便只是有限度的開放,也不過早定義和封鎖AI,隨時保持某種流動性,在行業共識的形成過程中,建立動態調整和隨器(機器)賦形的機制;二是借助AI重估學術,一方面辨別和分析假問題、偽學術,重塑學術生態,另一方面為人機熔鑄提供更有效的養料及可能;三是重新理解人機結合的理念,在維持人的意義的同時,也不忽視機器的意義。在這樣的視閾下重估學術,學術的問題是內在于自身的,而非AI所致,只是在AI的鏡像中顯形而已。
三
退一步說,如果學術論文的寫作被AI取代,說明相關的學術研究已然停滯不前甚至開歷史倒車了,那么需要考慮的便是學術研究如何利用AI超越原來的模式和范型,在與AI的追逐又或協作中,不僅研究者蛻變為不斷更新與變革的主體,而且學術史、文學史以及整個人文發展,都可經由此徑,探知更為多元的未來性征,構筑維度更豐富的文化生態,從陳腐的“舊我”向更高層級的“新我”進階。
看似無窮遠的遠方,AI是被等待的終點,但是終點線應該畫在哪里?角逐只是表象,更深層次的其實在于文化形態乃至文明本身是否足夠強大,可以讓我們去想象一種我們未曾經歷卻可預見的全新形態。
總而言之,AI時代學術面臨著重估的三種形態:一是AI的獨立性與合法性,在相互補充中迎來彼此新的挑戰;二是學術是否具備足夠的兼容性與開放性,在質疑中不斷超越自身,就像學科概念在既往所形成的變革一樣,AI時代的整頓與重估亦迫在眉睫;三是人機融合的有效性與合理性,在爭議中形構辨析甚或是容錯的空間,為打開將來新的可能性提供場域。AI在當下以至于未來的參與性是不可回避的,數據與史料的無限綜合、學術史變革與學科史理念的重寫、“人—機”協同的新主體性的確立,等等,都將穿越一般意義上的學術研究,也即哪天AI做學問做得比人好,那么人類大可騰出手來踐行其他無可替代的志業。
但需警惕的是,AI對于學術而言,有積極重估,也存在消極重估,人工智能的副作用所可能滋生的誤導、篡改,甚至是以錯誤和逆反為征兆的創造,都值得我們深入其間,去偽存真,重錨航向。人的作用和價值在這其中始終是存在的。
AI時代剛剛啟幕,學術的重估歷程亦是常新常變,只有以開放的態度不斷試探新的合理性與可行性,才能真正迎來全新的革命與解放。
(作者系《南方文壇》雜志副主編、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