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重樓》:命運,或許只是別人的總結
崔君小說《上重樓》讀罷,感慨良多,梳理蕪雜,最抓攝心魂的感觸就是命運弄人。若在深追一層,也可補上一句:命運弄世。
何為命運?這一問來得突然,像遭橫空刀砍。意識瞬間卡殼,思想遭劫,一片空茫混沌,無以作答。可在腦際深處卻有頑念,有個聲音隱于幽冥角落悄然在自話自說,你知道的。真知道嗎?如此一問猶如掌摑,驚悸之余,內心羞愧疑惑,頓覺汗顏,儼然不知命運為何了。
《現代漢語詞典》“命運”一詞注解有兩條,一是指生死、貧富和一切遭遇。二是比喻事物發展變化的趨向及結局。“生死、貧富和一切遭遇”指向人,“趨向及結局”關涉事物,構成人或事物的命運。人和事物豈不正是小說的敘事依憑所在,而一切關乎人和事物的命運,又都是故事。而故事,在人世間遍地流淌,發生。這樣來看《上重樓》,小說人物的命運,便自然重疊在故事的層樓上了。混淆講,命運和故事是一回事。分開講,講到最后仍然是一回事。有時想,這故事講到邏輯自洽是多么悖謬的一件事啊。
為什么要說命運弄人呢?這得從《上重樓》這個小說起因來說。如果不是租住的房屋意外坍塌,“我”(在圖書館工作,專業為圖書情報學)和同租淡淡(專業的群眾演員,敘事中提到一處她所演角色,“水庫中飾演溺水的尸體”),就不會在困厄遭際飄無定所。“我”呢,也就不會趁居家辦公之便,來京城西郊的清涼寺“做義工”混“免費吃住”。如果少了這伏筆似的敘述,“我”也就不會遇到許仕農,并與其同居一室,零零散散知曉一些她的人生經歷,以及個人隱私,比如她“睡覺時,眼睛是半睜著的”,又如夜里“被夢魘住,手腳抽動,口中嗚鳴”等瑣屑糗事。反過來講,如若不是發生這般意外,許仕農也同樣不會遇到“我”,那也就沒有了《上重樓》的故事源流。而許仕農,如果不是她丈夫病亡(這男人有過不光彩的偷竊史),那她同樣也不會來清涼寺做義工。如果許仕農能在兒子家繼續隱忍(她已經夠隱忍了,寧可從家中搬出“住柜子”,也不愿與親家公齟齬),委屈自己與兒子、兒媳以及“親家公”老刁“和睦相處”。她這個從農村投奔城市生活的鄉下女人,也不會在無奈之際落腳清涼寺(住進寺里,她心愿很淺,盼著能“給我個有工錢的活兒”。她還把自己的后事想好了,“臨了怎么都好說了,別太給人添麻煩”)。如果不是趙姐意外講出許仕農在塔樓發現寶物一事,“我”便不會對許仕農產生興趣,草灰蛇線般跟進,深挖、探究和勘破,最終得頓悟(“通了。一切都通了。”)般啟示,用拼圖形式還原出一個讓人能驚掉下巴的故事圖景。這不是命運弄人嗎?不僅弄人,還弄事、弄世,不然,咋又能造就這般燃情塵世的故事。
假設了這么多“如果”“如若”,其實,真正的故事母本是清涼寺。有此因循,敘事便拓展到寺內的寶宮塔,塔內的佛,以及佛光炳照的世間,一應人事,便也自動歸納于“俗世之路多艱險,朝向五蘊皆空”的象喻況境。
在小說中,作家這樣寫古塔。“寺內的寶宮塔聲名顯赫,與應縣木塔齊名,寺雖小卻香火旺盛,塔是樓閣式佛塔,木楔相接,無釘無鉚,五層六十七米,比二十層樓還要高……建筑,歷經風雨、雷震、戰爭等等,立于此地快一千年了。塔基寬厚,站在木材懸挑的暗影中,頓覺百世斯須,萬物游塵。”古塔是現實存在之物,一千年的滄桑披瀝,讓其成為故事旋渦。
當年,吝寶金憑借木工身份隨隊入寺修繕,借機偷盜塔內古畫寶物,事發敗露,鋃鐺入獄。出獄的他回到山東老家,改“吝”為“藺”,以為“問藺相如借些氣概”,便能人生如愿。后來藺寶金在老家娶妻生子,一筆頗為隱晦的插敘,卻為故事埋造了波瀾。當年的吝保金,在作案時并非只偷了一幅《地涌金蓮圖》,他還偷了另一件寶物“花式銀盒”。這個銀盒,卻非一般物件,盒內裝有“世所罕見的七珍,金、銀、沉香木、琥珀、水晶珠、銅幣、香泥餅,以及一顆舍利佛牙。”這個銀盒,在塔內安放于佛像的“佛心”位置,足見其珍貴。
吝保金被抓獲歸案,只承認他偷了《地涌金蓮圖》,而隱匿了“花式銀盒”。吝保金能蒙混過關,歸其根本是人們從來不知道塔內有這么一個花式銀盒的存在。如果吝保金沒娶許仕農,而是娶了另外一個性格的女人,也就沒了后面入寺還寶的劇情。花式銀盒的命運,自然另當別論。如果缺少入寺還寶做墊腳,許仕農入寺做義工,自然得不到寺內的特別關照(也不是什么超好待遇,只是“想來住就住”的一點自由罷了),并最終視清涼寺為人生歸宿的事情了。沒人知道許仕農是如何把入寺還寶一事,做得滴水不漏,自得安然(這在“我”的還原圖景中,被想象為“手潔心清,步上重樓”)。其實,不管是吝保金、許仕農,以及“我”或淡淡、趙姐的個人遭際,還是花式銀盒的失竊歸本輪回,都難逃命運魔障。一直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撥弄著人生,潮汐起落。這時,再去想作家所述清涼寺那段引文,最后一句“百世斯須,萬物游塵”,頓覺內心凜然,仿佛看見被掏空的佛心,又被掏空一次。
小說中有兩處寫到許仕農用寺內水池實物預報天氣的場景,讓人讀后感到意蘊深邃。一段來自第一章節,“凈手后,許仕農回到觀音殿門前的魚池邊,看一眼手機,卷起袖子,俯身向水,擺弄水底的白石子,沒多大會兒,她擺了一朵小云,一個數字。水紋推來柔和的光斑,小魚悠悠而過。今日多云,氣溫二十三攝氏度,舒爽怡人。這是許仕農發明的天氣預報,她日日來更新。”在第十一章節有這么一段,“我跪在釋迦牟尼腳下。心里念,佛祖,在嗎?今日好天,許仕農的石子晴雨表,擺出了溫暖的太陽。你若真在,請賜一份工作吧。”頭一段人物動作情態,精描細刻,后一段則寫的思情流蕩,蘊藉涵泳,兩相交應,浴“我”超然。那故事呢,自然也跟著情緒的翅羽飛升,像脫出一切羈絆。此際,再回看小說《上重樓》,便見作家用心砥礪,似是要把世間所有苦厄、傷痛、困窘,化入筆下深沉、悲憫、寬解的敘事語流,然后雜糅融匯,嵌入一句福謁,“斷煩憂,消罪障,法喜充滿,如意平安”所造虛幻。不然呢?便是跪在佛祖前森然一問,等念愿輾轉,再抵住心頭“百世斯須,萬物游塵”的潮汐席卷。
“沒有一種恐懼可怕到不能注視。”人永遠無法參知、看透命運。很多時候,命運就是人生,就是故事。掩卷遐思,亦可能如《上重樓》小說中所說,“命運,或許只是別人的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