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順民:在永川看見別樣“水花”
在山西,有一種“開花調”民歌,歌中,萬物皆可開花。“門搭搭”(門拴)開花,微微擺動,暗示心上人的到來;小凳開花,四條腿穩穩站立,卻不敢靠近心上人;石頭、玻璃、剪刀……萬物開花,千姿百態,映照出人們豐富的情感。這種獨特的表達,讓人驚嘆不已。
到重慶市永川區,參觀“水花”養殖基地。夏則荷藕,秋則菖蒲,在河邊長大,生在水里的花草本不稀罕,莫非永川水里的花是稀罕花不成?果然稀罕。到了才知道,“水花”原來是魚。將魚視為水里開的花,這就有意思了。什么樣的魚,讓老百姓視為花兒一樣盛開在水里?水花是魚苗,再長得大些,老百姓則稱它作乳魚。無論是水花,還是乳魚,這名字無疑印證著養“水花”者的心情。
養“水花”的水塘,一塘一塘鋪開,上百畝,有的連片,有的被道路和村莊分割,遠遠看去,陣仗不小。老百姓又將養殖“水花”的這些水塘,稱作“星湖”。水花、乳魚,星湖,一個比一個浪漫。
塘里面的“水花”或是乳魚們,纖身漆目,銀鱗如梭,人只要臨近塘邊,一只只乳魚馬上攏過來,成群,成團,成陣,跟著人影移動,或突然加速,或突然停駐,如花般盛放或收攏,與陸上的幼獸并無二致。萬生皆有靈,“水花”開得好,是因為它正在生命的“童年”時期。
水花養殖基地,位于永川區衛星湖街道的大竹溪村,大竹溪河繞村莊邊緣流過。西南富水,這條河水量不算大,但它將在不遠處匯入臨江河,臨江河乃長江的一級支流。
將魚比作水里盛開的花朵,無疑顯示出村民對魚兒發自內心的喜愛,這喜愛,不做作,不矯情,“水花”在他們眼里,如命根子般的存在。
也確實是命根子。全村乃至四里八鄉數百家養殖戶靠這種產業生存、致富。“水花”的命名過程,是村落的生存經、致富經,現在又多了一部生態治理經。
三部經,三代漁人。三部經,也是半個世紀以來我國鄉村生存與發展歷史的縮影。
永川區位于巴渝腹地,地處長江上游北岸。這里雖非“天府之國”最富庶之地,但也是其中一方。大田作物如稻、菽、油菜是主要農產品,山林中茶葉和果品生長良好,壩子里的蔬菜也四時應季。傳統農業仍是當地主導產業。盡管永川臨長江而居,但漁業一直規模較小,甚至很多人對其知之甚少。
1971年,正值生產隊時代,大竹溪村的8名社員外出學習后,帶回了挖塘養魚的技術。當時,僅有的4畝塘池雖微不足道,卻開啟了“水花”養殖的先河。這一年,養“水花”、售魚苗作為一種副業開始在大竹溪村發育,落地生根。可這項副業卻始終沒有什么存在感。因為人們漸漸發現,養殖“水花”并不簡單,是個精細活兒,掌握起來難度不小。魚孵孵化4天左右,稱之為“水花”,養至兩到三個月,身子長到50克到200克,是為“乳魚”。那時的育苗技術受限,只能一年一繁,產量上不去,經濟效益甚低。
1986年,改革開放的春風拂過,村里青年劉文俊和10多位同伴接過魚苗養殖的接力棒。他們決心將這一副業做大做強,提高產量并增加效益。
1993年,經過幾年的技術攻關,劉文俊等人成功突破魚苗一年三繁技術,產卵總數超過每公斤30萬粒。產量的飛躍帶動規模擴大,收益也顯著提升。“水花”養殖戶數量激增,養殖規模從4畝擴展到600畝,其中連片水塘達220畝。“水花”養殖真正成為盛放在水里的花朵,從村莊產業結構中的“副業”變成主業,乃至主導產業。
“水花”養殖富了一村,政府作為一項富民工程,高度重視,大力扶持,傾心引導。2014年,大竹溪村組建起漁業協會,劉文俊出任理事長,注冊“永川水花”商標,建立“永川水花”網站。當時鄉村的電商還處于萌芽狀態,大竹溪村先人一招,建起線上銷售渠道,線上線下銷售,產品很快就擴展到全國10多個省市,還出口俄羅斯及中亞地區,成為西南地區最大的淡水魚苗養殖基地。
統計數據顯示,2018年底,漁業協會牽頭,大竹溪村的“水花”養殖戶有100多戶,年產量22億尾魚苗,計20多個品種,銷售毛收入達3000多萬元,每畝平均收益4萬多元。
然而,正當“水花”產業風生水起之時,問題也隨之而來。
“水花”養殖,需要給魚苗投放飼料,還有雞蛋清。這造成養殖水體富營養化,尾水水質也變為了劣Ⅴ類,不能飲用、不能灌溉、不能再利用養殖。而且,養殖尾水也沒有凈化處理設施,直排到大竹溪河里。大竹溪河本來就是一條靠雨水補充流量的小河,當接納養殖尾水后,它漸漸變為一條黑水橫流,散發著可疑氣息的臭河。一路前行匯入到臨江河,臨江河又是長江的一級支流,對長江水體也造成潛在的影響。
彼時,長江流域生態保護和高質量發展戰略正在全面推進,重慶市也強力展開了農村黑臭水體整治工作,“永川水花”這一剛剛崛起的品牌面臨巨大挑戰。
黑臭水體整治與恢復生態是政府部門的應盡職責,而保民生、保品牌同樣是政府必須兼顧的重點,關注度極高。污染源來自“水花”養殖,但又不能簡單粗暴的取締了之。“水花”產業處于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
重慶市和永川區兩級政府高度重視這一問題。一方面,“永川水花”品牌已經形成,產業引領作用顯著;另一方面,黑臭水體整治工作也是重要課題:如何在兼顧生態環境保護的同時,讓“永川水花”品牌起死回生?核心在于“治”,即控制污染源,達到國家排放標準。兩級政府組織專家現場調研,很快提出了在魚塘尾水排放處建設50多畝尾水處理區的方案。
這一尾水處理方案十分巧妙。50畝尾水處理區中,12畝多的尾水凈化區域雖不起眼,但功能強大。6個隨形就勢的水池呈S形分布,采用國內成熟的“三池兩壩”尾水處理工藝,包括沉淀池、生態過濾壩、微納米曝氣池、生態凈化池、一二級生態濕地及相關配套管網。污水經過集中收集、過濾、增氧和多級凈化后,達標尾水排入河道。這是一個集物理、化學、生物治污于一體的系統工程。在沉淀池外的多個水池中,栽種美人蕉、旱傘草、鳳尾竹、再力花等10多種水生植物,最后一級濕地凈化則利用植物凈化水質。
這僅僅是地面可見的工程。大量工作在池下進行,包括魚塘塘底閥改造、污水管網鋪設和淤泥初沉池建設等。整個工程相當于對“水花”養殖基地進行了徹底改造,還包括尾水入河河道的整治、兩岸護坡加固和綠化等。
這一工程量巨大,歷時一年多,總投資1500多萬元。工程完成后,600多畝“星湖水花”養殖的尾水,到達大竹溪河的時候,已經清澈可鑒,達到Ⅲ類水質。
強力推進的農村臭水整治工程,將危機轉化為契機,成為“永川水花”產業提質增效的重要契機,真正讓“水花”養殖回歸生態本源。
“水花”產業在大竹溪村扎根多年,雖起初只是副業,但也是傳統農耕的補充。我國萬年農耕的歷史,不就是尊崇大自然,利用大自然規律,與大自然和諧相處的歷史嗎?
讀懂這部歷史,眼前的“水花”便開出別樣的絢爛,別樣的風姿了。
【作者簡介:魯順民,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報告文學委員會委員。著有《山西古渡口——黃河的另一種陳述》《送 84 位烈士回家》《天下農人》《禮失求諸野》《趙家洼的消失與重生》《潘家錚傳》《將軍和他的樹》等著作。獲第七屆冰心散文獎、趙樹理文學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優秀作品獎等獎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