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5年第4期|鐵流:八路軍唱歌(中篇小說 節(jié)選)
鐵流,1967年10月生,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報告文學委員會副主任、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青島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山東師范大學特聘教授,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曾獲魯迅文學獎、兩次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及多種文學獎項。
八路軍唱歌
鐵流
日本鬼子靠壘窩(修碉堡),國民黨靠吃喝,八路軍靠唱歌。
——民謠
剛進二月,長在山崖上和溝溝畔畔上的迎春花,就好似嗅到了春天的氣息,一下子醒了。它們都抻抻細長的枝枝蔓蔓,抖起十分的精神。果然沒隔多少時日,向陽處的迎春花就綻開花苞,次第開放了。
姊妹劇團的演員走在大山的深處。隊伍是上午出發(fā)的,翻過了一山又一山,卻還在山叢里。從高處俯瞰,那山一層又一層的,層層相連,沒邊沒沿的。大家都喘著粗氣,說幾句笑話也是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xù)續(xù)的。
劇團的團長叫張銳,高挑的身材,盡管還穿著棉襖棉褲,可還是十分耐看。她看看大家,莞爾一笑道:姐妹們,你們可知道,宋朝詩人楊萬里有一首詩呢!大家聽了,都支棱起了耳朵。張銳隨口吟道:莫言下嶺便無難,賺得行人錯喜歡。正入萬山圍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攔。張銳吟誦得抑揚頓挫,大家都嘖嘖叫好。指導員劉磊趁勢說道:同志們,再遠的路也能走到頭,再多的山也能翻過去,山高人為峰,什么樣的山也攔不住我們的!團員們聽了這話,都陡然有了精神,把肩上的背包聳了聳,繼續(xù)向前方的大山奔去。
那迎春花朵朵飽滿,又一簇簇地連著,遠遠看去,像是黃緞子似的,一幅幅披在山坡上,掛在山巒上。沂蒙山大都光禿禿的,姊妹們一路走下來,滿眼都是明晃晃的石頭,遽然間一簾又一簾的迎春花迎上前來,歡快的叫聲一下子盈滿了山谷。此情此景,讓張銳突然又來了興致,接著便聽她大聲喊道: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話音未落,大家早已涌上前去。亂花漸欲迷人眼,姑娘們一時無法著手,可又紛紛摘下了花朵,有的掩鬢插在耳旁,有的綴在辮子上。
姊妹劇團只有十幾號人馬,還有兩個男的,可演出時也須得女裝扮上,即使在平日,也像個女兵一樣,蓄著齊耳的短發(fā)。倆男的十二三歲的年紀,個子不高,又都瘦瘦的,一個叫徐東,一個叫王華。這個時候,外號小不點的楊盼盼正舉著一朵花兒跳著腳往徐東頭上插。小不點個子不高,可身材勻稱,雙腳也靈活,跳上跳下的。徐東掩著腦袋就躲來躲去,嘴里還忙不迭地道:你這個小不點,咋這么鬧騰?穿紅戴綠、插花抹粉是你們女人的事,別胡鬧了!小不點不依,嚷嚷著,就戴,就戴!逗得周圍的人一陣又一陣地大笑起來。隊伍中有個牽驢的老漢,遠遠看著她們直皺眉頭,世事變了,這女人也扎煞了,也要能到天上去了。這要是俺閨女,早就給她兩個耳刮子了。
劉磊是裹過腳的,雖是半道放了,可還是有點兒變形,她正坐在地上揉腳,抬頭看看天,太陽已偏西了。她忽然意識到什么,麻利地穿上鞋子,問身旁的一個婦女,張會長,還有多遠的路程?張會長亮著嗓門道,快了,快了!劉磊扭頭就喊道,姐妹們,別鬧了,出發(fā)!幾句話脆生生的。張銳親昵地拍了一下小不點的肩膀,幫她整了整背包。小不點扮了個鬼臉,便像只歡蹦亂跳的小兔子一樣,跳著腳率先向前走去了。張銳笑了笑,大聲喊道,同志們,咱們來一首《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大家一下又來了精神,都齊整整地說好。張銳清了一下嗓子,短發(fā)一甩,伴了個手勢,引吭高唱道: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聲音猶如風勁帆張,立時把大家的情緒拉滿了,就像炸藥包一樣,引信燃過,旋即就是撼天動地的一片巨響。大家一張口,雖是女聲,可也如排山倒海一般: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全國武裝的弟兄們,抗戰(zhàn)的一天來到了,抗戰(zhàn)的一天來到了,前面有東北的義勇軍,后面有全國的老百姓……張會長聽得很起勁,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哼哼,手舞足蹈起來。
伴著歌聲,她們向目的地火紅峪一路趕去。那山里的老漢腿腳倒是很麻利,他牽著驢走在前邊,驢背上還馱著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
姊妹劇團應該說是在1940年的初冬籌備的,駐地在茅山莊。選劇團團長的時候,大家都說張銳能勝任,她有才華,長相好,又能歌善舞。這評價一點都不為過。張銳自小住在四面荷花三面柳的大明湖畔,常年荷花映顏,柳絲拂面,她心底自然也是詩意盎然的。張父是銀行家,在當?shù)睾蘸沼忻堜J打小就能寫會畫,最拿手的當屬木刻了,小小年紀就在濟南辦了場畫展,轟動一時。后來日軍打壓張家,張父一怒之下帶著家人到了沂蒙山。后來,張銳和弟弟妹妹一同參加了八路軍。
指導員劉磊也是被眾人看好的。她小時候就沒了父親,母親開了一家小飯館。劉母雖大字不識一個,可知道必須讓劉磊進學堂。1938年,劉磊在萊蕪縣女子高等小學教書不到三年,就參加了八路軍。討論指導員人選的時候,有人說找個大腳片子的人當吧,征求張銳的意見時,張銳說自己倒是大腳片子,可不一定跑得過劉磊,再說隊伍里小腳女兵多了,不照樣行軍打仗的?就這樣,劉磊從中共泰山特委直屬縣委婦女部長成了姊妹劇團的指導員。二人上任時還是光桿司令,無一兵一卒。她倆就像陀螺一樣進進出出四處物色人馬,哪個單位不配合,就把軍政委員會書記朱祥端出來。朱書記說了,要人給人,要物給物,不給的話他就親自來要。對方一聽,乖乖,這是話里有話啊,誰還敢得罪這兩位姑奶奶,就都乖乖就范了。沒過幾天,就有人三三兩兩來報到了,有機關來的,有印刷廠的。小不點當時正在抗大一分校女生隊學習,她個子不高,可打眼一看就渾身透著機靈。女生隊的隊長聽張銳說要選拔演員,很痛快,說文藝宣傳很重要,你看中誰就調誰,張銳說就小不點吧。可小不點一聽就不樂意了,說她奶奶爺爺都是被小鬼子炮彈炸死的,等結業(yè)了就到戰(zhàn)斗部隊去。張銳說部隊有兩桿槍,一是武裝槍,二是文藝槍,要服從命令。張銳那丹鳳眼忽閃忽閃的,小不點正看得出神,陡然間又見她嚴肅起來,知道必須得去了,淚水就一骨碌一骨碌地落下來。張銳細聲細語地哄她,妹妹,別哭鼻子,先去了試試,不適應就放你回來。小不點這才破涕為笑,反正我不是干這個的料,早晚也得回來。籌備期快結束了,還缺幾個人。劉磊說,我到被服廠看看。劉磊轉了一圈也沒見到“像模像樣”的。往外走的時候,遇上兩個來領被服的小八路,雖是男的,可都眉清目秀的,就上前逗他們,你們兩個會唱歌吧?兩個小八路見是個女干部,腰上還別了把手槍,威風凜凜的,就急急忙忙打敬禮。個子高一點的小八路叫徐東,這年13歲,他說會唱,又指著另外一個,說他叫王華,12歲,也會唱。劉磊說別吹牛,先唱唱聽。兩個小八路很是不服氣,小胸脯一挺,就齊聲唱起了《解放區(qū)的天》。劉磊噗嗤笑了說,還真能上得了臺面。又問他們是哪個部隊的,叫什么名字,想不想當演員。兩個小八路一聽,雙眼都放光了。劉磊又笑笑說,徐東、王華聽令,你們回去等通知吧!
等最后一個演員報到的時候,夜色已經覆蓋了沂蒙大地。劉磊借著煤油燈豆粒大的光,趴在那張一動就吱呀呀叫的桌子上,把所有人的名字都寫了。張銳道,麻雀雖小可也得五臟俱全,咱們劃分一下,先把各個股成立起來。劉磊點點頭說,演出股、編輯股……劉磊又歪著腦袋想著。張銳道,還得有音樂股、總務股。劉磊看一眼名單說,總務總務,總務全團,搬搬卸卸的,得選幾個身強力壯的。張銳笑了,那咱得再招幾個男的,那些扛機關槍的有力氣。兩人咯咯地笑成了一團。茅山莊的雞又叫了,已是夜半,繁星滿天。
人員里里外外都調整好了,只待排練幾個小節(jié)目就可以初試牛刀了。這關口,省婦救會派通信員送來了一封信,要求劇團外出演出一律著便裝,括號里還格外強調,要接近老百姓的打扮,不能花里胡哨的。還沒等開會宣布,被服廠就趕著小毛驢把布料送來了。張銳看了看,都是細布,這在根據(jù)地和山區(qū)里難得一見。劉磊卻有些愁,說讓大家脫了軍裝肯定都不干。果然一動員,女兵們嘴巴噘得都能掛油瓶了。小不點登時就哭了,說槍不要扛了,咋還不讓穿軍裝了?這還咋革命哇?兩個小八路本來就不愿意男扮女裝的,現(xiàn)在又聽說脫了軍裝,躺地上打滾的念頭都有了,哭得鼻子一歪一歪的。張銳和劉磊哄好這個,那個又鬧上了,真是剛按下葫蘆又浮起瓢,一時手忙腳亂。劉磊是指導員,做思想工作的,說咱們干部要先帶個頭!幾個股長還在抹眼淚呢,劉磊眼一瞪,都什么時候了?你們怎么也跟著吧嗒眼淚了?都憋回去。那邊正勸著,這邊張銳讓總務股的李股長去找?guī)讉€大閨女小媳婦來。一會兒功夫,婦救會的王會長就帶著幾個大嫂大姐來了。王會長手里還端著個針線笸籮。大家嘰嘰喳喳的,像是一群喜鵲。王會長嗓門大,聲音又尖又細:張團長,你就布置任務吧,你說咋干俺就咋干。張銳耳朵被震得嗡嗡響,可眉眼還掛著笑。她把情況說了,又道,先給干部每人做一套,先穿上讓她們瞧瞧。王會長噗嗤笑了,張團長,你看俺們的衣服多丑呀,能穿在你們的身上?沂蒙山區(qū)的女人們,無論年齡大小,上衣都是大襟的,一溜布扣子就在腋下,下身的棉褲也都是大褲襠,束腰后更是鼓囊囊的。王會長見一干女兵正看著她們的褲襠發(fā)愣,笑得咯咯的,另外幾個未婚的,早就紅了臉。王會長比劃著,說,你們咋能穿大襟的衣服呢?張銳道,那你們的棉褲留個大褲襠有啥講究?王會長也不說啥了,就演示給她們看,她幾下就把布腰帶解開,讓一個同伴拿著,自己把褲腰抻了幾下,那褲腰可真大。張銳問她咋這么大,這不多余嗎?王會長說門道就在這里,要是褲腰小了束起來不嚴實,透風。褲腰大了攏起來再抿一下,扎上布帶子又嚴實又緊。劉磊說,我瞅出門道來了,你們平時束腰,都是用布帶子,束不牢,我們用的是寬皮帶,一束就結結實實的,我們就不用大褲腰了,這樣也就沒有大褲襠了。王會長點點頭,說的也是,沒了大褲襠,顯得好看,要不掛拉個大東西像啥?姐妹們,咱們就緊著動手吧,傍黑大辣椒還得回去奶孩子呢。外號叫大辣椒的女人笑了,見墻根有領席子,一把拽過來鋪在地上。另幾個姐妹,早就拿了木尺裁布了,還有的張羅著給張銳她們量胸圍、臀圍。大辣椒在席子上鋪展著棉絮。這些女子,自小娘就囑咐,閨女家從小就得會針頭線腦,長大了找個好婆家。娘手把手地教,她們就手把手地學,個個都有一手好針線活。寬大的席子上,幾個縫棉襖,幾個縫棉褲,她們走針引線,好像約好了一樣,針針齊齊地飛,又都齊齊地落,幾套棉衣很快就做好了。張銳、劉磊等人先穿了,展現(xiàn)給大家看。幾個女人一會拽過這邊看,又拽過那邊看,都嘖嘖感嘆,喊著真俊真俊。王會長說你看看人家,腰是腰腚是腚的。女兵們也不好說啥,等王會長她們走了,一個個都說丑死了,丑死了。
大家還在鬧別扭,小不點和大徐、小王幾個小兵更甚。他們站在屋檐下,寒風打在臉上,也打在單薄的衣服上。劉磊見他們故意為之,有些火了,對著徐東、王華說,大徐、小王,你們小是小,可總歸也是男子漢,跟著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正說著,遠處來了幾個人,都是八路軍。為首的,身材瘦瘦的,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鏡片是圓的,黑框,在幾個人中間很顯眼。張銳一看就認出是軍政委員會的朱祥書記。他步伐大,又很矯健,身后還跟著他的妻子陳若克和兩個警衛(wèi)員。成立姊妹劇團,還是朱祥向省婦救會提議的。從第一個團員報到起,他就三天兩頭地過來談心、拉家常,對每個人的脾氣秉性也都知道個大概。
劉磊和張銳雙雙迎上前,一邊握手一邊檢討工作沒做好。朱祥笑笑,說:我來看看你們,若克同志是省婦救會的常委,她是代表婦救會來的。小不點他們見有大首長來了,早就一溜煙跑回了房里。朱祥笑吟吟地走進來,后面的張銳一聲喊,朱書記來了,大家鼓掌。滿屋子的人,都紛紛站起身來,又齊齊地鼓掌。朱祥揮揮手,又一一握手,臨到小不點,她剛把手伸出來,又倏然縮了回去。朱祥是干過地下工作的,這哪躲過他的眼睛,他拉過小不點的手說,小不點,你閃閃躲躲的為啥?看你,小手都凍傷了。朱祥又讓大家都伸出手,其他人也有或輕或重的凍傷。朱祥道,部隊都換冬裝了,這大冷天的,你們還穿單的怎么能行?看看,都凍傷了吧。他話音剛落,警衛(wèi)員就從包里掏出幾個小瓶瓶,還有幾包棉球。朱祥說,我讓衛(wèi)生所給你們備了點凍瘡膏。陳若克拿過一瓶,看看小不點,來,我給你抹抹。姐妹們互相看看,都想朱書記接下來肯定要批評大家了,就紛紛低下頭來。張銳、劉磊也是滿心的忐忑。可朱祥話鋒一轉說,同志們,你們誰知道咱們的軍隊從什么時候就開始注重文藝宣傳的嗎?大家都一下子抬起頭來,又搖搖頭。朱祥笑笑說,我記得還是1930年前后,咱們紅軍各級政治部門成立了藝術股,紅四軍還正式有了文藝宣傳隊。文藝宣傳太重要了,咱們的隊伍走到哪里,就把口號寫到哪里。樹上、山上、墻上、門前,到處都是。朱祥扳起指頭,如數(shù)家珍,什么打土豪分田地;紅軍就是工農兵自己的政權;紅軍是窮人的軍隊,參加紅軍分得好土地;土豪的谷不要錢分給窮人。大家正聽得津津有味,朱祥話題又陡然一轉,中國革命就是一場農民革命,我們的農民兄弟絕大部分都沒有文化,有的人斗大的字也不認識一個,光靠寫標語是不行的,給他們讀文件讀報紙讀馬列更不行。文藝是最好的思想動員方式,也是最好的教育方式。咱們的宣傳工作就擴大到了文藝演出,靠說唱表演來發(fā)動群眾。到了1931年,我們有了第一個劇團,叫八一劇團,還是在中央蘇區(qū)成立的呢。毛主席都去看了演出。我剛到太行山的那年底,就成立了一個聯(lián)合抗日流動劇團呢,剛轉過年又組建了陵川縣兒童抗日宣傳隊。很多同志不理解,說斗爭這么激烈,哪有精力去搞這些“洋景兒”,靠唱歌跳舞演戲能打勝仗?慢慢的,大家看到了文藝演出的好處了,群眾發(fā)動起來了,母親送子參軍,妻子送丈夫上戰(zhàn)場的越來越多。后來我就把這兩個劇團合二為一,成立了太行山劇團。有一次劇團的桂濤聲下鄉(xiāng)采訪,在村口月下正遇上母親送兒妻子送郎,那場面太感人了!桂濤聲看了靈感大發(fā),蹲在一旁寫出了《在太行山上》,冼星海看了連聲叫好,哼哼了一會兒就把曲子譜好了。朱祥說完,和陳若克相視一眼,就一起輕聲唱了起來:紅日照遍了東方,自由之神在縱情歌唱!看吧!千山萬壑,銅壁鐵墻!抗日的烽火,燃燒在太行山上!氣焰千萬丈!聽吧!母親叫兒打東洋,妻子送郎上戰(zhàn)場……唱得大家血脈賁張。小不點流淚了,抽噎著,把小拳頭握得緊緊的。這架勢,如果大敵臨前,大家都會抄起家伙迎頭撲上去的。
其實,在這個時期,山東各根據(jù)地都已經活躍著很多劇團了,可謂是你方唱罷我登場,此起彼伏。起初,聽朱祥說要成立姊妹劇團,陳若克還有些不解,扳著指頭就數(shù),說咱們名氣大的就有八路軍一一五師的戰(zhàn)士劇社、一一五師教導二旅的火光劇社、山東縱隊的突進三分社了,再就是抗大一分校文工團、膠東國防劇團、魯迅宣傳大隊、耀南劇團也是響當當?shù)模€有地方政府辦的魯中沂蒙國劇社、湖西流動劇社、膠東孩子劇團、清河劇團什么的,加起來這么大的演出隊伍,為啥還要成立一個姊妹劇團?朱祥說,已經有好幾個人和我這樣說了,有的還和我拍了桌子,都差點翻臉了。陳若克急了,說,那可不行,要講道理,不能吹胡子瞪眼的。朱祥笑了,道,以理服人嘛,你看,目前匯聚在沂蒙山一帶的國民黨頑固派、日軍、汪偽、道門、反動會交織在一起,黑云壓頂一般,咱們還需要動員更多的革命力量,包括占人口近一半的婦女。可婦女身上,還套著各種精神枷鎖呢。孫猴子在五行山也只被壓了五百年,婦女們是被壓了數(shù)千年的。她們必須裹著小腳,走路溜墻根,吃飯不上桌,還有三從四德、媒妁之言什么的。那些未婚青年婦女,平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見了男人繞道走。我們必須把婦女都解放出來,讓婦女起來支援革命,參加政權建設。朱祥決定成立姊妹劇團,讓文藝戰(zhàn)士去發(fā)動山區(qū)里更多的婦女們。陳若克點點頭說,是這個道理。婦救會的有些同志也不太理解,我也和她們說一說。朱祥笑道,你是火藥性子,一點就爆,可得注意點方式。陳若克也笑,看看咱倆,你勸我,我勸你的。
朱祥在女兵面前又說又唱的,比批評大家還厲害。小不點啪的一個立正,首長,我們就脫了軍裝,到婦女中間去,發(fā)動她們,團結她們。大徐小王也頻頻點頭。朱祥看看大徐劉,笑笑說,我剛進來的時候就看到你的嘴巴噘得都能拴頭牛了,你和小王都是男子漢,臺上扮演女的,臺下可得頂天立地,聽說你也跟著哭鼻子了?大徐小王這個那個的說不清,大家都哈哈笑。朱祥又看看大家道,你們的任務不單單是動員婦女,還要向廣大男子宣傳。解放婦女男人,不然怎么實現(xiàn)男女平等?從現(xiàn)在開始,你們的武器就是文藝,要用文藝來教育人民,打擊敵人!前些日子,戰(zhàn)士劇社到一旅演出,戰(zhàn)士們看完節(jié)目,一個個都像小老虎似的,旅政委直說劇社給他們上了一堂大課。有時候,文藝就是最好的思想工作。大家正熱烈地說著,外面一陣嘈雜,王會長又帶著一幫婦女來了,還是嘰嘰喳喳的。張銳忙說,婦救會的姐妹們又來幫我們縫棉襖棉褲了。朱祥哈哈一笑,好啊,這些細布是我讓敵工部的同志專門去敵占區(qū)搞到的,可來之不易啊!其他女兵還沒有這個待遇呢。
當然,這時候的姊妹劇團對外還是姐妹工作團,朱祥說先小試牛刀,等在部隊和老百姓中小有影響了再打出姊妹劇團的旗號,現(xiàn)在還是初創(chuàng),道具上缺這少那的,將來會給你們一一配備上的。大家聽了,都信心百倍。有的說,沒有道具還有嘴呢,手也能比劃一番。音樂股的張股長走街串巷的時候,隔墻聽到于大娘的小閨女正在唱民歌,聲調激昂又好聽,就信步進了她家院子,又讓于大娘的小閨女唱了幾遍,聽著聽著就來了靈感。于大娘讓張股長屋里坐,張股長哪里顧得上,嘴上應著,腳一抬早就沒影了。她一路哼哼著調子往回趕,也顧不上招呼誰,坐在桌前就寫出了歌詞,還改了曲子。又拿給張銳看,說我這是舊瓶裝新酒。張銳正在教大家寫美術字、素描,準備演到哪里,就把標語刷到哪里。張銳看了連連點頭,說這歌詞好,能唱到婦女心里去。張股長也眉飛色舞的,哼哼幾聲,拿了拿調子就要唱,劇團成員張儀忙說,我伴奏。張儀從挎包里摸出口琴,這巴掌大的口琴,是張儀從家里帶來的。整個劇團,除了這把口琴,只有一把鑼,一面鼓。張儀是城里人,在學校里是學音樂的,學著學著,半道說要參加革命,爸媽不同意,她半夜里就帶著口琴不辭而別了。她看了幾眼譜子,就能照著吹了,還很流暢。她朝張股長點點頭,先來了個前奏,緊接著又遞了個眼色,張股長知道該她了,胸脯一挺,又一個手勢就唱了:大娘、大嫂子、大姐呀,咱們動員起來吧!參加婦救會給咱們申冤訴苦呀……張儀吹得好,張股長唱得有氣勢還有鼓動力,村里幾個婦女在窗外聽了都說好,還鼓著掌,屋里屋外的掌聲連成了一片。王會長說,快去唱給那些落后的女人聽聽!張銳見效果很好,就把歌詞拿給朱書記看,這也是朱祥臨走時囑咐的,每個節(jié)目他都要過目的。朱祥看了,連聲說好,有感情有感染力。他指著歌詞又道,在這幾個地方都加個“咳”如何?更有力量。張銳覺得也很好,說,我想了個題目,叫《參加婦救會》,行不?朱祥道,直白,一聽就懂,也適合沒有文化的姐妹們。
劉磊熬了一天一夜,寫出了對口快板《趕集》,打著一個又一個哈欠給張銳看,還連說帶比劃的。張銳被傳染了,就打著哈欠看,也是一個連一個的。兩人越說越激動,哈欠也停了。排練的時候,朱祥來了。劉磊扮大娘,張銳扮女干部。呱噠板一響,二人就進入了角色。劉磊挎著籃子往前趕,張銳幾步趕上她,大娘大娘地叫著連成串,你來我往地對上了話。大家看了都說好,一遍又一遍地鼓著掌。朱祥也是興致勃勃的,他說,很有教育意義,一言一語都是土話,老百姓愿意聽,喜聞樂見!大徐聽了朱書記的話,很高興,說是騾子是馬咱們得遛一遛了。朱祥說,要遛也得到其他村子遛。你們和茅山莊的群眾已經打成一片了,他們怎么好意思給你們挑毛病,說你們不好?大家都笑了。劉磊道,那我們就先去陌生的村子。朱祥點點頭,真金才是不怕火來煉的,你們就得經得起捶打啊。
劉磊在地方上的時候,打過幾次仗,有些戰(zhàn)斗經歷。不久,她又琢磨著要寫個東西。張銳問她這幾天又在憋啥?說話都少了。劉磊笑笑,說要憋個大的。小不點聽到了,一時不知就里,說指導員,你可別憋壞了,咱們這里就有茅房。張銳正端著缸子喝水,一口噴在了地上。果然,劉磊沒幾天就憋出了個大的,寫出了一個獨幕話劇《一支槍》。排練了幾天,來看的村民就笑了幾天。小不點扮演漢奸,從頭到腳都透著戲,既惹得人笑,又讓大家恨得牙根癢癢。后面她們還排了幾個小戲,也都是有聲有色的。
張銳說丑媳婦總得要見公婆,劉磊愣了愣,又笑了,問張銳你見了嗎?張銳搖搖頭,她問劉磊,劉磊也搖搖頭說,我這八字還沒一撇呢,又說咱們丑不丑他們還不知道呢。兩人笑得前仰后合。劉磊道,別婆婆媽媽的了,得書歸正傳了。當夜她們就選了幾個村準備去巡演,又開了動員會,大家一個個熱情高漲,信心一個比一個高。劉磊說咱們有多大能耐自己最清楚,丑媳婦總得要見公婆的。張銳聽了,想起之前說的話,差一點沒憋住笑。劉磊看她一眼,接著道,咱們不能還沒燒火鍋就砸了。劉磊的母親過去是開小飯館的,遇上客人不滿意,就說砸鍋了,砸鍋了。劉磊想到這里,想笑又憋住了,可大家都笑了。劉磊說,大家別笑,江湖上那些戲班子,要是一場戲沒演好,那就算是把吃飯的家伙砸了。要是咱們掉以輕心,宣傳就會大打折扣,這樣還能發(fā)動群眾嗎?
姊妹劇團第二天早飯后就去巡回演出了,一個莊一個莊地走,一個莊一個莊地演,那幕布雖是陳舊的床單被單連綴在一起的,還打了一些大大小小的補丁,一個個的看著刺眼,但并沒影響老百姓的興致,都一口一個地叫好,一陣掌聲連一陣掌聲。姊妹劇團盡管還是個草臺班子,可演了幾天就名聲在外了。一傳一、十傳百傳到了那些老資格的劇團,大家都說人家姊妹劇團還沒正式成立,就非同一般了。到茅山莊走親戚的人也津津樂道著,說她們就住在你們村,咋就不先演給你們看?茅山莊的人聽了很羨慕,說這幫鬼丫頭,住在咱這里怎么先不讓咱看?有個拾糞的老漢遇上了劉磊,也說了這話,還有點不高興。劉磊說大爺,我們馬上就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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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載完,全文刊于《黃河》202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