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立萬仞 絳帳三千——作為教育家的陳寅恪
陳寅恪不僅是杰出的史學家,也是優秀的教育家:列其門墻的,濟濟一堂;私淑成名的,不在少數。只是學術上的耀眼光芒遮掩了他教育上的突出成就,長期以來,學界多研究其史學思想,對其教育思想則關注得不夠。事實上,作為終生從事著述和教學的人,教育思想不僅是其整體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對如今學術型人才的培養也具有重要的意義。本文就此做些探討,以求教于學界。
一提起陳寅恪,人們首先會想到他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這句名言最早見于他為王國維紀念碑撰寫的碑文,這既是對王國維的評價,也是陳寅恪的宣言,它貫穿于陳寅恪艱難坎坷的人生歷程中,融匯在陳寅恪輝煌璀璨的學術創作中,落實到陳寅恪漫長曲折的教學活動中。那么,作為終生從事教育的教授,陳寅恪又如何在教學中堅持“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呢?
“為中國近世之模范人家”
在教育方面,陳寅恪推崇的是隋代王通和唐代韓愈。王通辭官歸隱,著書立說,設帳授徒,名聲大噪,求學者自遠而至,盛況空前,有“河汾門下”之稱,不僅及門弟子多達千余人,還結交了許多名流,其中學生薛收、溫彥博、杜淹等,友人房玄齡、魏征、王珪、杜如晦、李靖、陳叔達等人,在隋唐之際的歷史舞臺扮演著重要角色。陳寅恪說“追從昔賢,幽居疏屬之南,汾水之曲,守先哲之遺范,托未契于后生”,指的就是這件事。韓愈“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不僅繼承孔孟傳統,采用禪宗思想,建立道統,開啟宋代道學,而且提攜后進,領導古文運動,開宋代文化之先河。陳寅恪稱贊道,“退之在當時古文運動諸健者中,特具承先啟后作一大運動領袖之氣魄與人格,為其他文士所不能及?!酥缘弥麓苏?,蓋亦由其平生獎掖后進,開啟來學,為其他諸古文運動家所不為,或偶為之而不甚專意者,故‘韓門’遂因此而建立,韓學亦更緣此而流傳也?!酥l起光大唐代古文運動,卒開后來趙宋新儒學新古文之文化運動。”陳寅恪是有家國情懷的史學家,從事學術研究最終是為了經世致用、造福民眾,他的理想是培養出有益于人民和國家的人才。
這些與陳寅恪的家傳也有關系。他出生的家庭不僅是官宦世家,而且也是教育世家。其曾祖父陳琢如,走遍淮、徐、齊、豫等地,還到過京師,結果十分失望,感嘆“士失教久矣,自天下莫不然。誠欲興起人才,必自學始”,促使他以布衣身份興辦地方教育,創立“義寧書院”。陳寅恪的祖父陳寶箴初入仕途,就在河北創辦“致用精舍”(也稱河北精舍),后來出任湖南巡撫,推行變革,創辦很多新式學堂,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長沙時務學堂。父親陳三立曾跟隨陳寶箴積極參與變法,后來不與政治,袖手乾坤,創辦散原精舍,聲名遠播,是詩壇祭酒、學界翹楚,連徐志摩這樣的新派詩人也以得到他的品題為榮。陳寅恪祖上三代,無論是平民布衣還是封疆大吏,都看重辦學育人,在政壇和學界久負盛名,因此也就“握世運之樞軸,含時代之消息,而為中國文化學術德教之所托命者”,“為中國近世之模范人家”。
“不教書怎么叫教書匠呢?”
在清華大學享譽最高的校長梅貽琦在談到理想的師生關系時說:“古者學子從師受業,謂之從游,孟子曰‘游于圣人之門難為言’,間嘗思之,游之時義大矣哉。學校猶水也,師生猶魚也。其行動猶游泳也,大魚導前,小魚尾隨,是從游也,從游既久,其濡染觀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為而成?!鼻迦A國學院既繼承了中國宋明書院的傳統,又吸收了英國牛津等大學的導師制,老師傳業態度的莊嚴懇摯,學生問道心志的誠敬殷切,穆然有鵝湖、鹿洞遺風。每當春秋佳日,隨侍諸師,徜徉湖山,俯仰吟嘯。這需要教師以身作則,言傳身教。
對陳寅恪來說,首先是樂教敬業。陳寅恪熱愛教書這項事業,視教書為生命。1941年,陳寅恪預備去英國講學滯留香港,任香港大學教授,在歷史系擔任四門課程講授,每周八個小時。當時他家住九龍。去港大上課,需由九龍乘公共汽車到尖沙嘴輪渡碼頭,渡海至香港后,再換乘電車到學校。路途單程約需兩個小時。如此奔波,非常勞累,但他依舊認真備課,以致心悸、失眠加重。從香港脫險回到內地后,陳寅恪先后執教于廣西大學和燕京大學,并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兼職,出版了《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和《唐代政治史略稿》。1944年冬,《元白詩箋證稿》初稿完成。12月12日,剩下的一只眼睛也失明,住院治療。就在治病期間,情緒穩定下來后,學生石泉侍疾床前,陳寅恪就在病床上指導他醞釀構思畢業論文《甲午戰爭前后之晚清政局》,1947年春天完成。蔣天樞說:“先生漂泊西南,備歷艱困,當流亡逃死之際,猶虛懷若谷,獎掖后學,孳孳不倦,河汾之情偉矣!”
1946年陳寅恪從海外歸來,去外國治療眼睛,還是無效,雙目依舊失明,身心俱疲。系主任雷海宗看他身體孱弱,雙目失明,便勸他暫時不要開課,休養一段時間,搞些個人研究。陳寅恪馬上說:“我是教書匠,不教書怎么叫教書匠呢? 我要開課,至于個人研究,那是次要的事情。我每月薪水不少,怎么能光拿錢不干活呢?”雷先生同意后,他又讓學生王永興通知中文系,在中文系也開一門課。在長達三十多年的教學生涯中,陳寅恪一直在教學第一線、堅守教學崗位,幾乎從來沒有因為私事而請假、遲到和曠課。除非因健康原因,臥病不起,不能上課,一旦健康情況允許,就是在病榻上也堅持給學生講課。作為學問家和著作家,他從來沒有因個人研究和個人著述而耽誤給學生講課。就是后來雙目失明,陳寅恪還堅持上課:備課是由助手先念資料,他思考組織;上課是由助手板書,他自己口授。這樣一直延續到1958年被迫停課為止。在任教的幾十年里,陳寅恪“默自約誓,非有特別緣故必不請假,故常有帶病上課之時”。1932年10月,他父親八十大壽,時間錯不開,乃是罕見的“特別緣故”,請假十天去廬山祝壽。其敬業愛崗、克盡職守的精神深深地感召著學生。多年之后,王永興還說:“使我感動的是他那種勇于擔任工作重擔的精神,使我感動的也是他那樸實而堅定的語言。他沒有說過作為一個教師該如何如何的冠冕堂皇的話,但是,他的身教要比那許多話高明得多?!?/p>
其次是嚴謹認真。陳寅恪是教師,但首先是學者,他繼承了清代乾嘉學派考據的傳統,又吸取西方近代實證精神,無論是研究還是授課,都實事求是,認真研究史料,從中得出結論。剛進清華園時,陳寅恪在國學院任教,講授幾門課程。課前他認真備課,每次都是重新查閱史料,組織講義,做好充分的準備,工作量很大。授課時自己把所用的書籍用兩種顏色的包袱帶進教室,工整板書,仔細講解,全神貫注,一絲不茍,一堂課下來,幾乎搞得精疲力盡。每逢周末,還進城和漢學家鋼和泰學習梵文、討論問題。每天清早起來朗讀外語,勤奮用功一如讀書求學時期。他自己認真研究,對待學生要求自然嚴格。據金岳霖回憶:“有一天我到他那里去,有一個學生來找他,問一個材料。他說,你到圖書館去借某一本書,翻到某一頁,那一頁的頁底有一個注,注里把所有你需要的材料都列舉出來了,你把它抄下,按照線索去找其余的材料?!苯鹪懒夭粌H感到陳寅恪知識淵博,記憶力強,也感受他嚴謹認真。清華大學教師王以中是李濟的學生,寫有關交通史的文章,告訴陳寅恪說陳垣那里的《殊域周咨錄》有這方面內容。陳寅恪就致函陳垣幫他借書:“清華教員王君以中來言,尊處藏有《殊域周咨錄》一份,不知能允許借鈔否?王君為李君濟之助教,專攻東西交通史,故亟欲得此書一觀也?!睘橥碌膶W生寫文章,陳寅恪專門幫著借書,這是熱心,更是認真。姚薇元的《北朝胡姓考》寫好后,請陳寅恪寫序,想出版問世。陳寅恪看后給他說:“此文資料疑尚未備,論斷或有可商,請俟十年增改之后,出以與世相見,則如率精銳之師,摧陷敵陣,可無敵于中原矣?!币痹爮睦蠋熃ㄗh,窮十年之功,充實修改完善,再請陳寅恪作序。陳寅恪欣然命筆,寫了序言。嚴師出高徒,陳寅恪自己治學嚴謹認真,教出來的學生也這樣。
再次是開拓創新。陳寅恪史學家、思想家,不是教書匠,是一代大師。大師不是隨便可以稱呼,陳寅恪對大師有自己的理解。他說:“自昔大師巨子,其關系于民族盛衰學術興廢者,不僅在能承續先哲將墜之業,為其托命之人,而尤在能開拓學術之區宇,補前修所未逮。故其著作可以轉移一時之風氣,而示來者以軌則也?!备叛灾嬲髱熡谐星皢⒑笾?。陳寅恪就是這樣的大師。他衡論中西,平章華梵,在多個研究領域有開創之功。在總結王國維學術成就時,他概括三種模式: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取異族之故書與吾國之舊籍互相補證,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陳寅恪治學同時采用這三種模式,取得很大成就。對于中國典籍經史子集陳寅恪十分熟悉,又遇上殷墟發掘、敦煌文檔再現、大內檔案面世;他通曉多種文字,包含中國周邊國家的梵文、蒙文、滿文、巴利文、西夏文和突厥文等,他留學海外18年,對西方文化及其與中國文化的差別十分熟悉。
在傳承方面,陳寅恪繼承乾嘉學派的傳統。乾嘉學派在史料的整理與考訂,史學工具與方法的改進方面取得了很大成就,惜乎其時文網密布,“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人們不敢發表議論,沒有系統深邃的史學著作出現。陳寅恪承謹嚴之風,又敢于開拓,不僅寫下《唐代政治史略稿》《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和《元白詩箋證稿》等傳世經典,還撰寫了一系列具有真知灼見的文章,如《馮友蘭〈中國哲學史〉考察報告》等,他“在史中求史識”,總結歷史經驗和教訓,加上“西洋語言科學之方法,為中蔵文比較之學”,成就“較之乾嘉諸老更上一層”;即便是暮年時節,他失明臏足,不惜殘老,衰年變法,私下撰寫《論再生緣》和《柳如是別傳》等,深藏篋底,托諸名山。這些充分展示陳寅恪的學術功底和創新能力。正因為這樣,他講課時能做到三不講:外國人講過的不講,古代人講過的不講,自己講過的不講。這就是說,講課的內容都是自己最新研究的成果,都是有創新性的。也是因為這個,慕名聽課的不僅有學生,還有著名的教授如吳宓和朱自清等人,鄭天挺也因之稱其為“教授之教授”。
敢“書具保證”,愿“坐濫保之罪”
陳寅恪在王國維紀念碑文的開頭說:“人類之不同于禽獸者,以其具能思想之特長。能思想矣,而不能自由焉,不能獨立焉,則又何以異乎牛馬而冠裳?!保ū脑澹┧粗鬲毩⒕窈妥杂伤枷?,首先看重個體人的生命。具體到教書育人上,就是看重學生的生命,因為這是學生治學問道的根本。陳寅恪體弱多病,深受其苦,更加珍惜生命與健康。他一生潛心于學問,從不旁騖,惜時如金。他既不擔任一切行政職務,也不從事任何與學問無關的事務性工作,但他對門生弟子的事情,無論是生活、學習,求職乃至借書,都毫不吝惜自己的時間、精力,予以介紹、推薦甚或代庖。下面略舉數例,資以說明。
對于學生的生命安全,陳寅恪掛記在心上。在清華國學院時,學生朱延豐因失戀痛苦不堪,有兩周時間既不在宿舍休息,也不到教室聽課。有的說他回江蘇老家,有的說他輕生自殺。陳寅恪得知此事憂心如焚,派學生四處打聽尋找。后來朱延豐自己回到學校,陳寅恪才放下心來。為了讓他有所寄托,及早從失戀的陰影中走出來,陳寅恪專門致函胡適,推薦朱延豐到胡適主持的編譯所里做些翻譯工作。1931年,學生羅香林父親去世,他給親戚師友發了訃聞。陳寅恪接到訃告后寫了副挽聯寄到羅香林家里:“惜公抱經世才而未竟其用,有子治專門學能不負所期?!币淮鷩鴮W大師送來挽聯,這對喪父的少年是多么大的安慰和鼓勵呀!1942年,愛徒張蔭麟英年早逝,陳寅恪十分悲痛,在挽詩中寫道:“流輩論才未或先,著書曾用牘三千。共談學術驚河漢,與敘交情忘歲年。自序汪中疑太激,叢編勞格定能傳。孤舟南海風濤夜,回憶當時信惘然。”
對于學生的日常生活,陳寅恪也是在惦記和關心。抗戰勝利清華復原后,陳寅恪雙目失明,堅持上課。助手王永興在清華大學沒有住房,工作起來很不方便。陳寅恪專門致函校長梅貽琦,請解決王永興的住房問題,并讓自己妻子唐筼親自把信函交到梅貽琦家里。王永興當時不知道。他后來回憶說:“1947年1月中,清華庶務科通知我說,分配給我三間住房,在西校門外喇嘛廟(即顏家花園),要我去成府找顏惠慶的管家,由他領我去看房子。這是顏家的一處房屋,清華租來作為教師住房。庶務科的通知使我感到十分意外,且迷惑不解,我沒有向學校申請住房,歷史系和雷海宗先生也沒有向我說過住房的事。但我還是踏雪去看了房子,一所大花園內的三間寬敞大瓦房,在西校門附近。不久,我搬入新居。他們查閱清華大學校史檔案,在1947年檔案中有如下一封信?!薄熬醋x四十三年前先生致梅貽琦校長的信,我如大夢初醒,悲感萬分,為了我的住房,先生寫信,師母親臨梅家。幾十年中,先生和師母從未說過。長時間中我受到先生的護持也竟不知,而今稟謝無由,至感悲愧?!?/p>
對于學生畢業后就業問題,陳寅恪更是關心操勞,四處求人,寫信幫學生求職。例如,為張蔭麟工作,他致函傅斯年:“昨閱張君蔭麟函,言歸國后不欲教哲學,而欲研究史學,弟以為如此則北大史學系能聘之最佳。張君為清華近年學生品學俱佳者中之第一人,弟嘗謂庚子賠款之成績,或即在此人之身也。張君年頗少,所著述之學術論文,多為考證中國史性質,大抵散見于《燕京學報》等,四年前赴美學哲學,在斯坦福大學學哲學得博士學位。其人博洽而思想有條理,若以之擔任中國通史課,恐現今無更較渠適宜之人。若史語所能羅致之,則必為將來最有希望之人才,弟敢書具保證者,蓋不同尋常介紹友人之類也。”再如,他在給吳其昌寫的求職推薦信中說:“吳君其昌清華研究院高材生,畢業后任南開大學教員,近為美國斯丹福大學經濟學會搜集中國經濟史材料,吳君高才博學,寅恪最所欽佩,而近 狀甚窘,欲教課以資補救?!瓍蔷龑W問必能勝任教職,如其不能勝任,則寅恪甘坐濫保之罪。”為了學生求職和謀生,陳寅恪敢“書具保證”,愿“坐濫保之罪”,這是對學生怎樣關心和對事業熱愛呀! 像這樣幫學生求職的親筆函件,陳寅恪寫了很多,而有些被推薦的人自己并不知道。陳寅恪推薦勞榦到語史所工作一事,就是他很多年后才知道的:“等到傅孟真先生逝世以后,我在參加傅先生遺集整理工作之中。在傅先生的一本書中,看到夾著陳先生一張回覆傅先生的信,對我加以鄭重的推薦,這件事陳先生從來未曾直接和間接表示過的,使我萬分的感動。當時覺得這是傅先生未曾公開的信,我只好看過仍夾在原處。”1944年11月23日,就在雙目失明前的二十天,他致函李濟和傅斯年,談到自己眼疾后,還在推薦朱少沂給語史所:“茲有一事即蔣君大沂,其人之著述屬于考古方面,兩兄想已見及,其意欲入史語所,雖貧亦甘,欲弟先探尊意,如以為可,則可囑其寄具履歷著述等,照手續請為推薦,其詳則可詢王天木兄也。弟不熟知考古學,然與蔣君甚熟,朝夕相見,其人之品行固醇篤君子,所學深淺既有著述可據,無待饒舌也?!弊约好媾R著雙目失明的危險,還不忘推薦學生找工作,這是何等的博愛和負責呀!由他推薦找到工作的學生,多達十幾人。有些是他自己帶的學生,有些是別人帶的學生。如,他推薦給陳垣的孫道升就是馮友蘭帶的學生,他在信中寫道:“孫君道升,前清華大學哲學系畢業高材生,學術精深,思想邃密,于國文尤修養有素。年來著述斐然,洵為難得之人材。聞輔仁附屬高中國文課尚需教員,若聘孫君擔任,必能勝任而愉快也。”
學生畢業工作后,陳寅恪一直鼓勵并激勵他們。學生有著作出版,求他作序,他有求必應。朱延豐的《突厥通考》、姚薇元的《北朝胡姓考》、徐高阮的《重刊洛陽伽藍記》、吳其昌的《梁啟超傳》等,都有陳寅恪所寫的序言和跋文,對他們加以肯定并鼓勵。對于親炙弟子如此,對私淑學生也這樣。著名的中古史研究專家唐長孺并沒有跟陳寅恪讀書,屬于私淑弟子。唐長孺把自己的著作《魏晉南北朝史論叢》寄給陳寅恪。陳寅恪看后給唐長孺回信說:“寅恪于時賢論史之文多不敢茍同,獨誦尊作輒為心折?!标愐W界泰斗,名重天下,一言九鼎,誰若能得其嘉許,便可身價十倍。后來唐長孺在史學界享有盛名,與陳寅恪的肯定和嘉許是分不開的。唐長孺后來紀念道:“掩卷心慚賞譽偏,講堂著籍恨無緣。他年若撰淵源錄,教外何妨有別傳?!?/p>
“一切都是小事,惟此是大事”
陳寅恪教育思想的形成和實踐,離不開特定的社會環境。陳寅恪從事教學的生涯很長,但大部分是民國時期,主要是在清華大學。他教學的第一站便是清華國學院,在后來很長時間內,也是在清華教書,是民國時期的清華大學為他提供著述和教書的平臺。因此,講陳寅恪的教育思想自然離不開民國時間的清華大學。
從剛升級為大學后羅家倫主政時期,清華就采取“教授治校”的領導體制,并形成傳統,就是在國民黨對大學進行黨化教育的時代,這種制度也堅持了下來。1938年4月,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成立,同年10月,中共在聯大成立地下黨支部,組織不斷發展壯大,專門從事反對國民黨和蔣介石的活動。在這樣的情況下,“國民黨對于高等院校的直接控制空前地加強了。1939年就要求院長以上的教職員都必須加入國民黨,并在聯大公開設立國民黨黨部,稱為區黨部,在各學院設立區分部。……在學生中還公開設立了三民主義青年團分團部。……在學校還設有訓導處,由訓導長負責對學生進行‘訓導’?!焙髞眈T友蘭說:“從表面上看來,聯大成為國民黨完全統治的學校了。其實并不盡然。據我所知,聯大還是照三校原有的傳統辦事,聯大沒有因政治的原因聘請或解聘教授;沒有因政治的原因錄取或開除學生;沒有因政治的原因干涉學術工作:所以在當時雖然有這些表面的措施,但社會上仍然認為聯大是一個‘民主堡壘’”。清華大學并沒有統一教材,由老師們自己根據研究心得編寫講義,把研究成果傳授給學生,這是在教學活動中堅持精神獨立和思想自由的重要保證。1940年,陳立夫出任教育部長后,三度訓令西南聯合大學按教育部的規定統一教教材,統一考試,遭到了西南聯合大學教授的強烈反對,他們推薦馮友蘭起草公函,駁斥教育部的訓令。馮友蘭模仿諸葛亮《后出師表》,義正辭嚴,從六個方面駁斥教育部的無理要求。信函上呈以后,教育部也就沒有強迫聯大遵照要求統一教材、統一考試,聯大仍然秉承“學術自由、兼容并包”的治校原則,由教授們自己編寫講義、組織考試。
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陳寅恪才能在教學中貫徹自己學術獨立和思想自由的主張,無論著述和講課,都是從事實出發,認真研究,得出結論,不人云亦云,不曲學阿世,不老生常談。他對于自己學生定下一個標準,“都要有自由思想,獨立精神,不是這樣,即不是我的學生?!薄爸芤涣家埠?,王永興也好,從我之說即是我的學生,否則即不是。”陳寅恪在這里說的“從我之說”,不是具體的研究結論,而是堅持“獨立之精神和自由之思想”這一基本原則。學者具體學說有無錯誤,是可以商量的,陳寅恪對王國維和梁啟超的學術思想,都有不認同并批評的地方;他自己的著作后面都是以“稿”的面目問世,就意味著還有商榷修改的地方。學生羅香林寫唐太宗傳,自然涉及到李唐王室的出身問題。在這個問題上,陳寅恪持少數民族說,朱祖謀持漢族說,恰好朱祖謀是羅香林的岳父。陳寅恪開玩笑說,這個問題上,是從師傅說,還是從岳父說呢? 意思是鼓勵羅香林自己思考,不要盲從他人。經自己研究得出結論,是和師傅的接近,還是和岳父的接近,倒是無所謂的事情。卞僧慧也回憶陳師要學生們看原書,從“原書中的具體史實經過認真細致、實事求是地研究得出自己的結論,一定要養成獨立精神、自由思想、批評態度”。
對于“獨立精神、自由思想”,他認為是最重要的,“一切都是小事,惟此是大事”。當這一原則實在無法堅持時,他寧愿退出講壇,不再教課,也不愿人云亦云、曲學阿世。1958年,全國掀起批判“厚古薄今”的運動,陳寅恪受到了來自全國學界的批判,這些批判中帶著很多非理性和非學術的成分,甚至是對陳寅恪進行人身攻擊和人格侮辱。這年7月,陳寅恪致書中山大學校長,表示:一、堅決不再開課;二、馬上辦理退休手續,搬出校園。從此,陳寅恪告別了堅守32年的講壇,結束了他心愛的教書生涯,留下了“平生所學供埋骨,晚歲作詩欠砍頭”的詩句。最后,學校同意他不再授課,但堅決不允許他搬離校園。
作為以教書為職業的大學教授,陳寅恪更看重教書育人的重要性。他有著書立說、教書育人、創立學派的雄心壯志,可是沒有這樣的機會和條件。近代以來,隨著大學的陸續創辦,學術研究和人才培養也不斷職業化、專業化和學院化,一個學派的創立,需要相應的制度與環境做保證,需要大量的人力與財力做后盾。這些都是陳寅恪所沒有的,他全是憑一己之力在單打獨斗。他雖然供職于清華大學,可研究生制度并沒有建立起來,無論是國學院時期還是文學院時期,及門弟子寥寥無幾,且授業時間很短,最多也只有兩三年,關系也泛泛一般。那些學生至多初步摸到門徑就畢業離開,未能登堂入室,更別說廣收門徒,開宗立派了。終其一生,陳寅恪弟子不多,有的還中途變節,被他逐出師門,效法王通和韓愈的理想如“方丈蓬萊,渺不可及,徒寄之夢寐,存乎遐想而已”,以致發出“嗚呼,此豈寅恪少時所自待及異日他人所期于寅恪者哉”的浩嘆,落得“招魂楚澤心猶在,續命河汾夢亦休”,“平生負氣成今日,四顧無人對夕陽”。
盡管在著述和授徒兩方面的理想都沒有如期望的那樣實現,陳寅恪和他父祖一樣,成為悲劇式的人物,但他們的氣節和操守成為當代榜樣、萬世楷模。他的父祖“以吏能廉潔及氣節文章頗負重名于當代”,陳寅恪自己“平生固未嘗侮食自矜,曲學阿世”。對學者來說,氣節比學業還重要。陳寅恪知道自己在這方面堅守的價值,他說:“歐陽永叔少學韓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記》,作《義兒》《馮道》諸傳,貶斥勢利,尊崇氣節,遂一匡五代之澆漓,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為我民族遺留之瑰寶。孰謂空文于治道學術無裨益耶?”這里可看到,在陳寅恪心目中,作為人師的氣節、道德和操守是多么重要。學術研究需要外部有自由寬松的環境,自身有實事求是的精神。自由的環境是需要爭取的,求實的態度是需要堅守的。這些,陳寅恪都做到了。他給后世樹立了標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