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2025年第4期|王子?。弘y忘的一天
王子健,1999年出生,陜西咸陽人。畢業于湖南師范大學創意寫作專業。寫詩和小說。
一
今天,李可可把以前不喜歡的茶色蝴蝶夾翻了出來——想到那天賀澤蘭說起小時一起玩的竹蜻蜓。好多墨點子在上面,不知道媽媽當時看上它什么,然后買了給她。老里老氣的蝴蝶夾,李可可讓它咬住自己盤上去的頭發。大概因為那只竹蜻蜓找不到了,所以翻出這個蝴蝶夾來。即便找得到,她記得竹蜻蜓也已經壞了,大概更像一只“竹節蟲”——這樣想著,側過身照照鏡子,連這只放舊的蝴蝶夾都像一只灰撲撲的蛾子。
事物都不像它們原本的樣子了,澤蘭看起來還是老樣子。他們那天約在一家川菜館子見,她提議的。菜上濃稠的辣味勾芡恍惚間都像撒了肉桂粉的咖啡,麻婆豆腐上的蔥花也像撒在熱華夫餅上結塊的抹茶粉。去咖啡廳才是她原本的構想。她現在很少坐在什么地方喝咖啡了。那天出門,她穿了一件駝色風衣,頭發披下來。她以前是嬌小的身形,什么時候開始不是了呢?她托著腮看著他,像要把自己摁回那個嬌小的人兒。腮幫子都摁疼了。賀澤蘭,賀澤蘭。這樣的人見了是難忘的,何況他們很早就認識了。為什么服務員不多看他一眼?為什么旁桌的食客埋頭苦吃那盤燒白?他們看不出他有多讓她難忘嗎?
李可可在手機屏上偷看自己的樣子,鼻孔大,眼袋黑,嘴巴一側歪下去,和法令紋連起來像個“公”字;歪向另一側,現在像個“分”字。“還很年輕呢!”他寬慰她。她聽見了,收回手機前又大膽地照了一次,這次她兩邊嘴角都沒那么撇,和法令紋連在一起像個“?”字了。她對自己這種愁容簡直無可奈何。好吧,她想。她正了正自己的駝色風衣,咽了咽口水。
一塊鱸魚搛了過來,他問:“在做什么?”
“做老師?!北緛硐胝f“教師”的——畢竟他剛說我年輕,她想。想到剛剛看見的自己的老態,她笑了一下,動筷子。
簡直是個錯誤。平時上班她都會化妝的,那天見澤蘭,她光著一張臉,事后想起來簡直像光著身子。李可可知道賀澤蘭那天沒卸下偽裝,他肯定還沒恢復從容。他有狐臭,可他那天香噴噴的。今天她上班也不化妝了。
心氣高個子矮,在李可可看來是可憎的,要像她反過來才好;她是因為媽媽才反過來的。今天上班她穿了一件米黃色的大衣,領口有些臟了。人高馬大的,李可可覺得自己看起來像一根腫起來的香蕉或者一頭洑上水的河馬??隙ㄓ胁簧賹W生在她背后說她長得難看。但她心氣太低,什么事都可以逆來順受,讓她的丑陋都顯得溫馴了。小時候有一次她忘了因為什么事沒聽媽媽的話,媽媽拿著一只硬邦邦的蝴蝶夾把她的頭皮夾了一下。她感覺那不是塑料的,肯定是鋼鐵的!當時她的眼淚就流了下來,又怕媽媽再來一下,脖子畏縮起來,往前伸著。
“那天怎么沒問他關于結婚的事。”李可可早上梳頭時自言自語,她梳得很用力,梳幾下擺擺頭,把頭發甩得蓬松,再梳得皺巴巴亂糟糟的,“他肯定結婚了,我是知道的?!鳖I子上也有頭發纏在絨毛上。梳子掠過小時被媽媽夾過的地方。“也不能怪媽媽,”李可可想到頭皮被夾成“凸”字的感覺,“畢竟不是她拆散了我們?!?/p>
“李老師,您生病了嗎?”語文課代表謝青青把一沓作文本抱上來。李可可靠著黑板枕著那只“蛾子”,平時對這種摻了諂媚的關心是鄙夷的,但她剛剛在想竹蜻蜓的事,就溫柔了些。
“作文收齊了?”手里的粉筆頭中心凹下去了,寫起字來會有兩道子。
“劉媛媛沒交,就差她的了?!?/p>
“劉媛媛你怎么回事?”
劉媛媛一直是班里的刺頭。各科作業都交得晚,成績總倒數,進學校經常不佩戴紅領巾。頭發總是進校時看著好好的,進校后就不知道從哪里突然長出一堆散下來。李可可經常和班主任聊她。她有些生氣了,自己的人生要用在和這些不知好歹的小孩子打交道上了。溫柔很容易變味,變成酸酸的、乖戾的自憐,變成對別人苦苦的、報復式的殘忍。什么時候才有時間處理真正需要處理的事呢?她想到被澤蘭抑制的狐臭,突然怒不可遏。
劉媛媛甚至都沒站起來。
“劉媛媛!跟你說話呢!”
“老師,對不起。我忘寫了?!彼念^發今天倒沒放下來,也可能是料到有此一怒。誰也沒想到脾氣最好的李可可老師會高聲說話。
“好。那好。今天你就在學校里寫完。寫不完不許走,不然就叫你家長來。”謝青青又裝模作樣地點了一下作文本,不動聲色。上次她的作文李可可給了滿分。李可可看著在自己手中得勢的課代表,突然感覺自己真的老了。
二
下課后李可可抱著作文本回到辦公室。旋開保溫杯,還不能喝呢;不能喝的滾水就像還沒法讓人接受的熱情,需得放涼一點兒。李可可覺得自己很多事都是這樣過來的。謝青青的作文本放在最上面,李可可輕笑了一下。劉媛媛這樣的孩子她不喜歡,謝青青這樣聰明的孩子,她也挺不喜歡的。這次布置的作文題目是《難忘的一天》。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這是唐代詩人李商隱的詩。今天我和媽媽去養老院看望奶奶,一路上我都在想這句詩。我們中國是一個尊老愛幼的民族,孟子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李可可有點看不下去了,她直接看結尾:
臨走時奶奶還不忘囑咐我要好好學習,她對我上次作文拿了滿分的事很開心。奶奶說她這一生能看到我茁壯成長,就沒有什么遺憾了。這對我和她來說,都是難忘的一天吧!
李可可大笑起來。好在辦公室這時沒什么人。謝青青憑什么覺得奶奶這一生沒有遺憾了?這些名言警句被這樣胡亂用著,簡直像把珠玉一樣的人摻在垃圾堆里。她想到賀澤蘭。上次見面后她回味這次重逢,總是想不夠似的?,F在她覺得他再次出現在她的生活里,就好像這些名言警句不合時宜地出現在小學生作文里一樣。那么給她多少分呢?她好像也不能判個低分。她又在作文本上寫了個“優”字,似乎也是在肯定自己。
教數學的高老師進來了,面有慍色。李可可感覺到自己的辦公桌都晃了一下,頭上的蝴蝶夾微微發顫?!霸谖业恼n上,那個什么劉媛媛,寫你布置的作業。”水晾涼了一點兒,李可可端著喝了一小口?!芭叮易屗裉鞂懲甑摹!彼那敢舛紝懺谘劬?,聲音里可一點也沒有?!澳撬€挺會搬弄是非的,現在的孩子好差勁!說是你讓她在我的課上寫的。”李可可又生氣了,簡直像有人拿著蝴蝶夾在她后面一張一合追著她跑一樣。她突然想起他和宋老師爭隔壁班主任的事。
“那怎么會是我,沒那么大能耐。我又不是班主任?!备呃蠋熣×恕K坪醪琶靼走^來,李可可罰劉媛媛寫作業,這種事本身就是破天荒頭一次!這個人似乎變了。大仇得報,李可可用指甲把衣領上莫須有的頭發絲剃了剃。
“見過賀澤蘭之后,我開始發火了。像我媽一樣?!彼X后的蝴蝶夾,好像那是個開關。“這對我倒也是難忘的一天?!彼珠_始看作文,看著看著又想起那天。
那天他們在川菜館子里聊了很多,都是過去的事。李可可還大膽地回憶了他們一起去海島的那個夏天。賀澤蘭當時露出了欣慰又尷尬的表情?!拔覌屢侵牢沂呛湍闳サ?,估計會殺了我,我求了樂益好久呢,讓她和我媽說,是她和我去的。你還記得那天嗎?你騎著電動車帶我環島旅行。我一直坐在后面偷拍你?!崩羁煽勺约阂猜牫鰜?,說得太嚇人了。從后面看,澤蘭的肩膀寬寬的,租車配套的小熊頭盔把他的頭發包了起來,但他一側過來和她偶爾說一兩句話時,還是可以看見他好看的側臉。才多久的事?四年?五年?怎么倒像過去了一輩子呢?
“樂益現在怎么樣了?好久沒見她了?!?/p>
“不好意思,我們現在也沒怎么聯系了?!?/p>
“啊,我以為你們是最好的朋友?!?/p>
不是那個意思,李可可那時就有點生氣了,完全不是那個意思。她現在和樂益還是最好的朋友,只是很少聯系了。為什么賀澤蘭就看不到這一點呢?就像她現在還是很喜歡他一樣,他為什么就不懂這一點呢?
“跟你袒露一個秘密?!憋埡笏麄冊诮中墓珗@散步,他煞有介事地說。
“好,你說吧?!崩羁煽傻男奶孟褚话洪_撂進熱可可里的跳跳糖。
“其實我是有狐臭的?!?/p>
她不想從容地說我知道,那樣太怪了。她也不想裝出一副才知道的樣子。那天她頭發是披下來的,她撓撓以前被蝴蝶夾夾過的那塊頭皮。
“我以前因為這件事,怎么說呢,挺自卑的。和你出去玩的時候,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我一直很怕被你發現?,F在我好了,做了一個小手術?!彼踔链蜷_臂膀,似乎想讓她聞一聞。原來是這樣。她后來還是覺得他依然有狐臭,是他在偽裝。她沒法接受他改變一分一毫——至少從身體方面。
“所以你,”李可可的跳跳糖全部融化掉了,突然感覺挺熱的,把大衣的紐扣旋開兩個,“還是變了?!?/p>
賀澤蘭摩挲著自己口袋里的襯布,“是啊,是變了?!敝澳欠N尷尬消失了,現在他聲音里只有欣慰。
李可可有些受不了了。天氣實在太熱了。或許是因為吃了川菜?“你知道嗎,我有一天想再去我們的島。不是說我現在沒有錢再去那里,也不是說我就真的忙得沒有假期了。但我變了,不再是過去的我了,沒有那種擔驚受怕的心情和隨后放松的感覺了。”她感覺到莫須有的蝴蝶夾在咔嚓咔嚓地逼近她。“我們認識很久了,你知道我的媽媽是什么樣的?!彼龂@了口氣,“但我沒有怪罪她的意思。我是說,當初和你分開完全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怕她知道,僅僅是因為我怕——但現在我只怪罪我自己,也請你別再怪罪她了。”她哭了,可是不就因為當初那么害怕,那天才那么難忘嗎?
賀澤蘭拍了拍她的胳膊,輕到像被蜻蜓的翅膀扇了一下?!拔液镁脹]和別人說過這么多話了。雖然這也改變不了什么?!彼侵杆幕橐?。其實因為什么都改變不了,她才說的。她最怕改變了。
回憶過去發生的事,容易讓那些名詞褪色,只留下動詞。說她忘了那個海島叫什么,有些夸張,但確實要靜下來想一想,才能重新知道它的名字。那天她穿了什么牌子的衣服,喝了什么牌子的飲料,租的電動車的牌子和入住的酒店名字,她統統記不得了。只記得騎行、下水、摟抱這樣的事。而這些離她現在的生活多么遙遠??!真奇怪,明明是發生在一個星球上的事啊。
她對現在的生活只字不提,她相信它們都寫在她的臉上。癤腫在下巴左邊留下的疤痕——這也是她剛剛吃飯托腮的原因之一,怕他瞧出她有一絲一毫改變。人也真奇怪,明明大體都變成什么樣子了,還注意在這些細枝末節的地方有沒有滄海桑田的遺跡!鼻子上最后一個青春痘留下的疤瘌,有一次家庭聚會喝了酒,她發現它變紅了,像《源氏物語》里的末摘花。那時她是故意把它摳爛的,有些破罐子破摔,也像在為日后愛情不順提前找個理由:你看,有這么個疤瘌,無外乎會這樣子。她現在不會再做這種事了。兩只手托著腮,也沒辦法不讓他看不見它了。好,就讓他看好了。
“原來記得你挺嬌小的?!?/p>
“現在吃胖了?!崩羁煽赏蝗挥X得,要是現在身體和過去一點也不像,也挺好的。簡直像把過去原封不動地保存了下來。她又發現,自己的心恐怕還和過去一樣呢。賀澤蘭的尷尬又上來了,他似乎覺得得罪了她,只好從更遙遠的過去搜羅一些話題。
“竹蜻蜓。還記得一個我買給你的竹蜻蜓嗎?藍色的,不,綠色的?!?/p>
“記得?!边@種事只有想起來好玩。當時他是買給她的,沒錯,可她玩久了,他看著眼饞,又想要回來。她讓他再買一個。他不肯,就趕著把它毀了,掰成一根禿嚕棍子。這下好了,大家都別玩了。李可可有點害羞了,她說完就不再接話了。賀澤蘭繼續說下去。
“挺抱歉的,我當時把它掰壞了?!?/p>
“可以不用再說的?!蹦菚r起她就隱隱覺得不對勁了。她的頭發披散著,她那時就已經把竹蜻蜓和蝴蝶夾想到一塊去了。
“我還是要說,挺抱歉的。有些事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過去,你知道的。”賀澤蘭顯然話里有話?!艾F在告訴你了,我心里好多了。告訴你我有過狐臭,告訴你我為掰碎竹蜻蜓而道歉。我心里好受多了?!?/p>
李可可那時就生氣了。這些事明明可以一直放著,像肉燉爛在鍋里一樣,也許在徹底腐臭到來之前,總有一刻會是芬芳四溢的。她不明白為什么要說清楚呢。她媽媽夾了她頭皮,從未為此道過歉,但她們之間那些閃閃發光的東西不一直都在嗎?和那些濃黑腥甜的東西一起。如果人世間的事可以說清楚的話,大家說說話道道歉猜猜拳就算了,誰來關照那些曖昧的、可憐的小東西,那些一閃而過的情感呢?她今天看謝青青的作文又想起這件事來,“奶奶說她這一生能看到我茁壯成長,就沒有什么遺憾了?!敝x青青和賀澤蘭憑什么認為他們說得清呢?
“好了,別說了。我求你別說了?!崩羁煽砂杨^發扎起來,可她沒帶夾子和皮筋。頭發又松懈下來。她那么需要美貌的時候,美貌從沒來過。在她擁抱混沌的那一刻,她的美麗從混沌中透了出來。只有那一刻。
“那么,海島上的事……”
“海島上的事就留給我自己吧,謝謝你。”
“不客氣?!辟R澤蘭對她笑了一下。歉意地笑。這個人真是變了,她努力呼吸,沒有那種味道,只是干巴巴的香噴噴的味道。
“謝謝你?!?/p>
三
下午,高老師給她帶了一杯咖啡,似乎是為上午的事道歉。他頭往外撇了一下說:“劉媛媛還在寫呢!”
“這節又是什么課?可別又有別的代課老師找我?!彼捓镒匀欢粠е?,也是因為剛從回憶里掙扎起來。其實她早把高老師怎么得罪她忘了。
“體育課,這節自由活動?!?/p>
李可可端著咖啡走出辦公室,從走廊上往下望。果然,小孩子們正在操場的草地上玩呢。有的坐著,有的跑著,謝青青正和一個男生有說有笑,都不像在她跟前的樣子了。她站了好一會兒,小口嘬咖啡喝。謝青青看到她了。
“李老師好!”
李可可笑了一下。也是,能指望這樣的孩子寫出什么復雜的東西呢。要是她能一直這樣單純就好了。也許命運就像謝青青一樣,把名言警句帶到垃圾堆里去,讓奇跡在世上流通。何況她也許不單純。也許,我也不用這樣妄自菲薄。誰知道垃圾堆里曾經有沒有過竹蜻蜓和蝴蝶夾呢?
剛剛那根中心凹下去的粉筆頭被她揣在米黃色大衣兜里了,她摸到它,走回教室,把咖啡放在講臺上。教室里還有幾個學生,有的在睡覺,有的在吃辣條和薯片。吃東西的學生見了她還有點訕訕地藏之不迭,就笑了。劉媛媛在后面寫作文。
她其實睡著了,握著筆,枕著自己的手臂,“發包”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放下了。筆靠在劉海后面的額頭上,頭發披在校服上。作文紙壓在下面。李可可悄悄走過去看,作文格子才寫了不到兩百個,最后一個字已經寫糊了,筆在上面劃了好多道線?!半y忘的一天”五個字寫得扁且平,連在一起看簡直像口“請君入甕”的棺材,有故意惡搞的嫌疑。李可可是見過她寫字的,這樣寫簡直是在宣誓和她對著干,心里肯定恨恨的。
后面正文的部分,不知道為什么,倒又學乖起來,變得正常喜人。李可可本想把她叫醒的,倒看怔了,煞住了腳——
今天是我人生中最難忘的一天,我和我最好的朋友彭俊林逃課去了公園。他給我買了棉花糖,帶我去溜冰。我很喜歡和他在一起。我們蹲在湖邊看游人劃船,我希望時光可以一直這樣。我幸福得甚至忘了寫作業。雖然我經常不寫作業,但這次是真的不一樣。
我們在湖邊發了很久的呆,最后太陽都要落了,我們要趕快回去,不然就會被家長發現我們沒去上課。但我真的好開心啊。嘻嘻嘻嘻嘻嘻xixixixixixixi——
顯然她寫不下去了,嘻字筆畫太多,她最后直接用拼音代替了。李可可看后第一個想法是,要是把這篇沒寫完的“作文”交給班主任程老師,她的臉色肯定很難看,像被蝴蝶夾夾了一樣?!半m然我經常不寫作業”似乎有檢討、辯駁的味道,“嘻嘻嘻嘻嘻嘻”又似乎純是挑釁,“我很喜歡和他在一起”又全是早戀的氣息了。李可可本該又氣又恨的,她甚至應該粗魯一點,把劉媛媛拍醒,把這篇胡說八道的東西當著她的面撕得粉碎,然后把她交給程老師,罰她的站,但她有更迫切要做的事。這篇不成文的東西似乎預言了一種墮落。她覺得自己應該對她加以引導,至少讓她像謝青青一樣,搬出些名言警句為自己遮羞。畢竟一切都是因她而起的。劉媛媛不交的作業也不止她一門,要不是她自從見了賀澤蘭之后一直脾氣不好,今天也就不會罰她寫出這樣一篇大逆不道的東西了。酸酸的、乖戾的自憐和對別人苦苦的、報復式的殘忍又變回了溫柔。李可可把那根筆抽出來,輕輕把她拍醒。蜻蜓翅膀一樣。
“啊,老師——”劉媛媛嚇了一跳,醒了甚至沒想著把作文本遮一遮。
“我看完了?!?/p>
“啊,老師?!彼玖似饋?,又不好意思,又坦蕩。頭發直披下來,劉海剛剛被筆分開的縫隙也合攏了。
“沒事,你坐下吧。今天還能寫完嗎?”
“今天……有點困難,老師,晚上我還約了朋友?!?/p>
“那明天交給我吧。記住,七百字。”
“好的,謝謝老師。不好意思,李老師?!崩羁煽蓻]有要走的意思,劉媛媛又補充了一句。
“放學后你是約了這個彭同學嗎?”李可可回頭一看,教室已經空了,只剩她倆了。
“啊……是的,老師?!崩羁煽蓻]想到她那么堅定。
“是這樣的。老師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但你這篇作文很讓老師為你擔心。我不會告訴別的老師的,尤其不會告訴高老師和程老師的,這點你放心。但我看到這篇作文里有那樣的苗頭,呃,所以老師放學不能就這么讓你和他走了。老師想和你好好談談。放學以后?!崩羁煽苫謴托臍獍珎€子高的狀態后,終于可以從容地說這些話了。她甚至覺得自己在以母親的口吻對年幼的自己和賀澤蘭說話。至于要和她談什么、勸她什么呢,她根本沒想好,也不想預先想清楚。為什么要想清楚呢?她只是看到了一個苗頭,不是看到了一片火場。
“可是老師,我真的約了他。不然,我們三個一起好嗎?”
劉媛媛甚至都沒辯解什么。還是一個小學生,就這么固執己見了??上ВF在李可可對小孩子都沒辦法說不。當初勇敢地和賀澤蘭一刀兩斷的真的是她嗎?因為對她母親的恐懼?對世界本身黑暗的敬畏?對變的不適應?即使是變好,即使是失去狐臭和得到道歉?為了防止丑陋的茶色蝴蝶夾會隨時來夾她一下,她把不喜歡的它別在頭后面,這樣即使它夾了她,也不再是無來由的——至少是她主動佩戴它的。
“好吧,”這一聲聽起來像妥協,她馬上改口,“好的?!?/p>
四
放學了。很多家長已經在校門口翹首以待了。整個班都排得整整齊齊等著出校。程老師笑容可掬,一臉疲態。謝青青踮著腳,回頭大聲給同學們重申明天要交的作業有幾項有哪些,她已經說了三四遍了,離她最近的同學已經被吵得不耐煩了,但排在后面的同學還在嘰嘰喳喳地聊東扯西,似乎完全沒聽見她在吆喝什么。李可可路過這群孩子,和程老師打了個招呼就先走了出去。程老師笑著搖搖頭,好像有什么想說又沒說出來。她給劉媛媛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在校門外等她。劉媛媛早把“發包”重新解開了,正在用小拇指勾飛到前面的頭發,把它們一綹綹勾到耳后去。
今天的天色是好看的,李可可不知道為什么被劉媛媛的舉動觸動了。她也把頭發上的茶色蝴蝶夾取了下來,捏在手里,在黃昏中看它。那茶色被照亮了,像琥珀一樣凍住那些小墨點,簡直像黃昏中飛蟲的影子照映在一汪倒掉的茶湯里。她一張一合地擺弄它。還是有點像蛾子,但那被塑料釘在里面的蝴蝶還是真的翩躚過來了,黃昏是有這樣的魔力的。
程老師和她之前聊過劉媛媛的教育和家庭嗎?是的,父母都是大忙人,給她時間、自由和金錢,還是老一套問題。讓她得過且過就對了,不用深究。但今天她是怎么了,非要和一個小學生較勁?比起劉媛媛父母給的,她父母給的可全是反面,是另一套。倒都是大忙人就對了。爸爸甚至忙到很少出現在她的記憶里。如果她是劉媛媛呢,如果早有人在人生里點醒她,她如今會不會就和賀澤蘭在一起呢?她從來沒寫過大逆不道的作文,在海島上也沒和他發生過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名言警句?算了吧,她似乎有別的話要說。屬于自己的話。不是李商隱,不是魯迅,也不是孔子莊子孟子,或者哪個斯基。她是太認真了,還是太不認真?太害怕,還是太勇敢?捏著這只并非夾傷過她的蝴蝶夾,她引以為傲的回憶里,海島上難忘的那一天就真的沒法從琥珀里活生生地拿出來嗎?凍在里面就飛不起來了,還有夾傷她的可能。就像那只竹蜻蜓,賀澤蘭為什么非要掏出那根被他掰壞的“竹節蟲”呢?
李可可也把頭發披下來了。她站在校門口的黃昏中,她在等這對假想中的小戀人出來。她在等……
五
難忘的一天
今天是難忘的一天。放學后李老師等我和彭俊林,要和我談心。我和彭本來約了去一家咖啡店,但李老師在,我倆都有些不好意思。最后很巧,老師自己也不好意思了,她帶我們去了另一家咖啡店,給我們點了果汁。她大概以為我們年齡還小,不能喝咖啡吧!
她給自己點了咖啡,肉桂的,我還不知道那是什么。給我和彭點了華夫餅。上來已經冷了,沒我和彭去的那家好吃。我以為老師會兇我和彭,她今天早上真的很嚇人。但她只是坐在那里看著我們,呆呆看著,好像我們是水晶球里的玩偶一樣。她大概對我家里的情況了如指掌,她并沒有多問我什么。接著她又看著彭。我以為她會和程老師一樣勸我不要早戀什么的,但她還是什么都不說。
過了一會兒她突然講起這個世界的黑暗和復雜。她并沒具體說都有什么。她只是說這個世界有許多黑暗和復雜,然后又頓住了。她要我們一定要當心,我感覺她是真心的,她并沒說得很清楚,但我似乎能明白她在說什么。那一刻我也看了一眼彭,發現他也在看我,他顯然是在憋笑,我也微笑了一下回應他。彭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覺得和他在一起,也許我們以后是有力量抵抗那些讓李老師害怕的東西的。
李老師對我們點點頭,又開始問我們逃課去公園那天的事。我又把棉花糖、溜冰、劃船、發呆和落日對她講了一遍。她似乎對湖水很有興趣,問我們湖上有些什么。我很好奇她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湖水又不會漂走,天天都在那里,又那么近。
接著她對我們聊起海。彭那時已經失去興趣了,開始撥弄他的小天才電話手表。李老師顯得有點局促,不過她似乎并不真的需要我們聽,她后來就慢慢平復下來,從容一些了,何況她至少還有我這個聽眾(因為我的小天才沒電了)。最后她講起和某個朋友在海上環島騎行,笑得很開心。我聞到八卦的味道,問她是不是男朋友啊,她臉紅了,說不是的,是一個叫樂益的女生(不過,我不明白為什么要把名字交代得那么清楚)。她沉默了一會兒,掏出一個灰撲撲的鯊魚夾夾在頭上,把剩下的咖啡一飲而盡,轉著吸管,好像那是竹蜻蜓,說那真是生命中難忘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