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文學》2025年第5期|鄧安慶:深夜一枝燈
一
即便是已經坐在肯德基最靠里的位置了,初冬的寒氣依舊如蛇一般從門縫里鉆進來,盤繞到我們身上。出門前,端端非讓我穿上羽絨服,那時我還嫌麻煩,現在不得不佩服她的先見之明。而郭超還是夏天的行頭,一件洗得微微泛白、單薄得近乎透明的短袖T恤,松松垮垮掛在他嶙峋的身板上,外面套了一件臟兮兮的外套,藏藍色牛仔褲褲兜里插了一本小開本的書。說話時,他一直在吸鼻涕,顯然是感冒了,頭發蓬亂得不成形。我問他想吃什么,他點了一個最便宜的套餐。我又給他加了幾塊雞翅和一包薯條。坐下來后,他并不急著吃,而是等著我。我說我已經吃過了,催他快吃。他這才吃起來,一開始還是慢慢吃,到后面明顯加快了速度,顯然是餓壞了。
我們是第一次在現實中見面,卻算不上陌生人。畢竟在網上,我們已經是多年的線上好友。平日我愛寫點兒文章,沒事就發到論壇上,寫得久了,關注的人越來越多,時常也就有一些網友過來評點,其中就有這位“廢名門下走狗”。網名如此獨特,評點也同樣獨特。其他人頂多會說:“寫得還行?!被蛘撸骸翱床欢?,寫的什么鬼!”他就不一樣,對我發的每一篇文章都認真對待,寫得好的地方一、二、三,寫得不好的地方一、二、三,條分縷析,讓我嘆服,當然也有壓力,生怕寫得敷衍了,會讓他失望。我們相互加了微信,有時候我寫好了小說發給他,無論什么時間點,他都會立馬看,只要是不長的文字,他都能在兩個小時之內給出他的感受和建議。這樣好的讀者哪里去找?見面之前,我從來不知道他長什么樣子,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我們的交流只停留于寫作。當然,我們也樂于維持這樣純粹的文友關系。
有時候我也會想現實中的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以他豐富的閱讀量、寬廣的視野,還有對文學的深刻認知,大概率應該是一位高校老師吧。直到這一刻,我才知道他原來一直在做保安,這讓我十分驚訝。而今天之所以會在這里見面,是因為我在晚上八點半接到了他的電話,那時我還在廚房洗碗,端端坐在床上追劇。起初我看到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以為是常見的房產中介,但電話那頭稱呼我為“罄竹兄”,我才確定是他?!绑乐瘛笔俏以谡搲系墓P名,唯有他才會如此稱呼我。他為貿然給我打這個電話道歉,我雖然有些愕然,很快就想到他要是沒有什么急事,恐怕也不會打破我們之前的交往界限。果然,他遇到了麻煩。據他的講述,他來北京已有半個月時間,每日都會去圖書館看書,沒想到今天從館內出來發現錢包丟了,找了一大圈沒有找到。現在身上沒有錢,支付寶里也只有幾塊錢?!八紒硐肴ィ以诒本┲徽J識你。之前不好意思聯系你,怕打擾你的寫作。現在實在沒有辦法,想麻煩你……”他還沒說完,我就明白了,立馬問他現在所在的位置,又告訴了他我的位置,讓他坐地鐵來找我。
為這事,我還跟端端鬧了一點小別扭。剛掛電話,進了房間,端端就問是誰打來的,我說一個網友。她暫停了視頻,直盯著我問:“我認識嗎?”我笑笑說:“你當然不認識啊?!闭f時,我把外套給穿上了,換上了鞋子,她終于還是沒忍住:“男的女的?”我故意逗她說:“女的。還是大美女。我現在迫不及待地要去見她?!彼龕懒?,抓起枕頭砸過來:“問你正經的!”我躲開了枕頭,伸手捉住她的手:“有沒有五百塊現金?”她把手縮回,臉上露出警惕的神情:“你要干什么?”我把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她把頭扭開:“你幾乎都不認識他,憑什么要借他錢?”我又去拉她的手:“人家現在恐怕一天都沒吃東西,想想怪可憐的。我昨天不是來了一筆五百塊錢的稿費嗎?”端端不讓我碰她的手:“昨天修空調,給那個師傅了。”我坐在床頭,沒有說話。平時,我的錢都是上繳給端端的,房租,水電費,日常開支,都由她來掌管。沉默了大概一分鐘,她說:“好啦好啦,你就是個敗家子。”說著從床頭摸出錢包,掏出五百塊遞給我。我接過這筆錢,還想賣乖親她一下。她推開我,說:“走吧,走吧,別讓我看見你?!?/p>
初冬的風涼意十足,沿著小區的小路走,滿地的落葉踩上去沙沙響。樓群之間,一片半圓的月兒,懸在冰藍的天上。家家戶戶亮起了燈,電視劇里熱鬧的聲音剛從窗戶縫隙泄了出來,隨即被風聲吃掉了。我來到小區前面的肯德基門口,這是我們的約定地點。他沒來之前,我抽了根煙。在屋里,沒有我抽煙的地方。我跟端端租的是次臥,主臥和一個隔斷,分別住著二房東和另外一家租客。他們都不喜歡抽煙,連在衛生間抽煙都不行,二房東為此說了我好幾次?,F在我可算是痛痛快快抽一回了,剛才在屋里,煙癮就像是無數的小爪子撓著我的心——端端是堅決不允許我抽煙的。正當我抽第二根時,有聲音在我耳邊響起:“罄竹兄,讓你久等了!”我一轉頭,一個小個子的男生站在我身邊。我忙跟他握了一下手,隨后我們就進到肯德基里面去了。
現在他就坐在我的面前,那個我想象中戴著眼鏡、斯斯文文的大學老師消失無蹤,換來這樣一個瘦小男子,或者說,男孩?他當然有成年人的面孔,二十多歲,可他臉上的神情有一種天真的孩子氣息。他也打量我,忽然笑道:“罄竹兄,你比我想象中胖了一點兒?!蔽倚Φ溃骸笆菃??我在網上放的照片是年輕時候的了?!彼c點頭:“是啊,你剛寫的時候,我就在看。一晃七年過去了。”七年時間,他說出了我寫的第一篇文字,又提起了我最近寫的一篇小說,他說起他喜歡的一些片段,又把聲音放低,提到一些寫得不成功的地方。我也不催他吃了,聽到有人這么熟悉自己寫的文字,有些連自己都想不起來,他卻能如數家珍地提起,真是讓我又驚奇又感動。他環顧四周,問道:“我記得你曾經寫過《快餐店的日與夜》,就是寫這里吧?”我點頭說是。他仰頭背誦了我這篇文章里的一些段落:“這段寫得很好!我讀到時,就覺得描述得很到位。”我迅速往兩旁掃了一眼,還好沒有什么人。畢竟在現實中,聽到有人這樣背我的文章,還是略感羞恥。
窗外的風呼呼地撞著玻璃,馬路上漸漸連一個行人都沒有了。肯德基也是零零星星幾個顧客在慢騰騰地吃東西,掃地的阿姨靠在墻邊發呆。說完我寫的東西,我們沉默了半晌。他一小口一小口咬著雞翅,而我拿著薯條一根一根蘸著番茄醬吃起來。不能這么冷場,我又找話題,便問他為什么想到北京來。他說他一直在做保安,隨后比畫了一下工廠的門衛室大小,提及做保安最大的任務不是為了看管大門、登記來往車輛,而是如何削時間這個大面團:“好比你手里拿著一只鉛筆刀,時間就是一塊跟門衛室一樣大的面團,得無比耐心地把它削成面片。從七點上早班,到晚上七點下晚班,除了上廁所能出去走動兩步,其余時間就只能坐在椅子上,眼睛對著窗外的鐵門和門外的馬路。不能隨意跑動,因為攝像頭正對著你。不像是坐辦公室的有電腦,無聊的時候可以上上網,聊聊天;也不能明目張膽地捧著一本書看,領導開車常常進出大門,被他們看到了,可不是鬧著玩的。那么最后,在你面前只剩下一整塊干干凈凈、純純粹粹的時間,它龐大得像一只大狗熊,一屁股坐在你身上,整整十二小時不挪窩?!?/p>
最開始的時候,他不敢輕舉妄動,只能盯著面前的桌子看:桌子上一共七十八條木紋,第三十六條的中間有個蟲眼;從馬路上開過的車子里,今天從八點鐘到中午十二點,一共開過七輛別克,十九輛沃爾沃,五趟721公交,下來八十三個男人,五十七個女人,八個小孩,一個小孩屁股上粘了一塊口香糖……每天只能靠著觀察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來熬時間。后來慢慢熟悉情況了,大膽了一些,換了智能手機,終于可以上網。趁著沒人注意,他每天在手機上看電子書,不知不覺讀完了上千本。除此之外,他還經常去論壇上逛,很偶然的機會看到我的文章,很是喜歡,便想給我留言。如此一來二往,終于有了我的聯系方式,他非常高興,也十分清楚沒有什么事最好不要打擾我。說到這里,他面露慚色:“真是太抱歉了,沒想到最后還是以這樣的方式打擾你了。”我承認是有些意外,但還是很高興能見一面:“我沒有想到你這么小。”他微微一笑:“我爸媽很早就不在了,雖然喜歡念書,也想考個大學,很可惜沒有這個條件。這些年來一邊打工一邊去圖書館借書看,后來也在手機上看,雖然比不上在學校,也能讓自己少一點遺憾。”“遺憾”他說得很輕,像是嘆息一般。
他轉頭看向窗外,半晌沒有說話。我不知道是不是問到他痛處了,心中有些忐忑。他忽然說起以前做保安上夜班時的情形:“到深夜十二點以后,工廠里只有轟隆隆的機器聲,馬路上的路燈站在空蕩蕩的路面上,沒有人進去,也沒有貨車來,整個世界這個時候仿佛只剩下你一個人。屋子里靜得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咚——咚——咚——咚——咚,你能感受到心跳的節奏,甚至血液流動的聲音。此時正是看書最佳的時間段??吹饺朊詴r,天都亮了,我也沒有察覺。讀書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只要看書,渾身上下都舒坦。這種快樂,跟我那些保安同事沒辦法分享,只能在自己心里放著……”我問他后來怎么不做保安了,他說:“還是想到大城市看看,尤其是北京這樣的地方,想感受一下它的文化氣息,多聽聽名家大師的講座,在我打工的地方沒有這樣的條件?!彼弥霰0矔r的積蓄,辭職出來一路流浪,不知不覺就到了北京。要不是錢包丟了,他還要繼續流浪下去。我問他在北京吃住怎么辦,他說每天吃一頓就好,晚上睡覺呢,他睡過北京很多肯德基和麥當勞的沙發了。他手往那橘紅色的沙發一比畫:“就那么一躺,把眼罩戴上,暖暖和和的,睡得挺香。”說的時候,他又吸起了鼻涕,我說:“你感冒了?!彼α诵Γ褯]有吃完的漢堡包裹上了包裝紙,我忙說:“不夠我再點?!彼麚u搖頭:“夠了夠了,這個我留到明天吃?!闭f著把漢堡包裝進包里。我把五百塊錢從口袋里掏出來遞給他,他臉微微一紅,接過了錢:“我會很快還給你的。”
二
“你知道今天是多少號嗎?”郭超問這個問題時,帶著笑意。
我瞅了一眼手機,回答道:“十二月十九號啊。怎么了?”“那你想起什么沒有?”他又追問道。我沒有想起什么,這不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日子嗎?他沒有為難我,從褲兜里掏出那本小書,是廢名的一本小集子。翻到某一頁,他把書遞給我看:“這首詩你應該記得吧?我記得你文章里提到過?!蔽乙豢矗菑U名的短詩《十二月十九夜》,我的確在某篇散文里引用過。“你不覺得非常巧嗎?!”他興奮地拍了一下桌子。這時我正好瞥見端端發來的微信,問我怎么還不回去,我回她很快就回。郭超沒有留意這些,他興致盎然地背誦了這首詩:
深夜一枝燈,
若高山流水,
有身外之海。
星之空是鳥林,
是花,是魚,
是天上的夢,
海是夜的鏡子。
思想是一個美人,
是家,
是日,
是月,
是燈,
是爐火,
爐火是墻上的樹影,
是冬夜的聲音。
有工作人員驚訝地看過來,我臉上也有點發燒。但我已經很久沒遇到這么純粹為了文學而交流的場合了,拋開旁人的目光,能在這里多待一會兒該多好??!回到出租屋,還要洗碗,還要刷鍋,還要拖地,事情太多,想想就煩。此時,郭超感慨道:“多美的詩?。∶慨斏钜刮抑蛋嗟臅r候,就會朗誦這首詩,反正也沒有人聽見。我尤其愛開頭那句‘深夜一枝燈’,就像是讓我的生活有了希望似的。無論外面多么黑,總有那么一枝燈在遠處等著我。一想到此,我就感覺心里很平靜。”
端端沒有回我,看來我還能多賴一會兒。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跟郭超就著這首詩聊了起來。我們想象著詩人枯坐在空室之內,室外原野,闃寂無人,寒山遠火,明滅林外,深巷寒犬,吠聲如豹。只有一枝燈,一爐火,一顆心。這顆心沒有冬夜的蕭瑟之意,卻如王維詩里一般的恬適平和。黑夜淹沒了世間一切,一枝燈便是詩人的心,正所謂“燭照自心”。郭超隨之引用了“凡所見色,皆是見心;心不自心,因色故有”。我驚訝他怎么懂這個的,他面露得意之色:“我去大學旁聽了,教授講的,記住了!廢名的心正是色相流轉之中觀照了自身哪!”好久好久沒有聊得這么開心了,簡直像是開了閘口的洪水,有著一瀉千里的痛快感。他說話時,眼睛炯炯有神,說到高興處,雙手忍不住搓起來。當我們由廢名聊到王維時,端端的電話打了過來:“都十點多了,你在哪里鬼混?”她說話的口氣中有了火氣,我一看時間,真是十點多了,肯德基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在這兒。郭超等我掛了電話,說:“真不好意思,你快回去吧?!蔽覈@了口氣,起身說:“那你晚上怎么睡?”他笑笑說:“不用擔心我,這里就成。”他指了指沙發。我點點頭:“真是對不住,我那里實在是不方便?!惫瑩u搖手:“你太客氣了,快回吧?!?/p>
一出門,差點被風給撞倒在地,寒沁沁的涼氣啪的一聲打到我臉上。我往小區的方向走去,到了十字路口,一家藥店開著門。我忽然想起郭超還在感冒中,就到里面買了兩盒感冒藥,轉身返回肯德基。他還坐在原來的座位上,手里拿著廢名的書在看。見我回來,他感到很驚訝。我把藥遞給他,他連連謝過。待要再一次離開時,我注意到玻璃窗吱嘎吱嘎響,風從縫隙里刺溜刺溜捅了進來,戳在身上,冷氣逼人。他如果一晚上睡在這里,感冒肯定要加重的。我便對他說:“我給你找個旅館住吧,這樣睡肯定不行的。”他忙說:“沒事的沒事的,這樣就挺好。”我不由分說地拉他出去。走在大街上,他縮著脖子,手插在兜里??伤俅胃艺勂疬@首詩,一邊說一邊吸著鼻涕:“你看整首詩多像一個枯瘦的禪士啊!”我打趣道:“你也快了!這么瘦,得多吃點呀。一個漢堡包夠不夠?。俊彼麚]手道:“這些不重要……你還記得王維那首《秋夜獨坐》吧?就跟廢名這首詩很搭??!”接著他又大聲地背誦道:“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多好的一句詩!”此刻槐樹經風一吹,小葉片簌簌地落了一地,在馬路中央打著旋兒。
快捷酒店肯定是住不起的,五百塊還要支撐他很久,更何況我身上也沒有錢。我們只有去問那些開在地下室的小旅館??蜐M。客滿??蜐M。連問了七八家,都是客滿。我們又一次走到了馬路上。端端再次打電話過來,我說了原因,她在電話里冷冷地說:“我不等你了。我睡了。”不等我回話,就掛了電話。郭超沒有留意到我的神情,他跺著腳,扭頭說:“我想起來了,去年你在小說里用的那個手法,是學廢名的《橋》對不對?”我一時間有些茫然,而且心也不在聊天上。街上已經沒有人了,偶爾有出租車停下來,司機探過頭來問要不要搭車。我說不搭,司機便說:“現在不搭,待會兒就沒車搭了?!闭f完便開走了。再一次問了一家,依舊是客滿,郭超說:“我還是去肯德基好了。”我堅決地搖搖頭說:“那怎么能行?!”那能去哪兒呢?總不能去我住的地方吧?
三
電話響了十幾聲,端端才接我電話。我說了現在的情況,她半晌沒有說話。我心里有點兒發慌,便忙說:“算了算了,我們再找找看?!彼鋈粏枺骸澳悄愦蛩阍趺此俊彼煽诹?!我真是沒有料到,心中一陣狂喜,忙說:“可以打個地鋪,讓他將就睡一下。就一晚。你看怎樣?”她又沉默了一會兒,說:“回來的時候,聲音小一點兒。二房東他們睡覺了?!蔽乙坏B聲地說好。郭超遲疑地頓在那兒:“不好吧。我還是回肯德基,真的,真的,我不怕冷的。”我能看出他的身子在發抖,頭發被風掀到一邊去。我穿著羽絨服,都感覺冷得不行?!白甙勺甙?,先湊合一晚上?!蔽遗呐乃募珙^,催他跟我一起往小區走去。只有風聲,沿街的玻璃大樓綻放出冰涼的白光,月亮越發的潔白無塵。郭超一路上沒有說話,他跟我縮著脖子,一步一步頂著風頭向小區犁去。
走到我住的樓下,郭超再次停下來說:“我還是不上去了吧。”我忙說不礙事的,他低下頭看自己的腳。我偷眼看了一下我那個房間亮著燈,說明端端還在等我們。我一邊推了推郭超,一邊拿出門禁卡。上樓梯時,我小聲地說:“這樓里全是老年人,我們走路時輕一點兒?!彼f好。我們的確走得很輕,走廊上的頂燈都沒亮,月光從上方的窗口透了進來。開大門的時候,我一再小心,大門還是發出執拗的響聲。二房東是最不喜歡吵鬧的,何況已經深夜十二點了。端端開了門,她穿戴整齊地站在門口——不是穿睡衣,而是穿著平日出門的衣服,這讓我心生訝異。我悄聲地說:“這是郭超?!彼吭陂T框上,掠了他一眼,匆忙咧出類似于笑意的表情,就轉身進到房間里來。郭超咕噥道:“實在是打擾了?!备覀冞M來。
房間里大變樣:陽臺上原來晾曬的內衣都收了起來,原本隨處堆放的書本和玩具都碼好了,我們床上的被子也疊了起來,重新鋪好床單,給人的感覺是根本沒人睡過一樣,在衣柜和書桌之間,端端給郭超鋪了一個地鋪,棉被還是端端媽媽給我們寄過來的。我心里涌起一陣深深的感動,看向她時,她沒有看我。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而且一身正裝像是隨時要出門的模樣,讓我的心又一次懸了起來。不過,我首要的任務是要安頓好郭超。他站在房間的中央,拿著我遞給他的熱水杯,不知所措。房間的白熾燈燈光罩在他的頭頂,他的額頭泛出油光來。我說:“不好意思,先將就一晚上。”他忙點頭:“實在是抱歉,打擾你們了?!倍硕藳]有說話,她靠在書架上。我希望她能說一句話,哪怕是走動一下也是好的?,F在房間里的氣氛簡直凝滯了。
我清清嗓子,鼓起勇氣看向端端:“那個枕頭還有嗎?”她下巴往左邊一送:“已經在那兒了?!蔽蚁虻劁伾峡慈ィ辉?。我又問她:“那熱水瓶里還有水嗎?讓他洗個臉。”她下巴又向書桌下面的熱水瓶一送:“我燒了?!苯酉聛恚乙粫r語結。郭超咳嗽了一聲:“罄竹兄,我要不還是先回……”我還沒有開口,端端就接上了:“沒事的沒事的,吳濂在這兒,你就好好休息?!闭f著,轉身往門口走去,我忙趕上前:“你這是?”她抬頭看了我一眼:“我去李娟那兒,已經打電話跟她說好了?!币粫r間我心里頭亂糟糟的,只顧拿手去擋:“這么晚了?!彼豢次遥稚煜蜷T鎖:“打個的就好了?!蔽矣秩趿艘幌拢瑝旱吐曇粽f:“不要這樣了。”她打了一下我的手:“你讓開?!编鄣囊宦?,我們同時循聲而去,原來是郭超把水弄潑了,他連說“對不起對不起”,要找紙來擦。我從門邊拿來拖把,走過去。郭超臉上紅通通的,他把水杯放在桌上,要從我手上搶拖把。我讓他別在意,先坐下來歇息一會兒。此時,我聽到門打開的聲音,端端已經出門了。我想要喊她的名字,又怕二房東那邊聽到。郭超著急地說:“你快去追她啊?!?/p>
下了樓,一路奔到小區門口,終于追到了她。她用圍巾裹住了頭,正往馬路上走。我跑上去拉住她:“端端!端端!回去吧?!彼O聛?,嘴角有莫名的笑意:“你瘋了吧?”說完繼續往前走,我依舊拉著她不放:“別鬧了,這么冷的天。”她剎住腳步,直直地瞪著我:“你說我鬧?”我喏喏地低聲道:“我說錯了,向你道歉。跟我回去吧?!彼曇粢幌伦痈吡似饋恚骸白屛腋粋€陌生男人待在同一個房間睡覺,你是不是腦子有???!這也就算了。因為是你的朋友,我打掃衛生,整理房間,地鋪都給你朋友鋪好了,為了不影響你朋友休息,我連自己的房間都不待了,現在自己一個人出來,你居然還說我鬧?”說到最后,她的聲音一下子劈叉了,眼淚沿著她的臉頰流了下來。我要伸手幫她擦眼淚,她退后了一步,又往前走。我忙向她道歉,她不理我,徑直沿著馬路走。出租車像是被大風給吹得無影無蹤,街上只有我們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走著。
走了大概五六分鐘,她轉身說:“你還跟著我干什么?你把你朋友一個人丟在那兒合適嗎?要是被二房東看到問起怎么辦?她可是不允許我們帶陌生人進去的?!彼@一提醒,我有些遲疑了,可是眼前這個局面真叫我不知如何是好。端端定定地看我,忽然間嘆了口氣:“你這人做事情就是瞻前不顧后?!蔽矣`著臉回她:“不是有你在嗎?”她一下子氣笑了:“你臉皮真是太厚了,拿你沒辦法?!笨此f話的語氣柔和了很多,我又試探地問她:“要不我們現在回去吧。怎么著就湊合一晚上算了?!彼龘芰藫茴~頭的劉海,往馬路兩側看過去:“也只能這樣了?!蔽倚睦镆桓吲d,手臂一下子把她彎到懷里來,她連打了幾個噴嚏:“沒想到這么冷!”我把她摟得更緊:“是啊,這么冷的天,不好叫他睡在外面的?!彼蛄宋乙谎郏瑖K嘖嘴:“他真的只待一個晚上?”我拍拍胸口說:“我保證!”她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這個事情要是跟李娟說,她一定會痛罵你的。哪有這么做事的?”我說:“是是是,是我做事欠考慮?!痹俅位氐叫^門口,走到樓下,我們房間的燈還是亮著的。我摟著她說:“快進去吧?!彼f了一聲好,抬頭看了一下天,小聲地說了一句:“月亮倒是挺好看的?!?/p>
四
無論怎么小心,開門的聲音總是很大。二房東房間的燈亮了,人也沖出來了:“你們還讓不讓人睡覺了?讓不讓了?”她穿著粉紅色斑點睡衣,踩著布拖鞋,站在我面前,個子雖然矮我一個頭,氣勢上卻把我們壓倒了。我忙向她道歉,她不理會,又接著說:“你們帶回來什么人了?怎么沒有跟我說?我不是說不準帶陌生人回來嗎?”我這邊在跟二房東道歉解釋,端端悄悄溜回了房間,很快又跑了過來說:“你那個朋友不在房間里?!蔽乙差櫜坏酶繓|說話了,趕緊到房間里去,他果然不在。他喝水的杯子還擱在桌子上。我感覺自己腦袋里嗡嗡響,火氣一陣一陣往上冒。我又沖了出去,對著二房東厲聲問道:“你怎么回事啊?他是我朋友,你憑什么攆他走?。俊倍繓|一愣,身子往后退了一步,端端過來拉拉我的衣袖。二房東回過神來,又重整旗鼓:“你朋友自己走的,跟我有什么關系啊?你什么態度?。俊蔽也焕硭?,拿起手機撥打郭超的電話,手機那頭提示已停機。二房東繼續說著:“我不要租給你們了!你們明天就搬走!”端端點點頭:“行啊,那我們這個季度交的房租,剩下的你也要退給我們。”二房東哧的一聲:“這個你放心,不會少你們一分的!”聽到這里,我心里一陣懊惱,不該這么沖動行事。這要是明天就搬家,到哪里去找房子???還有這么多東西,怎么搬?但嘴上我實在不想輸給這個女人。
二房東砰的一聲關上了自己的房門,端端也拉我進了房間。她氣呼呼地低聲咒罵:“受夠這個女人了!神經病!一輩子找不到男人!”我聽到這兒,一下子笑出了聲,見她瞪了過來,我又忍住了。端端打開電腦,我問她要干什么,她說:“找房子啊!明天就搬走!”她劃拉著鼠標,快速地打開了租房的網頁。我搖搖頭,看著一屋子的東西,頭都要大了。上一次搬家,為了省錢,我足足搬了八趟,坐公交、倒地鐵,兩只手都快要累脫臼了。我起身去拿充電器,只見一張字條留在桌子上,便拿起來讀:“罄竹兄,多謝照顧,給你們帶來的麻煩深感抱歉。錢我會很快還給你的。另,我手機沒話費了,所以沒法發信息給你,請見諒?!蔽曳畔伦謼l,往門口走去。端端立馬問我要干什么,我說:“我去找找他,也許他在肯德基?!闭f著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情:“對了,你再給幾百塊錢,我讓他住旅館好了?!倍硕税咽髽伺距宦暼拥揭贿叄骸澳阌型隂]完啊?他睡在肯德基又不會死?!蔽乙膊恢滥睦飦淼霓謩艃海骸八忻傲?。”端端立起身,站在我面前:“今晚吹了那么長時間的冷風,我也感冒了,你怎么不關心關心我?”我繼續問她:“你給不給我錢?”她冷笑了幾聲,從枕頭邊上拿出錢包,拍到我手上:“我哪里敢不給你?你全部拿去好了。”我從錢包里掏出三百塊,又把錢包還給她,她低著頭不接,我硬塞到她的手里,她忽的一下把錢包砸到地上,接著響起了嗚咽聲。
剛才的那股執拗勁兒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端端哭得我心都慌了。我坐在她身邊,想去摟她,被她推開;想去道歉,又不知道說什么好。我們在一起三年,還沒見她哭得這么傷心。她哭得肩頭都在抖,遞給她紙巾她倒是接了。想來也可笑,為了一個幾乎算是陌生人的郭超,我們竟然鬧了這么一出。不找他也罷,反正感冒藥給他了,肯德基里也不至于能凍死人。想到此,我就打消了找他的念頭,還是把端端哄好再說。說了半晌好話,她總算是平靜了下來。我又去絞了熱毛巾,讓端端擦擦臉,她聽話地擦了。我把毛巾搭在晾衣架上,回過頭,她靠在床頭發呆。我問她:“你在想什么?”她搖搖頭,不說話。我走過去,摸摸她的臉,她也不回避,讓我摸去。我訕訕地把手收回,坐在床邊。窗外風聲聽起來極為凄厲,有著要把一切障礙碾碎的氣勢。我心里又隱隱浮起一陣不安,不知為什么,郭超說話時不斷吸鼻涕的聲音一直在我耳邊響起。端端細聲細氣地問:“你怎么不去找你朋友啦?”我忙笑道:“不找了,他應該沒事的?!币粫r間我們又無話可說。端端嘆了口氣:“你還是去找找他吧?!蔽殷@訝地看著她,她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畢竟他也是你朋友。”
穿外套時,她打開衣柜,拿出圍巾來,一定要讓我圍上,又要我戴上手套。關門的時候,聲音很大,那又怎樣,我不用擔心看二房東的臉色了,反正明天就要搬走。端端現在就坐在床上搜租房的網頁。哪怕是全副武裝,也抵不住那大風的威力。我凍得直哆嗦,耳朵和臉生疼生疼的。走到小區門口,我聽到有人喊我名字,回頭一看是端端。她笑吟吟地跑過來,摟著我的胳膊。我問她怎么跑下來了,她說:“我一個人在家里害怕?!彼矅狭藝?,還戴上了絨線帽。我問她冷不冷,她搖搖頭,走了幾步說:“月亮真亮啊,你看走在路上不用路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確是的,燈光熄滅的居民樓,葉子落盡的槐樹,低矮的綠化帶,還有我們,都籠在冰涼的月光之中。要不是因為這么大的風,倒真是一個適合散步的夜晚。
再一次來到肯德基,站在柜臺后面的服務員顯然很吃驚。她說了一聲:“歡迎光臨……”我忙說:“我們就找個人?!蔽襾淼街案燥埖牡胤剑辉谀抢?。整個肯德基里,除開我們,一個人都沒有了。我又返回點餐臺問服務員,她搖搖頭說下半夜沒有人來。端端問我:“那怎么辦?我們再去其他地方找找看?”見我一時間沒有主意,又說:“我們先吃點東西吧,我快餓死了?!蔽艺f好。點了份套餐,端到靠窗的位置坐下。端端胃口很好,吃下了一個漢堡包,而我卻一點東西都吃不下了。隔了一層玻璃,就是兩重天。馬路和天空一樣,空空蕩蕩。在周圍幾公里之內,有幾個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快餐店呢?他會躺在這些店里的某一個沙發上嗎?無法想象。
端端問我:“你怎么不吃?”我拿起我面前的雞翅,勉強地吃了起來。她連打了幾個噴嚏,我把紙遞給了她?!肮贿€是要感冒了?!彼f的時候,打了個哆嗦。過一會兒她又問我:“你和他就坐在這兒聊了幾個小時?。俊币娢尹c點頭,她的臉湊過來:“你們聊了些什么?”她的臉太近了,我有些不自在:“就聊聊詩啊,書啊之類的。”她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眼睛往窗外看:“你跟一個陌生人能聊這么久,為什么我們之間就不能呢?”我訝異地盯著她,她的臉上沒有表情,我問:“你怎么了?”她沒有回答,而是站了起來,戴上手套,笑了笑說:“走吧?!蔽覀冏咴隈R路上,端端問我:“我們要去哪兒找他?”我說:“不找了。回去吧?!彼t疑地看了我一眼:“怎么了?”我把她摟在懷里:“他既然沒有來這家店,肯定是為了避開我們。”端端嗯了一聲,小聲地說:“想想他也挺慘的?!蔽矣脫е哪侵皇峙呐乃哪槪骸懊總€人都有自己的命運。或許他自己覺得挺好的?!倍硕擞謫枺骸八麜粫盐灏賶K還給我們?”我說:“不知道,但我相信他?!倍硕藝@氣道:“你怎么這么容易相信一個人?”
我思索了片刻,回道:“或許是因為他讀那首詩時的神情吧。”
“就因為一首詩?什么詩?”端端問。
我沒有回答。一路慢慢走到小區,大家都沉睡了,遠遠地,只有我們房間還亮著燈。我心頭一動,轉頭望去。寒風的夜路上,竹影婆娑,唯有路燈投下一束灰黃的光,但也足夠照亮這方寸之間的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