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自亮:雪豹及其他(組詩)
王自亮,詩人、作家、學者。1958年生于浙江臺州。1982年以來,先后擔任臺州行政公署秘書、臺州日報總編輯、浙江省政府辦公廳研究室主任、吉利汽車集團副總裁、浙江工商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著有詩集《三棱鏡》(合集)《獨翔之船》《狂暴的邊界》《將骰子擲向大海》《岡仁波齊》《渾天儀》等,批評集《鷹的蒙太奇》即將由浙江大學出版社出版。眾多詩歌作品入選《青年詩選》(1981-1982)、《朦朧詩300首》,各種全國年度詩歌選本等。部分詩歌翻譯成英語、西班牙語、葡萄牙語、意大利語等。
雪 豹
雪地幽靈。冰磧上的鐵木真!
白盔甲,橙黃色眼睛,燃燒的灌叢……
冰川群如此寒冷,這般寂靜,
灰白色雪豹與雪山融為一體,
這天賦異稟的獵手,緊張的獵手。
晝伏夜行,行蹤詭秘,遠離塵囂,
一個機會主義者以捕食失敗告終;
褐色斑紋:老樹的結節,
雪豹,孤傲的懷疑論者。
沿著山脊線、斷崖與峽谷游動,
人跡罕至之處,難以攀援。
與獵人周旋,與諸獸絕交,擯棄瑣碎之物,
無聲、無息,并無莫名狂嘯,
除了獵物,沒有更高的哲學。
翹臀,吻部短促,體長而敦實,
這隱秘的雪山之王,夜色中
不乏敏捷,白天巖石下酣睡;
在高山兀巖與灌叢帶,雪豹
碩長的尾巴,熱烈而危險。
從巖畫中走出,于《山海經》里逃逸①,
忘情于江源,徘徊在懸崖底部。
金雕、云杉與虎耳草②
1
我看到高山兀鷲和大鵟,王者金雕,
領略了高原之心,光芒的羽毛。
幼鷹,在枯枝中跳躍覓食。
我看到盤狀貼附在巖石上的殼狀地衣,
從事巖石的分化,籬邊粘褶菌
正催促樹木朽腐。
它們在工作。活著或死去。
在大江源,在雪峰、荒野,各得其所。
惟大嘴烏鴉沉默,凝視天際。
2
我驚異于江源的浩大與豐盛,
空氣稀薄之地,有朱雀、雪雀和云雀,
遇到棕草鹛、角百靈,還要對歌。
我不理解人類征戰之癖與爭斗,
直到看見一只亮腹黑褐蟻與光亮黑蟻
在海拔4000米灌叢里廝殺……
我對高寒地帶敬而遠之,恐懼甚深,
今天看到苔蘚如同絕句一樣飽滿,褐花杓蘭
像南方女人的櫻唇,無話可說。
3
看到金雕時,我就迅速拋棄了隱喻,
收起修辭之爪吧,猛禽是高原的本質。
將兀鷲理解為雪峰的孤獨,
真菌之魅,表述了生死普遍性。
云杉之上,飛翔的褐色真誠,
陽光從縫隙之間遺落,照亮
金龜子紅色鞘翅,揭示幻象;
所有事物都被賦予蜷伏后的舒張。
4
虎耳草,虎耳草,你是高原之耳,
傾聽在遠方,而傾述就在眼前,你——
被人形容為:草甸尖角,冰川飾件,荒漠甘泉。
這只是植物之名,大地之內傾,
時間的漩渦,向內朝外同時翻卷……
野牦牛
1
當一只巨獸,裹挾砂石飛奔而來,
四蹄,敲擊著高原之鼓,
眼睛噴出憤怒的火焰,
你唯一的選擇,就是逃命。
想象一下狂奔的山!鼻息發出泥石流傾瀉之聲。
蹄聲咚咚,煙塵開出花朵,催動黑色風暴,
太陽,被野牦牛踏成血色石榴。
2
更多的時間里,它們
風雪中蹲伏,一動不動,
看上去像一座座黑色丘陵。
唯有頜部的運動,
才證明它們活著。
心,依然在高原上奔突。
野牦牛,雪線上狂奔的虛無……
3
黑牦牛,黑色神牛;金絲牦牛,黃金神獸。
格薩爾看到了神靈的白牦牛。
在巖畫里,在我們眼前——
游蕩,奔突,或嬉戲。
野牦牛,如《斯巴宰牛歌》所唱:
尖角是山峰,頭顱是高山,毛皮是大地,
尾巴是道路,輕拂群山。
4
有牦牛處必有水。
仲夏,野牦牛連續不斷地前往水邊;
隆冬里它們僅滿足于雪。
信仰的心臟,勞作的手臂,祭祀的懷抱,
歡叫就是生活本身。當家人喉結滑動,
黑牦牛帳篷,白炊煙,黃銅茶壺。
從野牦牛的鼻腔里噴出水流,
牦牛魂,孕育長江源。
5
年老的野牦牛,神情孤獨,
夏季時離群索居。
喝一口水,走向生命的終結。
走進狼群出沒的天然墳場:了結自己。
一個悲壯決絕的決定。
第二年春天,人們看到了一堆白骨。
指向天空的是不可垂下的
牛角。
狼和鷹,還有獵狗,掏空了野牦牛,
就像強盜與兵丁,一起洗劫了
一座巨大精美的宮殿。
6
初夏,綠絨蒿、虎耳草覆蓋高原。
蛺蝶飛舞,水黽已能輕盈地
在水面上行走。
大鵟在滑翔中,瞥見遠處
狂奔的黑色野牦牛的
新生代。
七渡口
眾聲喧嘩,滿灘皆為河。渡口有七個叉道,七道光芒。
文成公主入藏就走這個渡口,不知她是恐懼抑或入迷。
通天河流經這里時,被河中的泥沙,分割成七條水流;
歷險之后的慶幸,七渡口,一個吉祥之處,一個圣地。
煨桑臺飄青煙,香料迷路,松柏思念著尕朵覺沃神山;
祭河儀式正在進行,水流并不因此減速,它流注自己。
在鼓聲中牦牛糞燃成歌謠,念經,順時針轉圈,渡河;
揮舞哈達,搖動鈴鐺,將谷物撒進河里。平安、追憶。
七渡口的各種足跡: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商人與僧侶。
使者的足跡,建起更穩固的交往,朝拜、征戰還有貿易。
七渡口,曲麻日阿頓,岸上的人都在緊張地注視著船只,
或牛皮筏子;在等待渡江的日子里,心如無法放生的魚。
勒巴溝
1
在谷口,刻滿佛像的崖壁前,聽到鳥鳴,
想到文成公主,她那柔弱的雙肩,美貌;
看到她的車輦與旗旌,嫁妝,馬匹,護送者,
未卜途程,陌生景象,風沙流云。
彼時她還不是“度母化身”,只是個女孩,
“七試婚使”故事,尚未成為大昭寺壁畫。
“倒淌河”象征著欲歸故土,寶鏡換成了石片,
只能抹干淚繼續騎馬前行,15歲的公主認命。
頭暈目眩,心跳加快,到了勒巴溝她需歇息,
公主手臂沁出香汗,一時說不出話。
2
勒巴溝!到了勒巴溝,公主仿佛換了一個人,
教人墾田植樹,安裝水磨,學會制陶與紡織。
她,命隨行工匠將釋迦摩尼等身像放大數倍,
雕刻在巖石上,把灼熱的目光也留下。
巖石上的眾多形象,人與事物的縮影,
衣裳的皺褶!富態的臉龐!聳峙的發髻!
瞳孔反映的雪山,山脊似的鼻子,聳峙的額頭。
從宮廷到山川,從父皇到平民,從甬道到大河,
年紀小小的公主,裝著驚詫,
美麗高貴的公主,收下風月。
3
勒巴溝,勒巴溝,我看到了——
荒漠中的熱烈之心,雪與佛光,高原宮殿,
“服飾之美,縮縮媿沮”③,通天河秘境,
相擁之際,喜極而泣。
在勒巴溝,我看到了:
摩崖石刻《公主禮佛圖》,那線條走出了:
流水路線、微風姿態、苔蘚樣貌。
巴塘草原,騎手
此刻,臧棣有點牧馬人的樣子。
此番他沒帶上《師道鱒燕》,
他練過騎術,一次,兩次,如是者三,
終于,有了騎手的神情
(“儀式感高于事物本身”)。
少頃,臧棣消失在道路盡頭,
“馬本身就是道路”,
他,身材高大如門神。
回來,就聽他如何描述馬上所見,
就聽他講草原的整體性——
花朵與溪流,斜坡與草甸,
山頂上尚未融化的積雪,
偶爾跑過的鼠兔,黑珍珠般的牦牛。
將所見編織成語言織錦,期待著
佛陀開口:“如是我聞”。
說話時,臧棣額上冒汗騎馬歸,
而我,趕緊閃出畫面。
① 參見周士琦《<山海經>“孟極”即”雪豹”考》《中國科技史料》1991.12(2):84-87.
② 一天,我看到這部王昊主編的《三江源生物多樣性的田野研究》,不禁心向往之,將它作了我的長江源生物多樣性研究的向導,詩歌的另類手冊。
③《新唐書·吐蕃傳上》:“ 弄贊率兵次 柏海親迎,見道宗,執婿禮恭甚,見中國服飾之美,縮縮愧沮。” 縮縮愧沮,羞愧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