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歲徐光耀
今年8月,作家徐光耀將迎來他的百歲生日。60多年來,他創作的小說《小兵張嘎》和同名電影,已經成為幾代人的經典記憶。
今年,正值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抗戰,是徐光耀人生中最難忘的記憶。他的《平原烈火》,是新中國第一部抗戰題材的長篇小說。而《小兵張嘎》,便是在《平原烈火》基礎上創作的。嘎子原型,來源于此。
兒時,我印象最深的電影和小說之一,便是《小兵張嘎》。
嘎子、老鐘叔、羅金保和日本胖翻譯官的形象,真是栩栩如生。長大參加工作后,猛然發現,我與《小兵張嘎》的作者徐光耀生活在同一座城市,竟然還是同一個單位。
正是有了這個近水樓臺先得月的條件,使我有機會走近先生、拜訪先生,獲取了一些鮮為人知的故事……
木匠兒子
20世紀初,河北雄縣段崗村有一戶徐姓木匠人家。除了打造家具,他家更多的制品是棺材。那個年月,兵荒馬亂,又缺乏醫療條件,人的死亡事故多,壽命也短,棺材鋪生意倒是紅火。
1925年8月,徐家生了一個兒子,乳名“玉振”。
雖有乳名,村民們卻都喊他“傻子”。因為這孩子發育晚、說話遲,呆頭呆腦,挨打也不哭。
傻子4歲時,娘去世了。靈堂前,家人哭聲一片,他卻手舞足蹈,嘻嘻歡笑。原來他看到平時總是又說又笑的人們此時都垂頭喪氣,感覺很好玩,好熱鬧啊。
長到七八歲,還是不開竅。村里人仍然喊他傻子。
“傻子。”
“哎!”他欣然答應。
有一天,姐姐告誡他:“誰再喊你‘傻子’,不許答應。你要上學了!”
第二天,走在街上,又有人這樣喊他。
他一本正經地說:“我不叫‘傻子’,我叫‘玉振’。”
村人哈哈大笑。這孩子還是傻子。
傻子的木匠父親,雖然手藝好,脾氣卻是格外倔,老婆死后,心情更加煩躁,不懂得沒娘的孩子最可憐,經常打他罵他。
9歲那年,傻子上學了,官名“徐光耀”。上學后,徐光耀卻顯現出了驚人的異常,對文字格外敏感。過年時,一家人圍著昏黃的油燈,念舊小說。鄰居們也來湊熱鬧,大人不認識的字,徐光耀都能讀出來。鄰人又找到幾部書,《三俠劍》《精忠岳傳》《包公案》《七俠五義》《隋唐演義》等。
一部接一部,他都讀熟了。
為什么當兵
我讀過幾本關于徐光耀的傳記和記者采訪,其中談到他當兵的初衷時,總是有些“高大上”,說是為了抗日等等。
其實,非也。
上學后,徐光耀愛讀書,成績好,書法也不錯,深受先生喜愛。雖然如此,父親仍舊打他罵他,橫豎看不順眼。唉,這父子倆,仿佛天生冤家。
小小徐光耀,原本缺失母愛,卻又遭遇這樣的父親,畏之如虎,心胸如堵。
盧溝橋事變后,天下大亂。
1938年春,八路軍來了。戰亂年間,軍隊如同走馬燈,無不橫眉立目,唯八路軍不搶不奪,滿臉微笑。進門后,又是掃院子,又是挑水。
這天,一群士兵席地而坐,圍成一圈,做丟手絹游戲:手絹落在誰身后,誰就走到中間,為大家唱歌。唱到最后,還來一個敬禮。
沒想到,第二天,三個八路軍戰士就借住進了徐家。其中一個16歲,青澀靦腆。很快,他和徐光耀成了朋友,形影不離。
徐光耀想,書上不是有“桃園三結義”嗎?我們也可以結拜弟兄啊。他把這意思說出來,不料對方直搖頭。部隊有規矩,不讓拜盟。徐光耀說:“嗐,咱倆好,又不讓別人知道。”對方這才同意了。于是,他們燃香磕頭,對天盟誓。
沒想到剛剛結拜,部隊便開拔。前往哪里,一無所知。
幾天后,徐光耀說出了一句驚炸屋瓦的話:
“我要當兵!”
父親一口回絕。雖說父子不親密,雖說八路軍很友好,但兒子真跟了去,父親還是舍不得。
徐光耀“哇”地哭了。
父親怒喝:“不行!死也不許去!”
兒子哭聲更大了,而且無休無止,哭完睡覺,睡醒再哭。父親的犟勁也上來了,我倒要看看,咱倆誰犟過誰。誰知到了第六天,兒子仍然沒有停歇的意思,直哭得奄奄一息。
父親慌了陣腳。
姐姐說:“兵荒馬亂,待在家里,也不安生。去當八路軍,縱是出了岔子,精忠報國,名聲也香。”
不得已,父親只好托人領他找到駐扎在附近的一支八路軍部隊。
文書拿過登記表,填寫事項。問到參軍動機,徐光耀茫然,只說家里窮,父親脾氣暴,總打他。
文書提示道:“是為了抗日嗎?”
他連忙回答:“是。”
于是,文書寫道:自動參軍,抗日救國。
后來的許多傳記寫道,徐光耀為參軍哭了七天七夜,目的是抗日。其實,彼時的徐光耀還是一個孩童,哪里懂得大道理?他只是單純地想著離開家,逃避父親的打罵。
那一年,徐光耀只有13歲,與后來他筆下的“小兵張嘎”一般年齡。
槍林彈雨
抗日戰爭的殘酷性,超出了當代人的想象。所以看到一些抗日題材的電影或電視劇中的淺薄情節,不僅讓人感到可笑,而且可悲。
千萬條汽車路連起來了,千萬里封鎖溝挖成了,崗樓兒就像雨后出土的青苗,不幾天便鉆了天,成了林……抗日的政權都不見了,穿軍衣的八路軍一個也沒有了,婦救會、青抗先,還有哪個膽大敢提一提?各村都成立了“維持會”,都給敵人“掛上鉤”了。看吧,滿眼凈是敵人的勢力,白日滿天都是膏藥旗,黑夜遍地都是崗樓燈……但是,共產黨是殺不完的。只要有他一個火星,終究會燒起騰天大火來……
這是徐光耀后來在長篇小說《平原烈火》里,對當時戰爭環境的真實描寫。
剛參軍時,由于年紀小,背包重、行程遠,實在走不動。這時候,連長便允許他抓住馬尾巴,拖著走。
行軍時,綁腿總是打不好,跑著跑著就散開了,撲棱棱似毛腿雞。指導員呵斥:“胡鬧,打起仗來怎么得了?”他趕緊苦練。幾天后,兩個綁腿清清爽爽、結結實實。
除了日本侵略者,虱子是最大的敵人。
夏天一身單,冬天一身棉,躺倒即睡,起身便走,從不脫衣服。且睡覺的地方都是柴棚、羊圈、古廟、野墳、雜草堆、麥秸垛,怎能不生虱子?
這六條腿的小生靈,淺褐色,米粒兒大小,以食人血為生,也許是那個時代地球上最多的生物了。解開扣子,胸前密密麻麻,像螞蟻趕集。伸手一摸,能抓出小半把。
戰爭間隙,司務長和炊事員常常用煮飯的大鍋燒水。而后,大家都脫光,把衣服全扔進鍋里。煮透,曬干。晾曬的時候,眾人就光著屁股,指指點點,嘻嘻哈哈。
冬天里,選個暖日頭,把棉衣脫下來,扔到院子里。老鄉的雞們便馬上包圍過來,啪啪啪,啄虱子。或烤火,仍是全體脫光,把衣裳抖向火堆,噼噼啪啪,像機關槍。伴隨著濃濃的焦煳味,虱子們集體火化了。
1942年,日軍調集武力,進行毀滅性圍剿,史稱“五一大掃蕩”。
一天傍晚,政委交給徐光耀和戰友一項任務,讓他倆把被侵華日軍打散的縣大隊人員和機槍找回來,恢復建制。他們不負所望,僅一個月,就找到12名戰士和一挺機槍。
最危險的一次,是在那年秋后。
徐光耀潛伏在村里,村莊突然被包圍。日軍吼叫著,把村民全部趕到麥場上。日軍從人群中拉出包括他在內的10個人,一個個拷打,審問有關八路軍的線索。其他的9個人,都是村民。不幸的是,由于天冷,徐光耀在便衣里面套穿了一條軍裝褲子,如果被審訊,立即露餡。
他想,今天是插翅難逃了。輪到他了。一個日本兵猛地把他推出去,塞給他一把鐵锨,指一指外面的田地。
我的天!讓自己挖坑,就地活埋啊——這是侵華日軍當時的常規操作。
他低著頭,跟著日本兵,走到附近的山藥地里。
這時,日本兵指著地下未收獲的山藥,比比畫畫,嗚嗚啦啦。原來,他們肚子餓了,讓徐光耀為他們挖山藥,熘熟吃。他挖出一堆山藥,搬回大院,和房東一起在大盆里洗涮,而后碼進大鍋,生火蒸。房東添柴,他拉風箱。他把風箱拉得十分猛力,“呼噠呼噠”,差點兒把灶火催滅。房東一邊偷偷地窺視日本兵,一邊低低地告誡他:“輕點兒,輕點兒。”
日本兵飽餐一頓后,終于撤離了。
血雨腥風中,徐光耀迅速成長為一名機智英勇的戰士。
文學女神
他與文學,是什么時候“相愛”的?
或許是兒時,媒婆是那些傳統小說。
或許是參軍后,源于寫布告。
由于讀過幾年書,粗通文墨,書法也好,徐光耀經常被安排做一些文書工作。其中之一,就是寫布告。
布告寫在大紙上,貼在高墻上,相當于發表。
1939年冬天,一名作戰勇敢的八路軍戰士在老鄉家養傷。老鄉全家人精心護理,很快就治好他的槍傷,養壯了身體。可是,他卻把老鄉的漂亮兒媳拐跑了。
這個事件,在當地產生了極壞的影響,分區領導極為惱火。
不幾天,抓獲歸案。不殺不足以恢復八路軍名譽,不殺不足以焊接軍民關系。
分區決定:在當地召開萬人大會,宣明罪狀,公開槍斃。
布告,依然由徐光耀負責。
雖然早已輕車熟路,這次他卻難以下筆。因為這個23歲的“罪犯”,原本是一名戰斗英雄。
手中的筆搓來搓去,難以成文。忽然靈機一動,何不效仿諸葛亮“揮淚斬馬謖”?如此一想,筆意貫通。在寫該犯罪大惡極之前,先把他的勇敢和戰績描述一番,然后轉折,再寫“罪行嚴重,理無可挽,必須處死”等語。有了這樣一個情理回環,心里稍安。
布告寫成,領導審核,毛筆抄寫,張貼上墻。群眾都反映這張布告寫得好,效果也好。
分區司令眉開眼笑,當胸給了徐光耀一拳,說:“哈哈,小徐,真有兩下子!”
心底,一簇莫名的火苗,隱隱爆燃。
的確,彼時的他已經悄然長大,對生命、對現實、對戰爭、對家庭、對親情有了自己的認識。他在用自己的眼睛和心靈,細細地觀察,深深地思考。
比如,父親雖然脾氣不好,但抗日積極。不像哥哥,他總是很消極,還諷刺八路軍“蛤蟆耗子成不了精”。有一次,哥哥竟然告發了父親。姐姐憤怒至極,狠狠打了哥哥一耳光。從此,哥哥搬出去,不再與父親往來。
戰爭間隙,他閱讀了更多的文學作品。《聊齋志異》《西游記》《老殘游記》之外,他深入地研讀魯迅、茅盾、葉圣陶、冰心、巴金等作家的作品,還有蘇聯的小說。
他把思考和感悟寫成一些戰地通訊、歌詞、小說,向報刊投稿。剛開始,泥牛入海。漸漸地,《火線報》《冀中導報》《團結報》上,可以時常見到他的名字了。
1946年3月,徐光耀調任宣傳科攝影記者。1947年1月,他插班進入華北聯合大學文學系。1949年6月,徐光耀隨部隊駐防天津。
多年的戰爭和生活實踐,使他的創作思想逐漸成熟。此時,他決定請假,專心創作一部長篇小說。
經過44天封閉寫作,初稿終成。
1950年6月,《平原烈火》由三聯出版社出版。這是新中國成立后第一部反映抗戰生活的長篇小說,開風氣之先。
此后,人民文學出版社成立,出版的第一本書,也是這本《平原烈火》。
嘎子出世
在中央文學研究所學習時,丁玲格外器重徐光耀。一次開會,丁玲評價道:“《平原烈火》比起西蒙諾夫的《日日夜夜》來,只差了一點點,只是這一點點,那就是人物。”
1955年春節,丁玲邀徐光耀到家里吃飯。飯桌上,她反復叮囑:“一定要寫人,要先搞出人物來,拼命地搞人!”
的確,在他的文學人生中,影響最大的導師,就是丁玲。
一次,畫家黃胄硬拉著徐光耀到琉璃廠看畫,并攛掇他買了一幅齊白石的《群蝦》。回到家里,看著畫中一群活潑可愛、自由自在的小生命,徐光耀的心靈有了一縷明亮。
突然,他想起了“瞪眼虎”。
幾年前,徐光耀就以外號“瞪眼虎”的小戰士為原型,寫下一篇小說。后來,他又把“瞪眼虎”寫進了《平原烈火》,因為筆力不足,未能使其形象飽滿。
現在,終于可以如愿以償了。
1958年1月23日,在北京市大耳胡同15號東廂房里,徐光耀開始動筆創作《小兵張嘎》。
雖然主人公的原型是“瞪眼虎”,但背景故事都是自己的親身經歷。而且,誰說不是自己呢?童年的自己,傻子的自己,13歲當兵的自己。于是,他為主人公設定了年齡,也是13歲。
1961年秋,《河北文學》雜志編輯張慶田詢問他是否有好稿子。徐光耀就把《小兵張嘎》的小說稿拿了出來。
甫一發表,反響熱烈。
1963年底,他改編的電影《小兵張嘎》在全國公映,再次引起轟動。
老驥伏櫪
1983年之后,徐光耀陸續擔任河北省文聯黨組書記和主席、河北省作協主席。
這一時期,他最得意的“作品”,就是培養、推介了一大批青年作家,形成了龐大的河北作家群。
2000年,徐光耀將自己關進太行山腳下一處農家小院,專心創作紀實散文《昨夜西風凋碧樹》。
應該說,《昨夜西風凋碧樹》不僅是一部杰出的文學作品,也為研究中國當代文學史和思想史提供了一份不可多得的珍貴資料。鑒于其特殊價值,這部作品獲得了第二屆魯迅文學獎。
2019年7月,徐光耀文學館在碧葦環繞、荷香四溢的白洋淀文化苑隆重開館,94歲高齡的老人親臨現場。
……
如今,即將百歲的徐光耀居住在石家莊,每天仍然讀書寫字,其樂融融。
高高個頭,體型清瘦,身材板正,思維清晰,聲音洪亮,只是腿腳有些遲緩。
小兵張嘎,老兵光耀。百年滄桑,經典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