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5年第6期|宋揚:大湖鶴鳴
縱覽人類進化史,四百萬年間,我們的祖先以爬行的方式從原始森林一步步走進城市。今天,久居鋼筋水泥叢林的我們卻總在節假日迫不及待重回荒野。重回荒野,其實就是走向我們人類未因時間流逝而忘卻的精神家園。但是,并不是每個人都能與絕對的、純粹的荒野時刻相伴,此時,城市濕地便聊勝于無地被我們珍視起來。
每天清晨上班前,我都繞道一公里去鳳翔湖聽鳥。
鳳翔湖位于小城新區十多年前新建起的一個濕地公園的核心區。濕地公園與另外幾塊濕地連成了一片,面積達兩千畝,據說堪稱全亞洲最大的城市濕地公園。
鳳翔湖湖心有一小洲,長約十來米,寬三米左右。洲上最醒目的是一棵較大的黃葛樹,除此之外,只有兩叢喜水的蘆葦和幾株似乎永遠長不高的棕櫚樹。洲上鳥極多,鳥類卻單一。約摸兩三百只的鶴占據了這一塊人跡難至的寶地。有的鶴純白,有的鶴麻灰,糾正了我認為這種體型的鶴都是白鶴的錯誤認識。小洲無名,我自個兒把它叫作“鶴島”。
在鳳翔湖的其他區域,我見過的鳥不下十種,小型的如麻雀、翠鳥等,中型的有畫眉、白頭翁、斑鳩等,甚至更大一些的灰鷹也出現過幾次。然而,這些鳥都上不去鶴島。“白鶴亮翅”“鶴舞白沙”,鶴在文學意象中唯美、清雅,但從鶴島十多年來不曾被其他鳥兒染指的情況看來,鶴群固守領地也相當強勢。或許,幾只散兵游勇般的鶴在兇悍的大鳥眼中不堪一擊,但當鶴以集團軍的陣勢盤踞于樹梢作死守之態時,再強大的攻城方也可能要掂量一下“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代價。當然,也有可能那些偶爾從鳳翔湖上空高高飛過的大雁和老鷹們,壓根兒就不屑垂眼一望這個小洲。在高傲的它們眼里,這里只是一塊不值得覬覦的彈丸之地。
沒有目睹過這群鶴與其他鳥的戰爭,上述文字便只是想象與推測。說“這群鶴”,似乎并不準確,因為“群”的概念只基于它們都是鶴科而已。單說白鶴與灰鶴,它們顯然就不是同一家族的近親。遠了幾代,答案根本無從考證。如同我們這群從四面八方奔赴城市定居的人,或偕妻帶子,或素昧平生。一個個家庭匯聚成整個社會的龐大,各種關系把我們錯綜復雜地扭結在一起。那些鳥,也應當屬于不同族群,至少屬于不同家庭。雖然沒有天敵來襲,但我相信,它們內部為領土、食物、配偶而引發的戰爭從來都不曾停息過。
“你看,那些個頭大的鳥都在樹的最上面……”一次,同在湖邊觀鳥的一男子的話讓我陡然明白了仙氣飄飄的鶴的世界也時時上演著達爾文筆下的“叢林法則”的故事。果然,仔細看,那葛樹葉最繁密的樹冠早已被一些體型碩大的鶴牢牢霸占。樹葉,能為它們遮住一部分陽光、擋住一部分風雨。中等體格的鶴只能把窩架在葛樹中部的樹杈間,即使無遮無攔,好歹也算有了個歇處。那些更小一些的鶴呢,要么在蘆葦稈或棕葉上顫顫懸著,要么在樹下滿是骯臟鳥糞的地上嬉戲,說不清那是無以為家的倉皇,還是在樹上窩巢閑不住的頑皮。也有可能,它們只是那些大鶴未成年的淘氣孩子。如此看來,鶴的居所也分三六九等。這一點,與我們人類何其相似。我們中的有錢人住在富麗堂皇的別墅,上班族每月為公寓樓的房貸焦頭爛額,流浪漢只能在地下通道或別人的屋檐下對付一宿又一宿。
后來,我斷定鶴島上發生過并發生著戰爭,之所以這么肯定,是因為我從它們的叫聲中聽出了端倪。無論是清晨、上午、中午,還是下午、晚上,鶴島幾乎沒有絕對安靜的時候——哪怕三五分鐘。為了確認我的推斷,我深夜去了鶴島。那一次,我從夜里十一點待到凌晨兩點。那晚,初夏的夜風有些微涼,風攜帶了湖水淡淡的魚腥味,和著鶴島上鳥糞絲絲縷縷的臭,以及野生鳥類身上與生俱來的無以言說的酸騷,一陣陣迎面吹來。大自然如此雜亂而粗拙,腐爛的氣息讓我想要立即逃離。但強忍一會兒后,我竟然感覺那些復合的氣息似乎有些新鮮,竟然有些迷醉于那種新鮮的感覺。我知道,大自然從來都不只是溫馨、唯美的,正如純藍的天空中也有飛鳥墜落,潔白的雪山之巔也有羚羊被禿鷲啃光的骸骨。我們以為的大美之境,卻可能是有些生物的隕命之地,而我們眼中的窮兇極惡之所,卻可能是另一些物種的福地。每一個物種都有最合適它存活的生境。
那一夜,我聽到鶴島傳來鶴們音量、音長、音高層次分明而駁雜繁復的聲聲啼鳴。我屏息斂聲地聽,從駁雜中分辨出輕輕的咕咕,像籠中的鴿子,猜測那是否是鶴中長者在召開家庭會議并進行語重心長的叮囑;又聽出慘烈的哀鳴,比受驚的鴨群發出的“嘎嘎”聲更尖利一些。旋即,樹冠在一團朦朧的模糊中突然一陣猛烈抖動,急速扇動翅膀的“噗噗”聲此起彼伏,料想是打斗的鶴正在奮力保持身體平衡。還有麻雀般嘰嘰喳喳的一片窸窸窣窣,那大概是新鶴試啼,剛發出生命的第一聲……
鶴島上的鶴們在競爭中共生。這個島安謐而殘酷,但它正是以這樣的方式在這個地方創造并繁衍著生命。難怪英國博物學家阿爾弗雷德·拉塞爾·華萊士會說:“野生動物之間的相互競爭,最終導致了物種間或物種內部的相互合作,讓它們成為整個地球生態系統的一部分,最終形成和諧的統一體……”
夜已深,除了鶴島,整個鳳翔湖沉默如鐵,只間或能聽到幾聲蛐蛐兒的淺唱。在鶴島龐雜鶴鳴聲的覆蓋下,那幾聲蛐蛐兒叫也愈發顯得渺遠幽深而可有可無了。無疑,此時此地的鶴鳴無論多么喧囂都是合理的。而此時,我們小區業主微信群里,大家還在為幾只夜鷹的嘯叫向物業公司瘋狂求助。原來,我們小區的樹高大茂密,引來幾只夜鷹。小家伙們的生物鐘與人類完全不在一個頻道,它們總在半夜時分發出類似機關槍響或打樁機工作的“哚哚哚”聲。我們對自然環境施加了正面影響,自然環境也在反哺我們,但這些反哺中也不乏出現夜鷹這樣的“美麗錯誤”。盡管莊子曾說:“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但都市居民的睡覺權益也應該得到保護,這真有些二律背反的況味。最后,我們小區的保安不得不用強光手電筒驅離了這幾只讓人又愛又恨的夜鷹。但愿它們的下一個落腳點是一片濕地,而不是城市的另一個住宅小區。
我把手機調整為靜音狀態,摁熄屏幕。透過通宵不滅的城市燈光,隱約可見夜的天空有淡云輕飛,它們的形狀、色彩應該與白天時別無二致,只是黑夜屏蔽掉了白晝時藍天的藍和云彩的白。天空、湖泊、樹木、小島、鶴,眼前的一切,統統簡化成一張黑白膠卷的底片,純粹,干凈,透明。
一次,我在鶴島遇到一個照蝦的夜行者。他的桶里裝了二三十只小龍蝦。他也有一把強光手電筒,能穿透湖邊一米深的湖水。我以為他常來鳳翔湖,就指著鶴島問他知不知道島上大概有多少只鶴。他說,你看,哪里數得清?話音剛落,他手電筒一舉,突然,一束白光像科幻電影里的激光子彈一樣朝鶴島射去。我后悔了,我不該與他攀談這個話題。光束的盡頭,先前還在劇烈晃動的葛樹枝突然變得枯死了般一動不動了,鶴群也瞬間收聲,靜止于樹冠、樹枝,地面的白鶴蒼白得好似一張張不透明的白色塑料袋,而那些呆立的灰鶴就像一塊塊掛在泛黑墻壁上的舊抹布。
“怕得魚驚不應人”,盡量不破壞動物世界的原生狀態,應該是我們觀鳥者的操守。樸素而不事張揚的鏡頭(眼耳)美學,才能真正展示動物、環境與我們人類之間的關系。而我的冒昧一問引發了捕蝦人冒昧的行為,我們驚擾了鶴群正在興頭上的家庭會議、童年游戲、“男人”決斗,抑或燕爾新婚……甚至,我們強行介入了自然界的一場本應順其自然的邊界戰爭。在純粹的荒野中,我們人類的力量很渺小,我們隨時能見識到不可顛覆的自然之力。然而,在被我們人類主導的城市濕地間,其他物種也時刻警惕著強勢的人類。甚至,就算是在絕對意義上的荒野中,今天的人類因有高科技武器加持,無論多么強大的猛禽巨獸,在強勢的人類面前都異常渺小。我曾在一本書上看到過這樣一一句話:“人類是一切動物的天敵。”
我趕緊讓那人關掉手電筒,他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我,走了。我理解他的疑惑——我問他,他好意幫我數鶴,我卻不領情。在他看來,我簡直算得上一個怪人。雖然鳳翔湖濕地公園管理方對于捕撈四處打洞破壞堤壩的小龍蝦是不禁止的,但對這片大湖,我與他有著不同的興趣指向。我倆的愛好說不上優劣高下。在這片大湖間,他的樂趣在于收獲,而我認為只靜靜地看看或聽聽就好。無須做解釋了,知我者方能知我心憂。他悻悻而去,我留下來,繼續靜靜地看天空和流云。我的目光似乎慢慢穿越了夜的黑,看見了鶴島上正在發生著的一切。很快地,聲聲鶴鳴又在鶴島響起來了。夜風輕拂,帶來一種別樣的敏銳,連先前還隱隱約約的蛐蛐兒聲也似乎慢慢大了起來。那些原本或隱藏或沉默的聲音,在夜的帷幕下仿佛穿越了迷霧,變得清晰而生動,令抽象模糊的大湖變成一個充滿生機與幻象的具體世界。在快節奏的都市生活里,這片濕地看似寂靜無語,卻為這座城市增添了一抹生機,為我提供了一種逃離日常、親近自然的理由。
我總覺得,湖與鳥的結合只是表象,隱藏在湖、鳥背后的觀鳥人、捕蝦人、渴望安然入夢者間不同的價值訴求才象征了這個社會的真實矛盾。這些矛盾中疊加進我們對什么樣的鳥兒被允許出現在住宅小區的選擇性期待,讓我們看到了我們在社會生活中的多樣性與復雜性,讓我們反思在保護城市濕地的生態中,我們人應該怎么做才相對最合理。
人類誕生于荒野,我們始終需要荒野。盡管城市濕地的荒野屬性已大打折扣,但它的存在對都市人不啻一種精神撫慰。它給了我們一個機會,讓我們重新學習如何與自然相處,與自己的內心相處。拓荒時代早已結束,荒野早就不在文明的對立面,它反而應該是現代文明需要去守護的精神家園。也許,我的眼睛和耳朵只視聽了這片大湖的一個微小局部,大湖更多的全息化的信息,只有用一顆更放空的心才能全部捕獲到,但此刻,大湖鶴鳴便是我精神家園的全部。
【作者簡介:宋揚,四川省雙流中學教師,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海外版》《文學報》《散文》《散文·海外版》《北京文學》《草原》《美文》《四川文學》《青年作家》《當代人》《野草》《飛天》《海燕》《駿馬》《青海湖》《西藏文學》《雪蓮》等刊物,出版散文集《慢慢》。曾獲“紅棉文學獎”“四川散文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