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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族文學》漢文版2025年第7期|雍措:四個消失的故事(節選)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25年第7期 | 雍措  2025年07月16日08:18

    雍措,藏族,四川康定人,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十月》《民族文學》《花城》等,出版散文集《凹村》《風過凹村》《消失的故事》等,獲第十一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三毛散文獎等。

     

    四個消失的故事

    ◎雍措(藏族)

    我忘記了一個春天的來

    我忘記了一個春天的來。在我這把歲數,總是把很多事情在腦子里忘掉。

    我忘記過一個人托我路過他家地邊時,順手捧兩捧溝里的水,幫他澆澆前天才在地邊種下的一棵小樹苗。他那兩天在忙家里羊生崽的急事,抽不出身去照管那棵自己才種下地的小樹苗。他說,我順手捧的兩捧水能救他家一棵小樹苗的命。我忘記過一個陌生人從我家門前路過時,站在虛掩的門口,通過門縫一眼一眼地把我看進他的眼睛里。我對這個陌生人一點好感都沒有,但我喜歡自己被這個陌生人一眼一眼看去的感覺。這個在別人眼睛里被看去的自己,像是另外一個我生活在別人的身體里,他去哪兒就把我帶到哪兒,他走過的地方,從此也是我走過的地方。我忘記過梅拉有次在我耳邊對我說過的一句話,她說她昨晚把自己的身子給了深夜爬窗戶進來的一個男人,雖然整個晚上她都沒有看清那個男人長什么樣,可她知道那個陪她睡了一晚、天蒙蒙亮又從窗戶爬出去的男人,將是她這輩子要用命去愛的男人。我還忘記過一條小蟲和另一條小蟲在我眼皮子下打架的情景,它們先是你一腳它一腳地踢對方的肚子和頭,然后頭對著頭地咬對方頭上的觸角,它們在我眼皮下足足打了十多分鐘,分不出勝負,后來筋疲力盡地躺在草地上,面對面地讓自己呼呼睡過去了。

    這些我忘記的事情,很多年后在一場雨中被我想起,在一陣小雪中被我想起,在一片樹葉飄在空中時被我想起。當我想起我曾經忘記的事情時,我的耳朵里總是響起空空的回音,忽近忽遠,仿佛在叫我的名字,仿佛又不是。這種次數多了之后,我漸漸有了應對它們的方法。我把自己躲在一個安靜的角落里,或是自己平平地仰躺在床上,我像在做一件非常鄭重的事一樣,靜靜地等待那種回音的到來,我想弄明白那回音為什么會無緣無故地出現在我的耳朵里讓我聽見。就在這時,一件件被我曾經忘記的事情,在我腦海里一一浮現出來。

    我忘記幫別人捧兩捧水澆的樹苗找我來了,我忘記一眼一眼把我看去的陌生人找我來了,梅拉在我耳邊說的會用命來愛的男人找我來了,還有那兩只打架沒有分清勝負的小蟲找我來了,他們都在我的腦子里一個個地出現,對我說話,樹說樹的話,陌生人說陌生人的話,男人說男人的話,兩只小蟲說兩只小蟲的話,他們在我耳朵里吵我,在我腦子里吵我,在我心里吵我。所有他們對我說的話擠在一起,像兩根擰得緊緊的牛皮繩,讓我解不開。我對他們說,即便他們在我的耳朵里、腦子里、心里鬧哄哄地吵翻了天,我也聽不懂他們想對我說什么。他們聽見我說的話,停了一會兒,似乎在思考我的話。我認為他們會把我剛才說的話想明白,不再來吵我,至少不再那么鬧哄哄地對我,沒想到他們停了一會兒后,又開始吵,聲音比最初的還要大。我的腦袋很小,裝不下那么多他們吵鬧的聲音,快裂開了,耳朵里“轟隆隆”的,似乎陰沉的天空在打雷。為了讓自己好受點兒,我努力聽他們在向我說什么。我想從他們的聲音里,慢慢分辨他們共同向我講述的東西。我想的是,既然他們相約一塊兒來找我,肯定是達成了某種共識,要不他們不會天遠地遠地湊在一起來找我。我盡量一句句地從他們的亂中聽他們對我說的話,我從他們的每句話中分辨出相同的發音,然后把他們嘴里相同發音的字詞聯系起來,終于聽明白他們想對我說什么了,原來他們都是來問我索要東西的。樹苗因為我忘記給它捧兩捧水丟了性命,它是來問我要它在這個村莊的一條命的。陌生人說他那天一眼一眼把我看走之后,去過很多地方,他的身體因為我在他眼珠里待的時間太久被拖垮了,他是來問我索要他垮了的身體的。梅拉要用一輩子愛的男人說,自從梅拉給我說了他們之間的事情,他的命中就丟失了一個自己的秘密,他是來向我索要一個秘密的。還有那兩只雖然打了半天架卻沒有分出勝負的小蟲,是來問我索要一次勝負的。

    面對我忘記這么多年現在又突然想起的事,我不知道怎么處理。我為自己這一輩子做下的錯事感到后悔。我告訴他們,目前的我還不了他們想要的東西,我的骨頭天天在身體里“咯吱咯吱”地響,老骨頭是在催我往一條快到盡頭的荒路上趕。這些老骨頭好幾次闖進我的睡夢里告訴我,說我在這個世間耐活的日子太久了,不是看在我曾經給一群螞蟻在溝渠上用木棍搭過一座過溪水的橋的分上,不是看在我把一個從樹上落下裝著雛鳥的喜鵲窩重新放在樹上的分上,不是看在我偷偷把盲人頓珠丟了三天三夜的牦牛重新找到放在牧場的分上,它們早就不想撐起我的這副老皮囊了。骨頭有骨頭的命,現在它們做的事情,都是在違背自己命里的事。你一定要珍惜我們,骨頭睜著藍眼睛、吐著灰黃的舌頭,語重心長地對我說。我從夢中醒來,用手提了提自己臉上早已松垮好幾年的皮,一提,皮就和骨頭硬生生地分開了。我嚇出一身冷汗,慶幸自己這輩子幸好還在這世間做過幾件好事,是這幾件自己做過的好事救了自己,才讓我活到這把歲數。我曾經無數次地想過我死時的樣子,有沒有眼睛?有沒有腿?有沒有腦袋?我知道一個人只要到死的地步了,很多陪了自己一輩子的東西,都會找些借口提前或就在接近死亡時從自己身體上丟失。那些準備從自己身上丟失的東西,每時每刻在你走一條路的時候來找你,在你說一句話的時候來找你,在你摘一棵樹上的果子的時候來找你,它們來找你,卻不對你說一句話,不對你眨一次眼睛,不對你深呼吸一次,但你知道它們來找你了。它們中有些可能看在在你身體上待過幾十年的分上,對你溫柔些,它們輕輕地、一點一點地從你身上離開,生怕打擾到你。但也有些不講情感的,哪怕你曾如何地善待過它,它都不會在它想離開你時,對你手下留情,它們讓你鉆心地痛,痛到極致。它們想用這種痛到極致的痛感,讓你知道它們就要離開你了。不管以哪種方式出現,它們最終都要離開你,這點毫無商榷。死,像一棵老樹轟然倒下之后就別想再活過來了,像一頭莽撞掉下百米懸崖之后的野鹿再無生還之望了。很多時候,我感覺到自己就是那棵即將轟然倒下的樹,就是那只即將墜入百米懸崖的野鹿,面對即將到來的危險,我束手無策。我給不了別人太多東西了,我在這世上茍延殘喘,還能帶給別人什么!

    他們又吵起來了,我想知道他們聽了我的這番話后,會不會原諒我曾經的過錯。我一字一句地認真辨別他們在我耳朵里的回響聲,有了前面的經驗,我很快就能聽懂他們在對我說什么了。他們說,欠別人的總歸是要還的,別用老來忽悠他們。他們中有的也老過,有的雖然沒有老過,也見過自己前輩的老。他們說人再老,也能從身上找些珍貴的東西出來。一個快老死的人的骨頭里,全是他幾十年的老堆積起來的精華。哪怕砸碎我的骨頭,他們也要找到他們想要的。我心里想,他們太相信一個人的老了,有的人活了一輩子,到老了就跟沒在這世上活過一樣,白白地就把一輩子走過去了,這樣的人哪怕你砸開他的骨頭,掏出他的心臟,敲碎他的腦袋,也從他身上找不到一樣好東西,這樣的活著就跟沒有活過一樣,輕飄飄的。但是我知道,如果我給他們說這些,他們也不會相信我的話,他們還自信地認為能從我身體里找出一點他們想要的東西。這是他們高看我了,可我不想告訴他們,我為他們能高看我感到高興。我說,我愿意用我現在剩在身上的東西,還曾經欠他們的債。請他們別嫌棄我這一生剩下的東西,雖然可能這些東西老舊、破敗、不值一提,但那是用我一生的命熬出來的。

    他們被我的這一席話感動了,耳朵里的回響聲少了,我聽見他們用最低的、不想讓我辨別的聲音討論著什么,他們把說話的音調控制得恰到好處,我費了很大力氣才隱約聽見一句:那等她再欠著,我們都等了這么多年,也不急于一時。他們放過了我,我熱淚盈眶。他們走后,回響聲也隨著消失了。

    有時我問自己為什么要把一些忘記的事情重新想起,忘記了就忘記了,沒什么大不了的。記起一件事情,就會記起和那件事關聯的很多事情來,就會記起很多龐雜和瑣碎,一件事情只是很多東西的一個根,一旦要厘清,就會發現根綿密而繁雜,讓人不知所措,就像在很多年后你想起曾經在路邊拾到的一片樹葉,你就會從這片樹葉想到一棵樹,想到一片森林,想到一座山,想到一個曾經被自己過掉很多年的自己。這是曾經的一片樹葉引發的一次復雜回憶。在很多年后,那片你曾經拾到的樹葉,遠比當初你拾到它時復雜,但又無法改變。無數次,人在突然記起被自己忘記的一件事時,自己都會驚訝,當初為什么會選擇那樣的態度去處理那件事,那件事在你再次記起它的時候,可以有一個完全不同的處理結果,但是一切都歸于過去,自己已經無從插手曾經了。

    越到老的時候,我腦子里出現的盡是年輕的時光,仿佛老了之后發生的事情已對老去的我沒有任何意義了。我想在凹村是不是只有我是這樣一個怪老人?為了弄清楚這一點,有段時間我常?;燠E在一堆凹村的老人中間,我聽他們講話,聽他們唱歌。說實話,自從我知道自己已經老了之后,我很少和他們在一起了。我不喜歡他們老的樣子,老的說話聲,老的喘息聲,雖然我也早就和他們一樣了,但是我心里還是迷信,和一堆老人在一起,老會像加法一樣在彼此身上發生,讓自己加速變得更老。

    有一次,我在自己家院壩上曬青稞,看見年輕的旺堆朝幾位彎著腰、佝僂著背坐在老樹根邊的老人跟前湊,幾位老人見旺堆來,挪了挪屁股,把一個自己坐暖的位子讓給旺堆坐。自從旺堆和那幾位老人坐在一起,我從院壩望過去,感覺旺堆突然變老了,他在幾位老人中間,彎著腰、佝僂著背,說話聲和幾位老人一樣滄桑。我朝旺堆喊了一聲,我不相信剛才還是年輕人的旺堆,突然在幾位老人中就變老了。旺堆轉過頭望我,他的眼神像一只接近生命盡頭的蟬,無光灰暗。他的答應聲有氣無力,答應過后,還干咳了幾聲。我急忙把身子埋向一片晾曬的青稞,裝作若無其事,那一刻遍地飽滿的青稞粒比旺堆重要。旺堆見我不對他說什么,又把頭轉了過去,和那幾位一天天坐在那里曬太陽的老人,一起抬著頭,靜靜地望著遠處。從那以后,我暗自告訴自己,無論怎樣,無論遇見什么事情,我都要離幾位坐在一起的老人遠些,老氣會傳染,老氣會讓一個已經老了的人變得更老。

    最初,我為自己是否進入老人堆這個想法做了很久的思想斗爭,我一會兒告訴自己可以去,一會兒又反駁自己沒有必要冒這個險。我的身體里有兩個我不斷地在體內撕扯。經過一天一夜的思想斗爭,其中的一個我終于贏了,我走向了那些老人。

    凹村的老人,似乎在這十幾年突然多起來,走在路上會遇見幾位老人,路過一棵樹下會遇見幾位老人,走過一戶人家的門口,只要你有空余的時間抬頭往屋里望望,總會看見一位或兩位老人什么也不做,空空地把眼睛望著門外。這種時候,往往會給人一種錯覺,整個凹村只剩下像我們這樣的一群老人了,那些年輕一點的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們把一個村子交到了老人手中,就撒手不管了。那段時間,我不費一點心思,隨意就走到了他們中間,雖然平時我刻意在躲開他們,但不得不否認,我和他們身上相同的老氣,是無法把我們隔開的。他們從不關心我是從哪條路上來,有沒有給他們笑一聲就在他們中間了,我的來沒有打擾到他們中的任何人,他們該望遠的接著望遠,該靜靜看太陽的接著看太陽,該說話的接著繼續說。我存在于他們中間,似乎又沒有存在于他們中間。我似乎可以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他們中的任何人似乎也都可以成為我。我們在彼此之間消融,也在彼此之間存在。

    和他們相處,我越來越清晰地認識到了自己的老。

    我和他們待了一個月,待不下去了,我惶恐地逃離了他們。他們每天講的事情都是發生在自己年輕時的事情,他們把自己年輕時的光輝事跡,今天講一遍,明天再講一遍,聽的人今天聽一遍,明天再聽一遍,有時講的人還在講,其中一兩個聽的人已經把后面他沒有講的講完了。但這都不會影響講的人的心情,他們同樣會在昨天爭辯過的一個點上繼續爭辯下去,他們昨天的爭辯和今天的爭辯沒有實質意義上的進展,他們仿佛忘記自己昨天就在這個點上和對方爭辯得臉紅脖子粗過。有時實在無聊,我覺得自己不能白白地把時間浪費到這些話題上,我在他們停下說話的間隙,偶爾插一句兩句話在他們中間,比如昨天誰家生了一個奶娃,今天誰家麥地邊的路似乎比以前寬了一點等等,我想把他們的話牽到現在,牽到我們正在發生的事情上來,我想看看他們對現在凹村正發生的事情有什么看法。當然,我知道自己只是倔強地在做這類事情,我也是一個不關心當下、越來越把自己困在過去的人。我只是在用自私的方法,想證實自己不是一個怪老人。我在等待他們給我的回應,他們的回應可能對他們沒有什么作用,對我卻至關重要。后來我發現,他們對我插進的話,沒有任何興趣,他們有的草草“哦”一聲,就把我說的話跨過去了,有的似乎那一會兒耳朵出現了問題,沒把我說的話聽進耳朵里,沉默著不回答我,偶爾一個兩個接我話的人,說不到兩句就把話又扯到很多年以前去了。從他們對我偶爾插上的話的各種回應,我知道我并不是一個活在凹村的怪人,是老在我們一個個的心里、腦袋里作怪,是老讓我們變得怪起來。人一旦老了,就再不想多往日子的前面看了,往前再看,也就那么一點點距離嵌在自己的生命里,寡淡又悲涼。而往過去看就不一樣了,往過去看,可以重新把自己的年輕拾起來,那段路漫長又精彩,感覺自己還可以重新活一遍。

    當我終于弄明白自己不是一個怪老人的時候,我更加悲傷。我悲傷的是,當一個老人真的到老的時候,哪怕再不想往前面的短路看,僅剩在自己生命里的短路,就在那里等著老人們往那個方向走。短路不會因為他們的不情不愿,往后退出一截讓老人重新走一遍。我悲傷的是,即使一個個老人自欺欺人地一直把自己年輕時做的事情,拿出來今天說、明天說,仿佛自己從來沒有老過,實際他們今天說明天說的事情就那么幾件,他們已經把更多自己做過的事情忘記了,腦袋在隨著他們的老,把一件一件曾經做過的事情從他們的記憶里帶走,不再留給他們。我是他們中的一員,我在說這些的時候,我明顯感覺到了我的老離我那么近,那么貼切,我的老已經無處不在地跟隨著我,讓我擺脫不了。

    我越來越記不住太多東西了,哪怕很多事情剛發生,我在睡過一覺、割過一叢青稞、喝了一碗酥油茶過后,很快就把它們忘記了。

    我忘記了一個春天的來,那是一個美好春天的到來。滿山青草萋萋,牛羊遍地,各色杜鵑開得爭奇斗艷。凹村今天多出一個新生的嫩娃,明天又多出一個新生的嫩娃,鮮艷的經幡在村子上空被風吹得“啪啪”直響,伊拉河翻滾著雪白的波浪,從村子最東頭,一直歡快地流到最西頭,牲畜們在經過一個長長的寒冬蛻變之后,披著油亮亮的皮毛,在陽光下你追我趕,夜里月光下到處是一切事物生長發芽的聲音……

    然而,我卻忘記了這個春天的到來。我穿著厚厚的藏袍站在春天里,初升的太陽照耀著我,整個身體里都是冬天遺留給一個老人的寒,我遺憾我和春天之間已經隔著一段長長的路,即使用盡身體里余下的全部力氣,也到達不了一個自己的春天了。從此,春天在我的生命中消失,我再也不會遇見一個自己歡喜又熱愛的春天了。

     

    自己給自己的一次謊言

    我聽見背后有人喊我的名字。

    那時太陽很大,我的后背被火辣的太陽曬得滾燙滾燙的,像有壺沸水在背上開。我從來沒被這樣熱烈的陽光炙烤過,腦袋“轟轟”地響,很多火熱的想法從腦子里冒出來,我想打落天上的太陽。握在手里的俄爾朵汗涔涔的,制作它的老牛皮變得柔軟起來。我順手從土路上撿起一塊小石子裝進俄爾朵,把俄爾朵揮得“呼呼”直響。我仰起身子,這時才發現,天空刺白白的,太陽躲在無限大的白里,讓我無法瞄準它。我竭力地在刺白白的天空中尋找太陽,可能是眼睛被耀眼的白晃得出現了幻覺,突然間,我覺得天空有無數個太陽正照耀著大地。我手中的俄爾朵還在“呼呼”地揮動著停不下來,它像一支等待出弓的箭,只要我一聲令下,就會飛速地向目標進發??纱藭r的我,因為急于尋找躲在刺白白的天空中的太陽,眼睛被熱烈的陽光灼傷,豆大的淚珠一個接著一個地從眼眶里滾出來。我一下泄了氣,停下揮動著的俄爾朵,有種仇沒報成卻已經敗下陣來的失落感。我的眼睛針刺一般疼痛,我感覺從眼里流出來的淚,已經不是淚了,而是變成了一滴滴的血珠。

    荒原一望無際地荒,到處生長著枯黃的雜草。我把雙腳陷進草叢,草在我腳下“噼噼啪啪”地斷裂。我或許毀掉了草的一輩子,但我心中沒有任何歉意。草的一生有很多輩子,一個冬天過后,它們又會像嬰兒出生一樣,從大地的子宮中重新開始新的一輩子。草比人活得更長久。因為活得久遠,它們的很多想法是人類無法揣摩出來的,草的一生積累了很多人類無法積累的經驗,草用它們生命的長度,壘起了它們智慧的堡壘。草是大地的奇葩。草可以活過一個人的很多輩子,活過一個村莊的很多輩子,活過一條河流的很多輩子,活過一朵白云的很多輩子,哪怕它們永遠活在很多事物的低處,很多不起眼的殘墻裂縫里,很多人和牲畜都不愿踏足的角落里,也不能低估一棵草身體里的巨大能量。草把自己身體里的大部分力量用在地下,它們和一片土地較真,和一座懸崖較真,和一塊石頭較真,草骨子里有一種很硬的東西撐著它,只是草把這種與生俱來的巨大力量用得隱晦和謙卑。長久以來,草在人面前是一副言聽計從的樣子,哪怕是被毀掉的時候,它們也從不反抗,裝出一副任人擺布的模樣,但骨子里不知道和人較真了多少次。

    走在荒原,草是我的伴侶。它們在我腳下不斷地發出“噼噼啪啪”的斷裂聲,仿佛徹底破碎了自己。同時它們又用倒下去的鋒利葉片,一遍遍地割我褲子,聲音那么刺耳和尖銳,像是它們給我發出的一種警告,或者示威。在這片荒原,我已經好久沒有說過一句話了。我的很多話堵在喉嚨里,干澀澀的,似乎要燃燒起來。在以前,我很少意識到,有些話會燙傷自己。我一直固執地認為,哪怕再堅硬的話語放在自己的身體里,也只是像自己圈養的一只老虎、一頭獅子,或者是一匹狼,我只要給它們食物和水,給它們遮風擋雨的住所,它們都會感激我,不會傷害我?,F在我才明白,那是自己給自己創造的一個美好謊言。人很多時候都在用謊言蒙蔽自己,謊言有時是毒,有時又是解救自己的良藥。

    就像這次出走,也是我給自己的一次謊言。

    我沒有理由離開養了我幾十年的村子,那里的人、那里的樹、那里的每一滴雨都認識我。無論白天夜里,我朝哪個方向邁出一步,都有熟悉的一條路、一棵樹、一座房子等著我。我可以隨意地走向它們,跟一條路說話,跟一棵樹說話,跟一只枝頭上的紅嘴烏鴉說話。跟它們說話,我不會感到冒犯它們,它們都不會介意一個它們熟悉的人,突然就張口對它們自言自語。我可以隨便走進一個院壩,喊主人的名字,無論從房子里出來的人是誰,他們也不會驚訝我為什么突然出現在他們家的房子里,他們甚至可以不問我找他們有什么事情,就把我招呼進堂屋,遞一個木凳子讓我坐。我沒有開口說話,他們就先把話擺開了,他們隨意的樣子,仿佛剛才我一直就在他們中間。他們擺出的話,我很容易就接上了,村子里一年難得發生幾件新鮮事,他們說的話、講的事都很舊了。我在他們中間笑,有時也在他們中間哭。天在我們哭、我們笑的時候很快黑了下來。我困了,直接躺在那家人的床上,呼呼把自己睡了過去。躺在那家人的床上,我睡得很踏實,周邊都是我熟悉的味道,我在那家人屋里做的夢,也和睡在自己家床上做的夢沒什么差別。沒有人中途喊醒我,也沒有人叫我回家,我從一場飽覺中醒過來,睜眼看著黢黑的墻壁,以及小小的窗戶里裝著的藍天,一切都那么熟悉,恍惚間,這里就是我的家。然而當我從床上坐起來,才發現那家大大小小的人,齊齊地在我周邊的藏床上睡著還沒有醒過來,他們輕微的喘氣聲,和著夢里的囈語聲,響在這間房子里,忽高忽低。他們對我一點戒備心都沒有,仿佛我和他們一直以來都是一家人。他們也不擔心屋里會丟什么東西,他們知道凹村就這么大個村子,他們家有的,其他家也有,對于大家都有的東西,誰還會花大力氣從一間房子搬到另一間房子里去呢?

    我沒有理由離開村子。我呼吸慣了村子里帶著牛糞羊糞味道的空氣,烤慣了村子里的疙瘩火,聽慣了那一只老得不能再老的貓頭鷹夜里沙啞地叫,知道每一群螞蟻每個春天在村子要經過的路線,哪怕待在屋里很多天不見人,我對村子里每個人的腳步聲都很熟悉。村子里的人不知道我有這方面的能力。我也不想講給他們聽。這種能力是我用了很多年才修煉來的。那時,阿媽阿爸把我關在屋子里,我一整天一整天見不著他們,閑來無事,我趴在窗戶上,一次一次等他們回來時學會的。最初,我只對鳥的聲音、蟬的聲音、蚊子的聲音感興趣,它們經常沖著我叫,我躲也躲不過它們的叫聲。那時我慢慢明白鳥像是非婆,整天把村子里的事情通過自己的叫聲,傳得到處都是。蟬的叫聲很刺耳,尤其是那些聰明又知天命的蟬,它們知道自己命短,想把自己短暫的命利用得淋漓盡致,它們到處求偶,沒有絲毫羞恥感,叫得火急火燎的,生怕別的蟬不知道它們在求偶一樣。蚊子是最會試探人心的,它的叫聲因人而異,對那些軟弱的人,它的叫聲剛硬得很,對那些強勢的人,它的叫聲則唯唯諾諾的,只有在黑暗里,蚊子的叫聲才一視同仁,嚶嚶的,嗡嗡的,跟心里本身就充滿著暗一樣。還有很多叫聲,貓的叫聲、狗的叫聲、牛的叫聲……漸漸地,我對很多叫聲都失去了興趣,它們的叫聲沒有太多有意義的東西吸引我。我把我的注意力轉移到了人的腳步聲上面,不同的人走出的每個步子的聲音,都有所不同。每個人走出的每個步子的聲音,都像每個人活在這個世上的命運,蘊含著豐富的含義。

    旺堆走出的腳步聲重重的,仿佛他心里有一股沒有發出來的怨氣,一直想對凹村的土地使出來。有次我把我的想法說給阿媽聽,阿媽說旺堆對凹村的地有怨氣是正常的。那年凹村漲大水,誰家的地都沒有事,只有旺堆家的溜溜地被洪水沖走了,當旺堆去看那塊溜溜地的時候,地早就不見了蹤影,只剩下一個黑黑的深坑留在那里。旺堆一屁股坐在深坑旁,不說一句話,垂著頭,耷拉著腦袋,一次次地嘆息著,到天黑,才拖著發酸的腿,走回藏房。那天夜里,平時在村子里出了名吝嗇的旺堆,把電燈開了一晚上,灰黃的燈光從木窗戶里透出來,弱弱的,有氣無力的。人們都同情旺堆,卻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后來,人們看見旺堆早出晚歸地趕著自己的馬,到山上馱黑土回來填那個大大的深坑,填了十幾天,那個深坑還是黑黑地立在他眼前。每天倒進深坑里的黑土,過了一夜之后,就通過地下的縫隙,落到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深坑下面似乎有個永遠填不滿的黑洞,等著每天倒進去的黑土喂飽自己。旺堆知道即使借來全凹村的馬匹幫自己馱土,也填不滿那個深坑了,他永遠失去了那塊溜溜地。從那時起,旺堆就有一股氣憋在心里沒處發,脾氣變得古怪起來,他恨腳下的地,他把自己走路的步子踩得重重的,仿佛在生凹村所有地的氣。

    老阿嘎走路磨磨蹭蹭的。老阿嘎八十九歲了,紅光滿面的,一點不像馬上要到九十歲的人。他說話的聲音、喝酥油茶的聲音都很大,像一個壯年人在說話、喝茶。老阿嘎經常給人炫耀他嘴里的滿口好牙,有時說著說著話,就把嘴張開,把一口好牙亮出來讓人看,人看不齊全的,他用手掰開嘴皮讓人立著身子看,有些嫩娃不懂事,在大人抱著看的時候,哭著鬧著想用手去摸。老阿嘎倒是不介意,示意大人把嫩娃的手放進嘴里,讓嫩娃摸個夠。不知道為什么,十個中有九個嫩娃的手一伸進老阿嘎的嘴里,就“咯咯咯”地笑。人不知道嫩娃在老阿嘎的嘴里摸到了什么,值得他們那么快樂地笑。人問有些平時能冒幾句嫩話的娃在笑什么,娃能聽懂大人的話,但卻把平時簡單的幾句嫩話都說不滑溜了。老阿嘎一定知道嫩娃在笑什么,但他閉口不談。他只說,牙是一個人身體里所有骨頭的根,牙好說明這個人全身的骨頭都還硬朗著。說完,還不忘補充一句:我好幸福呀。有人打趣老阿嘎說:既然你覺得你全身的骨頭好得很,為什么走起路來磨磨蹭蹭的?老阿嘎不慌不忙地說:走路磨蹭和骨頭好不好是兩回事,我腳上的骨頭也好得很,讓我跑都沒有問題。只是人到老了,什么都不怕,就是越來越小心腳下的步子了。年輕時,自己一直忙很多事情,腳下的步子走得快?,F在老了,該緩緩了,人老了再沒有那么多要緊的事等著自己去做了。人活到我這把歲數,慢慢憐惜起自己的腳了,生怕自己哪一步沒走對,一個不小心就走到下輩子去了。我聽過老阿嘎在村子的土路上,故意放緩雙腿走得磨磨蹭蹭的腳步聲,老阿嘎是在放緩腳步,想在這人世間多走走。

    那天我從家里走出來,也聽見一個人的腳步聲隱隱地跟在我身后。她不影響我的走,也不沖到前面攔住我。她就那么默默地跟著我,像我長在凹村的另外一個影子。不用回頭我都知道她是誰。她的腳步聲常常響在我的睡夢里,響在我吃飯的間隙,響在我對她哭泣的時候。我繼續向前走,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她,很多年前,我就能通過聽人的腳步聲,分辨出來人是凹村的誰了,那是我一個人的秘密。自從我能聽人的腳步聲分辨出是誰時,我就知道了凹村很多人的秘密。那些秘密隱藏在我和那些人之間,成為我們共同的秘密。那些秘密讓我覺得我和那些人之間,建立了一種隱性共通的東西,這些共通的東西,讓我和他們更加親密。那天,我故意把一條直直的土路走得疙疙瘩瘩的,有好幾次,我還故意停下來,站在分岔的路口,假裝猶豫,不知道往哪里走。其實,往哪一個方向走,對于我來說,都不太重要了,往哪一個方向走,我都不會埋怨和后悔。我沒有一個確定想去的地方。沒有想去的地方,我的選擇反而更多了。她跟著我出村,跟著我經過西坡,她停在了那里,不向前走了。我知道她不能再送我了,她已經到了西坡。西坡是生活在凹村祖祖輩輩的人,最終到達的目的地,西坡是她送別我能到達的最遠的地方了。她站在那里,像西坡長老了的一棵枯樹,讓大地悲傷和沮喪。她離我越來越遠,她身上那種蒼老的味道,通過一陣西坡的野風向我刮來。我寒戰了一下,聽見她在我的身后哭泣。她應該清楚,像她這把年齡,已經阻止不了我走向四方的腳步了。她知道我長大了,她給我說過人一旦長大了,腳下就會有很多條路等著我去走。選自己想走的路去走,到老了都不會后悔,她說。那天,她明白我已經選好了自己要走的路,她沒有攔住我。她要給我的是自由。她信守承諾,并愿意為自己曾經說的話負責。她的哭聲漸漸離我遠去,那一刻,我多么希望她攔下我,告訴我一個我為什么要出走的原因。是的,我不知道。一種模糊的念想指引著我。我承認,我一直對自己內心的想法認識不清楚,對自己認識不清楚。

    她消失在了我的身后,成了我今生越來越模糊的記憶。

    這一路走來,我遇見很多岔口。我從來不向外人打聽哪個岔口通向哪里,我不關心一條路的去向在哪里,每條路都有每條路該去的地方,每條路都有每條路的命運。我讓一陣風決定我往哪個方向走,我讓一只路上遇見的小蟲決定我往哪個方向走,我讓一粒塵土決定我往哪個方向走。只要它們幫我做出決定,我都欣然接受。我感激它們為我做出的每一次決定,它們都是我這輩子該感激和報答的事物。

    我在路上什么事情也不干,只是一心想著趕快走。我心里有某樣東西催著我,我不知道它們為什么那么急慌慌地催我,總感覺有很多路需要我去走。我的腦海里經常一片空白,最無助的時候,我感覺什么東西都可以放進腦子里,但什么都不會在我的腦海里留下任何印記。

    我來到了這片荒野,遇見了我有生以來邂逅的最熱烈的太陽?;囊暗幕淖屛沂肿銦o措。在這里,我又一次把那個自己問了很多遍的問題,重新問了自己一遍:我為什么要離開凹村?我在哪里?我要去哪里?

    一陣風從遠處吹來,整片荒野在陽光下動起來。有些東西在荒野的荒蕪中活了過來。蟬蟲鳴叫,蝸牛拖著重重的殼,從我眼皮底下緩緩爬過,有幾只荒野鼠嘴叼果實,遇見荒野中的我,驚奇地望了我兩眼,然后消失在荒蕪中。這是一片生機勃勃的荒蕪,我一下振奮起來,似乎找到我人生的又一次開端。我行走在荒蕪中,我的世界和著這片荒蕪茂盛地從我心里生長起來。就在這時,我仿佛聽見一個喊我名字的聲音,在我背后隨風飄來,那么熟悉,又那么遼遠。我沒有轉身去回望那個喊我的聲音,就像當初我沒有轉身去回望那個站在西坡目送我出走的人。

    陽光刺白白的,我的背被熱烈的陽光烤得火辣辣地疼,我心中再一次升起想打落天上太陽的想法。然而,當我再次鼓足勇氣望向天空時,天依然刺白白地鋪展在上空,太陽在白中隱去。天空、大地白茫茫一片,一切變得遼闊和虛無。

    但是我知道,在這一切的背后,什么都在,又什么都不在,像是自己給自己的一次謊言。

    ……

    (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漢文版2025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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