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楓:學文學就是學人話
師弟師妹們,大家好,我叫石一楓,是北大中文系98年本科入校,05年研究生畢業的校友。系里的老師讓我回來致個辭,恭喜大家畢業了。聽到這個要求,我還一愣:咱們這兒出去的人中龍鳳那么多,干嘛非得找我呀?該不會是讓我來當反面教材的吧?要知道,這種角色我也不是沒扮演過,畢業以后在各種場合遇到咱們的老師,我都承認錯誤:那時候逃過您的課,上課也盡走神了。
我們的老師還是很大度的,跟我說,你還挺誠懇嘛。
我說:我誠懇是因為您管不著我啦。
然后我們一起恭喜我能畢業。畢業以后,我在一個文學雜志當了若干年的編輯,又因為愛編瞎話,轉行當了作家。所以我也揣測,老師讓我回來,多半是因為我還能比較直接地使用中文系所教的東西來養活自己,或者說,是個以文學謀生的人。這種謀生的方式,放在今天的就業市場里肯定比較小眾,可能放在中文系的畢業生里也算小眾的了。小眾之小眾,當然不足以證明文學還有什么用,但也證明文學這事兒比較有意思,足以陪伴一個百無聊賴的年輕人變成一個嬉皮笑臉的中年人。
當然,有意思的事兒多了,不止文學這么一件。我的研究生同學還好,后來倒有幾個也在研究文學,教授文學,生產文學的,本科同學的去向就五花八門了,有做行政管理的,有從事互聯網高科技的,還有從商的。有一哥們兒先去日化公司賣抹臉油,又去石化公司賣潤滑油,又去期貨公司賣大豆油,碰見他我就想起馮夢龍一短篇小說,《賣油郎獨占花魁》。畢業以后,我們還隔三差五地在一起廝混,老登見老登,青春一場空,吃飯往往由互聯網高管和賣油郎請客,我也挺坦然,誰讓哥們兒是作家呢。
你們可能也跟我們相似,以后做什么工作的都比做文學的多。既然還沒入行,也不算轉行,我還挺替你們慶幸的——也替自己慶幸,將來又多了幾個能請我吃飯的校友。其實在編輯部看稿子的時候,碰上聲稱因為愛文學要把畢生都獻給文學的年輕朋友,我也先問他們,能不能自己養活自己呀?如果不能,還是先安身立命吧。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我怕他們多年以后驀然回首,再恨上文學了。
文學挺無辜的,不該背這個鍋,當然家里有礦的另說。
話雖然這么說,我的意思也不是你們以后要和中文系所學的東西拜拜了。恰恰相反,僅以文學為例,我想任何人都跟它有關系,正經學過文學的人更是注定不能跟它拜拜。我也聽過別人這么評價中文系,尤其是北大中文系的畢業生,他們說:一看就跟別人不一樣。
我還以為又說咱們眼高手低,四體不勤呢:您直說,我們改還不行嗎?
固然有人說咱們眼高手低,四體不勤,但有個朋友的回答讓我印象深刻,也讓我對自己的專業有了更深的認識,他說:你們比較會說人話。
人話還要從文學里學嗎?沒準兒真是,尤其今天。前一陣我跟一個編劇聊天,她也教了我一句話,說的是她們已經開始嘗試訓練AI寫劇本了,可寫出來的東西沒法兒用,AI里AI氣的。從語法到說法到想法,全都正確,但很可惜,就是沒人味兒。這話細思極恐:機器當然沒義務有人味兒,但我們這些人,就敢保證自己說的話永遠有人味兒嗎?除了AI里AI氣,還有假里假氣,虛里虛氣,俗里俗氣,那些假話、虛話、套話,不也都是我們人類自己發明出來的嗎?偏偏劣話驅逐良話,假話、虛話、套話在很多場合占領了我們的嘴。對齊顆粒度,雙向賦個能,關鍵的問題是沒有抓住問題的關鍵,這些喜劇臺詞和網絡段子,當然有其初始意義和具體語境,但一旦變成了假話、虛話、套話,也就說了等于沒說,或者說,變成了古怪的笑話。而人之為人,跟動物的區別在于會說話,跟AI的區別也就在于說話有人味兒。說話沒人味兒,人不就成了機器了嗎?
幸虧還有文學。古人的說法,窮賤易安,幽居靡悶,文學可以讓我們的生活豐富,給我們提供退守的精神空間。而今天看,文學的這些功能可以被電影電視小視頻電子游戲代替,但卻有了一個更高的用途,就是特別善于幫助我們人類說出一些真誠的、實在的、獨特的話,或者一言以蔽之,幫助人類說人話。受過語言學訓練的人有個潔癖,就是對錯詞病句特別敏感,我覺得受過文學訓練的人也有個潔癖,就是對一句話是不是人話特別敏感,所以有些話他們說不出口,有些話也只能由他們說,哪怕是以編故事的形式來說。說話即世界,文學不一定能像很多學科那樣回答“世界是什么樣的”、解釋“世界為什么是這樣的”,但通過說人話,人類卻能嘗試著設想一下“世界應該是什么樣的”。
也許這樣,人才像個人吧。想想我們人類也挺可悲的,幾百萬年前從樹上下來就開始學做人,時至今日拿著手機用著AI還要學做人,而且學做人的迫切性還越來越強了。但又有什么辦法呢,我們總得證明自己跟機器有區別。也還是那句話,幸虧有文學,可以幫助我們在今天這個時代,通過說人話來思考怎么才是一個更像人的人,從而服務更多的人——哪怕你從事的不再是跟文學有關的工作。
在這個意義上,我覺得不光我的中文系沒白上,大家的中文系也都沒白上。所以最后還是恭喜大家畢業,也希望沒從事文學的校友以后多請從事文學的校友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