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松浦》2025年第3期|鄒謹憶:麒麟走失在春天(中篇小說 節選)
編者說
破曉的老公房底層,母子相依為命的逼仄空間里,愛意與怨懟無聲交織。一個約好的春日寺廟之行,被兒子的公司團建活動取而代之。黃碧云靜聲聽著兒子離家的聲響,當門鎖輕響,腳步遠去,這個春天的清晨,裂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縫隙。
鄒謹憶以細膩入微的筆觸,描摹城市夾縫中的生存圖景,捕捉母愛那沉甸甸的重量與無聲的暗流,故事就在這看似平靜又暗涌的春天潮聲里,緩緩啟幕。
麒麟走失在春天
鄒謹憶
一
兒子過世那天早晨,黃碧云天不亮就醒了,準確地說,是一夜沒睡沉。她心里窩著火,撅在床上不肯挪窩,耳朵豎起,聽。兒子趿著拖鞋進洗手間了,移門輕輕攏閉,一泡尿帶著隔夜的惺忪沖擊馬桶內壁,唰唰有聲,大概尿完要打個戰,隔兩三秒才扳下扳手,嘩——接著開始刷牙,滯重的拖拽聲穿透兩道墻,一來一回,像捅在她耳蝸里。他照例干嘔兩聲,埋頭漱口,掬水洗臉,水照例灑了滿地,嘖。十秒的靜默她心中有數,是在戴隱形眼鏡。緊跟著剃須,刀架被放回盥洗池上方懸空的玻璃置物架,吧嗒。須后水倒在手心,拍兩頰,摩絲沒噴,應該趕不及了。黃碧云曉得,兒子七點前得到人民廣場集合,坐大巴去崇明,參加公司拓展。
她惱的正是這個,今朝農歷十五,公休,又難得停雨,一早同兒子講好上靜安寺拜佛吃齋,最恨講過的話不作數。他爸走掉那辰光,他才剛滿三歲,備課時看到個句子:Mom taught me how to shave.(媽媽教我如何刮胡子。)她一度哭到書頁浸濕,以為自己做不到的,到底是咬牙堅持下來了,當中多少苦楚,不足為外人道。哪能,一個男小囡,好容易拉扯大,翅膀硬了,公司比屋里廂還要緊了對吧。沒有這個道理的,走遍全上海,都沒有這個道理。
老式磨砂玻璃移門被緩慢搡開,水汽浸腫的膠合板貼住瓷磚墻,咔,停住了。兒子穿過餐廳,進到廚房,開始擺弄早點。早點是他自己在便利店買的打折粢飯團,糯米里裹肉松、油條、榨菜末,微波爐里叮一下,拆開保鮮膜,她仿佛見到他被燙得齜牙,手指捏住耳垂的樣子。另一邊,燒至滾開的電水壺跳了閘,咔——既然趕時間,還沖啥豆漿粉,來得及晾涼嗎?贛大,作的什么孽,養出這么個贛大!
如果那天早晨沒跟兒子慪氣就好了,那樣的話,她肯定早早起來給他煮碗泡飯,冰箱里的咸菜、腐乳搭配好,油條必須從菜市場門口小攤買新出鍋的,酥脆,或者山東佬現卷的煎餅果子,餅香醬稠,掛在小手指頭上拎回來,倒上一杯破壁機提前預約打好的豆漿,幾多清爽。往常過禮拜,她還會買蝦,買紅腸,買烤麩,或者買蹄髈,買帶魚,買草頭圈子,做一大桌兒子愛吃的。偏偏那天沒爬起來買菜,也沒弄早餐,只管在心底罵他,罵得乏了,翻個身,拿臉對牢窗外的熹光。
黃碧云家住在一套老公房的底層,再大的太陽都照不透,空氣成天綠森森的,母子倆相當于金魚缸內兩尾魚。從涂銀漆的防盜窗看出去,外頭小花圃里的茶花樹、桂花樹給切割成長條,狀若拼貼畫。水杉只看到筆直的樹干,一株株差不多有四五層樓高了。至于泥地里,栽的是滿滿當當的蔥蘭。蔥蘭她頂討厭,像披頭散發的鬼,不成體統的。開花就更糟,雪白瓣子黃金蕊,最能掉花粉,害她母子阿嚏阿嚏個不停,窗都不敢開了。春夏之交雨水大,又不敢開窗,樣樣發霉。昨夜里才把幾塊過年剩下的火腿摜進垃圾桶,像從自己身上摜下塊同等大小的肉,痛呢。
啥時候能連出三天大太陽,想要曬被子,她屋里的,兒子屋里的,分批抱到水泥坪里去。去得晚了,不銹鋼架上花花綠綠晾滿,只夠往健身器械上囫圇一搭,到半下午,日頭斜了,再拿藤拍放肆拍打。退了休的阿婆爺叔們才不得了,從早到晚就是聚在那坪里,晴雨棚底下坐著,談《山海經》、下象棋、跳交誼舞、打瞌睡。早先還有個吹薩克斯風的,自以為腔調濃,老克勒嘛,吹來吹去音都找不準,聽得人胸悶,他還不厭其煩,終于給投訴到物業那里,趕去河邊的路橋底下了。
這會子鳥在樹上饒舌,得有十來只吧,嘰嘰喳,全是麻雀。鷺鷥不作興到人的地界來,三三兩兩,小區外邊河堤上杵著呢,圓溜溜的小腦袋瓜看著呆相,飛起來倒滿靈的,白羽衣滾黑邊,細腳桿子抻得筆直。早先不是有個叫Mike的洋人尋過來,說想拍一部關于蘇州河的紀錄片,學校考慮到她英語好,又住河邊上,讓她陪著跑過幾回。Mike身高近兩米,腸胃方面有些毛病,瘦成一根晾衣桿。她看不過去,回回從家里拿東西喊他吃,飯盒裝好,壓實,濃油赤醬的本幫菜,配米飯。他是當真歡喜,驚叫一聲,蓋子揭開來,呼哧呼哧往嘴里扒拉,吃完稱謝連連。她只是搞不懂,紀錄片拍來做啥用場?蘇州河這兩年河道清淤,兩邊綠化一搞,彩燈一布,游輪也開起來了,聽講火車站旁邊的莫干山路,廢棄工廠開成了創意產業園,滿墻涂鴉,里面都是畫廊、酒吧、咖啡館,還有金發碧眼的洋人。這許多漂亮景致他不拍,偏偏拍些水鳥,拍船上生爐子煮飯,拍岸邊晾的花被單,拍下棋、舞太極劍的老年人,還一路問她工廠搬遷前的故事——她哪能曉得嘛。
想著這些有的沒的,黃碧云又要迷糊過去了。
水聲迢迢,是兒子對付完早餐,在洗杯子了。接著水龍頭關掉,拖鞋趿到客廳,彎腰從舊法蘭絨沙發上拿書包,咻。書包也是他自己提前理好的,礦泉水,洗好的蘋果用保鮮袋套好、打個結,充電寶,耳機,一本打發時間的書,還有風油精,崇明島上的蚊蟲多得來。然而他并沒有馬上走掉,她聽到他的腳步聲,又踅到臥室這邊來了,并且將手放在門把手上,那只同木門順色的球形把手向著順時針方向微微旋轉了二三毫米,然后鎖舌卡住不動了。
發脾氣那會子她是摔了門的,自然而然地,也上了倒鎖。想同她講些什么呢?這會子她其實愿意起來開門,聽他講一講,頂好嘛是服軟的話,講拓展就不去了,大不了跟公司領導告假。轉頭想想,不對,果真是那樣,還會趕早起來嗎?人家壓根兒就沒打算妥協。念頭如滾雷,滾過來滾過去,她更氣得狠了,簡直成了只河豚,圓圓鼓鼓,劇毒攻心。
終于,兒子嘆出一口氣,松了手,徑自去到玄關那邊,換鞋,背雙肩包,入戶門往內拖,鐵門朝外推,他邁了出去,兩道門逐一闔上,腳步聲由近及遠,嚓嚓,嚓,嚓,聽不到了。
現下這套五十三平的兩室戶,只剩黃碧云一個。耳朵里靜得發虛,盼著兒子忘掉些啥,掉轉頭來取,然而并沒有。咳,才剛就該開門,同他把話談開,去拓展就高高興興去,弄得這樣尷尬,像什么樣子。鬧鐘在五斗柜上嘀嗒,頂頭兩只鍍鉻的金屬蓋帽已銹蝕了,底下壓著棉線鉤花的蓋巾。她不免計量著他大概走到了哪里,有沒有出小區、進地鐵站,如現在追去,是否還來得及。望望身上這件起了球的棉滌睡袍,怎么出得去,噯,還是算了好伐,回頭再講好伐。
她起身上廁所,瞧這一夜失眠,眼袋鼓得透亮,鼻翼的法令紋,嘴角也撇下兩只囊,全怪當老師的講話多,還得講夠兩年才退休呢。人湊到鏡前,偏過頭頂心,看白茬又生出來好些,拔去幾根,乏了。想,找時間再染一道好了。于是意思浮浮的,出得洗手間,打個呵欠,過到餐廳這邊來。
兒子倒是給她也留了粢飯團,一并熱過了,扣在瓷碟里。雖不打算馬上吃它,手指尖捻著軟塌塌的保鮮膜,免不了心中嫌棄,卻又有些欣慰似的。硬木椅子上呆坐一會兒,瞧瞧這兒,瞅瞅那兒,馬克杯掛在廚房枝形架上,杯沿一粒水珠聚了好久,緩緩掉落下來,砸在人造石臺面上,吧嗒。她只覺滿屋都是兒子的影,兒子的味。他撇下她獨自出門,竟成了樁神跡似的,將自身充斥在整個家,充斥在所有角角落落。于是她搖頭、嘆氣,并且微笑起來。
兒子的房間是從不上鎖的,黃碧云不讓。職業生涯中,見過太多問題少年,著實怕他也滑入學壞的深淵,必得時時刻刻盯住才能安心。為此,母子沒少吵過架。她拿出最強硬的鎮壓姿態,最后以拆掉鎖芯收場。所幸,兒子一路從幼年、童年,到青春期,再步入成年,上大學、找工作、實習、上班,幾乎沒捅過什么婁子。每次躡手躡腳走到背后去看,他總在讀書、寫字,悶了聽聽音樂,游戲都打得少。從前他有記日記的習慣,發現她偷著看,后面就不記了。每周兩次的籃球,在街區露天籃球場,她也曾悄悄跟去,認識的不認識的小年輕混在一道,有些上臂紋了龍,有些還吃香煙,她不樂意,提出異議,他也就不再去,籃球收在網兜里,掛在衣柜側邊,慢慢積了灰。
她的兒子蒼白、沉默,長成一竿瘦竹。她慶幸他像自己更多,而不是他爸。她沒有告訴兒子,他爸腿毛多得像穿了條毛褲,胸膛厚比城墻,嘴巴還花得不得了。只跟兒子撒謊,你爸死了,船員遇上海難嘛,在所難免。其余的,她不愿再提了。不可思議呵,年輕時自己會喜歡那個款式的男人,以至于被驟然丟下時,她還蒙過好些年。
房間拾掇過了,書本、雜志摞好,手辦收在寫字臺上方吊柜,被子疊成塊,床頭那幅巨大的NBA海報還是科比出事前貼的。她知道兒子是科比的粉絲,意外發生后,以為他會說點兒什么,但是他沒提,她也就不問。大洋彼岸一個外國人死掉了,無非這樣,重要程度甚至不及豆芽菜一斤又漲了三毛錢。天已放亮,窗外開始有腿腳走動,黃碧云將遮光簾拉上了,嗖——一股子塵土味,她鼻翼翕動,昏暝中,兒子的味道變得集中了,她摸索著坐到床沿上去。小時候他的味道像竹筍,嫩生生的;自打開始發育,身形抽長,皮膚沁出油脂,動物屬性得以增強,不過還是比一般的男小囡顯得干凈。她歡喜干凈。
從前不是沒有人對她動過心思,學校的男老師,幫她打飯,約她軋馬路、逛公園,還教她做PPT,加完班送到家門口,捏住腕子不讓走。她其實暗地里也探過他的情況,本地人,同爸媽住,自己另外還有房,太太前年病故,未留下一子半女。他教的是數學,課后開奧數班,已然小有名氣,掙得也不少。至于模樣嘛,普通人,不好看也不難看,背有點駝,頭頂心有點禿,邊上的頭發留長了,日常精心梳理,搭過去蓋牢。
當時他書包底里掏出絲巾禮盒,想要開口講幾句,好巧不巧,兒子出門尋她來了。黑暗中熠熠的一雙眸子,似是好奇,似是質問,好奇她何以如此,質問是否非打破母子間的同盟不可。她當即忸怩起來,仿佛考試舞弊被捉現行,下意識將手甩開。過后倒也不必言明,只同那男老師保持距離,人家便知趣。本身以他的條件,也不愁的。
至于她自己,著惱的時間并不長,想想男女情事,發展下去無非那樣,拉拉扯扯,你儂我儂,滾到一處去,卿卿又我我,很快一方清醒過來,淡掉,走掉,留下另一方哭哭啼啼,尋死覓活,好些年無法愈合。多大歲數了,即便她真有心思演這些八點檔劇情,誰又愿意給個半大小子當爹?退一萬步講,九九八十一難渡過,組合家庭建成,仍少不得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彼此失去尊重,加上還是同事,抬頭不見低頭見,始終沒意思的。是以,情愿未起始就撇開,落得個清爽。
此際黃碧云蹬了拖鞋,蜷起腿,在單人床上緩慢躺倒。舊床架嘎吱一聲,呻吟般。雖暗中瞧不分明,她心中清楚,床單是結婚前買來壓箱底的,湖綠底印團團簇簇碧油油的水草,今年才重新拿出來用,洗過曬過,樟腦味經久不散。她翻個身,床鋪變得松軟,很適意,人一點點陷進去,四肢百骸放棄了抵抗,于是陷得更快。床成了河,自己是一尾老魚,覆了頂,到濃湯樣的水底潛游,給水草拉扯背鰭,給泥沙剮蹭腹鱗,呼吸倒沒有障礙。她不眨眼,魚是沒有眼皮的,只一雙眼珠骨碌碌轉。她再翻個身,手墊到腮邊,稀里糊涂又睡了過去。
夢里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尾,二十幾歲的黃碧云正從一輛寶藍色躍進牌廂式貨車的副駕駛座上醒來,第一次見到了上海。男人與她并排而坐,為著不影響司機掛擋,兩個人側身擠了一路,幾乎粘成個四手四腳的妖怪。透過座位后頭的臟玻璃,看得到車廂內站滿家具,編織袋裝的衣服、棉被、鍋碗瓢盆。同想象中的百樂門十里洋場完全不同,上海最初呈現在她眼前的,是一條狹窄骯臟的小河,挨著河堤停滿駁船,大大小小,形同一群灰撲撲的土鱉,按捺在尚未散盡的霧氣里。至于那些烏篷船,里頭多半住了人,正煮早飯,煤球爐用舊報紙引燃了,蒲扇扇著,淘米水白白一線,直接潷進河里,隨水漂去,鴿灰色的煙氣順了河面緩慢蕩開。男人告給她,這條呢,就是蘇州河。她心里重復一遍,蘇州河。
車陸續鉆過些不知名字的橋,無一例外的鋼桁架、水泥墩,全都灰頭土臉。兩邊低矮的居民樓混雜著貨棧,橋上往來眾人,騎自行車的,踩三輪的,背書包的,拎菜籃的,各有各忙,互不相干。她留意到,河兩邊的工廠只剩了個別煙囪仍在噴煙,多數大門洞開,爐膛內漆黑一片。一股留蘭香牙膏的味道彌漫開來。男人說,那邊曾經有個牙膏廠,不過也已搬走。他還說,很快這條河就會改頭換面。她對他嘴里的“改頭換面”四個字著實缺乏想象,只覺漏夜奔赴,看到這上海,黑白照片似的框在方形車窗玻璃外,莫名沮喪。
車行至某個路口停下,有輛電單車也停在那里,一個女人載著個男孩,正等紅燈轉綠。她扭過頭去,那男孩也正打量著她,四只眼睛恰恰對上,彼此都吃了一驚。她從他眼里看到熟悉的淡漠與倦怠,想必他從自己眼里看到的也一樣。他們這樣地相像,如果不是性別相異,她簡直會以為遇見了幼年的自己。
至于那個女人,起初并未留意到她,只是將男孩箍在胸前,下巴蹭他頭頂的碎發,講了句什么。男孩乖順作答,緊接著綠燈亮起,女人抬頭,不經意斜她一眼,那張臉刷一下就白了。此時司機松開離合,踩下油門,躍進牌掙扎著啟動,女人大叫起來,用力擰動車把上的加速裝置,一路追趕而來。她凜然一震,因為那個女人雖穿了件爛牛肉色的絲綿舊襖,一條咸菜綠燈芯絨長褲,頭發被風刮成了玉米須樣,她分明知道,那就是她自己,三十幾歲的自己。
停下!女人箍著男孩還在追,甚至冒險將一只手舉到半空,像截撿來的樹枝那樣機械地揮著,灌了滿嘴煙塵還在喊,不要去啊,快停下!尖厲的嗓音刺穿一切噪聲,再透過玻璃,變得迷蒙了,成了捂住嘴的嗚咽。身邊的男人全沒留意,只催著司機再一腳油門下去,躍進牌噴出一口濃煙,然后在下個路口左拐,母子倆從后視鏡里徹底消失不見。
躺在床上的黃碧云眼球快速輪轉,喉頭發出哽咽,夢已切到某個冬天的早晨,地鐵線路尚未開通,她騎電單車從北新涇出發,沿蘇州河向下游去。天光黯淡如鉛,雪下得稀碎,風一鞭鞭抽打著頭臉。她和兒子都穿了長羽絨服,護膝戴好,口罩、耳套全副武裝,嚴寒仍毫不留情地浸入每一條骨縫。這回兒子給護在身后,緊緊團住她腰身,眉心皺著,一言不發。一輛吸糞車在前面占道,粗大的黑色塑膠管淅淅瀝瀝,整段路除去濃濃的灰塵和尾氣,還變得臭烘烘。
她老多了,眼底下兩團淤。能不老嗎?她的世界里只有電單車、廢氣、教案、試卷、菜市場,還有兒子,生活把她生生逼成了怨婦。該怨婦無時無刻不在心底咆哮,這算哪門子的上海?想到兒子無辜的內臟也不得不一同痛飲這里,她又轉而咒罵自己,如果獨自在此地吃苦受罪,便也算了,畢竟路是自己揀的,兒子并未做過什么,也被拋到這里來,又該怎么算?
路上其他人呢,一樣護膝、口罩、耳套戴齊,停下來等待時,齊齊噴出白汽,像某種驢或馬的集群,然后在紅燈轉綠的剎那,勾了頭,右手擰車把,左腳配合蹬地,奮力前沖。某個瞬間,她以為自己聽到了他們內里發出尖銳爆鳴,像大塞車超出忍耐極限時,所有喇叭同時被摁下,嘀——嘀——這抗議的聲音彼此呼應,相互鼓勵,然后融合得愈發龐大,龐大有如洪流。然而一恍神,什么都沒有,他們只是該走走,該停停,一如既往地機械、沉默,狀似幽靈。
忽然間她就了悟,男人離開她,不是她的性格令他難以忍耐,至少,不完全是。實則更令人窒息的還是生活,這教人喘不上氣的生活。聞到了嗎?遠郊化工廠排放的廢氣趁著西北風南下,又給吸糞車的臭添上頂頂惡毒的一筆。嘀——他在那個時刻福至心靈,拒絕再這樣無休止地被命運扼住喉嚨,茍延殘喘下去,完全吃準了她沒法掀桌!
電動車輪一圈圈不停轉,將道路一寸寸拋向腦后,見到造幣廠門口蹲著的兩只碩大獅子,黃碧云知道快了,只剩兩個紅綠燈。她必須時刻留意后視鏡,同千軍萬馬一起繞行曹家渡大轉盤,把兒子先送到托兒所,自己再去學校上課。在這座國際化大都市里,上一秒驅趕著下一秒,所有齒輪咬合精準,丁點差池都不被容許發生,更容不得她多想。
雪下得大起來,視線變得混沌,萬航渡路兩邊的樹杈隱約白了頭。如若沿著這些梧桐一路往里走,會去到一個截然不同的上海,整條街的洋房,老虎窗給爬山虎掩住,人人講洋涇浜英語,咖啡當水喝,先敬羅衣后敬人。上海,上海,率先穿上全世界最華麗的袍,布料不夠了,一時還遮不住馬腳,而她母子偏偏就茍活在這馬腳上。
黃碧云在夢中苦笑起來。抱怨什么呢?她是爬不上去了,兒子興許還有希望。那便托舉著他吧,什么都不要想,哪怕碎骨焚身,也要托舉著他。冷不冷呀?她扭頭問兒子。兒子一本正經地喊話說,媽媽,等我長大了,把造幣廠買下來送給你呀,媽媽。綠燈起,她眼眶潮濕,擰動車把,咬緊了牙,更加迅疾地向前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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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謹憶,中國作協會員,魯院高研班四十六屆學員,上海大學現當代小說專業碩士。作品發表于《中國作家》《青年文學》《江南》《山花》《芙蓉》等刊,并被《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選載,曾獲莽原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