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洲》2025年第4期|鄞珊:香芹和蔥
綠色掠過
翠綠、深綠,這綠色的配菜從我心頭溜過,第一次我沒能抓住它們。
把所有人、物略去,我想在廣州這方鬧市里找到潮汕族群的印記,菜市中,一撮不起眼的綠色,在買完水產(chǎn)后,賣家從攤位一邊抓出,放進(jìn)濕漉漉的塑料袋里。
潮汕人才會這么多此一舉,才會這么替你考慮,且不計較芹菜和蔥的成本。
“賣海鮮水產(chǎn)的,準(zhǔn)備了香芹和蔥,那只有潮汕人了?!迸畠簞傔M(jìn)入廣州生活時,感嘆體會深刻。也是,以前,林和西的市場,很容易認(rèn)出哪些攤販?zhǔn)浅鄙侨?。石牌市場、穗園小區(qū)的市場,很多潮汕人在做生意。剛來新單位時,我還在憂慮不知道哪里可以買菜做飯。同事李老師說:“旁邊小區(qū)就有個菜市場啊,雖然小,五臟俱全。”末了不忘補上一句:“好多潮汕人呢!你一說潮汕話保準(zhǔn)認(rèn)起鄉(xiāng)親來。”
這下調(diào)動了我的興致。當(dāng)我第一次進(jìn)入這個菜市場時,感覺非常奇怪,我多次路過都沒發(fā)覺里面深藏商機(jī)。潮汕的市場多大,保證呈現(xiàn)給世人多大的熱鬧空間,唯恐天下不知,絕不藏著掖著。廣州恰恰相反,深藏不露,就像旁邊小區(qū),若不是專門尋找,你永遠(yuǎn)不知道菜市場的入口隱蔽在哪里。
這個普遍的現(xiàn)象,在我看到石牌菜市場時,依然吃了一驚。那個小小的門對著路口,看不到什么,招牌簡陋,好像荒廢了的樣子。不自信地走進(jìn)狹窄的通道,邊走邊內(nèi)心忐忑著,誰知冷不防黑暗處燈火通明,偌大的菜市兀自熱鬧著,藏得這么深的菜市是害怕人家發(fā)現(xiàn)嗎?深入了解知道有其道理,廣州房價那么高,寸土寸金,何況占據(jù)路邊的商鋪?現(xiàn)在明白連出口都那么狹窄的原因吧?好歹它也占據(jù)了一個可當(dāng)?shù)昝娴奈恢谩?/p>
旁邊小區(qū)的菜市可以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地方??墒牵驗槟莾蓚€賣海鮮檔口的潮汕人,我認(rèn)同了這個地方,甚至不愿意去其他地方買魚。操著濃濃惠來口音的女人,一直操刀處理著那些海魚,邊開膛破肚邊朝你瞥上一眼:“要怎么吃法?切兩段?”
末了,她手往檔位下面一伸,抓出一把芹菜,篩出了幾根,連處理好的黃花魚一塊放進(jìn)塑料袋里。
這個細(xì)節(jié)可以用“不由分說”這四個字。在潮汕的菜販魚販,都會主動替你主張,替你考慮周到。你這個魚是應(yīng)該與芹菜蔥絲辣椒生蒸,或是紅燜,他們與你是同食同口味的。
這樣的細(xì)膩用心,那是一種膠己人(自己人)的認(rèn)同感,兄弟姐妹般的熟稔,才會這么自然貼近。
四舍五入
另一個與芹菜般接近的細(xì)節(jié),雖然在金錢上是極其微小的數(shù)據(jù),但也體現(xiàn)不同的心理和人文。我小心翼翼避開某些名詞,用“胸襟”一詞有點小題大做,但確實如此,氣量也是在小民小販這里體現(xiàn)的,并非只有富豪才能有豪爽氣派。
潮汕菜市上的攤販,稱好斤兩,賣魚攤主已經(jīng)同時給你算出來了:“這是一斤一兩多,算你一斤啦!一斤是16元。算啦,給15元得了?!辟u菜者秉著同樣的風(fēng)格,不管攤位大小,甚至挑擔(dān)賣菜者,也是一副大大咧咧的豪氣:“一斤八兩,干脆到兩斤啦!”不由分說,隨手抓起一把芥藍(lán)添進(jìn)秤盤,秤砣一邊隨即翹了起來,就要飛出去了,賣菜者隨手一摁,爽快地說:“看看,都多了去?!边呎鬯阒骸?元錢算了!”即使你忙不迭地說,太多了,我本來就只要一斤而已。這種豪爽不僅有水泊梁山的氣派,而且還帶著居高臨下的給予。
一次菜買下來,你反倒覺得接受了救濟(jì)或被施舍,或是占了點突如其來的便宜,這種感覺難以言表,販賣者賣出了東西而高興,買者也同樣為這樣的“便宜感”而喜悅著。這種喜悅的買賣更多的不是幾分錢、幾角錢的問題,而是買賣的寬松感讓人舒服。賣家這么辛苦勞作尚且如此大氣量,你反倒無法計較一斤或兩斤的食量。于是回家只有自己解決多出來的一斤菜。
同樣的數(shù)字,在大城市和小地方,會有不同的遭遇。遇到100.5元,潮汕的小販自然是:“好吧!給100元?!焙孟窭硭?dāng)然,你可以試一百個不同的賣家,保證一百次都是去掉尾數(shù)。這種習(xí)慣成自然的做法幾乎成了傳統(tǒng),若多收那點尾數(shù),那是誰都會嗔怪你的。
潮汕人都在乎生意的延續(xù)性,按現(xiàn)在的說法,這才是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潮汕人的生意不在大小,這可從菜市場的菜販看到他們眼光的長遠(yuǎn)。一斤菜才賺多少?油菜一斤2元,當(dāng)你稱不足一斤時,菜攤主會熱情洋溢地說:“才八兩,湊足一斤啦!”一只手已經(jīng)騰出來抓了一把添進(jìn)去。“太多了,吃不了?!?/p>
他繼續(xù)熱情地說:“喏喏,都不止一斤了……”秤砣都翹起來附和主人的說法,攤主熱情依舊:“算一斤啦!不用找零!”
都這樣了,你還有什么話說。每次哪怕我一個人吃飯,都能弄得這邊一堆菜,那邊一堆魚,都是攤主們好心給堆上的。而自己心甘情愿地買了多余的菜,多余到自我感覺很富足,一次吃不完下一頓繼續(xù)吃。
在廣州的菜市場,他們的畫風(fēng)不是這樣的。你看看,第一次買了好幾種菜,稱了重量,折合人民幣,總共是20.2元。在還未有微信支付的時候,若沒有2角零錢咋辦?我都買了四五種菜,店家卻公事公辦地說:“沒零錢,我找給你。”
結(jié)果,找回一堆濕漉漉的紙幣加硬幣。我很是惱火,覺得又不是以前的供銷社,不是公家的,怎么這么不靈活呢!當(dāng)?shù)诙斡龅竭@種情況時,“10.1元?!辟u菜的依然要給我找回那9角的零錢,我說:不如抽掉一根菜吧!果真,他抽了一根,還認(rèn)真地稱,這下又不足稱了,他又換了一根小點的,重新稱。
我只能表示無奈。他做得滴水不漏,不欠你的。哪怕稱了九兩,他也不想給你添足一斤。
市場的千姿百態(tài)呈現(xiàn)出眼花繚亂的狀況——當(dāng)你還未適應(yīng)時,讓你在心理上格格不入。當(dāng)打出價格9.03元,有的賣家會專門算你9.1元,顧客有時愣了一下,不就一角錢嗎?不會較真,可按正常算數(shù)也是四舍五入?。坑龅竭@個問題也有較真的??墒?,賣家自我感覺蠻好,一副一分都吃不得虧的樣子。每當(dāng)這時候,你會認(rèn)同潮汕人的生意狀態(tài)——是吃虧還是賺了?只有他們才知道。這幾分錢會賺到哪里去?會虧到哪里去?
在潮汕人那里,都是自己人,你下次來買就是了。這么簡單的理念,樸素得沒有其他的因素。你說買賣就是圖個賺錢,可他們卻愿意吃虧,真的虧了嗎?
做生意的潮汕人,能一直把一種生意做下去,能生存,沒有人做虧本的生意的。就像我老家菜市場的那兩家潮汕人的魚攤販。自從我認(rèn)識他們以來,都做了十多年了,還不包括沒認(rèn)識之前的時間。他們一直做這生意——販賣海鮮,槍魚、黃花魚、剝皮魚、帶魚、鰣魚、墨魚……海瓜子、海虹、生蠔、螃蟹……我發(fā)現(xiàn)這個菜市場沒有人像他們一樣有這么長“工齡”。他們一直賣各種時令海鮮,兩家人井水不犯河水,都是潮汕人的他們有同樣的處事方式:搭配香芹和蔥,香芹多一點,因為這種香芹是潮汕產(chǎn)的小芹菜,芹菜味道十足,跟市場上賣的那種大芹菜不一樣。當(dāng)那種大芹菜一斤4元錢的時候,小芹菜一斤12元,嚇人不?他們難道貼錢白給人家嗎?其中一家魚攤,專門加賣潮汕人喜歡的香腐,這種香腐產(chǎn)自潮汕,雖然菜市有專門賣香腐的,但不是潮汕做法,唯有潮汕人好這一口。那個攤主經(jīng)常說:我這個香腐是來“配菜”,不賺錢,五塊香腐才賺1塊錢,就是為了顧客需要。
他們的顧客潮汕老鄉(xiāng)居多,我相信這香腐是他的多此一舉,可只要是固定的顧客,一斤白槍魚45元,或是50元,都是他們說了算,只要想買的話,沒有人嫌貴,不管是15元、20元,或是貴到120元一斤的海魚,都完全可以把芹菜的成本算進(jìn)去,綽綽有余。那一點芹菜值不了一塊錢,可固定的顧客,都成了十幾年不變的主顧。就像我,只要是吃海鮮,必定想到這小區(qū)的女?dāng)傊鳎聂~新鮮,價格呢,還真的不知道,只要買得高興。我好幾次沖著那香腐,專門到這攤檔買了魚,然后才好意思點了兩塊香腐:一塊1.5元,就為了3元錢,買了幾十元錢的海鮮。
這成了這攤檔的不成文規(guī)定,買海鮮,他們家有香腐可買,何況他們的海鮮蠻新鮮,除了他們,還真的很難費力再尋找其他檔口。
一小撮香芹或一兩塊香腐就承包了一個顧客十幾年的飯桌上的海鮮,這筆錢可以算算。女?dāng)傊魃庹兆?,也并沒有做大的野心,日子能夠繼續(xù)。
家長話短
綠色的搭配,自然配出了斑斕的人情世故來。在市場菜攤魚攤這里,我愿意引用廣州人的豪邁叫法:“老板”“女老板”,這樣附和當(dāng)今時尚稱謂,彼此喜氣洋洋。看著女老板幾個女兒幫著她的忙,有個女兒漂亮端正,且在攤檔這里幫得最多,最得力,她拿刀子很上手,學(xué)著剖魚腹,收拾魚雜碎,熟練地為媽媽打下手。
我問:“這么大的孩子,讀幾年級了?”
魚攤女老板抬起頭,還是一副熟知無間的不設(shè)防神色,從魚砧板上斜著眼答道:“大的高三,這個初三了。還有個小的五年級。”手里的活兒并沒因說話而停頓。
這個初三的女孩子很是靦腆,聽我問起她,臉有點泛紅,本來低著頭剖魚腹,手停了一下,又繼續(xù)拾掇,只不過頭更低了,弄得更慢。
時斷時續(xù),后來再遇到幾次,這女孩子已經(jīng)畢業(yè)了,一直跟著媽媽打下手。
我本來想對女?dāng)傊髡f:“女孩子能找個好的工作,就讓她高飛,不要留她在身邊繼續(xù)你的行當(dāng)……”后半句我咽了下去。我知道自己一說出口有點貶低了她,難道年輕、漂亮就得去寫字樓?工無貴賤,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憑著勞動養(yǎng)活自己都是值得稱道的。
女老板邊收拾魚,邊抬起頭,有點齙牙的嘴說話很利索,濃厚的潮汕口音,她是明白人,馬上聽懂我未出口的下半截話,她答道:“我不要求她們在我身邊,我說你們想去哪就去,我由她們自由選擇。”
后來這個漂亮的女兒在她身邊干起她的行當(dāng),女老板還把攤位一分為二,隔出一個檔位,女兒可以獨立承擔(dān)。我每次來,就在她女兒攤位買海鮮了,無比憐愛地看著這少女自力更生。都是她們一家,應(yīng)該多給女孩機(jī)會。她女兒有時還得轉(zhuǎn)身問:“媽,這黃花魚賣多少錢?”
女老板隔著魚筐和泡沫箱疊起的半人高的“矮墻”,在“墻”邊告訴她:“25元吧!”她才轉(zhuǎn)過來輕聲告訴我:“25元。”聲音略帶著含羞之態(tài)。
她儼然已經(jīng)勝任一個攤位的工作,成為新“女老板”,但又好像無法勝任,媽媽在一旁剛好帶著她,有個照應(yīng)。
不時,女檔主也會問我家里情況,幾個孩子,得知只有一個女孩子時,她寬慰我:“好崽不用多?!?/p>
我笑了,這至理,由她說出,多了民間的味道?;丶椅野阉脑拸?fù)述給女兒聽,她把這話當(dāng)作對付我嘮叨的盾牌。
買與賣
話多話少,不外乎兩種,一句廢話,發(fā)自心靈的聲音,沒有銅臭,也是路邊的鮮花一朵。難得在繁華都市的市井中有著人情味的廢話、閑話。世間為了那些沒有利益的東西廢話,才是沙灘上晶瑩剔透的貝殼。
石牌市場有個小日雜店,第一次進(jìn)去買東西,被店家嚇了一跳,態(tài)度極其惡劣,不知道誰得罪了他,一個女顧客拿了雞蛋給他稱重,他吼人家:“這個10元一斤的,不要動我的?!鳖櫩豌读艘幌?,回?fù)羲骸拔也痪鸵I嗎?”他繼續(xù)惡狠狠地說:“不要挑,你剛才挑了。”
顧客懟了他:“我剛才挑你怎么不說?我不過是一個個撿起來,還不許拿嗎?”
他惡語相向了,那是廣州的“土話”,“丟你老×——不賣你!”
女顧客氣得丟下東西走了。
我有點戰(zhàn)戰(zhàn)兢兢,拿了醬油,誰知被他喝道:“要拿就拿,不拿放在那里!”
我丟下,落荒而逃。
回家跟家里人說起,老公也說,他去了一趟,也遇到他火爆地把人罵走了。奇怪的是,我每次路過,他都跟顧客吵架。我自然是不會進(jìn)去買東西的,每個人都不想被負(fù)面情緒所影響。
這應(yīng)該是比較突出的個例,就像某種植物的生長長偏了,長過了。一片土地,雜草中多是鬼針草、白花菜、紫花地丁,它們是一片一片扎堆生長的。人也是這樣的?高高低低,這是一種狀態(tài),而總的族群是相同的,想想或許不全是,只不過互相影響,影響成一種人文。而在廣州的菜市,除了極其容易分辨出潮汕人的族群外,其他識別度并不高,來自五湖四海,他們僅僅是在此處謀得一門小生意,這樣的小買賣既受到周圍環(huán)境影響,又可以是獨立的,但并不封閉。
在這個熱鬧的小菜市中,多買了幾次,便認(rèn)準(zhǔn)一個攤買,我以為這是我的習(xí)慣,想不到一分享,多數(shù)經(jīng)常上菜市的人都有相同的經(jīng)歷和做法,買多了就認(rèn)準(zhǔn)一攤,豬肉、水產(chǎn)、菜均是如此。這對夫妻,檔口位置極好,第一排,而且朝門口,第一次買自然是先入為主,沒有覺得特殊,買多了發(fā)現(xiàn)他們家的菜多,新鮮,隔夜的會放在一旁,價格便宜。這樣的辨識度高,不怕以次充好。
我是個比較懶的人,容易依賴某種慣性。買著買著,我發(fā)覺我基本在他們檔口買菜,若真的沒有我喜歡的菜,我才轉(zhuǎn)而去其他地方買。可謂是他們家的長期顧客。有幾次讓我不愉快。在微信轉(zhuǎn)賬之后,他們這個地方剛好信號不好,還是女?dāng)傊鞲嬖V我的:這個位置的上面放了什么干擾器之類,所以離開他們檔位一段距離就會好的。我的手機(jī)微信都顯示支付完成了,而他們的手機(jī)卻還沒收到,我也拿給他們看提示支付成功,他們卻堅持需要等到他們的微信顯示收到才肯讓我走。
這種等待雖然只是幾分鐘的事,可我很是不高興,有點不信任人,也不顧浪費顧客的時間,若在潮汕,檔主自然會主動地說:“沒事,你走吧!還怕少了這幾塊錢!”
每次遇到類似情況,我總是拿潮汕人的買賣來對比,那些過往的瑣碎皆成范本。好多次買東西,商家沒零錢找,都豪氣地大手一揮:“拿走吧!下次再一塊還。”我每次都得努力找其他辦法,不能等下次,萬一下次忘了,萬一好幾天不用路過,萬一……反倒是弄得我惶恐不安。
當(dāng)然,買得很熟的、經(jīng)常路過的攤位,我也可大膽先把東西拿走了,下次記得一塊還?;丶疫€專門跟家人說,某個攤位沒零錢找,先拿了,怕自己忘了。有時著急,攤主又照顧不過來,他也會讓你先拿走,回頭他結(jié)算了下次還。
互相信任能達(dá)到這個程度,那每個人都必須自律,若顧客食言呢?沒把錢還了呢?我想并非沒有這樣的事情,總是有疏忽忘記的。那店家也必須接受這種情況,可是,將心比心,攤主把信任交給你,顧客自是摸著良心不會占這個便宜,那么我們也把信任交給他們,將打包好的東西拿了付錢,不僅沒看到他稱重,也沒看貨物?。靠墒?,沒問題的,潮汕人的一個小店、一個攤位,他(她)能夠做個幾年、十幾年、幾十年,我想是有原因的。
當(dāng)然有地域特點,那么個地方,人口固定,來來往往都是周圍的人。一次給人印象不好,以后口碑不好很難有生意的。
我好像一直在找原因,找大城市生存的原因。大城市包容性之大,包括各種生計,好像不愁顧客,每天的顧客都是新的,今天來買的,明天后天大后天不一定會再來的,一次性的交易,留不得下次的賒欠??粗鴱V州各種小店,因著租賃的原因,經(jīng)常改頭換面變換經(jīng)營、變換商家,看得人唏噓不已。川流不息的城市,流動多于固定,人的面孔,商店的面孔,攤位的面孔。城市的變化如霓虹燈閃爍,賣香蔥萵苣香菜的一個小妹,我正想同她接觸,她歡快的聲音幾乎是吸引我的力量,我選擇她并非她的菜有什么特別,而是她忙碌中一一應(yīng)對的靈活機(jī)警和十足的活力??墒牵瑯拥臄偽?,突然換了個主人,賣的還是蔬菜,但不是那女孩子的風(fēng)格了,各種蔬菜疊放得豐滿整齊,一看就不是通路子。
我知道換人了,女孩子走了,她還有個哥哥在旁邊幫忙的,一塊不見了。不需要惦記著她,迎新可不用送舊,或許她有更好的出路,那應(yīng)該是慶幸的。
她在這個市場是兩年?三四年?那張熟悉的面孔,不漂亮但原生態(tài)的女孩子,在每天沒閑一分鐘的忙碌中,依然保持著旺盛的精力。我能記住些什么?記住她有點嘶啞的高亢聲線,圍著她攤位的顧客忙著要她稱重,她得一一記住“白菜3元5角,春菜4元,花菜3元……”她應(yīng)付不了面對面的諸多催促和咨詢,但她連一口氣都沒得喘,始終笑臉迎著每個顧客。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微信支付不時地提醒:“到賬12.2元”“到賬7.8元”,她每時每刻都得應(yīng)付眼前:番茄蘿卜白菜,香菜蔥姜芹菜……稱重和斤兩折算的人民幣,這個轉(zhuǎn)角的攤位,她得飛奔于兩把懸掛著的吊秤之間,在三四步之間來回飛舞。
你無法讓他們不錙銖必較。一個檔口需要成本,需要各種費用,在這里生活成本比較高。每天勞動能得到的報酬,一角一分都是必須計算的。就像她說的:“這蔥,我一斤拿6塊錢,現(xiàn)在賣8塊錢。還得除掉爛掉的。”當(dāng)大媽跟她討價還價時,她一臉平靜帶著些委屈。
那對夫妻檔,每天的忙碌,同樣面對著諸多顧客的詢問,稱重,付款,太多的人催促著,誰都希望快點,而這樣的攤檔沒有排隊先后之理,喊的聲音高便先稱重、算錢,付款。好在現(xiàn)在手機(jī)支付,現(xiàn)金交易的情況不是那么多。
過年之后,他們兩口子好久沒來市場,我以為也像那女孩子不會再來了。而不久之后上菜市買菜終于又看到夫妻檔了,那是傍晚時分,妻子很早地收拾了檔口的蔬菜,我問:“為啥這么早就收攤呢?”以前他們都賣得很晚。
她邊收拾東西邊說:“我們得趁早回到白云區(qū),不然坐不到班車。”
我問:“回去得多長時間?!彼鸬溃骸白罔F,一共得一個半鐘頭?!?/p>
廣州的上班族也要這么長路程,可是他們,比上班族更早出來,也比上班族更晚回家。這對夫妻是我在這廣府地帶,聊點家常或其他的“陌生人”。男的、女的,都是善良實在的人。
蕓蕓眾生皆是勞苦,他們得為幾分幾塊錢而積累著。
計與算
幾塊錢是小事嗎?不是,在廣州這么大的城市,大多數(shù)人會計算著,路程和費用,這幾乎是務(wù)實的廣州人、新廣州人所具有的美德。
剛一開始我打的,很多人都告訴我,這路程可以坐××路公交車,或是坐幾號線的地鐵,然后步行多少米,我覺得有點麻煩,打的當(dāng)然可以直接抵達(dá)。可若習(xí)慣于打的,每天可是一筆不菲的支出。試想動輒幾十上百元和幾元的代價到達(dá)同樣的目的地,你會愿意辛苦這么一下的,何況,公交地鐵是越坐越有經(jīng)驗。難怪網(wǎng)上上班族的地鐵攻略,教人們?nèi)绾斡米钌俚臅r間坐地鐵,里面把路線、包括出口入口都研究得極其精準(zhǔn)。
女兒在學(xué)畫畫期間,老師畫室一個清潔阿姨每天一早從住所趕來打掃畫室的衛(wèi)生。學(xué)生們跟她聊起,知道她住得很遠(yuǎn),問她:“坐地鐵要多長時間?”她說:“坐地鐵是不用一個鐘頭,可我一直坐公交,公交一個半鐘頭?!焙⒆觽兌荚尞愃陕锊皇↑c時間。
后來她終于不好意思地說了實話:“坐地鐵要四五元錢,公交只要兩元錢。”
這話給這幫玩樂多過畫畫的學(xué)生們很大的震撼。竟然有人為了省這么兩三元錢而花更多時間坐公交。
而我曾從天河北坐公交到黃沙,剛好起點站到終點站。發(fā)現(xiàn)若坐地鐵還不如這樣坐公交合算,地鐵還要走路去,而公交就在不遠(yuǎn)處,且起點站可以有座位,到達(dá)終點站時,一般時間跟地鐵差不多,且舒服寬松。
難怪有年輕上班族研究過如何坐地鐵和公交,雖然公交極其擁擠,高峰期連站立的位置都沒有。但錯開時間,且在起點上車,那公交可謂是最好的選擇。
聽過美院學(xué)生們的經(jīng)驗之談,起點站最先上公交,最好選擇坐后面的位置,然后睡覺,一覺可以睡到目的地,哪管耳邊人聲嘈雜。這些年輕人,還真的是經(jīng)驗之談。我嘗試過,一般坐在中間,遇到老人站在一邊自然責(zé)無旁貸地需要站起來把座位讓給他,這是廣州這個城市的文明,也是年輕人的一點小聰明。
啞然失笑之余,我覺得這小聰明是可以接受的。
續(xù)貂之尾
算是隔三岔五吧,反正我現(xiàn)在習(xí)慣了不用天天買菜。周日不上班,想想還是到菜市上買點海鮮。
那個熟悉的攤位,一個背影忙碌著,不是熟悉的惠來女人。我問了話,她轉(zhuǎn)過身來,用普通話答,我看著,不應(yīng)該是女人的女兒,她的女兒們我都見過。那應(yīng)該是她的親戚或是臨時請來的,我繼續(xù)用潮汕話問魚的價格,我本來急著回家。誰知她繼續(xù)用普通話答非所問,聽出她不會聽潮汕話,我有點意外,問:“你是哪里人?”
答道:“湛江人?!?/p>
這讓我愣住了,問:“原先在這里的那位呢?”
女人回答我:“她不做了,她說她已經(jīng)養(yǎng)大了孩子,現(xiàn)在不做了?!?/p>
這話讓我吃驚,我以為她一直會在這里,一點都沒想到她突然就離開了,毫無征兆,何況女兒還擺了個攤呢,連女兒的攤位也沒了。
我喃喃地說:“我都買了她十多年的魚了。”
這話把這女人也感動了,她語氣有點溫和,對我說:“她告訴我,這個攤都是老顧客買,她可是靠著這個攤養(yǎng)活了7個孩子?!?/p>
“7個孩子?”我也驚訝!我記得是3個,還是我記錯了?若7個孩子,我會因為這個龐大的數(shù)字而記得更加清晰。她告訴過我的,我也見過她3個孩子,好多年沒有見過她老公在攤位幫忙了。我們只是顧客,沒有了解得那么深入,現(xiàn)在想起來,連個名字或姓氏都不知道。
只是有點惆悵,好像缺少了一聲告別。祝福的話語,他們不需要,在她那里不會出現(xiàn)這些不實在的廢話。我的思緒還沒回來,女人已經(jīng)把魚開膛破肚,我趕緊制止,她還是隨手一丟,我說:“這個魚的魚肚是好吃的,原來的攤主就懂?!?/p>
女人有點不好意思。忙不迭撿出丟進(jìn)桶里的魚肚,對我說:“以后多光顧我的攤,我剛來,不懂你們喜歡什么,該怎么做?!?/p>
每個人的日子都在繼續(xù),那個惠來女人的孩子都大了,她或許當(dāng)丈母娘或家婆了。而這個攤位的經(jīng)營者又開始她的日子了。
我告訴她,原來這個女人是有搭配一些芹菜香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