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人》2025年第7期|孟大鳴:因故缺席
一
熄燈前,房間里除了他沒一個活著的生靈,沒想到,燈一熄,家里像進了小偷,門吱吱一聲后,柜門也輕聲一乓,沒過一分鐘,又傳來嚓嚓的拖凳子聲音。好像家里能發聲的物件都有響動,而且音量都控制在若有若無狀況,仔細一聽,又沒有動靜,不經意中,又出現了,盡管小得像蚊子叫,但在他腦殼里有千軍萬馬的氣勢。
伸出手按亮床頭燈,他看見老婆的遺像放在對面矮柜上。照片是他們婚前拍的,辦喪事時放大了。看到那臉幸福的微笑,他慌忙從床上起來,雙手合攏做作揖狀。淑枝,對不起,那天晚上我不該惹你生氣,也不該離家出走,悲劇已經發生,誰都無法挽回,你就原諒我,安安心心去吧。說完他把照片的正面對著墻壁,才似睡非睡地在床上熬到天亮。
小時候聽老人講古,說去了的人舍不得陽世的家,前七個晚上都要回來。到了頭七那天多燒點紙給亡靈,家里就安靜了。老婆才入土為安,動靜肯定是她鬧出來的。于是,天空剛有點蒙蒙亮,他就離家去了縣城的工地,頭七再回。
頭七下午四點半,他剛到家門口,門鎖還未打開,獅子橋鎮派出所兩個民警一左一右站在他兩旁。右邊民警是個一米八的大漢,左邊的不到一米七。矮個子民警從小就認識,也算鄰居,在一起喝過酒,叫何猛子。
喻貴和,以為你跑了呢,我們在這里等你三天,終于回來了!高個子民警說。
沒做虧心事,我跑什么?剛見他們時他雙腿無意識地抖動了一下,為了掩飾心中的不安,說話的聲調比平常高了半拍。
貴哥,沒別的意思,嫂子不幸遇難,請你去派出所核實些事情。何猛子說。
淑枝今天頭七,等我燒完紙。
等吧。何猛子對高個子民警說。
進了派出所,他才知道老婆的死派出所已經立案,往他殺方向偵辦。
他家在溫泉路的東頭。剛修溫泉路時,鎮上批給他一塊路邊四層樓的宅基地。因錢不夠,當年按四層打的基腳,只建了兩層。去年,他又把二層樓升成了四層。因為他的工程背景,同樣的面積建筑費用比別人少了三分之一。樓升上去了,但后院三樓和四樓的戶外樓梯還沒安裝防護欄。民警查看現場后結合尸檢報告判斷,淑枝是深夜兩點左右從四樓掉到一樓而亡。
走到一間辦公室一樣的房子門口,窗前一張沒有抽屜的辦公桌;桌邊兩張有靠椅的凳子,桌子另一邊是一張圓板凳;墻角旁一張打開來可以做床的布沙發。他以為是何猛子的辦公室,抬頭看到門旁有一塊“訊問室”牌子,愣了一下,站著沒動。進去!高個子民警邊說邊推了他一把,一個趔趄,待他站穩時已到房間中央。高個子民警又指著那張圓板凳說,坐下!
此刻,他上身肌肉顫抖不停。是不是把我當成殺妻兇手了?這一想,不只是上身,連雙腿都抖動了,要不是高個民警要他在圓板凳上坐下,差點就抖得往地上坐了。
怎么想到要為嫂子買三份保險?而且受益人都是你自己。
雖然何猛子的聲音仍像朋友一樣平和,但他還是像受驚嚇似的怔了一下,因為他不知道何猛子是什么時候進來的,怎么突然就坐在自己的對面。他本能地反問一句:猛子你說什么?他見何猛子臉上沒惡相,仍像鄰居說話一樣,心里就平靜了一些。
老實回答問題!高個子民警把手銬往桌上一摔。
高個子一直把他當殺人疑犯對待,手銬砸到桌子上的聲音,讓他成了驚弓狀。
為什么替你老婆買三份保險?這次沒說嫂子,而且還把老婆二字的音量加重了。何猛子音量放平和了一些又問,正常買一份,你買三份,說說為什么!
非要說嗎?他求救似看著何猛子。
必須如實交代!高個子說。
不能如實說,不能出賣劉菊花。他穩定了一下情緒,又想,不至于因為買了三份就定我殺人兇手吧?他說,當時工作人員說,這個險便宜,要我多買幾份,我現在也想不起來怎么就買了三份。
何猛子手中的筆在本子上敲了三下后,站了起來,說,你不說實話,別人如何救你?聲音仍像對朋友說話一樣和氣。又說,你是我兄弟的朋友,我們都是老街上長大的,我一直把你當朋友,你要不說實話,我可就不客氣了!
不老實,把他銬起來。高個子拿起手銬晃了晃,然后看著何猛子說。
何猛子對高個子搖了搖頭,又回到桌子前,臉上的肉繃著,好像在和誰生氣。
后來,何猛子又問了他兩個問題。一是9月3日晚上在什么地方,誰做證?二是9月3日下午因為什么事和老婆吵架。
晚上在什么地方、有誰做證,這問題他無法如實回答,這事涉及劉菊花。他不能把劉菊花牽連進來。他們是高中同學,初戀關系,雖然兩年前劉菊花離了婚,但他們沒越雷池半步。要是把那晚的事說出來,就是十張嘴也無法還劉菊花一個清白。吵架的事他可以如實說,和淑枝結婚15年,至今沒有生育,一年前去醫院檢查說是精子成活率不高。以前是追問誰的責任而爭吵,責任明確后,是為抱養還是自己生而鬧個不停。他要抱養,淑枝則要自己生。他的精子成活率不高,幾乎是判了他生育的死刑,老婆堅持自己生,如何生就不言而喻了。9月3日吵架,就是抱和生之爭。最近一年,他每次從縣城回來,都是吵架而去,仿佛他回來就是為了吵架。
有個腦殼從門外伸進來,然后,整個人出現在門口。何猛子叫了一聲所長后,起身離開了訊問室。
他看了一眼臉帶殺氣的高個子,心中生出了幾分忐忑。他從不抽煙,這時突然想抽,便對高個子說,給我一支煙。
現在感到害怕了?高個子說完便遞了一根給他。高個子自己也點了一根。他連煙是什么牌子都沒看,猛吸了兩口氣,火像跑步一樣向他的嘴邊前進。
二
喻貴和下午五點半從工地下班去劉菊花家。她家住在保險大廈。下面十層是寫字樓,十層以上是職工集資房。劉菊花住十六樓中單元。他在密碼鎖上剛輸入三個數字,門就從里面打開了。
你去哪里?
我在門口等你哎,剛聽到電梯上來的聲音,又聽到你的腳步聲,就曉得是你。劉菊花臉上的笑容比紅玫瑰還飽滿艷麗。
朋友上午約好晚上打麻將,下午三點接到劉菊花的電話,下班后去她家吃晚飯。朋友們不同意他毀約,他只好搬出劉菊花來,朋友罵了他一陣重色輕友后才了事。
劉菊花不說什么事,只說好事。其實不說也知道什么好事。上星期四,他把獅子橋鎮派出所開的“賀淑枝深夜不慎失足墜樓死亡結案書”和殯儀館的火化證明,還有身份證和銀行卡都給了她。
那天,獅子橋派出所扣留他22個小時,晚上睡在訊問室的長沙發上。第二天下午三點,劉菊花到獅子橋派出所把他不肯說的兩個問題都替他說清楚并簽字畫押。
那晚和淑枝吵架后,他開車到了縣城,把車停在保險大廈對面獅子橋飯店后院。他要了一份紅燒豬腳,一份炒豬耳朵,還有一碟花生米,半斤獅子橋谷酒。酒還剩一杯時,他不知道怎么打通了劉菊花的電話,而且第二天早晨醒來時,才發現睡在劉菊花家的客廳沙發上。劉菊花說,她接到電話就去了飯店,本想送他回工地的住處,但他結結巴巴說不清楚,劉菊花只知道工地的大概位置,有十五六公里路程,就算他說得清楚,劉菊花也不敢送。有一段十來公里長的山路,剛好兩車道,還沒有路燈。
何猛子到劉菊花居住的小區調了監控。監控內容和劉菊花說得一致。晚上十點半劉菊花扶著他進門庭,還沒到電梯門口,他就摔倒在地。劉菊花扶也扶不起,拖也拖不動,視頻里足有三分鐘。這時,門庭里進來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幫了她一把才扶進電梯。第二天早上6點50分出門庭。早上6點44分接到鄰居告知賀淑枝墜樓的電話,接電話和出門庭的時間吻合。
劉菊花是保險業務員,元月和二月都沒完成攬保任務,便請他幫忙,三月份他一口氣買了六份,賀淑枝三份,他是受益人,給自己也買了三份,賀淑枝是受益人。
給你做個選擇題,二選一。
劉菊花臉上帶著漣漪般的微笑,兩腮上的紅暈由深而淺,一直延續到酒窩旁,滿身的喜悅仿佛都是從酒窩里發出來的。
一個好事,一個大事,先聽哪一件?劉菊花又說。
先吃飯。故意逗她。
好吃鬼。
芝麻芝麻——開——門,她用魔術師的夸張,雙手伸向液化氣爐具上的蒸鍋。右手提起鍋蓋,一團熾熱的蒸氣從鍋里飛出來,氣體散去后,蒸屜上四只金黃的螃蟹。
喻貴和的電話響了。邊接電話邊往陽臺走。公司副總叫他明天上班時先去應急管理局拿一個安全方面的材料。掛了電話再回到餐廳,餐桌都被菜碗占領了。除螃蟹外,還有鱔魚煮酸菜、羊排、蘑菇燉土雞。這一桌菜至少能讓五六個人吃撐。
還有誰?他故意問。
我倆。
你生日?他壞笑。
比生日更重要。
什么事情比生日更重要?他假裝思考地說,一定是接了一個大單。
我想糾正當年的一個錯誤。貴和,你給我這個機會嗎?劉菊花兩腮上的紅暈就像紅色的燈光透明發亮。
當年,他和賀淑枝從認識到結婚,僅兩個月。
三
喻貴和上午十點回到獅子橋鎮溫泉路的家中。
賀淑枝出事半年后,他將溫泉路的房子二三四樓重新裝修,后院的樓梯也裝上了不銹鋼防護欄。他約好了一個租房客,下午三點來看房。前天有個租房客要租兩層,要不二三層,要不三四層。他當場拒絕了。只出租二層和四層。三層要留著自己住,這也是劉菊花的意思。二層淑枝的氣味太重,四層是淑枝墜樓的地方。他把以前的家具都放到了租房里,重新置辦了一套新的放在三樓。公司在獅子橋鎮有個新樓盤,他現在有一半多時間住在三樓。
獅子橋鎮沒房產中介,買賣雙方直接面談。約好三點,結果租房客四點才到。幸好租房客做事干凈利索,一來就看上四層。后院面對紫龍湖,站在四樓陽臺上能看到碧波的湖水。半個小時,就把合同簽了,押金和半年租金也到了位。
農歷二月初二是他生日。中午朋友給他聚餐慶祝,劉菊花也應邀參加了。下午五點半,他正在想是自己做飯還是去餐館吃煲仔飯時,手機嘀嗒一響,進了一條短信:貴賬戶轉入現金300萬元,附言是理賠款。
前天劉菊花說,保險公司一切手續都辦完,三天后會到賬。當時他問了一句,真的不要交稅?劉菊花說,理賠款都不交稅,只有更換受益人,才要交遺產稅。
喻貴和輸入手機銀行登錄密碼后,交易明細欄里的余額是3258065.65元。他的存款上首次出現百萬字頭的數字。他有些懷疑數字的真實,或許是自己眼睛出了錯誤。他用手指點著屏幕,從小數點前第一個數“5”開始,數到第七個數字“3”。仿佛還不放心,又數了一遍。
他下樓往西走,到第七個門面唐記煲仔飯吃晚飯。回到家剛打開客廳門,房子外面還有昏暗的光亮,客廳里卻有一種走進暗室的感覺。還沒來得及開燈,沙發前站了一個人。一個女人。是賀淑枝。
喻貴和,300萬不是你的,能不能拿你要想清。
賀淑枝的話如同一顆炮彈在客廳里爆炸,仿佛有彈片進入頭部的某根神經,全身隨著一陣顫抖。他從迷蒙中清醒過來時,賀淑枝不見了。
電視有五十個頻道,他從一換到五十,沒有一個能讓他安下心來。腦袋雖然沒有被炸傷的疼痛感,卻像有一塊彈片堵在里面。堵點在移動,從頭部到胸口,令他坐臥不寧。
他把電視遙控器當游戲手柄,按動速度用秒鐘計算。烙餅似的把頻道翻過來倒過去,仿佛不是看電視而是在玩遙控器。玩得膩煩了,便將遙控器放到茶幾上。
剛放下遙控器,賀淑枝就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他感覺有一雙手把對面墻上的電視機屏幕安裝到了他腦袋里,屏幕中有無數雙手,有的從上面朝他伸來,也有從下面,還有從左右兩邊。屏幕上全是找他要錢的手。拿錢來,拿錢來,那不是你的錢。
床上也不安寧。剛躺下蓋好被子,便無意識地想到一個錢字。錢的念頭一冒出來,就化成了賀淑枝從四樓跌到后院的情景。頭發散亂在一堆半截磚頭上,腦殼上的血已經結了塊。
他下床做俯臥撐,一口氣做了三十個。做俯臥撐時運動的力量和氣勢,把賀淑枝和錢的那些雜念,都趕回它們的老家了。但,只要停下俯臥撐,喘氣一平穩,它們又準時回來。
他看了一下時間是凌晨三點二十。帶著一身因俯臥撐生出的疲憊上床,這下倒是很快就睡了。睡夢中,只聽賀淑枝說,以為睡覺了我就找不到你?后來,他開著汽車帶賀淑枝去超市,買了一汽車東西,裝不下了,汽車都撐得鼓了起來。結賬時,收銀臺是兩個染紅色頭發的女鬼,說他的錢不是他自己的,要報警。他找賀淑枝來證明,卻連影子都找不到了。他嚇得大叫,拼命叫,最后就叫醒了。
四
連續半個月陰陰雨雨。上午八點太陽突然冒了頭。十點鐘劉菊花到達獅子橋鎮商貿大廈工地時,天卻像要黑了似的,涂了墨汁一樣的烏云伸手可觸。商貿大廈二十八層,剛建到五層。當時他正在三樓的外架上,訓斥一個安全帽戴歪了的建筑工人。
工地上到處都是哐哐當當的聲音。為了趕施工進度,攪拌機不分晝夜地工作。他在工棚里枕著哐哐當當的聲音睡得十分香甜。他發現只要進了工地,賀淑枝就無法進入他的腦殼。一個星期,他吃住都在工地,賀淑枝和那些妖魔鬼怪一次也沒來找過他。他慶幸還有一塊安靜的地方。
喻貴和!喻貴和!
外架上掛了綠色的安全網,他聽到了劉菊花的聲音。她怎么到工地來了?
喻貴和!喻貴和!尖厲的叫喊聲,帶著憤怒。
與劉菊花有二十天沒見面了。劉菊花把他從派出所接出來后,都是兩天見一次,最長的一次也只有三天。那回三天才見面,劉菊花還生了一個小時氣。他左哄右逗,并發誓保證以后不超過兩天,她臉上才露出笑容。
劉菊花給他打了五個電話,他接了前四個,昨天的沒接。劉菊花在第四個電話里罵他陳世美,錢一到手就想拋棄她。他去找過劉菊花。第一次是打電話前,第二次是第二個電話后,第三次是住進工地的第二天。
三次都到了保險大廈。只要見到“保險”二字,就突然閃出300萬的念頭,賀淑枝便像洪水一樣洶涌地進入他的腦殼里。轉眼就成了千千萬萬個青面獠牙,他們有時把他圍住,有時又一字排開在保險大廈門口。他站著,想看清他們到底是一些什么人,腦殼里卻鬧鬧騰騰的,這時,他分不清這些人是在保險大廈門口,還是在他的腦殼里。但他還有一部分意識是清醒的,就是趕快離開這里,一秒也不能停留。
他不知如何對劉菊花說。這樣的困境他無法用語言描述出來,就算講了,她會相信嗎?不僅劉菊花不相信,其他人也不會相信。人們的第一反應恐怕是將他送進精神病院。
來了,來了。他應著,外架上的施工電梯停在了地面上。
喻貴和!喻貴和!再不出來我就……
這時,電梯門剛打開,喻貴和從電梯里走出來。
你不去,就以為我找不到你?
劉菊花眼睛里燃燒著一股怒火,臉像木板一樣。從現在的狀況看,她的誤會比這棟商貿大廈的樁腳還深。來了也好,趁這機會好好安慰她,讓她明白,他沒有變心。
這時,劉菊花那怒氣沖沖的神態,突然變成了面對客戶時自信多情的笑臉,他腦袋里倏地跳出“保險”二字,緊接著又閃出300萬。眼前是劉菊花還是賀淑枝?對,她是賀淑枝。把300萬還我吧,那是我用命換來的。
腦殼快要炸開了。他雙手抱頭蹲下來,不看劉菊花。
裝蒜,裝蒜,就是個陳世美,算我瞎了眼。劉菊花邊說邊哭了起來。
圍了三五個看熱鬧的人,其中有個是工地保安。他對保安說,這女人是怎么進來的?趕快請她出去。
保安雖然連推帶搡把劉菊花請出了工地,但“喻貴和你這陳世美”的喊聲,像山谷里的回音響在工地上空。
劉菊花在他的視線里消失后,工地上只剩下哐當哐當的聲音了,腦殼里才漸漸平靜下來。
他感到剛才的態度太粗魯了,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愧意。開始下雨了,也沒給她一把傘,她自己帶傘了嗎?她是易感冒體質,春雨一淋感冒了怎么辦?他越想越悔。想起那張流成河一樣的淚臉,還有把他當忘義負心漢的眼神,心如刀絞。
望著眼前橫七豎八躺在工地上的跳板、鋼筋,還有散落一地的水泥渣出神,此刻,他的生活如同這七零八落的工地,理不清頭緒。他告訴自己要迅速從這種混亂里跳出來,否則,不死也會瘋。
我也是沒有辦法。他在心中向劉菊花賠罪時,刻意不讓劉菊花三個字在腦殼里顯現出來。最后,他還是沒控制住,300萬這數字防不勝防地冒了出來。緊接著是劉菊花橫眉怒視的形象。此時,300萬一出現,一張張碩大的紅色人民幣像海浪一樣朝他卷過來。他的頭突然朝身邊一堆碼了兩人高的水泥涵洞上撞。轟的一聲,腦殼里那些七七八八的東西隨著這聲轟響一逃而散。這時,他還有個清醒的意識:這下好了,都被我趕跑了。
五
保險大廈樓頂上一圈綠色和黃色彩燈交替閃亮,霓虹燈把半條街映得通紅。
喻貴和三十五天沒來保險大廈了。現在保險大廈在他眼里變得平和、溫暖,可以說,他已經徹徹底底卸下了那個沉重的包袱。300萬理賠款全數捐給了獅子橋鎮養老院。獅子橋鎮民政組和養老院給他頒發了一張捐贈受讓認定書,還有一塊燙了金字的銅牌子。
走進保險大廈后院,路燈發出蛋黃般的光亮,使小區籠罩在神秘的氣氛中。他拿出手機,五秒鐘后電話通了,但只響了三聲,就被掛了。一連三天,他給劉菊花打了十三個電話,都是響三聲或者五聲就掛了。他從一樓窗口數起,數到十六樓,餐廳燈是亮的,沒看錯,劉菊花應該在餐廳。他又重復數了一次,再次確定沒看錯。
那天,劉菊花被他趕走后,他自己一頭砸在水泥涵洞上,工友們把他送到醫院。昏迷了兩個小時,醫生說是腦震蕩。他在醫院住了一晚,第二天出院后休了半個月假。經理問他怎么回事,他說,不知道,只曉得頭一暈就倒下去了。
尖頭告訴他,劉菊花從獅子橋工地回去后就住院了。尖頭是劉菊花的表姐,他的同學。
喻貴和你這渣男!良心被狗吃了?你把我妹妹氣得吐血,還算個人嗎!如果你明天不去醫院看我妹妹,我就在同學群搞臭你,信不信。尖頭在電話里說。
劉菊花吐血了?嚴重嗎?剛想到劉菊花三個字時,他的意識里突然和300萬接上鉤了,賀淑枝也見縫插針地來了。他神智一恍惚,手機滑落到了地上,等他再撿起來時,電話掛了。也許,尖頭還以為是他故意掛斷了電話。
尖頭果然沒食言,不但同學都認為他是見錢忘義的負心漢,甚至整個獅子橋的人也在身后說三道四。
劉菊花從獅子橋回到縣城保險大廈院子時,碰巧遇上尖頭。劉菊花臉色如白紙,眼神無光,走路搖搖晃晃,讓人感到要倒下去似的。有兩個多小時沒下雨了,地上也干了,但劉菊花的頭發和衣服像剛剛扭干水似的。尖頭詫異地走上前問:菊花你怎么啦?劉菊花沒有回話。尖頭這時才發現劉菊花的眼眶里含滿了淚水。淚水始終在眼眶里,沒流到臉上來。
尖頭從樓下把劉菊花扶到客廳沙發上躺下,不管尖頭如何問,她一不搖頭二不點頭,就像魔怔了似的。尖頭替劉菊花從衣柜里找出換洗的干凈衣服。剛關上柜門,便聽到客廳里一陣連續而強烈的咳嗽。尖頭一進客廳,劉菊花哇地吐出了一口通紅的鮮血。不行,不行,你要趕快去醫院,尖頭說,劉菊花沒說去。
醫生診斷后,說要住院。尖頭問醫生,是什么病。醫生說,急火攻心,加上感冒發燒,引起肺部炎癥。醫生問,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他乘電梯上十六樓。門口的鞋架不見了,那是他用工地剩余不銹鋼焊接的。他輸入六位數的密碼,門鎖上的語音提示:密碼錯誤。連續輸了三次密碼,都是如此。他頓時明白,來前的幻想都已破滅了。
他耷拉著頭,從電梯里走了出來。在保險大院門口,無法控制地回過頭,抬頭仰望十六樓中單元那熟悉而又親切的窗口,此時那一排三扇窗戶相繼發出耀眼的光芒,仿佛里面正擺開一個歡樂而熱烈的慶賀場面。
不言而喻,劉菊花這時把家里的燈全數打開,就是說我在家里,不歡迎你來,我們斷交了。想到此,他意識到,這是最后一次站在保險大院,再也無緣踏進十六樓了,心中突然涌出一股悲酸的情感。
六
他站在領獎臺上,上上下下全是人,都是模糊不清的陌生面孔,有時又覺得那些面孔并不陌生,只是想不起叫什么名字,在何處見過。除了人以外,到處都是紅旗、標語,還有大紅花。有人把一朵紅花戴在他胸前。黑暗中有個熟悉的女聲,看不清她的臉,后來才聽明白,是賀淑枝。喻貴和,你沒資格戴大紅花,你拿別人的錢捐款,寫上自己的名字,這算什么?他說,我改,我改,把我的名字改了。他怕賀淑枝聽不見似的,放聲大喊。
貴和,貴和。他覺得有個急迫而焦慮的聲音從遙遠的天際傳來。劉菊花?好像是菊花。為什么這樣熱?是夏天嗎?至少有四十度的高溫,奇怪的是身上沒一滴汗。一只柔軟的手掌貼在額頭上,如拂來一股冷空調的涼風。手掌離開他的額頭后,有一塊冰冰涼涼的毛巾敷了上來。那塊涼毛巾仿佛不是蓋在他的額頭上,而是把整個天空罩住了。
謝天謝地,總算醒了,嚇死我了。劉菊花說。
是你?菊花。真是你嗎?眼皮微微張開一條縫,一絲光亮透進他的眼眶里。菊花出現在那絲光亮中。還有很多話要和她說,但,每一句如同千斤,需要調動全身的力量,而身體各個部位的功能卻又不聽他調遣。
貴和,是我,劉菊花。你病了,在發高燒。
菊花,你能來我真高興,現在我是這世上最幸運的人。
劉菊花見他嘴唇動,卻聽不清說什么,于是蹲在病床旁,左耳朝他的嘴唇傾斜,聽到他說,菊花,謝謝你原諒我。
你哎,現在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說,安心養病,等你病好了我再找你算賬。
這是哪里?
人民醫院。劉菊花又說,算你還有良心沒換鎖。
輸液架上藥瓶里的藥水到了瓶頸上,劉菊花按了一下呼叫按鈕,一分鐘后,護士進來換藥。護士說,這是第三瓶,也是最后一瓶了。
聽護士說這是第三瓶時,他無意中看到了天花板上正亮著的日光燈。他問,今天幾號?劉菊花說,17號。漸漸地想起來了,14號上午,獅子橋社區喻主任帶著縣電視臺一男一女兩個記者來家里采訪。記者問的都是與捐款有關的事情。他要不回答不知道,要不就是沒想過。他說不知道或者沒想過時,喻主任就在一旁幫他補充。采訪完后,喻主任說,17號縣里有個表彰會,你是表彰對象一定要參加,到時電視臺還要現場直播。16號起床就覺得感冒了,晚上他和喻主任打電話,說自己病了,明天縣里的會不能參加。喻主任說會很重要,要他克服困難。
以前感冒一個星期就挺過去了,他沒想到這次感冒會發燒,差點還要了命。17號早晨一碗米粉只吃了三分之一,就覺得胃里發脹,多吃一根都像是受罪。從早餐店回到家里,就關上門上床睡了。剛睡下不到一刻鐘,喻主任就把門敲得嘭嘭響,口中說,家里沒人,哪去了?二樓租戶說,喻老板可能病了,早晨一碗米粉沒怎么動,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可能是看病去了。
菊花,你怎么知道我病了?
你哎,算你命大。劉菊花說,今天中午無意中看到縣電視臺的新聞,說你捐了300萬給養老院。主持人還說,你原計劃上臺接受表彰,但因身體不適請了假。
不是請假,是因故缺席。他認真糾正說。
劉菊花又說,缺席也好,請假也罷,反正我一聽,就給你打電話。我關了電視機,就往地下車庫跑,你哎,你要把錢捐給養老院,給我說一句,就沒誤會了。我以為你得了300萬就變了心。
我沒辦法和你說,說了你也不會相信。
也是。那時你要說被鬼纏身,也只有鬼能相信。劉菊花說,心地善良的人福大命大,我一個星期沒開電視機了,吃完中飯突然想看看電視,一開就看到了你的消息。醫生說,晚來三個小時,高燒引起的并發癥就會危及生命。
吊完第三瓶藥水,劉菊花回到溫泉路的家中,做了兩道合他口味的菜,裝了一碗飯。雖然食欲還是不振,但吃了三分之二,說話的力氣也算補上來了。十點鐘,主治醫生進病房轉了轉,問了病情,也問了他的感覺,他一一作答。主治醫生說,沒事了,明天再吊一天藥,后天就可以出院。
主治醫生走后,他對劉菊花說,我想把名字改了。
不叫喻貴和了?劉菊花一驚,不由自主地用手在他的額頭上探了探。
其實我是說把捐款人的名字改成賀淑枝,那筆錢本來就是她的命換來的,應該算她捐。
改什么都贊成,只要平平安安。劉菊花說。
七
劉菊花挺著個地球儀般的孕肚,鄰居說她的肚子像八個月了,實際懷孕只有五個月。
從獅子橋鎮醫院出來時,喻貴和左手貼在她的腰上攙扶著,右手提一個女式包包,如同一個活導航,一步一步地幫她報告路況。前面有塊石頭,前面有條溝,前面有個坑,前面……
他和賀淑枝的矛盾是從那張白紙黑字寫的精子成活率低開始,賀淑枝不肯抱養,非要自己生。
為懷孕的事發感慨,不經意間說到了賀淑枝,他意識到這時候說賀淑枝十分不妥,便疚悔地說,菊花,你不會介意吧,以后保證不說了。
劉菊花說,沒事,我怎么會介意呢?是她沒這個福氣。
醫院到溫泉路的家,按平時速度步行十三分鐘,他攙著劉菊花估計要走二十分鐘。劉菊花的步子稍微邁大一點,他就提醒:慢點,慢點……
【孟大鳴,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文學創作一級,作品散見《中國作家》《芙蓉》《山花》《雨花》《西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