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ul id="wsmey"></ul>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西文學》2025年第7期 | 龐亞維:藍鯨灣五行詩
    來源:《山西文學》2025年第7期 | 龐亞維  2025年07月15日08:13

    龐亞維,1987年生,河南洛陽人。作品發表于 《莽原》《牡丹》《六盤山》等雜志,被中國作家網等轉載推薦。

    1

    尤姿和王煜慢慢走過來。二人周身的飽和度越來越低,走得越來越近。直至,身影完全重疊。他們微笑著說:“再見了。”細膩的沙灘上,浮現出歪歪扭扭的五行詩。

    馬女士居住的城市不臨海。干燥的季節里,空氣中彌漫著黃土的味道。幾年前,她也去歐洲看過海。那些關于海的味道被折疊在百度網盤里,她也是偶爾想起時,才會去尋著翻看。

    但她的城市有山。遠一點的縣區的山脈她后來也去玩過,近郊的石風山卻還從沒去。

    十月十八日,馬女士開著車,自己去了石風山。這一天和往常相比,似乎并沒有什么不同。她已經一年半不曾開車了,坐在主駕座位上,那感覺,熟悉又陌生。久違的安全帶的包裹、光滑的方向盤的觸感和車窗外時不時竄進來的風。

    她曾說過很多次,想出去轉轉。但還不是時候。能怎么辦呢,人生總是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所以這天她其實覺得有點不真實。整整四個小時的時間,完全屬于她自己。

    后視鏡里的樓宇越見稀疏,眼前的天幕蒼白一片。從拍照的角度來說,今天不算是個特別完美的飛傘日。

    一路思緒紛擾,她到了石風山滑翔傘基地半山腰的停車場。休閑運動裝、輕便跑鞋、防曬霜、太陽鏡。裝備齊全。

    她補了下口紅。那口紅剛過期一個月。湊合著用吧,自己的生日,點綴些氣色也好。

    她對今天充滿期待。她對今天一無所知。

    預約的飛行教練開著迷彩越野車把她接到起飛點后,那種不真實感達到了頂點。空氣的味道不一樣,風的強度不一樣,周圍的人不一樣,大家所談論的話題不一樣。這應該正是她盼望的感覺,然而站在這感覺中央,她又覺得格格不入。

    “嘿,第一次飛嗎?”起飛坪地邊緣的一處石階上,一個女人坐在那里,嘴里嚼著口香糖,頭戴碳纖維黑色滑翔傘頭盔,亮橙色護目鏡,黑色沖鋒衣,灰色手套。

    馬女士扭頭環視四周,大家都在忙碌各自的事情。男男女女的預約體驗者,紅紅綠綠的三五成群,一趟又一趟的人奔跑俯沖,綠色坪地上擺放寬長傘翼的飛行教練。她站得已經比較靠邊,身無旁人。

    “你在和我說話?”馬女士朝那女人的方向慢慢移動步子。

    “除了你還有誰杵在那兒發呆。”那女人笑了笑,把護目鏡摘了下來,放在身邊她的飛行裝備旁,“上來以后又猶豫了嗎?把心放肚子里吧,死不了,只要按照教練的指示去做就不會有啥問題。今兒風力對你們初飛者還是比較友好的,唯一有點遺憾的可能也就是天有點陰,飛上去觀感一般。”

    “不,我并沒有在害怕。”馬女士看了一眼她的裝備,兩大包專業東西,她和她顯然不同,“你是這里的教練?”

    “確切來說,是這里教練的教練。”那個女人抖了下肩膀,取下胸前掛著的手機,打開屏幕點了幾下,然后把手機遞給麻女士看。

    是微信朋友圈。

    尤姿,職業高山向導,七年職業登山生涯,國家航空運動協會B級滑翔傘飛行員。擁有八十次以上高海拔登山向導經驗,曾無氧帶隊登頂八千多米的阿勒菲雅峰。2017年,完成了登頂海拔六千多米的玉林峰后,從頂峰滑翔傘下降的首飛。同年十一月,完成了那依峰五千多米頂峰滑翔傘的首飛。

    馬女士向下劃撥著那個女人的微信動態。藍得透光的天空下,那個女人從山巔往下沖跑,從雪峰往下沖跑。她俯瞰著茂林,俯瞰著海岸。操控桿牽引的一根根細線之上,繽紛的傘翼完全擴展開來,弧形豐盈寬闊,優雅地波動、飄逸。透過屏幕馬女士試圖定格尤姿的每一幀笑容,笑臉被染上了一層暖金色,悅目生輝。每一次精準自如的轉彎盤旋里,馬女士聽得到風的聲音。那個女人與陽光下的天空融為一體。

    馬女士還沉溺于斯,一股催人的感覺不合時宜地突然爆發。兩側胸脯一陣酥麻,洪水沿四方路徑開閥涌泄,馬女士甚至在腦海里看到了它們的紋絡,它們從不知名的源頭而來,它們磅礴狂野,它們如颶風,席卷著一切,奔赴前線。

    奶陣又來了。

    馬女士想起自己的姑姑。說來有趣,打小,家里人就說,她和姑姑相像。性格、五官、身材,總是呼應個七七八八。年少印象中,姑姑一直是肌膚白皙、腰身纖細的美麗女子。然而有一年,當她去看望月子里的姑姑時,卻被嚇倒了。哺乳期的姑姑,身體膨脹如棉花糖,整個人被淹沒在脂肪和肉的海洋里,頭發黏連凌亂,一張臉帶著油黃的疲倦,惺忪著缺覺的腫眼,穿著睡衣,走路都飄飄搖搖的。馬女士心疼姑姑疲憊,順口問起怎不見姑父。姑姑只是苦澀一笑:“整日又是加班又是出差的,誰知道在哪兒干啥呢。”姑姑內心滿是淤積的污濁,馬女士那時還小,她還不明了。她只記得隨著孩子一聲尖銳哭叫,她親眼看到,姑姑兩爿乳袋直接飛射出乳汁,濺了她一臉。她幾乎要失聲尖叫。

    如今,時光鏡像中,有些影子,倒真重疊個七八了。

    馬女士心底一慟。

    “孩子幾個月了?”尤姿的目光從馬女士身上移開,緩緩問她。

    “嗯?”

    “你身上有奶腥味兒。”

    “還有嗎?”馬女士抬起雙臂左右聞,“出門剛換的衣服啊。”

    “那味道認DNA,賴你身上不太想走。”

    頭皮猛然發緊,馬女士低頭察看上衣胸口處。防溢乳墊沒掉鏈子,不見任何濕潤。她噓嘆一口氣。至少沒有那么尷尬。

    “抱歉。”她脫口而出。

    “為什么要抱歉?這并不是你的錯。”尤姿又是微微一笑,“所以今天來飛是想透透氣?”

    “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馬女士擠了個干笑,“也算是個很好的理由出來透透氣吧。你說的倒也對。”

    “單親媽媽?”

    “那倒沒有。家人都在身邊。”

    “Craaaaazy two hours.”

    “什,什么?”

    “傳說中的瘋狂兩小時啊。我倒是沒生過孩子,看脫口秀上說過,每兩個小時都要喂奶。”

    “嗯,差不多。”很多畫面一閃而過。馬女士的傾訴欲在風里被打了個死結。如何去說呢?和剛認識的人如何去說這些話題?去說她雖然愛自己的孩子,但她不愛“母親”這個角色?去說家人們都沉浸在孩子降臨的喜悅中,都來參觀,來逗弄,但沒有一個人能替她帶幾天?去說被真情假意簇擁后,她獨自面對孩子的吃喝拉撒哭鬧病的孤獨感?去說角色的急速轉變下,她只覺無助和荒寒?或者,難道要去跟陌生人抱怨自己的丈夫嗎?一丈之內、一個戶口本上的人,進入不了哺乳核心的甩手掌柜?孩子哭鬧不止就是當母親的失職,丈夫能手法生疏地換個尿布、偶爾抱下孩子,就算“好爸爸”。所以,難道要說這些嗎?

    馬女士知道,她得轉移個話題。沒生過小孩的人,誰愿意聽你聊這些破事兒。況且,這難得的幾個小時里,她是真的,不想聊孩子。

    “要不要等會兒我帶你飛?”倒是尤姿先開口了,也難怪。

    “啊?可以嗎?這樣允許嗎?”飛行訂單是馬女士在平臺上提前搜索預約的,她有些疑惑地看著尤姿。

    “沒有什么可以不可以,你想要就可以。”她媚笑著沖馬女士擠了擠眼,站起身,拍拍屁股,朝剛才接她上來的教練走去。他倆并排站在那兒,尤姿在教練耳朵旁似是說了幾句,然后教練就朝馬女士這邊看了過來:“誒,該你飛了。”

    馬女士小跑過去,聽教練講著注意事項。尤姿拿起地上的護具幫她穿戴。

    “這樣合規矩嗎?你帶我飛?”教練去鋪置傘翼的時候,馬女士低頭小聲問她。她倒不是質疑尤姿的資質,不過自己畢竟是從官方渠道約的這里的教練,而尤姿并不像是這里的固定工作人員,這種臨時變更是允許的嗎?

    “你現在看起來放松很多。”尤姿幫馬女士檢查著頭盔、護膝、坐袋,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馬女士又看到她臉上的那層暖光。暖光下尤姿笑容堅定,握了握馬女士攥著自拍桿的右手,她說,“起飛的時候要睜開眼哦,那是你自由的樣子。”

    “你能帶我飛多久?”

    “這要看風。每一次都是未知。可能三五分鐘,也可能十分鐘。飛起來了才知道。”她一邊說著,一邊麻利地穿戴自己的護具。教練走了過來,把剩下的雙人連接帶部分也卡扣檢查完畢。

    “準備——跑!”

    聽著信號,看著前方。助跑,彈跳,雙腳逐漸離地。馬女士知道尤姿身后的傘翼已經被風鋪了滿懷,圓潤的線條鼓起來。馬女士離開了腳下這片大地。所有的所有都在身后。

    那種不真實感緩緩消散。天上的氣流是真實的,空曠是真實的,安靜是真實的。馬女士的心,也變得很靜很靜,她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低頭望去,她看到了自己曾去過的遠方的海。

    “你從高峰飛下去的時候,就是這種感覺吧。絕對的自由感。”

    “是。但所有的絕對自由都需要付出絕對代價。”

    風的聲音突然咆哮得詭異陌生。尤姿和馬女士猛地不受控地搖擺起來。馬女士抬起頭,尤姿拉扯著操控桿,頭頂的滑翔傘組線突發情況纏繞起來。尤姿還在盡力嘗試不同的方法去應對。馬女士看到灰蒙蒙的天空下,滑翔傘兩端的翼,像離開湖水后枯萎的荷葉一樣,不斷向內卷曲起來。

    馬女士把攥著自拍桿的手騰空,握住身上的安全扣帶。自拍桿感受到地心引力,急速垂直下墜。

    所以,就是在這里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就在這里。

    在這里也挺好。

    2

    那個小孩目不轉睛地望向藍鯨灣的深處,她看到了一個非同尋常的東西。那東西一開始只是地平線上的一個小黑點,隨著海浪的奔涌躍動,它越來越大。最終,那個龐然大物被沖上海岸。這是海島上從未發生過的事情。 

    王煜在馬女士的左臂石膏上認真地畫了一坨冒熱煙的大便,然后他抬頭對她說:“你等會兒要第一個說嗎?如果不的話,那我先失陪一會兒。我快憋不住了。”說完這話,他那張臉上扭曲出一個夸張的五官都擰擠到一起的表情。

    每周的這個時間段,在這間一百平米的房間內,焦糖色人字拼實木地板上,他們被擺坐在正中央的一圈靠背椅上,椅子下鋪了一張巨大的純羊毛地毯。他們脫下鞋子,穿著襪子,讓雙腳從鞋子中得以獲得片刻釋放。

    “如果脫了鞋子讓我的臭腳丫接觸地面就能有所幫助的話,倒不如直接每天光著腳丫子在街上跑來跑去得了。一勞永逸。”那是王煜對馬女士說的第一句話。彼時她剛釋放雙腳踩在羊毛地毯上,還來不及感覺什么,低頭只看到薄薄的襪子的右腳大拇腳趾處破了個洞。忍不住把腳趾往地毯里面內扣,生怕左右兩邊的人看到。

    但左邊的王煜還是看到了。在他側著頭給她低聲吐槽的時候,他的余光顯然看到了。于是他又低聲說了第二句:“那沒什么,這點破洞不足以污穢這些陌生人的眼。試著聯想一下,這幫人里沒準兒一半人都有腳氣呢,即使隔著襪子,如果四分之一的男人襪子幾天沒洗,八分之一的男人把那沒洗的臭襪子反過來穿呢?誰會想到第一次來這兒就讓你脫襪子的。所以你身上那單一視覺感官帶來的遺憾又算得了什么,別人給你施加的污穢可能更大。大家都做而不言,這很公平。”

    是個話很多的男人。

    從那以后,每周來這里,他總是坐在她左邊,總是在她耳邊低聲碎碎念。

    王煜的職業是個謎。他有時候說自己是個試睡員。有時候說自己開了個分手公司專門幫人解決棘手問題。有時候說自己是個走遍了五十多個國家的流浪歌手。有時候說自己是知名視頻網站的大UP主。

    他說的話總是很跳脫。不過的確很有意思。

    “如果你想要足夠隨心所欲,你會找到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在科幻音樂劇戲劇節泡上一周,然后緊接著去鄉村殯儀館待上一段時間。”王煜打了個飽嗝,拍了拍肚腩,繼續道,“但最有趣的,還是人類的大腦。最早的時候人類還沒有意識到,躲藏在一張張面容背后、這硬邦邦的頭骨里面的復雜所在。古埃及人認為心臟是靈魂的居所,他們認為大腦全無用處。在他們的喪葬文化中,大腦的待遇僅僅是被一把鉤子從鼻孔里粗暴地拽出來丟掉。”

    “所以,你今天的職業是?”

    “狹義上來說,今天我失業。廣義上來說,今天我是觀察師。你看看這里的人,一個個正襟危坐人模狗樣,誰知道他們腦袋里面每分每秒在跳動著什么,在憋屈著什么。可能僅僅一個詞,一句話,他們就土崩瓦解,眼淚失禁,裂個體無完膚稀巴爛。”

    王煜說得沒錯。回想這幾周里,每次大家會以一個熱身環節開始,剩下的時間,每人在咨詢師的引導下,圍繞一個主題去事無巨細地和大家分享秘密,并學習用兩三個字來形容自己的感受。

    馬女士和王煜已經見證過好幾次組員崩潰的瞬間。

    “所以你等會兒要第一個說嗎?”王煜放了個悶屁,馬女士很快聞到了那股惡臭,“不行我確實憋不住了,去去就來。”

    然后他把她一個人丟在那里。

    除了他,她沒有和這里別的學員說過話。馬女士聽過他們各自的故事。見過他們擦著眼淚擤著鼻涕。但她沒有和他們說過話。

    周圍的竊竊私語漸進掩息,接下來應該是熱身環節。

    耳膜變得堅厚,咨詢師的話馬女士聽得有幾分模糊,像隔了一層屏風,有風吹進,那聲音又逐漸清晰起來。咨詢師正介紹今天的主題:潘多拉之盒。

    “接下來我將邀請一名組員,來嘗試打開他的潘多拉之盒。整個過程中,他不需要說任何話,只需順著我的話語去做就行。一切結束之后,我希望大家能夠依次給這位組員一個溫暖的擁抱。”

    千萬別選我。馬女士心中叨念。

    “就……對面那位吧。”咨詢師攤開手掌左右游離,最終指向這邊。所有的目光撲面而來。

    “我嗎?”馬女士清了清嗓子,難掩窘迫。

    “嗯。不用怕,坐在你的凳子上放松就好。”咨詢師的臉總是微笑得人畜無害,“雙手放在扶手上,找到一個最舒服的姿勢,放輕松,認真聽我的話,去感受自己……感受你的頭皮慢慢放松,你的大腦慢慢放空,你的眼皮覺得很累很重,你慢慢地閉上雙眼。脖子慢慢放松,肩膀慢慢放松,雙臂放松,手指放松,腰背放松,臀部放松,雙腿雙腳放松。你整個人感覺很放松,每一個細胞都松弛下來……”

    在咨詢師的引導下,有什么東西被一片片卸了下來。那是馬女士緊貼肌膚的防護鱗。倒也沒扔太遠,它們就躺在她那襪子破了個洞的腳丫旁,整裝待發隨時聽命復回原位。馬女士從座椅上站了起來,踩著柔軟的羊毛毯,穿上鞋,走向屋門。門把手有些冰涼,有些硬,她向下扭轉,推門而出,走出咨詢室,沿著走廊往前走,走出那棟寫字樓,走在熟悉的街道上。

    一直走,一直走,路上的建筑物越來越少,視野越來越開闊,周圍出現一片嫩油油的田野。前方有一扇門,那門越來越近了,她感到心中有些不安。猶豫再三,還是打開了門,踏步而去。一道強光閃爍,草地的顏色陡然變暗,彎曲成黑色并一根根凋萎。

    現在是光禿禿的一片黃土地了。

    有溪水流過。水岸線越擴越寬。一聲啼哭,天幕中緩緩降下一根巨大的銀針。銀針拖著長長的線尾,左一下右一下、拉一下拽一下地把水岸線縫合到原始的模樣。

    馬女士還在往前走。道路兩側出現一群群目光呆滯的奶牛,奶牛的身后是一座座球形高山。山體光潔如玉,獨見山巔一座廟宇,四周不見一根草木。天空打起陣陣的響雷,下起瓢潑大雨,馬女士想要避雨,卻無奈被定在那里,動彈不得。山頂應聲而動,噴濺出一股股白色濃漿。

    原來那些都是活火山。

    濃漿遮蔽整片蒼穹,原野上一片黝黑。透明的硅膠罩從天而降覆蓋山頂,一下一下地泵吸火山爆發帶來的自然災害。高山越來越低矮,最終軟成一攤狼狽的石頭袋子。馬女士突感底盤不穩。腳下的黃土地不知何時膨脹得很高,繼而又虛虛軟軟地、像潮水一樣開始上下波動。澤風大過,無數的水珠子從地面冒出頭,洶涌泛濫,淹沒腳踝,淹沒膝蓋,淹沒腰腹,淹沒脖頸。一道閃電劃過,天幕變成無邊的鏡面。馬女士抬起頭,發現天鏡之中,自己變成一頭身形肥碩、滿臉皺紋、乳房垂地的奶牛。她想大吼一聲,聲音被悶在喉中,只發出一聲:“哞——”。

    喘著粗氣睜開雙眼。還是在這一百平米的空間內,現在,所有的目光都在看著馬女士。

    右手抹了抹臉頰,她不自知地,已經流了很多淚。

    下體有些溫熱。馬女士低頭看去,一攤水濕浸了整片凳面。

    看來擁抱的環節可以避免了。

    3

    你從鏡子里觀察過自己流淚的全過程嗎?她觀察過。

    首先,你的雙眼會感到越發酸澀,紅血絲像藤蔓一樣,從眼角開始向中心蔓延、肆意伸展。隨后,下眼眶如落日中的潮汐,慢慢殷紅起來。潮汐托舉起層疊的海浪,她們和藤蔓交融著,確認著,翻滾著。最終,你也沒有意識到究竟是哪一秒的心跳疼出了神,一個收縮,就把海浪推出了整片海域,海嘯反噬陸地,洶涌襲來。

    馬女士從黑夜里睜開雙眼。看到的是王煜的雙下巴。喉結被厚厚的脂肪層覆蓋,隱身似乎已然多年。

    王煜一如既往地向右側身而睡。一如既往地雙臂環抱把馬女士摟在懷里。一如既往地把左腿搭在馬女士膝蓋上。

    他說他喜歡這樣抱著她睡,感覺整個她都是屬于自己的。她的心口被結結實實地裹在兩具軀體之下,但并不覺得有什么壓迫感。

    “還是兩小時一醒啊。”王煜說。

    “我以為我睡了很久。”馬女士依偎在懷里,口中熱氣哈在王煜脖頸間。

    “明天我們出去轉轉吧,順便給你買新衣服。這套睡衣你穿了很多天了。”

    馬女士沒想過自己會背叛丈夫。從搬到這里后的第一天,王煜就每晚都來。這間房屋空空蕩蕩,每晚只有王煜會陪著自己一直到第一束晨光打亮窗簾。往前,馬女士是獨自一人守著孩子睡。再往前,是和隔壁屋的丈夫一起睡。

    很多事情馬女士已經記不太清。或者也是根本不想去回憶。夜幕之下,鋼筋森林的鳥籠之中,難得的靜謐片刻,她拿起手機刷朋友圈。幾個同齡的舊同事做起了微商,在朋友圈售賣涂抹式水光針、面膜、產后寶媽私護產品。

    “可以買點試一試,效果很好,老公會更愛你。”舊同事發來廣告,附了個害羞的表情。

    所以,為什么要更愛?是因為現在不夠愛了嗎?他還是原來的他吧。自己卻不是原來的自己了。溪水干涸,緊致不再,欲火燃燼如同落山的太陽。

    “憋不住的時候就讓它們出來吧。”王煜匆匆趕來的時候這樣對馬女士說過。就是那個鱗片被卸下來還沒來得及復位的日子,就是那個眾人圍觀的日子,就是那個盆底肌松弛到極點的日子。王煜匆匆趕來,抱緊了馬女士。她手腳冰涼,他渾身顫抖。

    “你總不能把自己憋死。固體的,液體的,氣體的。所有的形態。或者是那些大腦皮層溝壑里扭曲蠕動的。讓它們出來吧,總不能把自己憋爆炸。”

    王煜拿外套披在馬女士身上,把她的不堪一并裹住。

    “走吧,我們回家。”

    “凳子被我弄臟了,我得把它收拾一下。”

    “那不是你現在需要關注的問題。”

    自那日起,馬女士也會經常問自己,最需要關注的是什么呢?尤姿和王煜總是給出不同的答案。她明白二人都是為自己好,但二人常常意見相左,這就很讓人不知所措。

    比如,跨越雷池之前,王煜會說,你只要關注自己的心就可以了,你的身體已經告訴了你所有的答案。于是馬女士享受著王煜的撫摸。那被撫摸的觸感如此陌生,一寸一尺地在自己干澀的肌膚上喚醒出一朵朵花瓣。翌日清晨,尤姿又嘆息。何必在最脆弱的時候暗夜尋光呢?你也可以在陽光下飛翔啊。你應該明白,那里有更廣袤的天空和豐沛的氧氣。真正的自由有它自己的相貌。

    比如,此刻在鐵藝大門不遠處,王煜說,他已經勘察過了,每晚熄燈后,大概十一點,看門的會換班,那個時候看守人員會從柜臺處起身往大門走,同時按下遙控器開啟大門。如果他們在那個時候從這里往大門口跑,一起沖撞而去,就可以成功。尤姿顯然嗤之以鼻。

    “沖出去又怎么樣?我們在12樓,還是要坐電梯下去的。沖過這一道,然后呢?”

    “管那么多以后干嗎?”

    尤姿搖搖頭,扭頭看著馬女士:“其實你不需要這么急的。時間到了你自然可以出去。”

    時間一點點流逝,馬女士還在猶豫。她還不確定自己的內心。

    “快了快了,她站起來了。”王煜已經激動起來,“走吧,跟我一起跑,我們出去,脫了這身衣服,沖出去。”

    馬女士還是慢了一拍。這是自然。她眼看著前面的王煜橫沖直撞,把看守人員撞了個趔趄,從敞開了二十五度角的大門縫中側身而過。

    然而馬女士沒有成功。沒能抓住泥鰍般的王煜,看守人員把注意力都放在馬女士身上,沒費多大力氣,就攔住了她的步伐。馬女士沒有掙扎什么,甚至沒有抵抗什么,她沒有呈現出任何攻擊性。她有想過隨著王煜出去轉轉。但其實在哪里都一樣。

    看守人員擺擺手,跟在馬女士身后押送她回自己的房間。馬女士走了兩步,又轉過頭。隔著重新緊閉的鐵藝大門,王煜站在那頭,撇了撇嘴,聳了聳肩。

    今晚他不會來了。

    躺在小小的床上。馬女士看著天花板發呆。人一旦習慣了某種睡眠模式,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機體都會調配資源去支撐下去。她適應過和丈夫搶被子的模式;適應過隨時起身照顧孩子的模式;適應過凌晨三點被漲奶憋醒去客廳瞇著眼吸奶的模式;適應過側著身體被王煜摟著睡的模式。如今,她需要適應待在這個陌生房間孤枕而眠的模式。

    夜里最難熬。

    馬女士翻了個身,窗外的月亮趕巧掛在枝頭。一只小鳥撲棱著翅膀從遠處飛來,落在月亮旁邊。它抖了抖羽毛,用喙啄了啄月亮,月亮就凹下去一個洞來。

    “所有的絕對自由都需要付出絕對代價。”耳邊又響起尤姿的那句話。

    馬女士坐起身,從枕下取出傍晚藏起來的沒喝的藥片,拿起床頭柜上的水杯,就著水把藥服了下去。

    4

    你見過藍眼淚嗎?茫茫一片暗黑潮水中,把人類的喧囂調至靜音后,只有那片靈動的熒光藍,還在沉默地波動。

    麻女士看著鏡子里自己的臉,黑眼圈已經不再明顯了,眉峰松弛,面容下透著些許平靜與祥和,發際線的絨毛這幾個月又長長了很多,蠟黃的臉頰也重新浸潤上淡淡桃紅。梳了梳頭,拿起發夾抓隨手挽個發髻,她走近落地窗,抬起雙手把窗簾一把拉開。

    此刻的藍平島,晴空一碧如洗,清澈透亮。陽光穿透大氣層,穿透連塵埃都無處遁形的天空,穿透麻女士的身體。

    在她身后,一小瓶艾司西酞普蘭和一個玻璃杯靜靜地坐在桌子上。杯中水已盡。

    “白天先去最美沿海公路轉轉吧,攻略上說那里很出片,我們可以走走停停,遇到你喜歡的風景就停車拍拍照片。然后再順路去追淚觀測點。”丈夫坐在床上,背靠枕頭,看著落地窗前的妻子。

    “好。”麻女士應聲。

    “群里剛發布消息,今兒島上氣溫27-31度,空氣濕度高,刮南風,追淚成功概率95%。晚上七點十分開始漲潮,凌晨一點三十退潮,晚上九點到十二點追最合適。推薦觀測點排名第一的藍鯨灣咱們還沒去過,還是像昨天一樣,吃完飯咱們早點去那兒,要不然不好停車。”

    “嗯。”

    換衣。下樓。在附近的肯德基吃早午飯。麻女士點了一份乳酪花生吐司、一個香脆薯餅、一杯熱美式。丈夫點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兩根油條、一個鹵蛋。

    丈夫的油條剩了半根。麻女士的咖啡沒有喝完。

    這是妻子出院后的第一場旅行。是妻子懷孕后的第一場旅行。其實也是和丈夫度蜜月時就叨念的旅行。在童話之都哥本哈根,在小美人魚雕像面前,那年的麻女士依偎在丈夫肩頭,挽著他的手臂俏皮地呢喃:“明年我們去追淚吧。你見過藍眼淚嗎?茫茫一片暗黑潮水中,把人類的喧囂調至靜音后,只有那片靈動的熒光藍,還在沉默地波動。”

    所謂的“藍眼淚”,當然不是真的眼淚。那只是海底熒光藻類微生物形成的一種神奇的自然現象。每年這個季節,在特定的天氣條件下,那些微生物在潮汐的作用下匯聚在藍平島海岸線,當受到比如海浪拍打這樣的外界刺激時,就會釋放出夢幻般的藍色熒光。

    坐進租來的車里,麻女士系上副駕駛安全帶,打開車窗,伸出手,感受著海島公路空氣的流動。臨近十點半,氣溫升得還不算太高,紫外線已經肆無忌憚地瘋長。麻女士的頭后靠在車座靠枕上,右手掌柔軟波動。丈夫開著車,朝目的地開去。后視鏡面積寸小,一棟棟建筑、一片片樹蔭、一排排石頭厝、村間小路、海上風車,簌簌而過。獨麻女士的半張臉,一動不動映在鏡中。欲暖還涼的風在麻女士手中被撥亂節奏,改變航向,游弋流淌著撲向后視鏡。

    丈夫一邊開車一邊看導航。余光瞥見妻子把手探出窗外,正對著沿途的風景發呆。

    “小心一點,注意安全。”丈夫側了下頭叮嚀,繼而語音指令播放麻女士手機收藏夾里的歌曲。

    你從鏡子里觀察過自己流淚的全過程嗎?麻女士很久以前觀察過。她觀察過夜晚自己留下的淚。那淚凌亂而鋒利,無聲且腥紅。她不喜歡那樣,不喜歡夜幕垂降之后淚的那副面孔。她對丈夫說,她想要來追淚。時過境遷,追淚的心境已然不同。如今,她只是想給黑夜留下些不一樣的回憶。

    天空飄來幾團白云,自顧沿著時間軸,在無垠中聚散虛實,變幻陣列。三兩艘快艇銹跡斑斑,循著風聲,舍身跋涉,擱淺在樹蔭下一片干涸沙礫。海浪卷著泡沫,還在一遍遍反復歸來。浪尖舔舐海床上的細沙,那里是海最薄的命。

    海岸線這頭,藍鯨灣一家網紅沙灘Coffee&Bar,大片的藍色、橙黃色懶人沙發豆袋,橙白條紋相間的沙灘遮陽傘。陌生的游客或慵懶地在陰涼下小憩,或是走得遠些,去那頭追著反復拍打的海浪。

    時光可以流逝得很慢,也可以很快。

    一整個下午,麻女士和丈夫窩在沙發豆袋上聊天。低矮小木桌上,放著下午點的他們沒吃完的冷飲和簡餐。

    “你知道,這里為什么叫藍鯨灣嗎?”丈夫握著手中喝了一半的、掛滿水珠的芝士龍井,看著遠處的沙灘問妻子。

    “因為海岸線吧。進來的路上,我看到指示牌上有寫,很多年前一個旅行博主從高空航拍下了一張夜圖。藍眼淚涌動,那片熒光藍沖進凹陷的海岸線,粼粼波光,俯瞰的視角中,像極了一條游動的藍色鯨魚。照片在網上很快走紅,被多個平臺轉發,故而得名‘藍鯨灣’。”

    “那是官方的版本。我這里還有個當地的2.0傳說版本,你要不要聽?”

    “2.0版本?怎么說的?”

    “說是,很久很久以前,這里還是一片不起眼的海灣。那時候這里還沒有藍眼淚。有一天,一個住在附近的小女孩來這片海灘玩兒沙子。她用小桶蓋了很多城堡,還在城堡旁邊挖了護城河的河槽。小女孩拿著小水桶,想去海邊運點水倒進河槽里。當她跑近海邊,卻站著許久不動。她目不轉睛地望向這片海灣深處,她看到了一個非同尋常的東西,那東西一開始只是地平線上的一個小黑點,隨著海浪的奔涌躍動,它越來越大,最終,那個龐然大物被沖上海岸。那是一條已經死了的鯨魚。”

    “真的嗎?所以是因為真的出現過藍鯨?那后來呢?”

    “其實,那是一條抹香鯨。總之,即便死鯨散發出一股惡臭,也還是迎來了很多圍觀的人——當地的居民、媒體人,還有科研機構的。科學家們想要抓住這個天賜良機對鯨魚進行尸體解剖,好好研究下。他們覺得解剖最好在實驗室中進行,于是大費周章地想把鯨魚運回去。三輛起重機,五十名工人,十三個小時。鯨魚的尸體剛被吊起來、并綁在一輛拖車的平板上放置好,腐爛的鯨尸突然‘自爆’了。上千斤腐敗的血肉、鯨脂和內臟拋濺到鄰近的起重機、汽車和沙灘上,站得稍近些的科學家和工人也被淋得渾身濕透。從那天起,這個海灣,開始出現藍眼淚。”

    “真沒想到是這個結局。尸體自爆聽起來有點恐怖。”

    “但也是一種別樣的經歷吧。小島上從來沒發生過這樣的事。”

    “那個小女孩兒呢?最初發現鯨魚的那個。”

    “繼續挖沙子唄。”丈夫拿起龍井啜了一口,又道,“不論面臨多大規模的毀滅,那之后的重生,其實大多還是以某種形式的生活軌道的回歸。”

    麻女士扭頭看了看丈夫,他又開始喝起茶飲來。丈夫的腮幫子一鼓一鼓,絡腮胡今早刮得很干凈,吸管中的茶飲源源不斷往上游動,杯中水線慢慢變低。

    丈夫身后的空傘座此時走來三個靚麗的女子。她們衣著新潮的比基尼,肩披防曬披肩,在桌子上放定行李,拿出自拍桿,一邊討論著晚上的藍眼淚,一邊擺著姿勢自拍起來。

    “老婆。”丈夫把空杯子放在小矮桌上,回頭望向麻女士,“下午咱倆聊天。你所說的你閨蜜馬女士的故事,是在說你自己吧。”

    麻女士看著丈夫的眼睛,對視了幾秒,沒有回應。低頭,她拿起盤子上的小勺,挖著自己點的莓果巴斯克吃起來。

    “去年十月十八日,那是你第一次出現自殘行為。在高空企圖松開滑翔傘安全卡扣,還好有驚無險最后只是胳膊骨折。去團體咨詢的時候當眾失禁。在精神科住院期間企圖逃走。都是這幾個月發生在你身上的事。”

    麻女士沒有回應,繼續一口一口地咀嚼口中的甜品。

    “不過,住院部監管嚴格,那男的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每日潛入。所以,你那個時候是精神出軌?”

    麻女士嘆了一口氣,放下手中的甜品勺,讓自己全身陷進沙發豆袋中,望向前方的海岸。“差不多吧。”

    “為什么?”

    “不知道。”天邊的藍已經黯淡下來,云朵不再豐盈,這一縷那一縷的,稀稀拉拉地橫散在天際,“可能是因為我感受不到你的愛吧。我已經記不清你上一次主動給我拍照片是什么時候,記不清上一次你主動擁抱我吻我是什么時候,記不清你上一次擁我入懷而眠是什么時候。我只記得你因為覺得影響睡眠,于是搬出主臥室,留我一人獨自面對帶孩子的黑夜。我只記得有次換衣服被你撞見,你的目光在我邋遢的哺乳衣或是我走樣的身材上停留了半秒后,露出了某種厭惡的表情。我只記得某個安靜的凌晨三點,我胸口脹痛而醒,吊墜著電動吸奶器去客廳吸奶,電視機暗黑的屏幕中倒映出的自己面目全非,我當時愣了很久,抹了又抹眼淚,繼而把吸好的乳汁分裝倒入儲奶袋放進冰箱。”

    身邊刮起徐徐涼風,把麻女士的發絲撥弄得有些凌亂。

    “我不知道自己除了母親這一角色,到底還算不算是個女人,還算不算是你的愛人和妻子。”

    丈夫的心,被妻子的話,卡得有些難受。所有的雜亂心緒在舊時光的狹縫中茍延殘喘,攪擾撕扯。“對不起。”最終,丈夫也只是吐出了這一口氣。

    語言有時候是那么的蒼白無力。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樹蔭下Coffee&Bar的稻草棚白木屋亮起了暖光燈帶。一對帶著一雙兒女的年輕夫婦經過麻女士的身邊,把大背包放在矮桌上,像幾只海鳥似的,歡躍著奔向卷著細浪的海的那頭。

    丈夫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緩緩站起身,走到妻子身邊坐下,拉著妻子的身體向自己靠攏。他和妻子一起躺在沙發豆袋上。他緊緊地抱著妻子,擠在小小的沙發豆袋里。妻子長發上飄溢著洗發水的淡淡幽香。

    “今晚我們一起追淚。”丈夫說。

    “嗯。”妻子的鼻尖頂著丈夫的雙下巴,嗅著記憶里的味道,小聲應答。

    夜幕降臨,潮濕和寒氣從四方圍來,沙灘上聚攏著黑暗,遠處的海浪像入夜的醉漢一樣,還在一遍遍呼嘯著摸索前行。

    不知過了多久,還在沙灘上堅守的人開始躁動。有人在遠處興奮叫喊,藍眼淚來了。

    丈夫吻醒小憩的妻子,喚她起身。

    今夜如愿。那是他們想要追的,暗黑潮水中的熒光藍。他們走近,一步步走近。赤著雙腳,踩在越來越冰涼又細膩的沙子上,踩在海床的細沙上。腳下,藍眼淚一潮又一潮沒過他們的腳踝。空氣似乎變得濃稠起來,黏住周圍追淚的人們的歡呼雀躍,把那些聲音越帶越遠。閃著光的藍色沿著浪尖盈盈流動,卷著邊拍打著鋪滿海岸。生命最薄之處它們忘我地舒展。

    麻女士彎下腰,雙手捧起一汪藍色眼淚,向空中拋灑。眼淚落下,變身數顆藍寶石墜入大海。那寶石太美,她忍不住又彎下腰,反復做了很多次。

    天空云層暗涌,麻女士和丈夫賞玩盡興準備返程之時,忽然下起了大雨。雨水落在茫茫一片望不到頭的漆黑海面,像是銀河被劃了個口子,點點繁星從仙境降落,一閃一閃地璀璨,賦予這片汪洋前所未有的夢幻。

    過往回憶在麻女士腦海里抽幀播放。熒光藍海岸線的那頭,她依稀看到了尤姿和王煜的身影。

    尤姿和王煜從遠處慢慢走來。二人周身的飽和度越來越低,走得越來越近。直至,身影完全重疊。重疊之后的模樣,正是麻女士從鏡子中照見的自己那張凌晨的臉。那張臉微微扯起嘴角,笑著對麻女士說:“再見了,親愛的你。”

    細膩的沙灘上,浮現出歪歪扭扭的熒光藍五行詩:

    我從你破碎的眼淚中而來

    我終將離你而去

    囚禁黑夜的不會永遠無邊

    我把你的名字還給你

    那是一顆全新的心臟在你體內跳動

    亚洲国产成人精品青青草原| 亚洲AV无码成人精品区天堂 | 久久91这里精品国产2020| 精品人妻少妇一区二区三区不卡 | 久久久久人妻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精品少妇30p| 亚洲精品亚洲人成人网| 国产精品99久久久久久董美香| 国产aⅴ精品一区二区三区久久| 日本精品视频在线播放| 国模吧一区二区三区精品视频| 亚洲精品在线电影| 在线精品91青草国产在线观看| 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麻豆小说| 国产成人精品手机在线观看| 国产在线精品一区二区在线观看| 99久久精品国产高清一区二区| 久久久久国产精品嫩草影院| 国产精品福利片免费看| 久久精品国产99国产精品| 久久久久一级精品亚洲国产成人综合AV区 | 日韩精品人妻系列无码av东京 | 日韩精品中文字幕视频一区| 久久精品亚洲日本波多野结衣| 亚洲色精品三区二区一区| 国产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经| 人妖在线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久久精品国产免费观看三人同眠| 精品无码国产自产在线观看水浒传| 91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小网站| 久久伊人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成人精品久久二区二区| 最新国产精品亚洲| 国产成人精品久久亚洲高清不卡| 思思99re66在线精品免费观看| 国产真实乱子伦精品视| 亚洲精品动漫人成3d在线| 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高清热| 久久亚洲美女精品国产精品| 亚洲精品中文字幕麻豆| 国产精品大白天新婚身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