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5年第7期 | 李修文:七月半(中篇小說 節選)
李修文,湖北省作家協會主席,武漢市文聯主席,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著有長篇小說《猛虎下山》《滴淚痣》《捆綁上天堂》,小說集《浮草傳》《閑花落》,散文集《山河袈裟》《致江東父老》《詩來見我》等。曾獲魯迅文學獎、百花文學獎、《小說選刊》年度作品大獎、山花雙年獎等多種獎勵。
大慈大悲的閻摩羅王在上,在這封信開始之前,請容我首先向您稟告:我的名字,叫做小滿。我知道,在我們這個世界里,像我這么普通的名字,只怕有成千上萬,實在是難入您的法眼,事實上,自我墮入陰曹地府以來,作為無名之輩,至今也沒有機緣走到過您的身邊,可是,為了一樁天大的事,現在,我還是要膽大包天地越級給您寫下這封信,向您哀求:哪怕陰歷七月十五這天眼看著就要結束,鬼門關馬上就要緊緊鎖閉,我還是要跪求您能法外開恩,讓那鬼門關留出那么一點點縫來,好讓我在完成了那樁天大的事情之后,仍然能返回我的容身之地。要說起來,我的閻王爺,今天晚上有可能成為孤魂野鬼的,其實絕不止我一個:別的不說,單說閻羅十殿里那些名叫小滿的——第六殿的張小滿,他的偶像,今晚正好開演唱會,但是,因為偶像乘坐的航班延誤,演唱會也推遲了兩個小時,依他對偶像的狂熱,怎么可能舍得在十二點前回去呢?還有第九殿的羅小滿,今晚,是他生前所在的電競團隊打比賽的日子,據說,這場比賽是世界電競錦標賽的首場資格賽,閻王爺,您有所不知,這羅小滿,原本就是在打比賽的路上突然出了車禍,這才墮入了閻羅十殿的第九殿,您說說,今天這么重要的日子,比賽只要不結束,他能安心回到我們的世界里去嗎?至于我,盡管我只是一條蛇,演唱會和電競賽都跟我全無關系,我也必須向您承認,在一年中唯一有機會能重返人間的今天,如果再找不到那個名叫杜小滿的人,我也下定了決心,從此之后,不再勞您費心我的投胎轉世;從此之后,就讓我成為真正的孤魂野鬼吧——
是的,您沒聽錯,一個小滿,在找另外一個小滿;一條蛇,在找一個人。這一切,還是讓我從十幾年前的那個七月半說起吧:那天晚上,在我和杜小滿生活的城市里,一場巨大的臺風在養蛇場十多公里之外的地方登陸了,所以,哪怕是七月半,各個街角里,也并沒什么人像往年一樣燒紙錢,舉目四望,只見閃電四起,照亮了遍天遍地里狂暴的雨水,還有那些被臺風摧折成了半截的棕櫚樹和椰子樹們,被裹挾著,紛紛飛上了半空;但是,即便如此,養蛇場周邊的工地上也沒有停工,挖掘機的聲音仍在轟鳴不止,我知道,杜小滿也知道,只剩下一兩天的工期,我們的養蛇場,就要被挖掘機推倒碾平了——一周之前,小滿接到通知,這家小得可憐的養蛇場,連同周邊綿延開去的巨大荒地,一并租給了某家巨無霸集團,隨后,該集團將在這里建成一家高爾夫球場,這下子可如何得了?要知道,他養的第一批蛇,眼看著就要達到藥廠的收購標準了,只要能夠賣出錢來,他女朋友娟娟的人工耳蝸,馬上就能付上分期付款的第一期款了。這么一來,不是要了他的命嗎?如此,整整一周,小滿往租地的城中村村委會不知道跑了多少遍,哪知道,村委會早已被一鍋端掉,全都在法院里受審,不管他跑了多少回村委會,也始終都找不見一個來理會他的人;而高爾夫球場的工地卻朝著他的養蛇場步步逼近過來,近得已經只剩下幾十步之遙了。沒法子,他只好在養蛇論壇上找網友們求助,問他們,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到底該如何是好?網友們倒是炸了鍋,紛紛獻計獻策,到最后,得票最多的主意,竟然是讓他去遠處的工地上放掉一部分蛇,以此來恐嚇施工的人,網友們就不信,一旦那些蛇從草叢里和挖掘機底下紛紛現身,再吐著信子招搖過市,他們還敢將這養蛇場推倒碾平?
顯然,這不是什么好主意,但是,當小滿不死心地跑到那家巨無霸集團想要申訴一二,卻連大門都沒能闖進去之后,他自己也得承認,除了網友們告訴他的辦法,他再也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然而,別人不知道,我可是真知道,這小滿,實在是個膽小如鼠的人,要不是家傳了養蛇這門手藝,借他十個膽子,他只怕也不敢養起蛇來,就連跟娟娟在一起的時候,他也是一說話就臉紅。話說這娟娟,五歲時,她輸液輸進了過期的藥水,聽力嚴重受損,成了半聾,打那時候起,她就發了瘋一般,想要給自己配上一副人工耳蝸,當然一直未能如愿,也因此,當小滿離開當初和她一起打工的玩具廠,用兩個人的積蓄開起了這家養蛇場之時,她卻為了掙錢給蛇買飼料,只能留在那玩具廠里繼續三班倒,周末也無休;所以,每一回,只要她得了空,來到養蛇場,天可憐見,她根本就沒好好去看看小滿是胖了還是瘦了,反倒緊盯著一條一條的蛇,死命地,看了又看,就好像,它們馬上就會變成一副人工耳蝸,戴上她的耳朵。說實話,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在眾多的蛇里,那小滿,怎么就一眼看中了我,就我這么一條小得不能再小的蛇,卻楞是被他天天捧在手里,要么就纏在脖子上,吃喝在一起,看劇在一起,手機上打游戲的時候也在一起,他甚至還給我起了個和他一樣的名字,小滿。其實,大概的原因我也能猜得出來:這養蛇場里,除了他,再也沒有第二個活人,他要是連我的名字都沒得叫,一天下來,他也就根本說不上幾句話了。只是,這么一來,可是苦了我,“小滿啊小滿,”吃飯的時候,他端著飯碗,笑嘻嘻地問我,“你餓不餓?”“小滿啊小滿,”在手機上打游戲打輸了的時候,他竟然對我發起了脾氣,“你說,你要是個人,咱們不就可以組隊跟他們干了嗎?”
就像現在,十萬火急的時候,這小滿,卻又連聲叫起了我的名字:之前,有那么一陣子,他咬緊了牙關,將我纏在他的脖子上,再拎著滿滿兩籠子比我長得多也粗得多的蛇,抖抖索索地,向著燈火大亮的工地,走進了重重雨幕;然而,很快,不管他深吸了多少口氣,最終,他還是掉頭跑回了自己的蛇房里,如此行徑,實在是一點也不奇怪,他果然還是我認識的那個膽小如鼠的人。過了很久,在經過了面向工地的、漫長的張望之后,猛然間,他想到了一個主意,趕緊打開手機,找到一個電影網站,再一部部地,點開了那些動作片,好了,現在,那些動作片,盡管只是被他草草看了些片段,但是,它們卻像是突然現身的觀音菩薩,將他從水火里救了出來——“小滿你看哪!”《暴力街區》里,當男主角雷托從屋頂跳下,再跑酷一般,越過整條街的關卡與壁壘,這個小滿,一把將拳頭捏緊,接連問我,“一會我就這么干,對不對?對不對?”這還沒完,“小滿你看哪!”《鋼鐵俠》里,一場大爆炸正在發生,在熊熊烈火的前面,主人公托尼對著強敵宣布,他就是鋼鐵俠,這個小滿,也像是被鋼鐵俠附了體,幾乎是戰栗著告訴我,“等會我就這么跟他們拼了算了!”“小滿你看哪……”那部老港片《英雄本色》里,當周潤發緊緊拽著張國榮的衣領,問他為什么不肯原諒狄龍,卻被人一槍擊中了后背,這個小滿,他的眼眶濕了,哽咽著,對我說,“小滿,要是有人敢這么對你,我會為你拼命的……你是我的兄弟……”然而,遺憾的是,作為冷血動物,自始至終,我其實完全不知道他是為什么忽而捏緊了拳頭,忽而又戰栗和哽咽了起來,只是覺得,這些人,電影里的人,電影外的人,既鬧得很,又煩得很,像我這樣,該吃就吃,該睡就睡,像暴雨和閃電那樣,該來就來,該停就停,不好嗎?
一個多小時之后,那些電影終于將小滿喂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站起身來,拎著滿滿兩籠子蛇,朝著雨幕中的工地出發了,是的,他變了:走起路來,不再畏手畏腳,就算盤在他脖子上的我,也完全聽不到他的喘息聲。漸漸地,挖掘機的轟鳴聲越來越近,我們真正地抵達了戰場,這時候,小滿拿出手機,最后看了一眼《暴力街區》,好像又生出了不少力氣來,再輕輕地拍了拍我,一溜煙地,越過并排作業的挖掘機們,跑到工地指揮部的門口,二話不說,從籠子里抓出一條蛇來,就將它扔在了一堆混凝土邊的草叢里。因為雨幕的層層疊疊,他自然以為自己根本沒有露出什么作案的行跡,哪知道,他才剛剛在指揮部門口放出第二條蛇,驟然間,一整座工地的燈光變得刺亮刺亮,隨即,不知安在哪里的報警器發出尖利的聲響,這下子,好幾十號人影在雨幕里狂奔起來,卻全都準確地撲向了小滿和他的蛇。再看他,我得說,那些電影,他全都白看了,僅僅在霎時之間,他就被打回了原形,撒開腳丫子便胡亂奔逃起來,心臟也在砰砰狂跳,被我聽得真真切切。最后,在一座沒開工的挖掘機底下藏了好一陣子之后,架不住被人用各種家伙什捅來捅去,他只好乖乖爬出來,坐在地上,看著將他圍成了一團的眾人,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好了,至此,一場蓄謀已久的案子,就這么告吹了:接下來,那兩籠子蛇,被人哄搶了過去,還有他,他也只好被眾人押送著,進了保安室。隨后,在保安室里,一個歪脖子保安冷笑著,給他放起了監控錄像,他這才明白過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在養蛇場對面的一棵棕櫚樹上,那些施工的人早就給他裝上了一只攝像頭,也就是說,他剛一出門,人家就在等著他自投羅網了。
最后的結果,是小滿在被保安們訓斥了半個多小時之后,總算獲得了釋放,顯然,那些被他帶出去的蛇,除了我還纏在他的脖子上,其它的,都沒能再跟著他回來。前后才半個小時,現在的他,和之前奔向工地的他,早已判若兩人:就像是第一次真正知道了自己的膽小如鼠,往回走了沒多大一會,借著一點光亮,他拿出黑著屏的手機當作鏡子,來來回回看了自己好幾遍,我大概知道,他其實是對自己的膽子小到這個地步覺得難以置信,可事實就是如此,他又能怎么辦呢?最終,他也只好頹喪著,遲滯著,慢慢走回他的養蛇場。沒想到的是,剛走兩步,他一抬頭,我便跟他一起,同時看見了他的女朋友,娟娟,現在,那姑娘竟然也拎著滿滿兩籠子的蛇,定定地站在我們對面,全身上下被雨水澆得渾身透濕,她卻壓根不管,兩只眼睛,穿透雨水,死死地盯著小滿。見他走近了,她徑直將兩只籠子塞到小滿手里,這才開了口,因為長年半聾,她只要一說話,口齒就含混得厲害,但現在,卻說得格外清楚:“……再回去,你再回去,把蛇放掉!”
小滿被她的話嚇了一跳,再三回避著她的逼視,嘴巴里卻在慌張地問她:“你……你怎么來了?”
“接著去!”那娟娟,一點也不想跟小滿商量,“接著去把蛇放掉!”
“你看……”小滿被她的眼神逼視得沒有了退路,只好下意識地指了指遠處棕櫚樹上的攝像頭,“你看——”
“那又怎么樣?”娟娟也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再一字一句地對他說,“我要人工耳蝸。”
稍后,眼見得小滿還沒動彈,娟娟撇了撇嘴巴,像是看透了他,以及世上所有的男人,干脆將那兩籠子蛇從他的手里搶到自己手上,也不再說話,用身體將他撞開,自顧自地,朝著工地上走了過去。娟娟走遠了,這也意味著,作為一個男人的小滿再沒了退路,最終,他小跑了幾步,跟上了娟娟。就在他的跑動之間,不知道哪里響起了一陣槍聲,直嚇得他頓時止步,瑟縮著往四下里東看西看,卻什么都看不清楚,突然,他如夢初醒,想起來這陣槍聲是從手機里響起來的,就趕緊放下籠子,掏出了手機,果然,之前打開的那個電影網站并沒關閉,屏幕上正在播著《愛在戰火蔓延時》的結尾:邊境線上,槍聲不斷,炮火聲也在持續響起,埃德抱緊琳達,正在拼命地從德國跑向瑞士的方向。一見這片子,連娟娟都不自禁地駐了足,跟他一起看最后的場景:不管埃德多么拼命地往前跑,他的膝蓋,他的后背,還是被納粹舉起的槍射中了,而音樂聲卻在越來越激昂的同時,也變得越來越不祥,好在是,上天自有安排,在最后的時刻,在最后一顆子彈射中他之前,他和琳達,踉蹌著,倒在了瑞士的境內,最終,他們得救了;就這么一會工夫,當屏幕上開始出片尾字幕的時候,娟娟哭了,她先是帶著哭音對她的埃德說了句什么,又一把攥緊了他的胳膊。再看這時候的小滿,也像是置身在了電影里:埃德在露餡之前,曾經在邊境關卡上擊斃過好幾個納粹,現在,在越來越狂暴的雨水中,小滿已經不再是小滿,而是變身成了埃德,我清楚地聽見,他一邊朝前走,一邊將上下牙都咬出了聲音,就好像,此一去,要是不打死幾個納粹,他就不再打算回來了。
事情卻根本不是他們想象的那樣——此前,因為雨下得實在太大,工地上的通宵作業終于停止了下來,那些挖掘機的司機們,還有鏟車和推土車的司機們,紛紛離開工地,坐上了回城的汽車,一整座工地上,只剩下了寥寥幾個保安。小滿和娟娟看在眼里,互相對視著,滿臉都是歡喜,毫無疑問,此時正是作案的良機;但他們還是疑心有詐,并沒妄動,而是靜靜地埋伏在半人高的荒草叢里,又朝著工棚、挖掘機和指揮部所在的地界扔出去了好幾塊小石頭,砸得也算是叮當作響,但卻毫無回應,保安們只怕全都睡死了過去。如此,他們兩個才算放了心,再也不肯耽誤半刻,鉆出了荒草叢,朝著指揮部的方向狂奔而去,兩分鐘后,第一條蛇就被他們放好了,原本,這條蛇還是放在那堆混凝土邊上,娟娟想了想,干脆將它拽出來,徑直放在了指揮部的大門口。剛忙活完,他們兩個,正要奔向下一處地點,可怖的一幕,突然就發生了:一群鱷魚,從齊腳深的草叢里抬起頭來,正在冷森森地看著我們,不要說小滿和娟娟,就連我這個冷血動物,一見之下,全身的皮膚也在瞬間里開始了發麻發炸。說起來,這還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見到鱷魚,但是,僅僅憑著直覺我也知道,蛇和鱷魚,就是貨真價實的天敵;再看他們兩個,當他們看清楚擋路的來客,甚至看清楚了從它們眼睛里泛出的灰白而冷淡的光,便再也無法自制地,齊齊失聲大喊了一句什么,然后,他拉著她,她扯著他,掉轉身去,瘋狂地便要往前跑。可是,他們還是低估了工地的主人,那家原本就擁有著好幾家野生動物園的巨無霸集團,鱷魚他們有的是,所以,小滿和娟娟剛一轉身,迎面就看見了另外幾條鱷魚,這些鱷魚們,就像受過訓練,每一條都對自己在此刻扮演的角色心知肚明,明明比我們低矮得多,卻分明都在俯視著我們,那為首的一條,不知道剛剛吞噬過什么,它的嘴巴,一直在嚼個不停,越是嚼個不停,那滿嘴交錯而尖銳的利牙就越像是專門為我們準備的。完全止不住地,我的身體再一回開始了發麻發炸,我也分明覺察到了,小滿的脖子,連同他的整個身體,也在一遍一遍地發麻發炸。
“還愣著干什么?”娟娟含混不清地呼喊了起來。她指了指前后的鱷魚們給我們留出的一點點縫隙,連連問小滿,“趕緊跑呀!還愣著干什么?”
身前身后的鱷魚們也不再停留在原處,而是慢慢向前爬行,一步步,一寸寸地向我們逼近,也不知道小滿是怎么了,竟然紋絲不動。在短暫而又顯得無限漫長的沉默之后,他終于告訴娟娟:“……我走不動了。”
“什么?”娟娟滿臉都是震驚,以為他身上有什么地方已經被哪只鱷魚咬住了,匆忙地將他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卻發現他好好的,就趕緊伸出手去拉扯他,生生拽了好幾回,連他的手機都被拽落在了地上,他卻像是一根深深扎進了滿地泥濘里的木樁,死死地定住,直引得娟娟幾乎是咆哮起來:“你這……到底是怎么啦?”
“……我怕。”連鱷魚們都被小滿的毫不閃躲給弄糊涂了,竟然停止了爬行,齊齊看向他,他卻繼續沉默了好一陣子,這才告訴娟娟,“我怕。”
“怕才要跑啊!”巨大的疑慮,伴隨著更加巨大的驚恐,讓娟娟的口齒變得幾近于咿咿呀呀,“來不及了,快跑吧!”
“可是——”霎時間,小滿的眼睛里涌出了眼淚,隨后,他告訴娟娟,“我沒力氣了。”
顯然,小滿的話愈加讓娟娟覺得匪夷所思,她吞了口唾沫,正要說句什么,小滿卻先開口了。他看看鱷魚們,再看看近處的指揮部,最后,他看向了遙遠的工地的入口處,在那里,平地上豎立著幾個比一人還高的字,它們正是那家巨無霸集團的名字,到這時,他的眼淚已經流了一臉,想搖搖頭,卻無法搖動,只好再一回告訴娟娟:“……我沒力氣了。”
停了停,他又繼續像是在對那幾個字說,也像是在對眼前的鱷魚們說:“我們……干不贏他們的。”
“干不贏才要跑啊!”下意識地,娟娟還在一邊吼叫,一邊拖拽著小滿,結果是,小滿仍然杵在那里,像根扎死了的木樁,而我,卻被娟娟胡亂揮舞著的手從小滿的脖子上打落下來,掉在他的腳邊,跟先我一步掉在地上的那只手機待到了一起,而這時候,那些鱷魚們,似乎也已經厭倦了再看眼前這出戲,耐心來到了極限,一條條,重新向我們逼近過來,眼看著我們就要作為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問題,被它們徹底解決。娟娟終于不再管小滿,找了個方向,踉蹌著飛奔了出去,但是,她太慌張了,剛一跑動就摔倒在了地上,身體蹭到了那只手機,好死不死,驟然之間,手機屏幕上,竟然再一次播起了《愛在戰火蔓延時》:音樂聲越來越激昂,也越來越充滿了不祥,這音樂聲既在催促著電影里的埃德,又像是長了眼睛,正在催促電影之外的小滿,埃德也好,小滿也好,你們是時候抱起你們的姑娘了——埃德當然是這么做的,哪怕他被一顆子彈擊中,血漿應聲從膝蓋上噴薄而出,他也沒有停下,而是將琳達抱得更緊,再一步步,一步步地走向了瑞士;再看電影外的小滿,有那么一剎那,他也像是被音樂聲和接連響起的槍聲給叫醒了,但是最終,“你看,那些保安,都在睡覺,連看都沒來看一眼……”他拼盡了全身力氣,卻只能勉強地環顧一遍四周,最終,他的視線停留在手機屏幕上,在那里,躺在瑞士國土上的埃德與琳達終于等到了拯救,而他自己的雙腳卻還是只能死死地焊在泥濘中,罷了罷了,他低下頭,對娟娟說,也是在對自己說,“……沒用的,我們贏不了。”
聽他這么說,娟娟終于放棄了對他的指望,嘩地一下子,她也流了一臉的眼淚,然后,絕望地,她從地上直起身來,想要開始再一次奔逃。這么一來,她便先成了鱷魚們的眾矢之的,當然,也可能是鱷魚們已經看透了小滿,暫時不管他,一條條地,反倒都將眼睛和嘴巴對準了娟娟;對了,它們還對準了蜷縮在娟娟身邊的我,說實話,盡管我的身體發麻發炸了好幾遍,但說到底,我畢竟是個冷血動物,我并不清楚,這發麻發炸,其實就是怕。此時的我,還全然不知道,怕,這個字,很快我就要認識它了。戰戰兢兢地,娟娟總算直起了身,作勢要往養蛇場的方向跑,哪知道,為首的那條鱷魚,只想早點結束戰斗,一見娟娟邁開步子,二話不說,它便朝著她的右腿咬了上去,頓時,娟娟的身體猛烈地抽搐著,再一回倒在了地上。我并不知道她的腿上流了多少血,但是,有那么幾滴,滴在了我身上,就是這么幾滴血,差一點就要了我的命——這濃重的血腥味道,在雨后的空氣中迅速飄蕩開來,讓那條為首的鱷魚很快就注意到了我,而我比娟娟離它更近。大概是這世上所有的血它都想舔舐一遍,它的眼神,猛然變得陰騭,竟然先放過娟娟,直沖著我飛撲了過來,直覺作祟,我趕緊逃竄,鉆進了草叢,再橫沖直撞地往前爬動。沒想到,我越是爬個不停,它的口味就越是被我挑逗了起來,不管我跑進了小水溝還是一臺瓦片切割機的背后,總是一抬頭,一排交錯而尖銳的利牙就正在等著將我擊穿咬碎。還有,真是好死不死啊,恰巧在這時,不知道被哪條鱷魚給蹭到了,那只手機上,重新播起了《愛在戰火蔓延時》的結尾:當那段激昂和不祥的音樂聲響起,我承認,我想到了娟娟,還有和娟娟一樣,躺在地上的琳達,她們的喘息聲,重得不能再重,她們的瞳孔,都在急劇地緊縮。猛然間,我的身體一陣酥麻:天啦,我這是怎么啦?為什么,我覺得我也在喘息不止?為什么,我覺得我的瞳孔也在急劇緊縮?難道說,怕,那個字,連冷血動物都認識了?天啦,那個字,怕,為什么一旦裝進我的身體,我就越來越怕?就連我暫時逃脫了一直追著我的那條鱷魚,三步兩步,攀上了一棵并不高的椰子樹,再在稀疏的樹冠里蜷縮好,可為什么,我還是覺得越來越怕?還是像琳達一樣,像娟娟一樣,全身都在起雞皮疙瘩?
而那些鱷魚們又怎么會輕易放過我呢?見我如此調皮,它們徹底不再理會小滿和娟娟,而是將椰子樹團團圍住,然后,為首的那一條,也攀上了椰子樹,一步步,一寸寸地向著樹冠逼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在一瞬之間,我突然想起了那部老港片,《英雄本色》,當周潤發緊緊拽著張國榮的衣領,問他為什么不肯原諒狄龍,卻被人一槍擊中了后背,小滿曾經哽咽著喊起我的名字:“小滿,要是有人敢這么對你,我會為你拼命的……你是我的兄弟……”可是,現在,當躲在樹冠里的我認清了那個怕字,就連鱷魚們身上濃重的水腥氣都被我清晰地聞見,小滿,我的兄弟,你到底在哪里呢?事實是,沒有任何救兵,我也只好絕望地一點點后退,一邊退,我的皮膚一邊輕輕響動了起來,再退,我的脊骨也開始響動,發出了噼噼啪啪的聲音。眼看著我就要掉下椰子樹,只差一步,就要掉進鱷魚們早就張開的嘴巴里去了,為首的那條鱷魚,也就懶洋洋地停下了,只等著我的肉身在下一分鐘變成尸首;可是,它想錯了,所有的鱷魚都想錯了——雷聲突然響徹了天空,閃電也一道接連一道降下,就在閃電的照耀下,一條巨蟒,從椰子樹的樹冠里飛撲而出,直挺挺地撲向了為首的那條鱷魚。是的,它驚呆了,甚至連一絲驚慌都來不及有,那條巨蟒,早已死死咬住了它的脖子,再撕咬,再吞咽,再嚼個不停,不過短短幾十秒,為首的鱷魚便濺著血墜落下去,掉在了更多的鱷魚中間。到了這時候,再看樹底下的那些鱷魚:就算身為冷血動物,面對同伴的尸首和它們從未見過的那條巨蟒,一條條的,也都知道了什么叫驚恐,竟然一哄而散,都生怕逃得慢了。轉眼間,小滿的眼前,娟娟的眼前,就再也沒有了鱷魚們的蹤跡。
“……是你嗎?”現在,整個世界都清靜了,就連那些一直躲在各個暗處潛伏著的保安們,也被他們眼前的巨蟒嚇破了膽子,變得更加不敢發出半點聲響。良久之后,眼見得那條巨蟒緩緩從椰子樹上爬下來,一直爬到了自己跟前,恍惚著,小滿問對方,“我知道……你就是小滿,對不對?”
那巨蟒沉默了一會,開口問他:“你不是說過,你會為你的兄弟拼命的嗎?”
稍后,還是那條巨蟒,見小滿的嘴巴動了好幾次,卻未能說出一個答案來,滿身的憤怒頓時變得不可抑制。它掉轉身體,看向娟娟,嘴巴里,卻在連聲質問著小滿:“你他媽的,至少該為她拼個命吧?”
沒想到,娟娟卻生怕它一口將小滿生吞下去,硬生生地爬到了小滿身前,伸開兩只胳膊,想要護住他,隨后,她才哀求那巨蟒:“你放過他吧……”
“為什么?”一下子,那巨蟒被娟娟給氣著了,也噎住了,呆愣了好半天,這才緊盯著娟娟,又問了她一遍,“……為什么?”
娟娟低下頭去,想了一會兒,再抬頭,告訴那巨蟒:“我們兩個,還要掙錢,等掙到了錢,就去配人工耳蝸。”
大慈大悲的閻摩羅王在上,在此,我首先要向您承認,以上的對話,純屬子虛烏有,說到底,人蛇殊途,不管是小滿還是娟娟,乃至這世上所有的人,他們的彎彎繞和七嘴八舌,一條蛇,怎么可能摻乎得進去呢?我之所以給您嘮叨這些,不過是因為,在這條蛇和他們告別之后的好幾年里,它倒是經常想起他們:他們結婚了嗎?有孩子了嗎?那娟娟,給自己配上人工耳蝸了嗎?如此胡亂琢磨,并非是這條蛇塵緣未了,實在是因為,它的日子太難熬了——如您所知,在我的藏身之地,那家巨無霸集團規劃的高爾夫球場并沒能如愿建起來,原因是,該集團的董事長突發心臟病身亡之后,他們拆過的東墻,補過的西墻,就再也捂不住蓋子了,幾乎是一夜之間,官司起了幾百樁,董事長的私生子也冒出了十幾個;這么一來,再高的大廈,也只能呼啦啦倒塌,它們旗下散落在各地的項目,當然也包括那片高爾夫球場,一個個,全都成了官司的標的,這些官司,今天這個贏了,明天那個贏了,所以,誰都開不了工,到頭來,地荒了,人跑了,高爾夫球場的草皮一寸都沒有鋪上不說,那些好不容易蓋起來的配套建筑,譬如果嶺酒吧,譬如球會的辦公樓,也都成了電影里的鬼宅,據我所知,除了有個劇組曾經到這里拍過一部恐怖片,這些房子從來沒派上過半點用場。倒是也好,既然這里已經被人徹底忘掉,那么,作為此地最為巨大的蟒蛇,我就放心大膽地在這里稱王稱霸吧。
說到這里,我的閻王爺,相信您也早就心里有數了:是的,想當初,那條從椰子樹上爬下來的巨蟒,正是我。實際上,一直到今天,我也沒有琢磨清楚,那天晚上,我怎么就在一眨眼的工夫里變了身,直到我放下小滿和娟娟再也不管,自己爬行著遠去,來到了一條小河邊上,對著河水中的自己,看了一遍又一遍,卻還是想不通,到底是一股什么樣的神力,將我變成了那個不管誰見了都要望風而逃的龐然大物。是啊,在那條小河邊上,黃鼠狼來喝過水,才剛露了個頭,一看見我,便嚇得全身都打起了哆嗦;我的同類,幾條跟我從前差不多大小的蛇也來過,一看見我,紛紛扎進水里,死命游走,連頭都沒有回過。到后來,我困了,真的是太困了,就躺在河邊睡著了。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一抬眼,便看見了臺風過后滿世界的狼藉不堪,其中最狼藉的,卻是我從前生活的地方,那家小小的養蛇場:可能是我睡得太死了,哪怕鏟車和推土機早就來過,且已推倒碾平了它,我卻什么動靜都沒聽見。好吧,它沒了,接下來,我又該怎么辦呢?想了好半天,我算是想明白了:像我這么一條肥大的巨蟒,除了在這郊區繼續活下來,還能上哪兒去呢?我猜,只要我敢在市區里現身,十有八九,當天晚上就會成了人家的下酒菜吧?只不過,我的閻王爺,我要向您稟告的是:對于自此以后的那些日子,我非但沒什么可抱怨的,相反,那些日子,我過得簡直能算得上愜意——除了偶爾被人發現行跡,我一直都小心翼翼,將自己藏得好好的,就連吃的喝的,每天都有小弟準時為我奉上。嘿嘿,您沒猜錯,養蛇場被碾平的那天,好多我的同類都搶先一步逃了出來,這幾年,它們紛紛都投奔到我的麾下,做了我的小弟。話又說回來,一條蛇,長到我這般模樣,要是連幾個小弟都沒有,也太說不過去了,您說是不是?
說起來,那些好日子,就是從我再一回見到小滿的時候結束的,不不不,實際上,從更早的時候就開始了:伴隨著這座城市建設海濱新區的進程,在我生活的這片區域周邊,涌來了越來多的產業,所以,那家高爾夫球場雖說早就黃了,但是,其中的配套建筑卻不停被人看上。幾年下來,它們被改成過4S店,也被改成過奧特萊斯賣場和某民辦學院的學生宿舍,最終,大概是因為周邊陸續建起來的樓群反而加重了此地的荒涼與鬼魅氣息,它們被改造成了一家密室逃脫樂園,每一幢樓都有一個主題,校園恐怖,民國奇案,魔鬼農場,凡此種種;只是這一切我都見怪不怪,這幾年下來,我早已見過太多人在這里折騰不止,最后的結果,卻無一不應了那句話: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而我的問題是:越來越多的地方被開發出來之后,我能藏身之處就越來越少了。從前,荒草叢里,溝渠或河水邊上,又或者早已廢棄的果嶺酒吧吧臺底下,這些地方都能算作是我的桃花源。可現在呢?現在的我,差不多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要知道,僅有的幾次暴露行蹤,我都給自己惹下過不小的麻煩。有一回,我在4S店背后的竹林里睡著了,一對在此偷情的男女發現了我,這下子好了,他們當即就撥通了市長熱線,當天,各部門便出動了好多人,全然一副掘地三尺都要把我給找出來的架勢,幸虧了我的那些小弟一直給我通風報信,我才最終安然無事。好在是,我也知道,人們的忘性實在太大了:只要此地的地皮還算值錢,生意也能繼續,人們遲早都會忘了我的。
可是,那個名叫杜小滿的人,竟然一直都沒忘了我——這天,我從正在建的一家度假酒店的毛坯房里出來,一路在好幾條小河里扎著猛子泅渡不停,終于回到了當初養蛇場邊的那條河里,那條河邊,荒草和蘆葦一直沒有被人焚燒和收割過,我就算在那里撒上一天的歡,也不用擔心被什么人看見。那里雖說窮是窮了一點,但河里的魚蝦甚是好吃。要知道,這段時間,我吃的喝的,全是小弟們從各家飯店里搜羅來的食客們吃剩下的飯菜,營養實在過于豐富,吃久了,也膩得很;哪知道,正是那天下午,在養蛇場邊的河水里,當我吃夠了新鮮魚蝦,剛要回度假酒店里去,突然,一股熟悉的氣味從荒草和蘆葦叢里飄蕩而來,直沖我的鼻子,一時之間,我竟然如在夢中,亂了方寸:這氣味,不是從附近的民辦學院里飄出來的,也不是從密室逃脫樂園里飄出來的,而像是來自很多年前的某個地方,它穿過時間,找到了我。就在我茫然四顧,陷入了小小的迷亂之時,一處蘆葦叢輕輕晃動起來,我還來不及有什么反應,小滿——對,就是他,雖說他老了不少,看上去也油膩了不少,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他的臉從蘆葦叢里閃現出來,再對我嘻嘻一笑:“老兄弟啊老兄弟,我可算是找到你了!”
一時之間,我滿臉都是驚愕之色,遲疑了好半天才說話:“……是你?”
“我就知道,你一定還會記得我的!”說著,他一回頭,從身后拽出來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也不管我了,只顧在他們面前顯擺著,“我說什么來著?我就說它不會忘了我吧!”
然后,他又對我作起了介紹:“我老婆,我兒子。”
他的老婆,竟然不是當年的娟娟,不過也對,就像現在的我,每天吃著各種營養過于豐富的飯菜,不也變得和眼前的他一樣臃腫不堪了嗎?當然,就算吃的喝的再好,我也還是冷血動物,所以,在冷冷地掃視了他和他的老婆孩子一陣子之后,我才開口問他:“你來這里干什么?”
“小滿啊小滿——”他居然還有臉叫我“小滿”,卻又像是跟我親密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自顧自地長嘆了一聲,這才回答我,“不瞞你說,我也不想回這個鬼地方來,但是呢,實在沒辦法,這些年,一直都沒混好,兜兜轉轉,又轉回來了。”
“你為什么回來?”我上下打量著他,從頭到腳的情形的確如他所言,沒混好。
“痛快!就等著你這句話呢兄弟!”他又嘆了口氣,伸出一根手指,掠過蘆葦叢,遙指著密室逃脫樂園的方向,“實不相瞞,‘魔鬼農場’,是我開的,試營業,正在做口碑的階段,想請你幫幫忙,真身出演,好增強增強體驗感,當然了,親兄弟,明算賬,我肯定也不虧待你——”
我正瞠目結舌,他兒子,可能是到了這時候才明白過來,我不是別的什么,而是可以要了他們全家性命的兇猛巨物,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他也好,他老婆也好,趕緊去哄他,卻怎么都哄不好,最后的結果,是他只好暫時與我作別,并且不由分說地替我做主,要我天黑之后還是在這里等著他。“你得信我,兄弟,”臨別之際,他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撥開荒草與蘆葦,不住地回頭,“我開出來的條件,你一定滿意!”還是那句話,人蛇殊途,所以實際上,以上的對話,并沒有發生過,一切不過都是他的自說自話,可是,我得承認,盡管我從來沒搭過他的腔,但是,莫名地,對于他會給我開出什么條件來,我竟然充滿了好奇,所以,我也是真賤啊,真的聽了他的,沒有走。黃昏的時候,夜幕剛剛降下,他果真氣喘吁吁地跑來了,說是過一會消防部門的人要來給他的“魔鬼農場”做開業前的臨檢,因此,他也只能跟我長話短說,簡而言之,因為錢不夠,他的密室里的所有道具都太簡陋了,尤其是最重要的那件道具,一條巨大的仿真蟒蛇,他實在是做不起。“……所以,我希望你來!密室里頭反正黑黢黢的,沒人知道是真是假。”他應該是熬過好幾個夜,一邊說話一邊打著哈欠,但眼神里卻滿是狂熱,“就這么定了,咱們兄弟,這回好好干一票!”見我壓根不理會他,只顧著躺在小河岸邊似睡非睡,他也就趕緊開出了自己的條件,他的條件,其實特別簡單,那就是,只要我肯幫他真身出演,他一賺到錢,就想辦法幫我離開這里,去一座深山老林,在那里,我再也不用擔心隨時被人發現,在那里,想要多少小弟,就有多少小弟。聽完他的條件,我還是沒理會他,轉而躍入河中,再往前泅渡,沒有回頭。“我等著你回來找我,你知道的,我能聞見你的氣味!”我越游越遠,卻仍能聽見他最后的呼喊聲,“我還是你的兄弟,小滿!”小滿,小滿,在河水里,我念了好幾遍這個久違的名字,說來也怪,念了一會,當我從水底抬頭,眼看著近處遠處越來越多的樓群和行人,我竟然覺得,他開出來的條件,我完全可以答應。
好吧,聽他的,還是叫他小滿吧;好吧,聽他的,兄弟倆,就此開始一起干吧。也是巧得很,不早不晚,我入伙的那一天,正好是陰歷七月十五,所謂的七月半,傳說中鬼門關打開的日子。這一天的晚上七點,正是“魔鬼農場”正式開業的時間,據他說,不僅僅是咱們這一出,整個亞洲一帶的密室逃脫,都喜歡選在七月半的晚上正式開業,為的反而是討個陰陽兩界的熱鬧。所以,這天早晨,小滿一大早就去了附近的民辦學院里發傳單,而占據了傳單頁面一大半位置的,便是一條陰森的巨蟒,沒想到,效果出奇的好,幾個小時下來,他竟然預售出去了好幾十張票,等他一路小跑著回來,做開業前的最后準備,我早已在他的密室里等得不耐煩了。說起來,這“魔鬼農場”故事編得還真是不賴:所有的玩家,從第一個場景開始,就會將自己代入一個孩子的角色,他們要尋找消失的母親,這位母親,是個農場主。一路上,玩家們將經過斑鬣狗森林、食人魚沼澤、僵尸公墓等等好幾個險境,但是,最駭人和最難纏的,卻是最后一關的巨蟒麥田。故事的真相,竟然是那條巨蟒根本不是別人,而是早已死去的母親,這位母親,在死去之前,將農場改成了最恐怖的所在,好讓兒女們通過穿越它們來快快長大。很顯然,我要扮演的角色,就是最后一關里的那條巨蟒。另外,這款游戲和其它的相比,最大的不同,是不需要很多人來假扮厲鬼和僵尸,除了僵尸公墓環節需要一男一女兩具僵尸(正好由小滿和他老婆來扮演)之外,其它道具,皆為仿真,一切都由機關控制,著實給小滿兩口子節省了不少人工費。現在,演員里又多出了個我,這天大的喜訊,讓小滿的眼神里迸出的光愈發狂熱,排練之前,在一株巨大的假樹之下,他一把抱住我,親了又親,親了又親。
哪知道,剛排練沒多久,我倆之間就出了問題,作為冷血動物,我并沒能掌握好每一次出場時的分寸,他便拿出手機,找出來“魔鬼農場”的原版,一遍遍地告訴我:要像原版里的那條蛇一樣,有的時候,不要急于現身,而是應該讓玩家慢慢觸摸到我,我再將全身抖動起來,如此一來,豈不就能把玩家們嚇個半死?還有的時候,我則要猛然現身,再猛然消失,無疑,如果我真的做到了,那這間密室的恐怖氣氛豈不就增加了好多倍?另外,我表演的最大問題,其實是憤怒的時候沒有層次。“恕我直言,”他認真地盯著我,再對我說,“你這是好日子過得太久了,小弟們都討好你,沒什么發火的機會,對不對?”說實話,為了把他所說的憤怒演得更真一點,我也是拼了老命,卻怎么都沒辦法讓他滿意,終于,眼看著時間已經接近黃昏,他忍不住了,我還正在搖頭擺尾地作著猙獰狀,他卻一下子憤怒了。“停停停!”他像個導演一般呼喊著,讓我趕緊停下,又俯下身來,見我想要爭辯,就越發憤怒了,“閉嘴,你趕緊閉嘴——”
“沒入戲,你他媽的,沒入戲,”不由分說地,他捏緊拳頭,在我的身上捶了好幾下,“憤怒,有那么難嗎?”
“要不,你演給我看看?”見他抓狂一般,我不禁反問起他來,“要不,你來演一個試試看?”
聽我這么說,他呆愣了一小會,隨后笑起來,告訴我:“這難得住別人,還真難不住我……”
“我這么憤怒——”停了停,他又問我,“我他媽的這么憤怒,你難道看不出來嗎?”
“沒有。”他的眼神里,除了狂熱,也遍布著渙散,這渙散讓他像是在看我,又像沒看我;現在想起來,其實,從他在荒草與蘆葦邊的小河里找到我,他的眼睛里散出來的迸出來的,一直都是這種渙散。實話說,見他一副不拿我當外人的嘴臉,我本來想掉頭揚長而去,但是,又想了想可能的放蛇歸山,我還是冷靜下來,好言勸他,“要不,你先睡上一覺?”
他卻根本不接我的話,自顧自地,又笑了一陣子,掏出手機,撥弄了好幾下,找到一張照片,是他們一家三口的合影,再將這張照片湊到我跟前:“……兒子不是我的,你說我憤怒不憤怒?”
“真他媽可愛對不對?”他指著照片里的兒子,直視著我,氣勢卻垮掉了一陣子,只好又低下頭去,吸著鼻子告訴我,“……可惜不是我的,是別人的。”
照舊例,以上對話,其實都是小滿的自說自話,但是,千真萬確地,我感受到了他的憤怒,這憤怒不是別的,正是他滿眼里的狂熱與渙散。好吧,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當初,他能娶到他老婆,還一直以為自己中了多么大的頭彩,哪知道,實際上,他只是個接盤俠,那時候,他老婆已經懷上了別人的孩子,而那個人又去坐牢了,實在沒法子了,她才咬著牙嫁給他。等兒子長到兩歲,那個人出獄了,一切都瞞不住了,他才終于知道了那個抱不夠的小人兒原來是別人的種,然而這還沒完,對方一出來,就要把他的老婆孩子接走。這可怎么行?先不說他丟不丟得起這個人,單說兒子,當他知道這小人兒不是自己的種之后,有好幾次,他都哭著想把這小子給掐死算了,但最終,他不光沒能下得去手,相反,每回想動手又停手之后,他還得老老實實地承認,這小人兒,早就成了他的命,這一輩子,都是他的命。要是事情只到這個地步也就算了,他哪能料到,他兒子的生父,出獄之后開始做生意,沒兩年,生意竟然越做越大,大到都當上縣商會的副會長了。天啦,這可怎么得了?這可怎么得了?再看他自己,這些年,搗騰什么賠什么,賠了錢,就得花上好一陣子才能還上。前兩年,為了還債,他去了非洲討活路,也是在那里,他被人拖拽著,玩過幾次名叫“魔鬼農場”的密室逃脫游戲。他攢了些錢,再加上,他一回來就知道了,那個縣商會副會長,剛剛給他老婆兒子在縣城里買了套房子,正要接他們過去住,幾乎是聽到這個消息的當天晚上,他便什么都不管了,趕緊拉扯著老婆兒子遠走高飛,最終,為了可能的商機,他又回到了多年前養過蛇的老地方。
好吧,既然如此,更是為了可能的放蛇歸山,我就聽他的,好好入戲吧。事實上,憤怒來得一點也不困難,甚至還很容易——當我在塑料做成的麥田里潛伏了一會,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經搭錯了,莫名地,我竟想起了那一回為了逃避各部門的追捕,我在一座垃圾堆里藏了整整一天,無時無刻,我都懷疑自己會被那遍地腥臭熏得昏死過去。而結果呢?結果是我真的被熏得昏死過去了。想著想著,我心里就覺得酸楚了起來,酸楚之后,我的牙齒也不自禁地咬得咯吱作響。我猜,這應該就是憤怒了,只因為,當我再抬頭,之前因為吃喝得太好而堆積出來的油膩和臃腫,驟然間便被憤怒擊退,憑空消失了,因為它們的消失,我也頓時生出了不少力氣,只是隨便搖了搖尾巴,一股罡風便應聲而起,將成片的塑料麥田都吹得起伏不止。隨后,我又猛然翻轉,上騰下挪著去作踐身下的麥田,只因為,憤怒既然上了身,我也就只能聽它的使喚,更是因為,麥田里,除我之外,還埋伏著好幾條道具蛇,全都小小的,小得就像我的那些小弟們。正是它們,又讓我想起了另外一段往事:有一回,我不知道誤食了什么東西,肚子疼得差點昏死過去,只好哀求那些小弟們,趕緊去附近的醫院或者藥店里幫我偷些藥回來,小弟們當然全都一口答應,由此,我便開始了漫長的等待。直到最后,我都靠自己熬過去了,它們總算回來了,還都喘著粗氣告訴我,醫院和藥店都管得太嚴了,它們想盡了辦法,終究還是一無所獲。作為帶頭大哥,我當然要感謝它們的一片丹心,而我的心底里,卻是一直在冷笑,他媽的,你們也太不拿我當根蔥了,難道我不知道你們壓根就沒走遠,全都是找了個地兒就開始睡上大覺了嗎?還有,難道我不知道你們每天都恨不得我死掉,我死掉了,你們才能上位又或者換個自由身嗎?如此,回到麥田里,越是想起往事,憤怒就越是讓我難以自制,接連不止地,我騰躍和翻轉著,我還將牙齒咬出了一刻不停的環境音。“對對對,太好了太好了!”眼看著一整片麥田被我作踐得不成樣子,小滿卻毫不生氣,連聲夸贊著我,“兄弟,咱們這把,算是成了!”而我仍然沒有停止,在他的夸贊聲中,我騰空而起,躍上墻壁,再飛快地往前躥行,根本不掉下墻壁,最后,我盤旋在一根立柱之上,吐出信子,再睥睨著他和密室中的一切。到了此時,他就像是喝醉了,眼神越來越渙散,像是在看著我,又像是在迎接著即將到來的某種生活,哇地一聲,他哭了,他哭著跟我說:“兄弟啊,咱們這把,是真的成了……”
……
(節選自《山花》2025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