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5年第2期|朱輝:大熊貓
時間過去很久了,事情我當然記得,想起來連細節都歷歷在目,但是我更愿意簡略地講述這段往事,為了給自己一個交代。
“1985年畢業于華東水利學院,留校工作?!边@是我的簡歷中必不可少的一句。事實上學校后來改了名,叫河海大學。簡而言之,我從華東水利學院畢業,留校工作卻留在了河海大學,按慣例,先做了幾年輔導員。我時常想起的那件事,就發生在我當輔導員期間。
我帶的第一屆學生是1985級的水利工程專業,女生很少,每個班兩三個而已。全校的新生幾百人,女生不超過五十個。我工作是很投入的,跟學生同住一棟宿舍樓,他們六到七人一間,我住頂頭一個單間;吃飯也在一個食堂。剛開始時興致勃勃,連他們上課,我都去,坐在最后一排,聽得認真,還做筆記,教科書就用我四年前用過的。慢慢地就疲沓了,那時我已開始寫小說,既然已確定了人生路徑,我又何必在這些課程上浪費時間呢?
學生們跟我相處得很好。我只比他們大了三四歲,現在看看照片,才知道自己那時也是稚氣未脫,即便想端起老師的架子,也實在不太像。我們不但吃住在一起,體育活動也混在一起,常常我在宿舍里看書,走廊里雜沓的腳步就響過來了,伴著籃球在地上拍打的聲音,不等他們敲門,我已經換好衣服鞋子,拉開門,隨他們一起去運動場,玩到天黑才收場。
我酷愛籃球,對足球卻很畏懼。我沒畢業時也隨大流試過,很不幸,第一次上場湊數,運球,想模仿普拉蒂尼來個人球分過,不想重心沒有掌握好,本該抬腳撥一下球,我卻踩實了,球一滾,右腳崴了,頓時疼得齜牙咧嘴,結果是,我瘸著腳在校園里現眼了一學期。從此我遠離足球。我帶的兩個班卻有不少迷戀足球的,他們基本身材不算高,但又特別靈活壯實。第一學期,兩個班的體育委員都是我指定的,一個特別高,一米八五,籃球打得好;另一個擅長乒乓球,我都不是他的對手,就做了二班的體委。后來才發現,那個乒乓球高手更喜歡的是足球,兩個班的足球熱就是他帶起來的。因為對足球無甚興趣,我對這個足球狂熱分子并沒有太在意,有一次他在走廊里賣弄腳法,一腳踢碎了走廊頂頭的一塊玻璃,被宿舍管理員告到系里,這才引起了我的注意。后來我聽他同學都喊他“羅拉”,很奇怪,因為他只是姓羅,一問才知道,這外號最初叫羅拉爾多,聽起來十分威武,可他恰巧長著一對招風耳,對“耳朵”特別反感,誰喊他就要抗議,甚至要上去動手,大家只好無視他的耳朵,簡稱“羅拉”了。
他欣然接受了這個簡稱,連我都叫他“羅拉”了。這羅拉戴著一副眼鏡,看起來并不強壯,但在水房里沖澡大家都能看見,他精壯得很,渾身腱子肉。打乒乓球他戴著眼鏡,踢足球蹦縱躥跳,當然更要戴著,他聰明得很,用兩根橡皮筋接起來,繞到腦后掛著眼鏡腿,聲稱這叫“加強筋”——他讀工科才一年多,居然就會用術語了,也是個聰明人。我經常在宿舍里聽到走廊里亂哄哄的,足球在地面上發出與籃球不一樣的聲音,就知道他們又去踢球了;我扔下書,起身看看窗外,總能看見羅拉一路盤著球朝運動場而去。
足球是與眾不同的。乒乓球、羽毛球、排球之類,女生也很喜歡玩,羽毛球就被戲稱為“情侶運動”;即便是籃球,女生也以另一種方式參與,男生比賽,她們會在場邊喝彩,兼管幫男生看著衣服,這成就了好幾對愛情,傳為校園佳話。足球就不一樣了,也許是因為太粗野,半天進不了一個球也還罷了,突然就會吵起來,面紅耳赤、怒發沖冠的也不知道吵個什么,反正女生不感興趣。從這點看,足球是一項更純粹的運動,完全沒有玫瑰色,與女生無關。可憐整個學校女生也就區區百十個,我怎么能想到,羅拉的足球,還就跟女生掛上關系了呢?
跟羅拉掛上關系的女生,我已記不清她的名字,但忘不了她的綽號:“大熊貓”。大熊貓是可愛的,但這個綽號不可愛,帶著惡意,至少透著少年輕浮的味道。
如前所說,我那時已沉迷于文學,自己也開始寫小說。往往睡得很晚,中午還要補個午覺。那是一個春日,陽光照在床上暖洋洋的,我睡得很沉,似乎正做著夢,具體什么夢,當時就不記得了。我被嚇醒了。宿舍的門砰砰地響了,簡直像有人在砸門。我猛然坐起,茫然四顧,不知身在何處。門又響了,伴著焦急的喊聲:朱老師!朱老師!
我套上長褲開了門,門外站著三個人,領頭的是一班的體育委員,身高一米八五的那個。他身著運動衣,滿頭大汗,他結結巴巴地說:不好了,出——出事了!一看他就是剛從運動場過來,我讓他不要急,慢慢說。他喘勻了氣,說清楚了。我一聽,也傻眼了。真是出大事了!
宿舍門口的場面我不想細說;此后的好幾天,我處于驚懼憂心和奔波忙碌之中,此刻我也不想娓娓道來。只說幾個片段:
——一班和二班各組一個隊,中午去踢比賽。艷陽高照,生龍活虎。場上很激烈,比分一比一,很膠著。羅拉已經進了一個球,斗志昂揚近乎亢奮。一個高球飛來,他飛身沖頂,一班的另一個同學也躍起爭搶。他們撞在一起,羅拉技高一籌,他頭一晃,卸下球,帶起來往對方球門奔去。他盤帶幾步,慢了下來,捂著腰站住,朝場邊舉舉手,不去管還在地上滾動的球,徑自走到場邊,站在球場邊的蒿草邊觀戰。不一會兒,他人不見了,原來是躺在地上了。他蒼白著臉,手伸出蒿草搖著,嘴里說:喊醫生!
——人民醫院的走廊里,擠滿了他的同學。我趕到時,羅拉已經被推入了手術室。一個男醫生走出來,對我說:他內臟受損,大出血,必須剖腹探查。你們誰簽字?幸虧我來醫院前已經向學校匯報過,我拿著筆,千鈞重,正不敢下筆,人群分開一道縫,副校長過來了,他龐大的身軀令人信賴。他從我手里接過筆,簽下了他的名字。走廊里嘰嘰喳喳地都壓低著聲音,難熬的半小時。手術室門突然打開了,那個醫生雙手鮮血,托著一個血糊糊的東西出來,不知道是什么。醫生說:腎臟挫裂,只能摘除了,喏,你們看仔細。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見人的腎,像個豬腰子,裂開了。血腥氣很重,我一陣反胃,心中茫然。醫生又說:他大量失血,需要立即輸血。血庫里不夠,你們立即去想辦法。我瞪大眼睛看看他,一班的高個子體委說:血庫里還不夠?你們是醫院啊!醫生說:他是RH陰性血,俗稱“熊貓血”,稀有!
——校園的各處廣播里,傳出了征集獻血者的號召。我抓瞎之下靈機一動想出了這一招。廣播站反復播送,聲音嘹亮。效果是有的,幾千人的學校,來了幾百人,不能算應者云集,但也浩浩蕩蕩了。他們排隊驗血,一小時后,結果陸續出來了。幾百人,唯一合格的捐血者是一個女生,她也是熊貓血。
——她是自愿者,是救星。校園里女生如此稀少,我們肯定見過,但我不知道這個女生是誰。聽說是自動化系的,與我帶的兩個班一樣,也是二年級,因為有些公共課在一起上,羅拉應該跟她在一個課堂里坐過。他傷愈出來后,自然就對上號了。
這么多年過去了,她叫什么,我現在記不確切了,羅拉現在還記不記得她,我不知道。這女生有個特征:她右頰有一塊胎記,半掌大小,幾乎占據了她眼角到嘴角的全部。不得不說,這是一個缺陷。在捐血以前,我曾聽到過有學生私下里稱呼她“大熊貓”。這太促狹了。寫小說養成了一個毛病,喜歡聯想。她的名字里有個字,“蓮”,我曾想起了一種植物,“半邊蓮”。我小時候,叔爺爺得了癌癥,有個偏方,要找蟾酥,就是癩蛤蟆的白漿;還有一味藥,就是半邊蓮。父親帶我去田野里找,那是一種野草,花開如蓮,只有野菊花大小,它半邊開花,另一邊缺著。羅拉從ICU轉到普通病房后,我找到了她,感謝她,表揚她。即便我暗自為她取了一個文學性的綽號,遠勝“大熊貓”,其實也不能當面喊她“半邊蓮”。她朝我笑笑,立即低下頭,側過臉,輕聲說了一句什么,我都沒有聽清。
羅拉正在逐步痊愈,熱點已經降溫。半邊蓮的貢獻至關重要。我常常想起那種遠觀不見、細覓難得的野花。
這件事,是我那段工作歷程中的驚心動魄的幾件大事之一。這幾件事對我而言都說得上影響深遠,但唯有羅拉受傷得救,以及后續的一些事情,后勁才特別大,令我心中耿耿。首先,我對自己在整個事情中的表現基本滿意:反應及時,處置得當,尤其是號召獻血,雖是靈光一閃,但實事求是地說,確實是救命之舉。當時南京發行量最大的晚報曾予以報道,一時傳為佳話。
那時我還很年輕,但心里倒也清楚,最值得宣傳的,其實是那個熊貓血的女生。幾百條胳臂伸出來獻血,血并不缺,熊貓血才是珍稀的。我推薦記者去采訪她,還細心地想到,如果只拍她的側臉,她甚至都可以露面。但她不愿拋頭露面,謝絕了。羅拉也不愿意接受采訪,如此一來,我當然不應該在鏡頭前侃侃而談。報道不夠翔實,只占了報紙三分之一版面,但影響巨大,校園里傳頌著這個傳奇。那段時間,我看到半邊蓮還是一如往常,去食堂,去教室,去浴室,淡然行走在校園里,只有當人群迎面走來時,她才會把臉微微側過一點。她應該是自卑的,做出善舉后她依然自卑著。我能做的,就是跟她系里反映了她的見義勇為。自動化系要開會表彰她,她堅決拒絕。我知道開會這個事,羅拉就先拒絕了,他說我哪能上臺,我連上臺階都費勁。他們兩個這個態度,自動化系只好發一個書面“表彰”了事。
是的,RH陰性血,熊貓血,臉上的胎記。這令人尷尬。我悄悄在心里叫她“半邊蓮”,在我,這是贊美,但其實還是沒有忽略她的胎記。學校里女生本來就少,沒有女生可以遁跡,更要命的是,自動化系的女生基本是最漂亮的一群,她是天鵝群里的丑小鴨。
她本來就引人注目,這件事情后,竟成了一段時間的焦點。指指戳戳不至于,但聚焦的視線也肯定是令人不適的??蓯旱哪猩?,正值青春血旺時節,免不了對女生感興趣。有數的女生,被他們在宿舍夜話時你推我搶的,根本不夠分的。想來半邊蓮是個例外,有一回一班的體委期期艾艾地來告狀,說他們宿舍在鬧矛盾,起因居然是那個踢后衛的同學建議守門員去追大熊貓,說他們門當戶對,因為他的守門動作很特別,也屬于珍稀動物。守門員惱羞成怒,直接指出那熊貓血應該配你,羅拉就是媒人,你把羅拉腰子頂碎了,闖禍了,她挺身而出救命,你們夫唱婦隨。兩人差點打起來。我連忙制止這大高個再說,把后衛和守門員找來,臭罵一頓,警告他們不得再提羅拉受傷的責任問題。
羅拉的受傷是個謎。他球藝出眾,又如此健壯,受傷的是別人才對。最大的可能是爭搶頭球時被膝蓋頂了腰。這事無法追究,也不能追究,雖然比賽是自發的,并非由官方組織,但出了事,學校難脫干系,我的責任更是撇不清。我對羅拉應該算盡到了責任,他三個月不能上課,我借了系里的錄音機,安排同學錄下主要課程,還讓成績最好的同學給他提供課堂筆記。羅拉沒有留級,所有課程還都過了關,他的聰明和努力不可否認,但我也算不無微功吧。
羅拉的身體恢復得極理想,但這事的后續不好。沒想到他家人對我有意見,要求追究“兇手”——他們就是這個措辭。系里也有人有意查個究竟,不想剛找人談話,年級就炸了,一班的同學激烈抗議,說哪有什么兇手,他們眾口一詞,都說沒看清跟羅拉爭頂的人是誰。當裁判的一班體委沒看清,一班的場上隊員沒看見,當觀眾的也沒在意;到后來,在一班的氣勢之下,連二班的同學也說搞不清了。這事激起了風波,只能不了了之,羅拉的父母只能作罷,但他們對我和學校對羅拉的照顧就表現得很淡漠,一種理所應當,你們將功補過的意思。這也罷了,問題是,他們居然都沒有提出要當面向捐血的女生表示一下謝意。按半邊蓮的性格,他們即便提了,人家也大概率不會見面,可連這份感謝之心都沒有,還是過分了。
我不能再多說什么,畢竟我作為輔導員,對羅拉的受傷心存歉意。但我總覺得有些話必須跟羅拉說。養傷的那段日子,他面容憔悴,神色委頓,我不好開口。等他返校了,我連他的飲食起居和學業都安排好了,這才敲開他的宿舍——是我調劑出來的一個兩人間,房子小一點,但只有另一個成績很好的同學陪他住。當時只有他一個人在,另一個同學去食堂打飯菜了,我扯了幾句閑話,問他,知不知道給你捐血的同學是誰?他說他知道了,是一個女生,自動化系的。
顯然他也沒有當面致謝。于是我說:你的同學,去女生宿舍貼了一封感謝信,大紅紙寫的。
羅拉抬頭說:這我知道了,他們告訴我,那紅紙不一會兒就被那個女生撕掉了。他突然臉上漾出了笑容:沒想到女人還能給男人獻血,朱老師,這奇怪吧?
他的笑容帶著調皮,恢復了他以前活潑生動的表情。我感到這樣就好說話了,我說:這有什么奇怪,奇怪的是你和她都是稀有血型,所以她的行為很珍貴,不可替代。我期待地看著他。
羅拉臉上的笑意還沒有消退。他說:那我得空兒去謝謝她吧。
事實上他確實去了,找到了半邊蓮——他不會知道這個稱呼,但他當然直面了她臉上的胎記。他想沒想到“熊貓血”這個詞我不知道,但在我的想象中,他的臉上透著古怪,還有一點扭捏。他告訴我,他在路上等到她了,她說這沒什么的,你如果再受傷,還可以來找我。
我心里正欣慰著,沒想到羅拉突然爆了粗口:我操,他說,我怎么還會受傷!我就這么倒霉嗎?
我愕然無語。他接著說:我這是重傷!我就剩一個腎了,再受傷那不是兩個腎都沒了?這是要我死啊!是哪個屌人頂的我都搞不清,報紙上還寫了我的姓,我家鄉全知道了,天下人都知道了我只有一個腎了,我還能找到老婆嗎……
他帶了哭腔,但是沒有眼淚。他是在抱怨,滿心憤恨。我突然心生惻隱。他的父母曾跟我抱怨過那篇報道,雖隱去全名,卻透露了他的姓,我當時頗不以為然?,F在想來,還真是我粗心疏忽了。
想起往事,我已經釋然了,對自己當年的不老到、欠考慮,對學生們的年少輕浮,都已不再絮懷。但對羅拉傷愈返校后,年級中出的一些事,我當時看在眼里,心中窩火。
那時大課已經結束了,半邊蓮無須再和我們年級一起上課,但他們還是會在路上遇見,我不知道我的學生們,面對她時是怎樣的表情;不過偶爾,我還是聽到有人私下里稱呼她“大熊貓”,語帶調笑和輕佻,這人不是我們年級的,我沒有指斥,只狠狠瞪了他一眼。
那個學期他們正在學概率論與數理統計,這門課有難度,也有趣,作業的量也比別的課大得多。授課老師正是我以前的老師,我知道他喜歡從買彩票、打牌,一個班的同學里會不會有兩個人同日出生之類問題出發,一直延伸到超出概率論范圍的“納什均衡”。他的課實在太生動了,同學們下了課還會議論,他們周末打撲克,常常嘴里還念叨著那些術語。我沒事會到他們宿舍轉轉,見他們打牌,我也會站著看看。一班的體委抓了一手好牌,有望剃對手一個光頭,懶懶地甩出一張牌說:我聽說熊貓血的人才0.3%,一千個人里面才三個,我們學校里都不見得有十個,真是!他的對家大概牌也好,幫他壓住了對手,得意揚揚地接話說:還真是啊,這還只是概率,一個也找不到也可能的,那羅拉這小子就完了。下手的那個拍出一個大鬼,說:奇跡!生活總有奇跡。他抬眼看看我說:我們要歌頌奇跡,朱老師,我們這里出現了傳奇,是吧?什么叫天作之合,什么叫天生一對?他哧哧笑起來,他們這是珠聯璧合、血脈相連??!他們全笑了起來。我也微微笑了。不能不承認這件事的傳奇性,而且很美好。可他們還在說:合適啊,他們兩個正合適。另一個接話說:他們肯定各方面都合適。說著嘎嘎笑了,有點曖昧。他們全都笑得嘎嘎的,像一群鴨子。我品出味兒了,這已經涉黃了。我收住笑在桌上敲一下說:打住,打??!你們在扯淡了。
我出了門,一抬頭,正看見羅拉經過。他臉色陰沉,不知道他聽見他們剛才的話沒有。捐血的那一幕已經過去半年多了,羅拉的生活已基本正常,他不希望繼續掛在別人嘴邊上,這完全可以理解。我突然閃出一個念頭:假如他和半邊蓮真的有緣,生出一段校園愛情來,這故事可真是圓滿??!
我這么想,是因為我那時正在寫小說,其實這也充分證明了我那時的小說還沒有入門,俗套!我在自己門前略一愣神,那女生臉上的胎記頓時浮現在我眼前,這與圓滿愛情顯然有點違和。事情果然也沒有朝我設想的方向發展,它完全超出了我縹緲的胡思亂想。
幾天后的周末,我們年級集體去玄武湖動物園游玩。到了大熊貓館,幾個男生說著什么,指著大熊貓樂不可支,這本來沒什么,憨態可掬的大熊貓引人發笑再正常不過,但兩個女生走過去,也笑起來了,她們捂著嘴,一臉嬌羞,她們明顯不是因為大熊貓而笑,除非她們看見大熊貓在交配。顯然不是這樣,玄武湖有兩只大熊貓,現在只看見一只,正坐在地上吃胡蘿卜。我走近一些,聽見了他們嘴里提到了一個名字,就是那個我叫“半邊蓮”的女生。他們在背后取笑她。我懶得理會,但有個男生居然扯著嗓子喊道:花花,你老婆呢?花花和朵朵的名字在鐵籠子的牌子上寫著,但他們怪里怪氣的喊聲顯然另有深意。羅拉大概也聽見了,他不加理會,繞開大熊貓館走了。
羅拉受傷后,曾要求追查肇事者,得罪了不少同學,這我心知肚明,但他們相處得還算正常。這就很好。他們年少血旺,看完電影《少林寺》《廬山戀》回來,大談演村姑的丁嵐和洋氣的張瑜,我十分理解,喜歡美女嘛,人之常情;甚至他們看見大熊貓就聯想起捐獻熊貓血的女生,我也能夠接受,但打牌時說說就罷了,當著羅拉說,女生也一副心領神會的樣子,就實在是太過了。離開了大熊貓館他們還余興未消,在后面竊竊私語,大意是說“羅球星”的臉上長了一塊白斑。
我很火。如果不是看見羅拉臉上確實不知什么時候多了塊白斑,涂了藥還在發亮,我一定會臭罵他們一頓。羅拉住的兩人間雖是個特殊待遇,無奈離水房最近,潮濕是顯然的,可能真能誘發皮膚病,但是,我也就只有這么大的能力。
我在動物園沒有批評他們另有一個原因:兩個班自從羅拉受傷后就隱隱有些對立,現場批評很可能是火上澆油,說不定會激起兩個班的沖突。萬萬沒有想到,從動物園回來后的當晚,沖突還是發生了。
糟心的事我不想細說,簡而言之,下了晚自習后,同學們陸續從教學區回到宿舍,大概十點鐘,學生宿舍里有人打起來了。我聞聲沖到那個宿舍時,只見得亂成了一鍋粥。一個人拿著晾衣叉,另一個抓一把衣架,朝對方兜頭招呼。拿衣架的是一班的體委,揮晾衣叉的是羅拉。羅拉的晾衣叉彌補了他身高的局限,一班體委的優勢在于他手上衣架有一大把,他胳臂又長,這就是個勢均力敵的局面。他們都是體育高手,但搏擊非他們所長,就是亂打一氣。風聲呼嘯,稀里嘩啦,邊上有喊的,有拉的,我沖入戰局,攔在中間,結果是我左肩挨了一晾衣架,衣架又在我右臂來了一下,衣夾子飛了一地。
傷情談不上,但事情卻也不能算小。幾天后,處理結果下來了:一班體委免職,還加個警告處分;羅拉批評教育。倒沒有人說不公平,羅拉畢竟受過重傷,言語傷人的又是對方。
這還不算塵埃落定了。不久以后,女生那邊又出問題了。二班兩個女生中的一個,在女生宿舍走廊里言語間陰陽怪氣的,夾槍帶棒,針對的就是獻血的半邊蓮。這事一捋就清楚了:挨了處分的高個子正跟她談戀愛,她憤憤不平,全校的女生就兩棟樓,還挨在一起,抬頭不見低頭見,她要為戀人出氣,機會太多了。
我第一次懂得了佛家說的“戒惡語”。都還年少無知,惡語背后未必就有天大的惡意,但顯然埋藏著無知和輕浮。我把高個子和他女朋友找來,嚴厲警告他們后果嚴重:羅拉只剩一個腎,很不幸了,你沒輕沒重再傷了他,你的警告至少要換成留校察看,開除學籍也不為過。又對女生說:學校禁止談戀愛(當時確有這個規定),我睜只眼閉只眼就罷了,你還要挺身而出!他的警告處分給你正合適。
這事算是糊弄過去了。我感到很累,這正是我只帶了一屆學生就堅決要求轉崗的主要原因。我內心對半邊蓮有愧,深感對不起她。她獻個血,本是無私之舉,可最珍貴、最純凈的血,卻引來了別人明里暗里的調笑,只是因為她臉上多了一塊胎記。我突然想起了羅拉臉上最近出現的皮膚病,似乎也在右頰,這有點詭異……當時想到這里我還忍俊不禁,有點想笑,這其實證明了我那時跟他們不相上下的輕浮和淺薄。
前面說過,羅拉受傷和此后的余波,是我職業生涯的開初階段最難忘的事之一。我現在可以說是個寫小說的老手了,我當然知道,作為小說,以上的文字是有欠缺的,缺少了對女主角的正面描繪,就是說,半邊蓮太被動了,她簡直就沒有動,沒有戲。她有所行動,這篇文字才能曲折靈動。但既然是回憶錄素材,我只能尊重事實。事實是,不光她沒有行動,我也一直處于被動應對狀態。她倒是在被一班體委的女友譏諷后,還主動找了我。
其實,說是偶遇更準確一點。我去食堂,她正好吃完飯從食堂出來。她看向我,我也看見了她,正午的陽光下,她臉上的胎記很醒目,秋風颯颯,有樹葉飄落下來,有一片落在她肩頭,另一片落在她頭上,并不滑向地面。她其實長得很周正,如果不是那片樹葉提示著她的臉,她無疑算個美女。身材也好,遠比校體操隊那幾個昂著脖子看人的女生更高挑。她遲疑一下,張嘴無聲地招呼我一下,跨上路牙,朝草坪上的一棵樹走去。
我知道她有話要說。我跟了過去,不知怎么的,眼前忽然浮現出羅拉的臉,他那塊白斑,與半邊蓮臉上的胎記當然沒有關系,絕不是同學們私下笑稱的“血液傳染”,也不是我心里瞎琢磨的“感應”——必須指出,學生們的鬼話屬于“綺言”,我的“感應”之說更是“妄語”,都可歸為“惡語”。我臉上擺出笑意,故作輕松地走到那棵樹下。
為了開表彰會,我曾找過她,她的拒絕很簡短。這次她說得很多。聲音是好聽的,語調也平和,她說朱老師,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熊貓血。以前我沒獻過血,我怕,但是他快死了。我一點也不后悔。她昂著頭,直愣愣地看了我一眼,轉過臉,視線投向遠方。通往食堂的路上學生絡繹不絕。我連連點頭,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支吾一下道:我們都很感謝你,所有人都欽佩你。半邊蓮鼻子里冷笑一下說:你知道我聽說他們打架,我怎么想的嗎?不等我回答,她說:我居然后怕,生怕他又被打傷了——我居然!她頓住了,微微笑了起來:我問過我自己,他如果真的又受傷了,再要輸血,我還會不會獻?我接話說:你會的。她說是的,我還會去。我不是義不容辭嘛,這是命。
有一點苦澀,卻也凜然。她面色潮紅,眼圈紅了。我理應安慰她,卻不知從何說起。她說:可是他們真的有點過分了。我有個胎記,我是熊貓血,這都不是自愿的。不過獻血我是自愿的,可我不喜歡被人圍觀。如果不是要讀書,我寧愿消失,躲在地縫里也好。
她的眼淚流了下來。半邊蓮。腳下的草坪上鋪的是馬尼拉草,有星星點點的小花,我近視,看不清有沒有半邊蓮。我連忙插話說:其實你挺漂亮的,我們漢族人,個個有胎記的,只不過他們長在腰上、胸口,別人看不到罷了。我有點語無倫次了。我自己屁股上就有一塊胎記,有雞蛋大,只不過不好用這個安慰她。
她掏出手帕擦了擦眼淚,臉上漾出了一絲笑意。朱老師,他們兩個配一對兒,也挺不容易的。她說的是一班體委和他女朋友,她說請你別批評他們,這種事情,淡化最好,我們村子里的人,后來也就不再指指戳戳了,他們都習慣了。她嘆口氣說,我從小老做一個夢,我的臉在慢慢變白。
她自嘲地笑笑。天上彤云舒卷,光線時明時暗,她的神情暗淡下來。三十多年前,誰都沒有聽說過“整容”這兩個字,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見她似乎已經不想再說話,就朝她點點頭,離開了那棵樹。
我似乎應該說一句,有什么困難就找我之類??烧f了又有什么用?在偌大的校園里,我算個什么呢?她踽踽獨行,匯入人流,從此,她還將這么堅定隱忍地走下去。
我不太相信如果羅拉再次受傷,她還會去獻血——至少我做不到。當然,這個推測并沒有事實來印證或推翻。羅拉此后應該說完全康復了,他還能去打打乒乓球,我還是差他兩三個球。兩年后他順利畢業了。
羅拉分配的工作很不錯,這當然有照顧的成分。離校時他父母來接他,開著個桑塔納,他父親沒有多說什么,只跟我握了握手,倒是他母親朝我說了聲謝謝。半邊蓮離校時我不在場,她畢竟不是我帶的學生。我一直記著要提醒她的輔導員,不要遺漏她當年得到的表彰,那張紙應該進入她的檔案。放下電話,我猶豫片刻,把一班的那個大高個的警告處分從他檔案袋里抽掉了。
做完這些,我長噓一口氣,突然想:如果當時獻血的是個普通的男生,那將會怎樣?假如獻出熊貓血的是校園里最美麗的女生,事情會不會是另一種面貌、另一條走向呢?
血液都是紅的,但血型差異巨大。人跟人也是不一樣的。我當了四年輔導員,那塊胎記無疑是斑斑往事中最觸目的印記。我曾經據此寫過一部小說,寫得很差,只記得小說里的獻血女生叫陳香蓮。之所以重寫,是因為忘不掉,而且明白了,過度斧鑿是幼稚的。
行文至此,這件事可以放下了、了結了。我心里想,整容早已是尋常手術了,半邊蓮應該做過了吧?那朵殘缺的蓮花,理應擁有最完滿的花瓣。
倏然一驚:這個念頭證明了我至今尚未達到真正的通達之境。我還是對那塊胎記念念不忘。當年跟半邊蓮在樹下說話時,我還很在意路上的學生投來的目光,擔心傳出緋聞來,這會兒想起來覺得自己有點猥瑣。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已算是個飽經世事的老男人,理應懂得了“世間難得心里美”這句話的真誠,還有它常常帶來的悵惘和撫然。也許再過若干年,這件事我還可以再寫一遍。
【作者簡介】
朱輝,1963年生,江蘇省作家協會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我的表情》《牛角梳》《白駒》《天知道》《萬川歸》和中短篇小說集多部,有《朱輝文集》(十卷)出版。曾多次獲得紫金山文學獎長篇小說獎和短篇小說獎、《作家》金短篇獎、《小說選刊》年度獎、汪曾祺文學獎、高曉聲文學獎、百花文學獎等獎項。短篇小說《七層寶塔》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