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引詩情到碧霄
南方的夏,粉荷與紫菱生長,它們是水面的精靈。湖南常德是湖濱城市,水塘多,荷與菱也多。我穿過一片接著一片的池塘、河灣,來到柳葉湖畔,找尋一個詩人的足跡。這夏日的荷花塘與紫菱池,他也曾見過。“池上芙蕖凈少情,池中深淺任浮生”,是他的吟唱;“白馬湖平秋日光,紫菱如錦彩鸞翔”,是他的抒懷。
柳葉湖畔,有一座重檐雙脊的司馬樓,便是為紀念他而建。他就是唐代大詩人、“詩豪”劉禹錫。司馬樓前樹一尊雕塑,劉禹錫面湖而立,白鶴展翅相伴。湖面寧靜,如攤開的碩大書卷,上面仿佛有一行行詩,我不由讀出聲來:“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劉禹錫一生喜好讀書,自幼“精于古文,善五言詩”,且“晝夜執卷,寒暑不輟”。793年,21歲的劉禹錫便擢進士第,同年登博學宏詞科,24歲又登吏部取士科,享譽京華。他在《劉氏集略說》一文中多次提及勤學。“視長者所行止,必操觚從之”,描繪的是他年少時關注長輩言行舉止、拿著木簡跟隨其后請教的場景;“益與曹輩畋漁于書林”,展現的是他青年時與同輩們在書林中博覽群書、研究學問的畫面。“會出師淮上,恒磨墨于楯鼻,或寢止群書中”,描繪的是他在行軍期間,在盾牌的鼻鈕上磨墨寫作,夜宿時以書為枕的苦中作樂;“躬曬書于庭”,呈現的則是晴天之時,他在庭院里曬書的悠然自在。
805年,劉禹錫因參與王叔文的政治改革失敗而被貶至朗州。朗州,即現在的常德,那時還被認為是蠻荒之地。
陪伴劉禹錫奔赴朗州的,只有一匹瘦馬和一疊書籍。相傳,他隨身攜帶的書籍中,既有《周易》《楚辭》等經典,也有當朝詩人的文集。艱難的路途中,伴他日夜兼程的瘦馬不堪忍受,倒地而終。可是他還得西行、西行、再西行,邁過巴蜀的大山,跨過草莽的荊棘,經過兩個多月的輾轉跋涉,終于抵達朗州。
蠻荒之地,并不是文化的荒野。朗州,留有屈原的足跡,他行吟沅水、澧水,留下《九歌》等詩篇,后人建招屈亭紀念;陶淵明心之所念、筆之所記,留下《桃花源記》等佳作。劉禹錫來朗州不久,便在招屈亭畔筑草廬而居。那時的他,正如詩中所寫“數間茅屋閑臨水,一盞秋燈夜讀書”,瘦馬舍命馱來的書籍和一盞秋燈,為他療愈貶謫之苦。他白天采錄當地的俚語民謠,夜間挑燈讀書、寫作,這樣的治學精神,恰似招屈亭前的不舍晝夜的沅江水,靜水流深。
劉禹錫悟得屈原神韻,在詩歌創造上獨辟蹊徑,吸納朗州民歌的樸素情懷,兼收俗曲的無拘表現,調入人情與物態,兼顧詩意與哲理,獨創詩壇新體——竹枝詞,成為“竹枝詞派”開山鼻祖。盡管劉禹錫流傳下來的竹枝詞不多,但他令朗州民歌大雅,也為唐詩注入新風。
直到如今,無論是中小學校園,還是城鄉舞臺,當地人依然唱著他的竹枝詞,還將他的詩歌與常德絲弦等結合起來。你聽!“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踏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那是常德絲弦的傳唱人在惠民舞臺上歌詠;“瞿塘嘈嘈十二灘,人言道路古來難。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那是澧州大鼓的打鼓匠在鄉村茶館里演唱……這些,我聽過,唱過。當傳唱人用當地方言唱起竹枝詞,當說書人用鄉村俚語說起竹枝詞,曾印在書卷里的文字便有了心跳。
劉禹錫不僅讀有形的書卷,還讀大自然這本無形的書。他行吟于沅澧,將行走的足音化為筆端長短的詩行;他寄情于山水,在青山碧水間忘憂。
朗州有一條河,紫菱鋪展,采菱女駕一葉月牙船,蕩舟湖心,巧笑盈盈,劉禹錫曾多次路過。有一次,他倚馬忘歸,寫下《采菱行》:“白馬湖平秋日光,紫菱如錦彩鴛翔。”后來,這條河得名“穿紫河”。當我在穿紫河畔吟誦《采菱行》時,那些精彩的詩句不再是書本上凝固的鉛字,而成了靈動的波浪,成了水邊的菱角,帶著泥漿的鮮活。
劉禹錫還多次去桃花源,尋訪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并寫下不少詩篇,比如《桃源行》《游桃源一百韻》等。有一年中秋,他還在桃花源過節,并留下《八月十五夜桃源玩月》。也許,他們的腳步與目光都曾重疊,站在同一個地方,見過同一輪圓月。
近年來,我讀《詩經》,并以它為藍本去認識各種香草;我讀《楚辭》,并以它為教材解讀所居楚地的生活樣態;我讀《山海經》,并以它為導航去認識養育我的澧水;我讀《論語》,并以它為規范矯正我的言行舉止。這樣的閱讀與行走,擴寬了我所能抵達的時空邊界。我喜歡散發著墨香的書卷,也喜歡飄著草木之香的大自然這個書齋。
桃花源,便是我閱讀陶淵明、劉禹錫的一間“書齋”。
沿著山間石階向上探尋,便是桃花觀。桃花觀的一側是玩月亭,因劉禹錫的《八月十五夜桃源玩月》而得名。小亭始建于唐代,后重修。桃花觀的另一側是躡風亭,因陶淵明《桃花源詩》中“愿言躡輕風”而得名。1914年,由桃源知縣楊瑞鳣修建。如今,兩亭相映成趣,藏于青山。倚欄而望,眼前皆青松拂云,天高地平。
當地除了修建玩月亭紀念劉禹錫,還將他題寫的“桃源佳致”碑刻保留下來。后人將此碑稱為“鎮山碑”,并建碑亭予以保護。站在石碑前,指尖輕觸,分明感受到藏在冰冷石縫里的熱。這種熱,曾是劉禹錫筆端流淌的熱、心里涌動的熱,傳遞著心如山海、豁達遼闊的精神境界。
正因如此,他見秋不悲秋,寫下“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他見蕭條之景卻如見嶄新未來,寫下“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他居于陋室卻惟吾德馨,寫下“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如今,這些詩文,亦如不滅的燈,1000多年來,一直給人光明的指引。
回到司馬樓前,湖水依舊輕輕翻動著無形的書頁。我將手中的書打開,將劉禹錫的剪影,一縷湖風,以及詩人那如荷般的精神之氣,一一夾在書頁間,并提筆寫下感言:閱讀,是人對歷史、對自然的虔誠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