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乾的編輯策劃與《日出》的經典化
在現代中國文化史上,蕭乾往往首先被視為作家,其次是記者,再次是翻譯家,而編輯似乎成了可有可無的尾巴。但如果追溯歷史,不難發現,“編輯”不僅是蕭乾多重身份的連接點,更是走向社會的第一份職業。1935年7月,剛從燕京大學畢業的蕭乾,在楊振聲、沈從文的推薦下,開始接手《大公報》的文藝副刊《小公園》(后改為《文藝》),從此開啟了編輯生涯。在蕭乾負責《大公報》文藝副刊期間,影響最大的策劃莫過于組編對曹禺《日出》的“集體批評”。
1937年1月1日,《大公報·文藝》推出了整版對《日出》的集體批評,作者包括茅盾、朱光潛、葉圣陶、沈從文、巴金、靳以、黎烈文、荒煤、李蕤等人。此前的1936年12月27日,《大公報·文藝》同樣推出過對《日出》的集體批評,作者有謝迪克、李廣田、楊剛、陳藍、李影心、王朔等人。這兩次集體批評都堪稱文壇的創舉,然而,或許集體批評的名家云集,以至于研究者普遍看重其文獻價值,卻很少關注創舉背后的編輯策劃。
事實上,如此高規格、大規模的集體批評非精心編輯策劃不可。多年后,作為編者的蕭乾曾這樣回憶:“‘集體批評’的來稿幾乎都是以《〈日出〉讀后》或《讀〈日出〉》為題。為了醒目,就由編者抽出文中關鍵性詞句作為標題。”題目尚且如此,更不用說集體批評的其他策劃。那么蕭乾為何策劃集體批評呢?在《魚餌·論壇·陣地——記〈大公報·文藝〉,1935—1939》中,蕭乾坦言:“在作品介紹方面組織得比較成功的,還是關于《日出》的討論。這個劇本問世后,我想通過它把評論搞得‘立體化’一些。……當時除了為加深讀者對劇本的理解之外,我還有一個意圖:想用這種方式提倡一下‘超捧場,超攻訐’,‘不阿諛,不中傷’,心平氣和,與人為善的批評。”其中,所謂“立體化”其實延續的還是此前蕭乾倡導書評的思路,即邀請不同身份的人,進行多角度、多層次、多維度的評論。具體到集體批評,批評隊伍既有專業的書評家,也有文藝界的新老作家,更有稍后作者的現身說法。至于“超捧場,超攻訐”,應該說,集體批評基本做到了公允和誠摯。其公允和誠摯正如蕭乾在《編者補白》中所言:“我們這里有贊賞,然而是出諸喜悅;有指摘,然而是存心鼓進。”但蕭乾為什么提倡“超捧場,超攻訐”的批評呢?這就不得不提集體批評的歷史語境。
《日出》誕生的1936年,正值文壇論爭“中國目前為什么沒有偉大的作品產生”正酣之時。在集體批評中,王朔就曾指出《日出》問世時的背景:“當多少人,在論戰,多少人在‘護短’,多少人連哭帶喊地嚷著‘要偉大作品’時,我們的作者不以他的轟動一時的《雷雨》為滿足,兩年來完成了這部更精細而浩大的工作。”然而,在這場論爭中,很多論者把沒有偉大作品產生的原因歸咎于批評家。如高荒在論爭征文中就指出:“有人說,沒有‘偉大的作品’產生,甚至沒有作品產生,是因為批評家太兇了,太淺妄了,使作家受到了‘威嚇’,因而擱筆了的原故。要有偉大的作品產生,得把這些批評家送進冷牢去,使‘文藝自由’。”東曉在《批評家的條件》中更是直言不諱地表示:“現在一提起批評家這個名號,我們就不免發生一種歹意,覺著批評家是‘下三癩’,沒有交結的必要,所以往往抱著‘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來對付它,還有一部分人認為批評家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因為批評家只會挑撥是非,宣揚別人的丑事;真正對于理論上的建樹,一點也不曾著手去做,因此,批評家存在一天,創作家便受一天掛累,偉大的不朽的產品便遲一天不得出現,于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掛羊頭賣狗肉’,‘敲門磚’等等的壞字眼,都給批評家使上了。”因此,蕭乾嘗試集體批評,提倡批評的“超捧場,超攻訐”就有為批評正名之意。
但出乎意料的是,蕭乾為批評正名之舉卻成為《日出》經典化的起點,稱其“起點”不僅因為《日出》批評的首次集中亮相,更在于批評所涉及的問題成為日后《日出》研究追溯的源頭。當然,這是就文壇而言。對于劇壇,由于名家效應,集體批評被各大媒體、劇團競相征引,為《日出》的演出造足了聲勢。以戲劇工作社的公演為例。1937年1月26日,也就是戲劇工作社在卡爾登大戲院公演《日出》(歐陽予倩導演)前夕,上海的《民報》在《〈日出〉將公演》的報道中就引用了茅盾在集體批評中希望《日出》早早上演的話。1937年1月29日、1月31日,《民報》更是以《文藝作家們對〈日出〉的批評》為題,對集體批評節選進行推介。1937年2月,《戲劇工作社第一次演出特刊》也摘錄集體批評加以宣傳。在集體批評的助攻下,戲劇工作社的公演取得了巨大成功,但也引起了爭議。
《日出》演出的爭議主要集中在第三幕的取舍。在戲劇工作社的演出中,導演歐陽予倩因為時間的限制、演員的不足,加上第三幕和《日出》結構的游離,就刪去了第三幕。1937年2月28日,曹禺在《大公報·文藝》發表《我怎樣寫〈日出〉》(即后來的《日出·跋》)公開回應集體批評和《日出》的公演,關于第三幕被刪,曹禺憤懣地寫道:“現在似乎也因為累贅,為著翠喜這樣角色不易找或者也由于求布局緊湊的原故,《日出》的第三幕又遭遇被刪去的命運。這種‘挖心’的辦法,較之斬頭截尾還令人難堪。我想這劇本縱或繁長無味,作戲人的守法似乎應先求理會,果若一味憑信自己的主見,不肯多體貼執筆的苦心,便率爾刪除,這確實是有些殘忍的。”而歐陽予倩則表示導演有自己的創造,盡管如此,歐陽予倩后來還是為中國旅行劇團導演《日出》時保留了第三幕,這就明顯區別于戲劇工作社。事實上,第三幕和《日出》結構的游離,早在集體批評中就被謝迪克和朱光潛指出過。以此觀之,集體批評不僅是《日出》經典化的起點,而且是《日出》橫跨文壇和劇壇的交匯點。
不僅如此,如果從經典化的路徑看,《日出》后來榮獲“大公報文藝獎金”也在集體批評影響的延長線上。但值得注意的是,集體批評也好,“大公報文藝獎金”也罷,《日出》的經典化固然離不開其自身的藝術,卻也不容忽視《雷雨》的走紅。正是《雷雨》的轟動,使《日出》甫一問世就備受關注。因此,蕭乾策劃對《日出》的集體批評,可謂恰逢其時。某種程度上說,正是蕭乾的編輯策劃,開啟了《日出》的經典化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