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根筆記|張金鳳:行走的鄉村記事本
【欄目語】
2024年,《作家通訊》全新改版,推出新欄目“扎根筆記”,邀請在基層一線工作、駐點、深入生活的作家、文學工作者分享他們對于廣袤大地和人民生活的觀察與體悟,展現新時代作家和文學工作者“向人民學習”的精神風貌。
行走的鄉村記事本
■張金鳳
我去鄉村行走是一種血脈中的召喚。30年前就業于縣城之后,我跟家鄉的關系日漸疏離,尤其是親人們陸續搬離鄉村到城市安家后,我回故鄉的理由越來越少。這讓我不安。越是疏離,我內心對故園的山川、河流、大地、星辰和在那片熱土上奮斗的鄉親們越是魂牽夢繞,于是我開啟了獨特的鄉村行走模式。在很多人眼里這不可理喻,好不容易經過苦讀離開了鄉村不再做“泥腿子”,為什么還要戴著斗笠到莊稼地里去受日曬風吹?為什么還要跟各種各樣的農民、漁民、養殖戶去打交道,到他們干活的牲口棚、地屋子、大棚、水塘、海灘邊去采訪、一起勞動?這些人不會懂得一棵莊稼離開土地后的焦灼。我就是那棵莊稼,只有回歸土地才會重新找到生活的姿態。這場曠日持久的鄉村行走,是我精神的還鄉。
鄉村行走,我持續了多年。2024年,經過幾十年的醞釀,我把農民血脈中對土地的深情和對糧食尤其是對麥子的深情寫成劇本,自籌資金把它拍成了微電影。在微電影《飛翔的麥子》中,主人公如此表述:“我以為我是那飛得高高永不回來的麥子,卻發現,我的根在這片土地上,從沒離開過。”是的,這就是我的心聲,我從沒離開過。
我在鄉村的行走是帶著情感和使命的,我不僅用眼睛去體察,用耳朵去傾聽,用語言去交流,用心靈去感悟,我更把這一切感悟整理、提煉成文章。這些文章如心懷夢想的種子,在全國各地文學期刊開出花朵。當這些散文匯聚成一條河流時,越來越多的人看到了它的浪花。
鄉村行走系列入選中國作家協會2020年度定點深入生活項目的時候,我這本“鄉村記事本”變成了散發著時代和鄉土氣息的紀實散文集《村莊變身記》。這本書所記錄的不只是我的村莊,還覆蓋了膠東半島幾十個村莊。我寫到了純種植的農民、新型種植大戶,寫到了搞養殖的農民、海島上的漁民,也寫到了種植茶樹和制茶為業的農民、依靠文旅業發展新型農村經濟的農民。不僅僅寫一線勞動者,也寫各行各業的領航者和各種各樣的村鎮干部。每一個村莊都有它獨特的故事,每一片土地上的交響曲都豐富多彩,每一個音符的吟唱是獨立又相互關聯的,它們組成了當下鄉村波瀾壯闊的生活。
鄉村的“變”與“不變”
近幾十年鄉村的變化、農民的變化,是“變”與“不變”的辯證存在,是堅守與變革的共存。
這些“變”讓人目不暇接:昔日的荒山消失了,變成了梅花遍野的勝景。我曾經多次經過膠州市洋河鎮澄海村西的那片山坡,那是片大面積貧瘠的荒山野嶺,農民在梯田一樣的小地塊上艱難耕種。水上不來,肥料運送艱難,收割機也上不來。我所遇見的農民都對著土地嘆息,不種地吧,作為農民心里不安,但是這片地真是旱澇不保本,豐年也只有微薄的收獲。沒想到只幾年間,那里就成了一座現代化文旅和農業結合的“旺山梅園”,既有大棚采摘和果樹采摘,又四季有花,尤以冬春的梅花為品牌。如此,荒山迎來新圖景,農民也綻放了笑臉。
那么多人在休假的時候到這些文旅小村莊,在果園采摘,在菜園里收獲蔬菜,然后到村莊的灶臺上烹飪。人們被城市喧囂和工作壓力反復碾壓的身心,在這樣的小村莊里得到放松。被從歲月罅隙里挖出的傳統手工藝大放異彩,傳統美食和“菜籃子”享譽四方。全國著名的膠州大白菜、里岔黑豬肉、膠東羅家村的糖瓜、洋河大相家的粉條……這些村莊因為這些專業生產而有了特色、有了生意,傳統手藝和產品也有了新生機。很多小村落依山傍水,以前是長在深山人未知,現在是留住鄉愁、探訪桃花源的目的地。當下的鄉村喜新不厭舊,老房子能喚起人們懷舊的思緒,老村、老街、老巷甚至淳樸的老農民都成為人們追求的時尚,這種時尚煥發著勃勃生機。把嶄新的元素安放進老村落,現代潮流與鄉村特色做著完美的融合,“變”在“不變”中如老樹開新花。
農民思想變了,過日子的方式變了。有的農民把農業做大,成為各種各樣的農場經營者;而不少不做農業的農民則成為城鄉兩棲居民。兩棲居民基本上一邊在鎮上、縣城甚至更遠的地方開店、打工,一邊還在家鄉借助極為快捷的現代化方式耕種土地。這些農民像候鳥一樣在故鄉和外面的世界往返,在耕種和收獲的季節回鄉村。這種回鄉既為收種莊稼,也為放松休閑回看故土,是一種很時尚的生活方式。規模種植的農業大戶也變了,他們不需要費力去洽談銷售,而是依托網絡,做電商訂購定銷,實現了“人在家中坐,訂單天上來”的現代化營銷模式。
有些堅守讓人無限感嘆。70多歲的退休教師王法倫,將自己家的南屋開辟為農家書屋,免費向村民開放,吸引了很多學生娃。王法倫堅守鄉村書屋40多年,傳承鄉村文脈,艱難時不惜變賣祖傳家具以維持。年輕的周昆在工作最得意的青春年華辭別都市,只為了心中的天文夢想。他獨居深山過著尋常人不能忍受的枯燥生活已經十幾年,建起了全國唯一一個流星博物館。為了天文夢想,他變賣了城市的房子,每年數以萬計的人在他的艾山天文臺接受科學普及,探究星辰和宇宙奧秘。他和他的天文臺成為鄉村振興重點項目,造福了一方百姓,增加了鄉村振興的科技元素。
一位位新農人對無公害農產品的堅守無比執著。荊世新為了尋回傳統的大白菜,反復在實驗室培育種子。他用新“膠白”種子,以無化肥、無農藥的純綠色種植,找回歲月里的純美味道。高志勇在黃土嶺上逐夢,一年年在干旱的山嶺上種谷子,經歷過幾次幾乎顆粒無收的崩潰后,終于把谷子種出了小時候吃過的本真味道。可貴的是,他還帶動周邊農民進行傳統種植,讓整個村莊的人員回流。如今他已經成為村第一書記,帶領大家一起致富。
變是時代的需要,是令人喜悅的;不變是內心的堅守,是令人感動的。這些堅守者也是變革者。海島村婦梁穎把有著傳統養殖和捕撈生活的海島變成了原生態生活的旅游地。作為大學生的她嫁進漁村后,率先在網絡上宣傳她的漁島,并接待了第一批游客。個體養殖戶劉欽玉既是一個養豬養雞的小個體戶,又是一個愛學習的新農人,到處聽課學習交流。他還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喜歡旅游、美食,喜歡跟家人過各種節日……這樣的故事還有很多很多。
我這本鄉村記事本,每一次行走都密密麻麻地寫滿收獲和感動。曾經的荒山,如今成為令人欣喜的景區和高效農場;曾經水源匱乏的貧瘠之地引來清泉,彌漫著谷香和果香;曾經長滿荊棘的荒蠻林野飄飛著螢火蟲,空寂的山區變成了星光公園。鄉村的變和不變都是生活的珍珠,在尋常的日子里熠熠生輝。
土地的走向
鄉村的問題,首先是土地的問題,土地的樣子反映著農民的樣子。鄉村的土地大約有三種類型:菜地、農田和林果地。
菜地是土地份額中極小的一部分,但是這一部分曾經非常重要,是真正的“菜籃子”工程基地。多年以來,鄉下人依賴自己家的菜地種菜吃,菜地雖然小,但是種植的四季菜蔬可以基本滿足需求,達到自給自足。隨著農村的發展,農民的錢袋子日漸鼓漲,自給自足的菜地供給完全被打破。很多人家尤其是年輕人不再種菜,吃菜完全依賴購買。
傳統的菜地基本都是傍著村莊而且靠近水源,附近有池塘、水井、河流等。一大片菜地又劃分成多個很小的區域,屬于不同的人家,種植著各種各樣的時令菜蔬。如果一個村莊有一片蔥蘢的菜地,基本可以判斷為是個人氣還算旺的村莊。如今,菜地的面貌已大為不同。菜市場上一年四季充足的蔬菜都來自蔬菜種植大戶。種植大戶不僅用了村莊原有的菜地份額,原先種莊稼的農田也成了蔬菜基地。由此,菜地沒有減少,而是大規模增加,變身成大規模蔬菜基地。
與菜地一樣,再遠一點的村莊周圍的田地也各有自己的歸屬權,看種植的不同作物,看作物的長勢就知道它們屬于不同的農戶。有一些土地是成片的,是一眼望不到邊的遼闊,那里有著清一色的莊稼,一看就是大機器播種、統一均衡施肥的產物。規模種植的優勢自然比農戶分散種植要大得多,這樣地塊里的莊稼成色普遍會更好一些。
土地的第三種類型是林果地。種莊稼的叫農民,種果樹的農民有一個更具體的稱呼:果農。很多果農是從純種莊稼的農民演化而來。以前的果樹種植就像菜地之于種田一樣,只是點綴和補充。如今果樹種植逐漸規模化,林果業成為鄉村越來越大的產業。很多果農跟村人交換土地,建成果園統一種植。不少果農建起農業合作社,大規模的高科技大棚把藍莓、櫻桃都圈在溫度可控的范圍內。這樣的果實成本高,銷售價格和利潤也高,成為高端農業產品。
農民的走向
傳統意義上的農民在我的家鄉膠東半島已經不存在了。傳統意義上的農民什么樣?就是種地,種自己的幾畝最多十幾畝責任田,有菜地種菜吃,養幾頭豬既可以作為養殖收入,又能給莊稼提供優質肥料。
如今,農民的走向大約有這樣幾種。一是在自己有限的幾畝地上發展高效農業,比如建立高科技大棚進行全年無休的反季節種植。他們種植各種蔬菜,如黃瓜、扁豆、西紅柿、茄子等,凡是老百姓餐桌常見的蔬菜,農業大棚都可以出產。種蔬菜之外,還有很多農民種植水果,如草莓、藍莓、西瓜、櫻桃。二是將土地種樹或者轉包、流轉出去,自己到外面打工,成為農民工。這類農民有的已經在正規工廠投保了社保,成為真正的工人。最早的那一批農民工已經領到了退休金。三是仍舊種植著自己的土地,但是本人已經脫離了農村,只是在耕種和收獲季節短暫回鄉,或者直接委托鄉村服務人員進行有償服務。四是轉型成為鄉村有償服務的多家土地“保姆”。第三種農民前些年比較多見,他們在城市沒有立穩腳跟,還需要多一份土地的產出保證收入。當他們在城鎮的打工收入占總收入比重越來越大時,他們對土地的依賴就越來越小,不種地對他們來說損失不大,而且可以節約很多精力。此時第三種農民會蛻變成第二種農民,即完全不種地的農民。第四種農民是進化的農民,他們是土地的代管者。這些土地“保姆”提供包括農藥噴灑、耕種和收獲等服務。這種包活或者日工的勞作方式,對打工者來說靈活自由,對農場經營者來說節約資本,不用專門養員工。
農民的移動趨勢是走向城市。以前農民是在村里申請宅基地,給年輕的男丁蓋好房子以待新娘。后來,不論是在城鎮打工和做生意的,還是仍舊在農村經營的,都開始在城里買房子。這一代成長起來的孩子,顯然是很難回農村了。他們成了第二類農民,是徹底生活和工作在城里的人。
當下居住在農村的農民的生活方式也發生了極大變化。近些年來,農民不再在家里做飯招待客人。現在幾乎每個村莊都有飯店,村里沒有飯店的到鄰村去,或者開車到鎮上去。稍微隆重一點的聚會,如老人過壽、小孩過百歲、成年人訂婚及結婚的,就去鎮上甚至縣城開宴席。因為年輕人大部分在城里打工,在城里有自己的人脈,雇一輛大巴車一切都解決。我的家鄉南朱郭村是一個有200多戶的村莊,竟然有3家飯店,而且都極為紅火。我在《村莊變身記》中不僅寫到一個養殖戶經營的特色餐館,還寫到另一種流動酒店——流動酒店其實就是上門炒菜。一輛多功能車開到家門口,按照主家的套餐標準,給主家做菜。流動酒店所有菜品、器皿一應俱全,連瓜子和茶具都有,服務細致價格還便宜,主家省勁又不失熱鬧。
鄉村的人際關系也發生了變化,以前人們講究互幫互助,比如莊稼活、蓋房子等,互相幫個工,主家管頓飯,彼此是情意。現在基本上是雇工制,工錢當面結清。
對我來說,在鄉村的每一次行走都是一次心靈洗滌。是時代給了我這樣的機會和使命,讓我有幸把生活給予我的,鐫刻在時代的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