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有情、有戲、有技的“好劇本”
閩劇《畫網巾先生》
第十屆中國戲劇獎·曹禺劇本獎(第26屆曹禺戲劇文學獎)評選結果公布后,獲獎作品在戲劇界引發關注與討論。這些作品題材豐富、風格多元:既有以創新視角重新詮釋歷史人物的閩劇《畫網巾先生》、話劇《屈原》、京劇《張謇》,也有貼近現實生活、探討當代社會話題的越劇現代戲《錢塘里》和話劇《捉迷藏》。為深入探尋這些優秀劇本的創作歷程,本報記者采訪了本屆獲獎者,聽他們分享在故事挖掘、劇本創作等方面的實踐經驗與藝術思考。
如何開掘一個好故事
在本屆“曹禺劇本獎”榜首作者、福建武夷劇作社副社長戴先良看來,獨立思考是開掘好故事的關鍵。其作品閩劇《畫網巾先生》改編自清代戴名世的代表作《畫網巾先生傳》。如何將朝代更迭之際一位底層儒生堅守民族氣節的傳奇搬上當代舞臺,戴先良構思了很久,最后確定了“帶著溫情觀照歷史、展現復雜人性、找到其當代性”的創作思路。他從主人公“癲生”寧死不愿剃發易服,自畫網巾于額頭,慷慨赴死的故事中找到了小人物對理想和個體尊嚴的堅守,從精神層面的現代解讀打開了歷史題材的創新空間,引發了觀眾共鳴。在創作理念上,他遵循郭啟宏的“傳神史劇”創作觀,“力圖傳‘歷史之神’,把握歷史本質;傳‘人物之神’,挖掘人性深度;傳‘作者之神’,融入當代思考”,從而賦予人物鮮明性格與理想主義精神底色。
同樣是歷史題材創作,中央戲劇學院教授黃維若的《屈原》與上海淮劇團團長龔孝雄的《張謇》也各有突破。黃維若創作《屈原》時,選擇以屈原作品中清晰展現的政治理想、審美追求等勾連起史料里模糊的“現實”,描繪屈原與時代,與楚懷王、張儀等人物間的關系,展現屈原的愛國精神,并通過對這樣一位真誠的詩人、藝術家和失敗的政治家的準確描繪,引發當代觀眾對生命意義的思考。
龔孝雄創作《張謇》時閱讀了百萬字文獻,最終明確了以張謇的人生故事和心路歷程為主線,展現知識分子的家國情懷。“一個狀元為何要為了國家復興棄政從商?作為中國近代實業救國第一人,如何寫好張謇的故事意味著先要明確怎樣書寫好那段特殊的歷史。”在龔孝雄看來,寫好歷史題材必須關注歷史中人物的情感與命運,并建立與當下的審美關聯。
此次現實題材獲獎作品也展現出創作新風貌。《錢塘里》根據浙江省劇協駐會副主席謝麗泓的親身經歷改編,通過將錢塘江邊的一場真實車禍轉化為舞臺上的“都市童話”,以普通人的群像塑造探討救贖與諒解的主題。“戲曲現代戲難寫、現實題材難做,但只要創作者以真情出發,從生活中找尋素材,就一定能寫好身邊的人和事。”在謝麗泓看來,一部作品“有激動人心的表現力,有酣暢淋漓的唱段,有起起伏伏的情感,有能吸引觀眾共情的好故事,觀眾自然就會喜歡、會買賬”。
澳門地區首部獲獎作品《捉迷藏》,取材自真實新聞事件,借助懸疑劇形式,以充滿戲劇張力的表達,表現跨文化語境下的矛盾沖突和東西方家庭的價值觀差異與融合。該劇作者澳門曉角話劇社的創辦人李宇樑表示,他常從身邊及社會新聞中尋找選題靈感。“無論走在路上,還是坐在餐廳、公交車上,每當遇到有意思的人或事,又或只是一句話,我都會馬上記到手機里,成為將來寫作的靈感、素材。”李宇樑喜歡聚焦當代題材,熱衷將個人生活經驗融入作品進行再開掘與再創造,因為以此“能更好地與時代同頻、與觀眾共情,讓作品更具現實穿透力”。
如何把好故事變成好劇本
“戲劇需要劇作家以深厚的文學功底與編劇技術,令作品的文學性、戲劇性得到極大張揚。”時隔30年,黃維若再度獲得“曹禺劇本獎”,“其漫長的創作生涯和豐富的人生閱歷”為《屈原》的創作賦予了濃厚的文化底色。《屈原》以倒敘結構從屈原投江前的最后時光切入,將《橘頌》《天問》等楚辭經典巧妙融入,在歷史真實與藝術想象間賦予了人物新的解讀。在黃維若看來,一個好的劇本一定是好看的劇本。好看的劇本體現在人物關系、故事情節和臺詞等各方面,這對劇作家提出了更高的綜合要求,不僅要熟練掌握戲劇創作規律,還要有大量生活實踐與寫作經驗的積累。
“好劇本是改出來的。其中往往融入了集體的智慧。”在《畫網巾先生》的創作中,福州本地顧問、該劇主創團隊、專家評論家等,都為該劇的打磨提升提出了很多建議,這讓他對閩劇的聲腔、曲牌、行當等有了更深的認識與了解,對劇種也有了更深的感情與共鳴。他談到,很多人一說起閩劇,首先想到的就是家長里短的“蝦油味”,但《畫網巾先生》在不斷打磨中,將閩劇流派中“儒林派”的雅致、“江湖派”的壯闊、“平講派”的市井風格進行了糅合,讓劇中人物及人物關系的塑造更貼合時代,展現出更豐富立體的閩劇風格。“這其中既有傳統戲曲中百姓喜聞樂見的通俗一面,又蘊含能引發觀眾深思的深刻命題;既展現了文學的想象力給戲劇帶來的自由,又彰顯了文學表達、文學精神為戲劇賦予的尊嚴與價值。”
“選題要向上向善、弘揚真善美,這樣的劇本才具備成為好劇本的基礎。”在龔孝雄看來,好劇本要有戲、有情、有技。情節曲折、懸念迭生是“有戲”,真情表達、真情流露是“有情”,能為演員的技術特長設置表現空間、能彰顯文學性讓作品充滿舞臺魅力,是“有技”。“把一個好故事變成好劇本,劇作家既要有豐富的文化儲備和深厚的藝術功底,還要寫自己熟悉的、發酵過的,有自己生命感悟的生活。要認真抓素材、下生活,還要深扎劇種及產生劇種的本土文化,只有這樣才能駕馭劇種、寫好劇本,否則就會出現千篇一律、同質化的現象。”龔孝雄表示,戲劇創作的靈感就像一滴墨在宣紙上的洇開一樣,要在盛開的基礎上再添枝加葉,“表現形式可以現代,但無論什么樣的創作,都不能脫離戲劇的本體特性與寫作規律”。
“找到自己的特長,把它做到極致,就可能寫出好劇本。”對從小學習越劇的謝麗泓來說,越劇就是她最熟悉的劇種,而以情動人的越劇特色亦是她的創作所長。因此,不斷深扎劇種,以越劇的形式寫好身邊的人和事就成了謝麗泓創作的“不二法門”。
劇作家的精進之路
自20世紀80年代從中戲畢業后,黃維若便開始投身戲劇文學創作。幾十年來,戲劇創作隊伍不斷發展壯大,但他認為,其中具有學術背景、理論根基深厚的編劇占比還應進一步提升。“在生活、作者與作品三者的美學關系中,作者始終是其中最重要一環。身為劇作家,我們要加強理性思維的能力,要多讀社會學、美學、歷史哲學等學科原著;要不斷提升編劇技巧,將現實生活在舞臺上進行有效再現與升華;要多研究、多借鑒,把每一次劇本寫作都當作一次學術研究機會;要面向未來、關注科技發展。未來,人工智能會將不思進取、只會做‘行貨’的編劇淘汰,而讓那些真正具有藝術個性、獨立思考的創作者留下來,成為行業發展的未來。”
“創作既是艱苦的勞動,也是讓人欲罷不能的習慣。”30年來,利用業余時間進行戲劇創作取得的進步與收獲,讓龔孝雄更加堅定了“擇一事終一生”、守著戲劇這一畝三分地不斷深耕的決心。在他看來,現在很多作品寫不好,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創作者自身缺乏獨立思考與價值信念。“作品要想出色,劇作家就一定要‘有所為、有所不為’,無論創作什么,關鍵在于用什么態度、以什么為目標。”
“成為職業編劇一直是我的夢想。”從事非遺保護工作十幾年,再轉行文史資料編輯多年,戴先良對戲劇的熱愛卻與日俱增。從觀看視頻到閱讀文本,在他的自學之路上,曹禺戲劇文學獎獲獎作家作品對他的影響最大。正是閱讀魏明倫、郭啟宏、王仁杰等前輩的杰作,讓他從中看到了中華民族的不朽精神與東方審美的魅力,對戲曲創作產生了深深熱愛。作為一名從基層成長起來的劇作家,他深深感到,一個編劇要想成為優秀的劇作家,就不能停止思考。曹禺戲劇文學獎的評選鼓勵青年劇作家,鼓勵戲劇創作回歸本體、回歸舞臺,鼓勵劇作家為演員、為劇種創作,等等,這些對于構建更加良性的戲劇文化生態將大有助益。同時,廣大青年劇作家在不斷加強藝術本體學習的同時,更應始終不忘向前輩學習、向生活學習,只有積累了深厚的生活閱歷和人生體驗,真正充滿生命力的戲劇表達才會噴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