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陽專欄·泥丸小記 《鐘山》2025年第3期 | 雷平陽:白鶯山博物館
小編說
2025年《鐘山》第3期“泥丸小記”發有雷平陽新撰的《白鶯山博物館》。雷平陽2014-2020年在本刊撰寫的“泥丸小記”專欄的部分文章,已結集出版為《舊山水》《白鷺在冰面上站著》。2022年1期始,他在本刊繼續撰寫該專欄,“毎一篇文章寫的均是我在云南山水間的閱歷,亦是我接受山水教育后的所思所想”,其中數篇散文( “將四季與日常置于云南一碗茶中” · 雷平陽《茶山》)收錄至他最新出版的散文集《茶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4年7月版)中。
白鶯山博物館
文 | 雷平陽
一
從野生到培育
茶樹的進化道路,是從星斗出沒的山頂
朝著深淵一樣的山谷彎曲向下
最終停頓于江河的波濤
仿佛古老的月亮,把桂枝
伸入流水,探訪新生的月亮
而且在穿越眾多的過渡型樹種時
寓言的指向逐漸變得單一
——所謂進化,與人類接觸
越來越多,甜味越來越少
苦味越來越重。而當人們在此刻
意即今天就要變成過去之時
在苦味中反向尋找甜味、香氣和虛無
則是因為茶樹進化的新方向還沒找到
人們是在用它馴化自己
給自己建一座沒有穹頂的迷宮
詩歌《白鶯山》是我寫在白鶯山上的——坐在二十三歲的彝族青年茶人羅遙家門前著名的“二嘎子茶王樹”下面的石凳上,暮春的清風和陽光既讓人汗毛拂動又讓人皮膚微微灼熱,我感覺自己被夾在了云南南方一年時光中冷與熱交界的兩個板塊之間,一部分身體剛蘇醒,一部分身體正前往夢鄉,它們無聲的拉扯導致我的大腦中涌入了一個個關于茶樹進化的詞匯,表達的欲望竟然前所未有地強烈。這種狀態正如昨天晚上的羅遙——他說他在白日將盡而黑夜未至的時段,一個自己覺得還有不少事要做,可另一個自己又覺得非常疲憊應該放下手中的活計了,正在犯難,大腦里卻閃出一個念頭:“我為什么不去喝酒呢?”而且當這個念頭一出,兩個自己都欣然同意。什么理由也不需要,約了幾個伴,就一直喝到了凌晨,讓兩個酒桌上無比亢奮的自己最終合成了一個沉醉的自己。他的“沉醉”令他抱頭大睡,而我的“沉醉”似乎是讓我的思想分裂,找到了茶樹由甜至苦的進化道路,卻又想在這條道路上逆行,試圖查找人類謎一樣的味覺精神史中無處不在的黑洞,以徒勞的方式詮解人與物之間互相助力和麻醉的密約。
按一些學者科學的測定,羅遙家門前這棵“二嘎子茶王樹”的樹齡不到一千年,但人們(有的學者)認定它的樹齡是兩千八百年。其樹高10.5米,樹幅8.4×8.6米,基圍3.85米。從它根部伸出的十一個分干,像一個父親的十一位各自成家的兒女,分開了又枝葉互相插入,交織,一起成就“茶王樹”龐大的濃蔭。作為“茶王樹”的主人,羅遙的爺爺羅小忠和奶奶者金娣一生養育了五個兒子,老大殘疾(匿名)、老二羅正榮、老三離家倒插門(匿名)、老四羅正勇、老五羅正強,沒有“茶王樹”的分干多,但也算是人丁興旺,能與茶樹相匹配。羅遙及其哥哥羅瀟是老二羅正榮的兒子,根據他宿醉中醒來后的描述,這棵白鶯山上最著名的茶樹王,在普洱茶熱火之前只是一棵普通的茶樹,沒有一批批學者懷著不同的目的前來訪問它,兒子們分家前,羅小忠早已將其作為“糖果錢”的來源而指定給了妻子者金娣,幾個兒子對此并不在意,只是覺得這無非是滿山老茶樹中的一棵而已,它能產生的收入也無非只夠母親的“糖果錢”,一點兒沒有想到它會在未來變成搖錢樹。1981年羅小忠去世后,老四羅正勇負責膽養母親,自然也就接管了這棵茶樹,沒想到2010年代初的那幾年,此樹上每年春天摘下的150斤左右的鮮葉一下子賣到了上萬元并逐年攀升。除了由兄弟們聯合供養的大哥和離家的老三外,老二、老四和老五自然而然地也就聚集到了母親身邊,希望母親能將“糖果錢”給每人都分上一份。因此,從2015年始,三兄弟輪流照管茶樹(2023年老二羅正榮因肺病去世,其“法人”身份由大兒子羅瀟代理),以贍養母親的老四羅正勇為首、老二羅正榮次之、老五羅正強為三,一家采摘一年,不斷地往下循環。結果,2015年羅正勇采摘的茶葉賣了4.6萬元;2017年羅正榮采摘的茶葉賣了25.16萬元;2018年羅正強采摘的茶葉一位韓國人開價37萬,但他報價42萬,沒有成交,后來賣了多少羅遙不清楚……2019年二嘎子茶王樹上的102.8斤鮮葉是賣給著名的臺港茶人陳國義先生的,成交價是68萬,但羅正勇賣給中間人的價格是46萬。102.8斤鮮葉制成了11公斤干茶,陳先生壓制了用于拍賣的14餅500克茶餅和用于分享的20餅200克茶餅,500克茶餅的拍賣價是8.8萬元一餅。在介紹茶餅時,陳先生有一則文字:“此神樹茶湯,是極之柔潤綿滑,怡神可口,滋味細膩勝絲綢,氣感通體,具優美的層次感,毫無苦澀,可謂神品也。”
之后的幾年,羅遙說,“二嘎子茶王樹”的茶價分別是50萬、98萬、108萬(韓國人購買)和96萬,數字是否確切,他說他不敢保證——因為有些年的價格他也是聽“傳說”。弟兄三家輪流采摘的具體年份也是不確切的,因為贍養奶奶者金娣的那位長輩在2017年奶奶謝世前多采摘了一年,而他說不清楚那是哪一年,所以他前面所說的年份只是為了借此說出他所了解的茶價,而非具體的時間。這種記憶性質的誤差,我是可以核實、得出準確數據的,但因其改變不了“二嘎子茶王樹”橫空出世的事實,且它們猶若彌漫在“神話”四周的薄霧,虛與實都不能成為否定夢境的證據,所以我主動選擇了文字本身的真實性,不再對信息進行糾偏。我理解的羅遙——他無疑是一個從現實神話和夢境中伸出頭來向我講述的人,其身上閃現的詩歌的美學價值遠高于紙面上的統計學價值。
二
白鶯山被中國茶學界稱之為“茶樹演化自然博物館”,陳宗懋院士所題寫的館名被當地政府鑿刻在林莽中的一塊巨石上。茶區以漫灣鎮白鶯山為核心,涵蓋白鶯山、密竹林、核桃林、新村、酒房五個行政村,海拔在1800至2300米之間。這片南北縱距6000米、東西橫距1600米共計56004畝的茫茫山野之所以被命名為“博物館”,因為叢林奇跡般地生長著除野生茶樹之外的五個茶類十二個品種的兩百多萬棵古茶樹,是世界上迄今發現茶樹品種最多的茶山。五個茶類即大理茶、茶(小葉種)、普洱茶(阿薩姆種)、離蕊和禿房茶。大理茶因為演化程度不同又分為茶農俗稱的本山茶、二嘎子、白芽子、大葉本山白芽口和黑條子五種;小葉種茶則分為賀慶(鶴慶)茶、豆蔑茶(亦稱蜂腰茶或貓耳朵)、柳葉茶和藤條茶四種;普洱茶種即勐庫大葉種茶;離蕊種,茶農俗稱紅芽口;禿房茶種因為葉厚質差,茶農俗稱“野茶”,很少采摘。十二種茶樹有特大葉、大葉、中葉和小葉型所有類型,亦分喬木、小喬木和灌木三種樹形。據相關機構普查統計,在白鶯山村和核桃林村,納入臨滄市第一批栽培型古茶園保護名錄的古茶樹有一百八十多萬棵,其中本山茶3.6萬棵,二嘎子茶2.1萬棵,黑條子茶1.2萬棵,白芽子茶2萬棵,賀慶(鶴慶)茶1萬棵,藤條茶1.6萬棵,勐庫大葉種茶172.9萬棵。茶樹高達6至10米的有100多棵,5米以上的有6500棵;樹齡在四百年以上的有16萬多棵。本山茶是喬木,葉形呈長橢圓,葉背、主脈、葉柄、芽葉均無茸毛,曬青毛茶芽面無毛,顯野生型特征,外觀色澤光滑油亮,經久耐泡。青毛茶顯黑色,產量極高,茶多酚含量高達31.0%;賀慶茶是灌木,葉片呈橢圓,葉背、主脈、葉柄茸毛少,芽葉和嫩枝無茸毛,鮮葉顯黑色,產量及價格一般,毛茶顯黑黃色,茶多酚含量為31.5%;勐庫大葉種茶系引種,小喬木,葉片呈長橢圓,葉背、主脈、葉柄、芽葉均有茸毛,毛茶芽葉肥大,耐泡,甘甜,產量高,種植面積最大,茶多酚含量為30.0%;二嘎子茶是小喬木,葉片呈橢園,葉背、主脈、葉柄、芽葉均有少量茸毛,毛茶芽面有毛且多,顯白毫,耐泡,有幽蘭香,茶多酚含量為31.2%;大葉本山白芽口茶是喬木,長勢旺盛,芽包大,葉片大,葉片呈橢園,葉背、主脈、葉柄、芽葉均有少量茸毛,毛茶光滑油亮,有本山茶和白芽子茶的兩種特征,茶多酚含量為33.9%;白芽子茶是喬木,葉片呈長橢圓形,葉背、主脈、葉柄、芽葉均有茸毛,毛茶芽尖白,葉張薄,產量低,不耐泡,但外形顯白毫,耐看,茶多酚含量28.3%;黑條子茶是喬木,葉片呈長橢圓形,葉背、主脈、芽葉均有茸毛,葉柄茸毛少,其毛茶顯黑色,耐泡,回味次于勐庫大葉種,茶多酚含量30.9%;豆蔑茶是灌木,葉片呈長橢圓形,葉背、主脈、芽葉均有茸毛,葉柄茸毛少或無,毛茶芽短、葉片小而薄,產量小,不耐泡,茶多酚含量36.7%;禿房茶是小喬木,葉片呈橢圓,葉背、主脈、葉柄、芽葉均無茸毛;紅芽口茶是灌木,葉片呈橢圓,葉背、主脈、葉柄、芽葉均有茸毛,鮮葉芽尖顯紅色,對開葉開亦顯紅色,制成毛茶顯黑色,產量低,滋味淡,苦味重,茶多酚含量29.6%;柳葉茶是灌木,葉片呈披針形,葉背、主脈、芽葉均有茸毛,葉柄無茸毛,鮮葉像柳葉,茅葉細長,制成毛茶后非常耐泡,茶多酚含量高達37.4%;滕條茶是灌木,葉片呈長橢圓形,芽葉茸毛很多,葉背、主脈、葉柄均有茸毛,毛茶滋味淡,不耐泡,茶多酚含量36.1%。經云南農科院茶葉研究所測定,十二種茶除禿房茶沒有相關數據外,氨基酸含量在1.1%(紅芽口茶)至2.6%(本山茶)之間;水浸出物在37.3%(本山茶)至44.6%(柳葉茶)之間;咖啡堿含量在1.8%(紅芽口茶)至3.9%(豆蔑茶)之間;兒茶素總量在97.16毫克(本山茶)至195.07毫克(柳葉茶)之間。基于以上特征和數據,人們逐漸達成了共識——白鶯山茶的突出特點是“清、甜、甘、鮮”四字。分解開來就是:湯色透亮、氣韻清邁;滋味甜潤、香高水滑;回甘持久,層次豐富;鮮爽可口,悅心怡神。無論是作為茶樹演化的可飲用標本,還是作為神創與人力共同完成的飲品,其茶學的科學價值和茶史的起源性價值都是對《茶經》留白最偉大的填空。
“博物館”是鋪展在白鶯山陡峭的斜坡上的,它獨一無二的“建筑”與“展品”以山峰的頂部作為入口,然后沿著一道道山脊和深澗有秩序和節奏地向下展開,慢慢地靠近并越過人世,直抵山下的瀾滄江神舟渡,仿佛它們出自天空里的神靈之手,生活在“博物館”里的茶人也是從天空遷徙而來——就好像是彝族神話史詩《勒俄特依》中開啟天地的大神“恩鐵古茲”的居住地“石莫姆哈”神界一直存在于白鶯山的頂空,而白鶯山“博物館”正是“恩鐵古茲”和工匠神“革莫阿倫”及其他眾神聯手修造的大地最為古老的一角。“博物館”的建筑就是山的斜坡本身——也包括山頂的白霧和白霧空隙間的陽光與條塊狀的藍天,隆起或拱動的懸崖、石壁、山丘與凹陷的幽谷和洼地,無一不是懸掛“展品”的“革莫阿倫”制作的展柜。野生茶樹是茶樹中的長老,它們站立在離天空最近的區域,隨著海拔高度的下降,本山茶、二嘎子、大葉本山白芽口、白芽子、黑條子、禿茶、紅芽口、柳葉、藤條、賀慶和勐庫大葉種茶等十二種茶樹依次或混雜著出現在它們特定的區域。我從山頂往下走,疑心自己之所以出現在這些還在不停演化的“展品”中間乃是因為自己也是一個天外來客。不在神話史詩中的“石莫姆哈”,但也是從構成神話史詩的文字中抽身而來。不同名字的草是不同家族的一個個分子,它們分別從去年自然枯死的同一具身體中找到新的身體,破開累積的腐土,又一身嫩綠地冒出來,現在正是瘋長的時節。滿山未開辟的和一條條人工用石頭筑成的路,往往只能看到路口,延伸的部分都被它們封鎖了,無人采摘的野生茶樹高高站立在它們中間,一身的苔蘚也是新生的,樣子像它們自由選舉并向上擁戴的族長。自然演化中的茶樹、變異和雜交后的茶樹因為具備了社會屬性——它們的經濟價值早已被發現——而一直受到人類精心的護持,四周陡坡的斜角已被變小,雜草和藤蔓全被清理干凈,茶樹底下一壟壟間種蠶豆和其他農作物的不規整的條狀耕地疏松而肥沃,適宜于任何古老或新發明的種子。茶樹多數生長在耕地的邊緣,像是開墾田畝時的遺物,同時也像是一個過時的茶種試驗場,生存者即幸存者。巨大斜坡的底部,也就是土地面積最為廣闊的人工引種勐庫大葉種茶樹的區域,其實已經是一座具有現代性和復制性的茶園。新建的觀賞棧道、恢復重建的水磨房、觀景臺、佛茶園等等元素,已然將其帶入規劃中的“全球茶界科考基地”的大門,“未來”不再是未知,而我只身由山頂行至山腳的幾小時之旅,分明是在丈量從荒野通往文明、神話通往現實、天空通往瀾滄江之間的距離。
沿途,在目測一千五百米左右的斜坡上,我反復采摘混生的十二種茶樹上的芽葉放入口中咀嚼——好奇和解渴是源自體能的需求,但我更想通過味覺去辨識它們的差異。舌尖上的茶葉的味道帝國不斷地改朝換代,氣象紛呈,明明滅滅,但不變的茶種演化脈絡非常清晰,如同開篇詩作中所言:“所謂進化,與人類接觸越來越多,甜味越來越少,苦味越來越重。”本山茶無苦味,二嘎子和黑條子則開始泛苦,作為中國當下最為優異茶種的勐庫大葉種茶乃是白鶯山區域苦味的巔峰。滋味的道法,在此開顯出另一個文化源流。
三
阿銀的家坐落在從漫灣鎮進入白鶯山核心區的鄉村公路邊上,屬于核桃林村。靠里是老式的土木結構舊屋和一棟兩層磚混結構小樓,是家人起居處;靠近公路是幾年前新建的“睿達茶葉初制所”,有車間、倉庫、茶室和一個露臺。住家與茶葉初制所之間有個小菜園,里面有一棵阿銀和阿銀的父親李紹良也不知道多大樹齡的勐庫大葉種古茶樹,每年產干毛茶5~6公斤,每公斤賣六百元左右。阿銀的父親李紹良受病魔所困,我見過兩次,他都是坐在離茶樹不遠的木凳上,不說話,不走動。菜園邊上和露臺上種了百合、月季、蘭花、三角梅、紅梅、杜鵑、冬櫻和各種“肉肉”及幾種常見水果。露臺靠近公路的坡地上幾丈高的竹林猶如大地的噴泉或阿銀家與人世隔開的綠色屏障,而坐在露臺上往外平視,進入眼底的則是瀾滄江兩岸黛青色的難以計數的峰巒和一條條填滿煙霞的峽谷,以及浮在上面的弧形天幕。
2024年4月中旬盤桓于白鶯山的那幾天,我曾三次去她家茶室喝茶或坐在露臺上看山。隨機采訪了三撥(包括她)來訪的白鶯山人,內容都是關于茶葉。他們都是彝族,但又自稱祖上來自江西,在白鶯山繁衍生活了二十代左右。
之一:記住紀文明
受訪人:茶應昌,彝族,69歲,1999年至2021年任白鶯山村黨支部書記。
我:介紹一下您的個人情況。
茶應昌:我的祖上是江西人,到白鶯山安家,到我已經是第十七代。他們為什么會從江西搬到白鶯山來,已經沒人能說出準確原因。我在白鶯山村做了二十二年支書,2021年退休。
我:退休后有什么待遇?
茶應昌:在職時每月一千九百五十元工資,退休時國家一次性發給二十個月的工資,合計三萬九千元。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待遇。
我:白鶯山是在您擔任村支書期間廣為人知的,能否談談其成名的過程?
茶應昌:2005年是一個關鍵的年份。這一年,臨滄市茶科所職工紀文明留職停薪自主創業,他認為白鶯山是一座金礦不應該被世界遺忘,而是要將它推向世界。他來村委會找到我,要我們把1958年創建的中山茶葉初制所以三萬元轉讓給他,并再征地4.7畝,對初制所進行擴建。村委會認為這是好事,雙方就開始了合作。建廠后,他向國家申請了一個“開發野生茶”項目,把開發目標就定位在以前市場上沒人要的本山、二嘎子和黑條子三種茶類上。一方面他新開發了500畝這三種茶類,另一方面在向茶農收購本山、二嘎子和黑條子三種干茶時,他主動把以前五至十元一市斤的價格上調到了三十元一市斤。他將干茶壓制成普洱餅茶,奇跡般地得到了市場認可。令人遺憾的是,他讓白鶯山茶初有人知,正準備大展拳腳時,他后來卻生病仙逝了。也是這一年,陳宗懋院士來到了白鶯山,他認為世界上茶種最豐富的茶山就是白鶯山,而且實用價值低于科考價值,并題詞:“白鶯山茶樹演化自然博物館”。十八輛中巴車同時還拉來了日本、韓國、美國、德國和中國大批的茶學專家,可以這么說——他們的到來,向世界掀開了白鶯山神秘的面紗。是的,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3月27日,天降大雪,“白鶯山茶樹演化自然博物館”正式開館。一位名叫楊世雄的科學家在白鶯山停留了一個月,他采集的十二種茶樹的葉、花、果、枝等標本,用六頭騾子才馱走。第二年,一位黑龍江茶人專程來到白鶯山,花9500元錢買下了羅小忠家那棵二嘎子茶王樹上的春茶,主人高興得睡不著覺。從那時開始,前來參觀二嘎子茶樹王的人越來越多。白鶯山成了很多茶人心中的“圣地”。但我想說的還是一句話:請記住文明這個人!
我:退休了,但您身體硬朗,在做什么呢?
茶應昌:我家有二十多畝茶地呢,做個老茶人,哈哈,三棵本山茶古樹,今年還摘了138斤鮮葉。
我:您的名字叫茶應昌,字面意思就是茶業應該昌盛,不管當支書還是當茶人,您都會“昌盛”的。
茶應昌:哈哈哈……
之二:職業茶人
受訪人:李占海,彝族,71歲;李美,李占海女兒,39歲,臨滄師范2005年畢業生。
我:您的祖上也是江西人吧?
李占海:是呢,到白鶯山我已是二十三代。
我:什么時候開始做茶的?
李占海:2005年花了不到六萬塊錢,買下了國營核桃林茶廠。茶廠以前主要做紅茶、烘青綠茶和曬紅茶。我接手后重點是做曬青毛茶和紅茶,不做烘青綠茶。十三噸茶品賣給昆明一個做茶葉買賣的安徽人和大理南澗鳳凰茶廠。現在賣三百元一斤的茶,當時只賣一百元,每斤能賺0.5至1元就高興得很。不過,當時沒人做茶生意,我家是核桃林村的第一家,茶葉的質量和價格是可控的。
我:主要做什么茶種的茶葉?
李占海:1970年代茶葉統購時期,本山茶、黑條子、二嘎子等茶葉國家不收,到我做茶時它們也沒市場,少量做一些也只是分給鄰居和親戚品飲,做茶主要還是勐庫大葉種。
我:當時還繼續做紅茶?
李占海:是呢,只有我家做,每天來賣鮮葉的茶農太多了,到了下午就不敢收了。天天殺青到天亮。做紅茶一直是臨滄的制茶傳統,現在我家仍然做單株紅茶。
我:以前無人問津的某些種類茶,現在據說供不應求。
李占海:科學家們來到白鶯山,根據他們的研究,一些以前認為不好的茶其實是好茶呢。本山茶現在最受歡迎——尤其是古樹單株。二嘎子、黑條子和白芽子也受歡迎,二嘎子茶王樹的茶已經是天價。白芽子全是老樹,葉小,芽頭小,產量極低,沒有人新種植,資源很有限,后來人們說它是“白鶯山的貓耳朵”,以前沒人買,現在就供不應求了。
我:按您的經驗,什么茶種的茶最好喝?
李占海:做了一輩子茶,但我不喝茶,從小就不好喝。開始做本山、黑條和二嘎子時,我讓姐夫試茶,他說喝了一身輕松,我就有了信心。做茶對我來說是一種職業,現在我不做了,就把技藝傳給了三個兒女,他們接著做。
我:您是彝族,還保守彝族習俗嗎?
李占海:上輩人還穿民族服裝,說一些彝語,我們這一代已經漢化了,雖然也過火把節,但也只是四五家人聯合殺羊吃,沒有特別的儀式了。村子里死了老人,沒有畢摩,也是請端公和道士先生來超渡。以前戴孝三年,現在是三個月,七天,甚至三天。
我:李美,您好!說說您的做茶經歷吧。
李美:哈哈,父親年紀大了,記憶力不好,我首先得更正一點——我們家是2010年收購茶廠的,不是2005年。2005年是父母開始收毛茶出去賣,這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那一年我從臨滄師范畢業。2007年父母的茶生意虧了一萬多元,我開始到小灣電站水電十四局的工地打工,次年又回核桃林小學當代課教師,月工資四百五十元。我是2009年辭職開始做茶的,不是因為“熱愛”,而是為生計所迫——我覺得只有物質基礎好了,才能做自己熱愛的事情。
我:您爸爸說的那個在昆明做茶葉買賣的安徽人您也應該認識吧?
李美:認識的,2009年我們收本山茶鮮葉做曬青毛茶,就是賣給他,×××我們一直合作到今天,以前做多少他就收多少,因為他信賴我們也信賴白鶯山,今年市場受影響,他要的茶相對少一點兒。我們去年做十五噸,今年只做了七噸。
我:聽說陳國義先生是您帶到白鶯山茶區的?
李美:2005年陳先生就來過白鶯山,對白鶯山情有獨鐘,但當時他沒有收茶,原因是他覺得加工工藝還有待提升。2018年6月4日他又來白鶯山,看了二嘎子茶王樹,后來又到了我們家,希望能以我們的工藝加工茶王樹的2019年春茶。2019年我們的合作很成功,導致后來我們之間還有多次合作,去年還向他提供了五噸三百六十元左右一公斤的二嘎子古樹茶。
我:做茶,有了物質基礎,您熱愛的事開始做了嗎?是什么事?
李美:哈哈哈……(笑而不答)
之三:阿銀
受訪人:阿銀(李銀菊),女,1992年生,高級茶藝師、高級制茶師、高級評茶員,2023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一帶一路”文化互助重點項目“左圭獎·中國茶文化傳播者”榮譽獲得者,臨滄市市級鄉村工匠,云縣十七屆縣人大代表,云南宏華職業技能學校授課教師,云縣“農民工返鄉創業典型”,睿達茶葉初制所法人代表。
我:左圭是一位宋朝杰出的編輯大家,他輯刊了一套大型叢書《百川學海》,收入了一百種書籍,是中國最早的叢書刻印之一,具有非常重要的歷史文化價值。在這一百種書中,其中一本就是《茶經》,而且是現存《茶經》版本中的祖本,對茶文化傳承起到了關鍵性作用,他因此被視為中國茶文化傳播者的典范。你被授予“左圭獎·中國茶文化傳播者”這一榮譽之前,對左圭有了解嗎?
阿銀:不了解,領獎的時候才知道。對此我真的很慚愧,這么高的榮譽獎給一個年輕茶農,總覺得自己承受不了。
我:這么謙虛?
阿銀:一直謙虛!
我:聽徐亞和老師說,你的經歷是傳奇。
阿銀:在漫灣鎮中學讀完初中,我十六歲,家里太窮,父母不支持再讀,汶川大地震時我去了昆明,在一家當官的人家做保姆,照顧兩個老人,每個月七百元。那屋子像電視里的一樣,特別豪華。雇主很好,別人送的火腿、黑松露,老人不吃,讓我吃。可年底時,父親第一次中風,媽媽打電話讓我回白鶯山照顧父親。2009年摘完茶我還是決定外出打工,去的還是昆明——到做生意的一戶福建人家當保姆。半年后,福建人因生意到了上海,我也跟著去上海,月薪一千元,一干就是三年。到了第四年,年薪三萬,還報銷回家往返機票,幫我買衣服。2013年父親股骨壞死,送到昆明的云大醫院換骨,說要八萬元。母親又打我電話,我向雇主借了一萬元,又回了云南,向朋友們借錢,湊夠醫療費用,在醫院照顧父親二十多天,直到農歷七月底父親手術后出院。隨后我又到了上海,可到了冬天,父親又腦梗、癱瘓,住進了縣醫院,急得我只想跳進黃浦江。前次治病的借款還沒還完,擔心這次又是一大筆。所幸這次住院費不高,醫生說醫不好了,辦了個二級殘疾證。第二年采完春茶,我還是決定繼續外出打工,福建人的孩子大了,不再需要保姆,讓我在他們開在昆明的建材店當收銀員,答應給我五萬年薪,可那時候我突然覺得自己應該回家創業,不能一直這么下去了,于是就回了白鶯山,先是花三千元錢買重樓種子,種重樓和金銀花,但失敗了。真正做茶是2015年春天開始,家里二十多畝茶地做曬青毛茶六百公斤左右,又收鮮葉(5~8元一斤)請鄰居加工,一共做了兩噸,每公斤一百二十元賣給了在昆明認識的一個河南人,竟然掙了八萬元,還清了債務。那幾年的茶葉太好賣了,每天都有七八撥人上門來買茶,只要有茶,馬上就被買走。2017年我就投資二十萬建起了初制所,開始專業化做茶。
我:2017年你做了母親?
阿銀:哈哈,這事您也知道啊。2016年我認識了一位大我十歲的鄰村男人,從認識到領證結婚不到一百天,算是“閃婚”吧。哈哈,那時的茶生意的確好做,2017年我生小孩,正在坐月子,一個勐庫老板說要幾噸曬青毛茶,還沒滿月我就跑到勐庫去買機械設備,還聘請了一個制茶師傅回來,做了七噸賣給他。單是春茶就掙了二十萬,正好抵銷了建廠的投資。這個“勐庫老板”為人太好了,總是先付我茶款然后再收茶,而且經常付多,我說退他,他說接著再做。他還教會了我做單株茶,每年700~800棵單株茶都是賣給他。
我:不僅僅因為生意好做吧,你應該有與其他茶人不一樣的做茶理念吧?
阿銀:說簡單一點,當別人用化肥口袋裝茶葉時,我開始用紙箱,并讓加工茶葉的場所一塵不染。2016年,一個上海人來白鶯山收茶,先是到我家,坐了一會兒,走了。可當他轉了一圈,最終又回來了。他問我:“你知道為什么我又來找你嗎?”我模仿上海人的腔調跟他開玩笑:“因為我漂亮啊!”他說:“因為你這兒衛生、干凈!”2017年這個人又來買茶,要我發貨時一定要發德邦快遞。白鶯山沒有德邦,我就自己開車拉到大理去給他發貨。嗯,那是我第一次去大理。
我:從2020年開始,好像茶葉銷售沒有以前好了。
阿銀:疫情發生后,對茶葉銷售的影響超過了我的想象。但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2019年7月我參加了云南農業大學周紅杰工作室開辦的“普洱茶研修班”;2020年12月我參加了云南茶葉流通協會開辦的“茶葉精制與拼配”培訓班,成了徐亞和老師的學生,月底又參加了“高級制茶師培訓班”;2021年5月參加“普洱茶審評及標準學習高級研修班”;疫情三年,我還去了福建武夷山、四川蒙頂山和云南的普洱、勐海等地參觀學習,相繼考取了高級茶藝師、高級制茶師、高級評茶員、高級茶葉加工工證書,花掉的費用夠在縣城買房付首付了。近期我自費參加了成人高考,報考了云南農大茶葉加工技術與生產專業,目前正在自修。
我:白鶯山十二種茶,在市場上表現最好的是哪幾種?
阿銀:賣得最好的是勐庫大葉種,能賺錢的是二嘎子等老樹單株茶。
我:有何憂慮?
阿銀:今年做的茶兩噸多,還沒賣完,做的兩百棵勐庫大葉種古樹單株倒是賣完了。另外,白鶯山茶區蚧殼蟲暴發,應該系統有效地防治。白鶯山是茶山象征,是世界茶樹基因庫和茶樹演化自然博物館,不能讓蚧殼蟲繼續蔓延。
四
波蘭女作家托卡爾丘克在《雅各布之書》中這么說:“每根草的莖葉都屬于最深的意義體系,是這個巨大的世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個世界是那樣完美和充滿智慧,最微小的事物與最宏大的事物密切地聯系在一起。”我對白鶯山的管窺蠡測——關于山丘、茶樹和人物——其實也是基于這樣的認知觀念,盡管白鶯山這個“巨大的世界”對我來說存在著大面積的知識盲區。比如楊世雄先生用六頭騾子運走的茶樹標本,放到我的書房里,我永遠無法從一葉、一花、一果和一枝中找出任何有用的知識,更別說找到“最深的意義體系”了。可對他來說,那則是“最宏大的事物”的源頭,2012年,他與趙東偉先生聯名發表在《熱帶亞熱帶植物學報》上的論文《山茶科大苞茶的再發現及形態特征修訂》,文中大苞茶的不少信息就出自騾子背上白鶯山的二嘎子和黑條子兩種茶類的標本。論文的最后一段說:“大苞茶沒有獨立的分布區,總是與大理茶和茶相伴出現,其形態性狀也處于大理茶和茶之間的過渡狀態。因此,我們推斷大苞茶很可能是由大理茶和茶在茶園長期栽培的條件下自然雜交而形成。但這一推測有待進一步的實驗證據來證明。”如果實驗證據支持這一“推斷”,二嘎子和黑條子就將獲得“大苞茶”這一合法的植物學命名,而非“二嘎子”和“黑條子”這樣的白鶯山俗稱。不過,這樣的知識盲區雖然令人沮喪,卻也有助于我將白鶯山和彝族神話史詩《勒俄特依》聯系到了一起,并以旁觀者和猜測者的身份去對待山野之上的受造之物——也就是托卡爾丘克所說的“最微小的事物”,從而讓我從人們最為關心的“茶樹博物館”這一“宏大主題”之上得以將目光移向了茶樹底下的普通人物,以求從他們的敘述中發現白鶯山面向人類的另一片隱性的斜坡。傳說中,白鶯山最初的名字叫“白鷹山”,是一座領空里飄滿大鷹的白翅膀的神山,茶樹的叢林中出沒的人物也一度是一群唐朝的僧侶……這個傳說如此的唯美和完全,確認了白鶯山作為圣地的一面,也確認了它引渡眾生的一面。它還有許多的“一面”,證明、確認、解讀它的人還走在前往它的半路上。
【雷平陽,1966年出生,現居云南昆明。著有詩集《雷平陽詩選》《云南記》《基諾山》,散文集《我的云南血統》《烏蒙山記》等多部。曾獲魯迅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詩人獎、《鐘山》文學獎等多種獎項。2014-2020年在本刊撰寫“泥丸小記”專欄,部分文章結集出版為《舊山水》《白鷺在冰面上站著》。2022年1期始在本刊繼續撰寫該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