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5年第7期|韓松落:和周重岳醫生一起釣魚
爺爺進ICU的第二天,錢正幽加了值班醫生的微信。是醫生主動提出的。兩個人正面對面說著話,周醫生冷不防從白大褂口袋拿出手機來,挪開眼鏡用老花的姿態看著屏幕,迅速翻到二維碼的頁面,然后捏住手機底端,搖搖欲墜地伸過來,表情和語氣一樣冷漠和不耐煩:“你加上,有啥事找我。”
每天見到的值班醫生不同。昨天的醫生姓尹,三十多歲,梳著油頭,白大褂里是深色運動衣,言談舉止有一種輕度的浮夸,讓人想起房產中介,似乎時刻要逼單。今天的周重岳醫生臉色蒼黑,四十多歲,兩鬢斑白,有點英俊,英俊程度略微遜色于大廳醫生名錄上的照片——大概是還沒老花的時候拍的。錢正幽見過一些這樣的人,一直在用年輕時候的照片,其實恰恰對年輕時候的容貌沒有執念,拍一堆免冠照,紅藍白各種底,隨用隨取。錢正幽對這種人有好感。
兩個人在ICU外面的走廊里說話,不外乎周醫生交待一些注意事項、詢問一些過往病史,錢正幽喏喏作答,終于碰到正題:“這不是第一次了吧?”錢正幽說:“以前有過兩次。”周醫生似乎并不意外,但表情還是頓了一下,然后說:“可以理解。人老了,不想遭罪了。”錢正幽第一次從醫生口中聽到“可以理解”,也不由頓了一下。
大前天的事。爺爺積攢了四十粒安眠藥,分幾次吞下,幸虧消化能力不強,只吸收了極少部分。因為吃了藥,情緒激動,反而失眠了,直到天亮才陷入昏睡,從床上滾下來,被父親發現,送進醫院洗胃,洗出來的藥,白色,片狀,幾乎原樣。前兩次,一次是跳河,被路人救下,一次是打車到郊外,讓司機把自己丟在荒郊野外,打算走失,司機見狀報警。三次都不在家里,吃安眠藥也是在養老院。爺爺想得清楚:“好不容易買的房子,不能讓房價掉了。”
走廊的窗戶大而明亮,窗戶外面是一列泡桐,正在開花,紫色白色的花朵,蓬勃而熱烈。錢正幽一向不喜歡泡桐的花,不喜歡的理由非常奇怪,他覺得它給得太容易,動輒幾萬幾十萬朵花,濃香千軍萬馬一般,都來得太容易。錢正幽家種的,都是來得不那么容易的植物,各種蘭花,各種多肉,艱難地長大一點點,不易覺察地開一兩朵花。但這個城市幾家三甲醫院院子里,種的都是泡桐,一樣高大,一樣粗細,一樣的千軍萬馬,容不得挑選。
到了晚上,和妻子謝德丹說起這事,德丹立刻想到,醫生加人,是不是想索要什么好處。爺爺這幾年住過幾次醫院,他們家也和醫生打過許多次交道,但沒有發展到要給紅包那一步,重點是,錢家上上下下,也不懂得怎么開這個口,以及怎么給出紅包。這次恐怕在所難免。兩個人就認真商量,是給錢,給購物卡,還是索性送個手機。錢正幽說,不是說現在醫生都管得嚴,不能收錢收卡么,有一次他們略有表示,醫生就連連說,不要害我,再說,ICU的醫生,給了紅包又能做什么,又不是天天住。德丹呵呵一笑,很mean的那種。錢正幽立刻就被這一笑打蔫,兩個人就著重商量給什么,如何給,給了周醫生,尹醫生和張醫生要不要給,這兩位略微年輕一點的醫生給什么,如何給。德丹查過了,周醫生是副主任醫師。重點是周醫生。
兩個人打開網店查手機的價格,頭年出的iPhone 15,還沒怎么掉價,要送就要送最大內存的,貴,有沒有可能托人從香港帶一個,最近有沒有認識的人去香港,但一怕顯得沒誠意,萬一香港帶來的手機是水貨,二怕來不及。也不知道醫生有沒有別的癖好,要不要請吃飯,請唱商K或者洗浴中心,誰陪著去,預算多少。錢正幽其實陪客戶唱過兩次商K,都是在外地,里面的把戲,把錢正幽嚇暈,沒敢給德丹說,也沒敢給任何人說,至今仍是心理陰影。
然而德丹又想到,錢正幽的哥哥錢正清,是不是也該攤一份錢,不能每次都是錢正幽出面出錢。錢正幽說,哥哥干不了這個,硬要他上陣,恐怕會動作變形走樣,反而不美,“你想想他那個樣子,給人塞錢,一定塞得掉一地。你想想他滿地撿錢的樣子。”德丹想想也是,沒再說什么,就是笑了一下,說,“錢正清這種名字,聽起來至少也是民國的財政部長。”然而不是,連財務處長也不是。
兩個人頭湊頭地看了周醫生的朋友圈,從二○一五年至今,不到一百條內容,大部分和新藥新科研成果有關,偶然幾條生活相關,也不過是春節的電影票,出差時在景點的照片,學術會議在會場的照片,乏善可陳,又滴水不漏。只有一條讓錢正幽和謝德蘭都感到意外,“世界艾滋病日”那天,他以志愿者身份,在電臺做直播節目。
也討論了,要不要把周醫生在朋友圈分組,但錢正幽平時就極少在朋友圈發東西,再一分組,被分組的人看到的就是一片空白,就擔心周醫生以為自己被屏蔽,索性不分組,就亮開讓他看。
惴惴不安討論了一晚上,最后形成決議,先不買手機,看看周醫生有沒有進一步的表示。
“你們走上社會,至少要認識三個人,一個醫生,一個老師,一個警察。”臨畢業的時候,錢正幽的老師給他們留下如是教誨。錢正幽也知道“一個”不只是“一個”,醫生老師警察也不只意味著醫生老師警察,但至少要有一個,而且是可用的一個。可錢家人不善于搞這些,從錢正幽的父親錢毅成、母親李曉蘭,到哥哥錢正清,都不是搞這個的料。他們也有認識的醫生、老師和警察,交情都淺,也沒能形成利益互換,不能算在“一個醫生、一個老師、一個警察”之列。醫生自己拿出手機來讓人加微信,不能不讓錢正幽多點遐想。
周醫生并沒有進一步的表示,爺爺也很快轉到普通病房,三天后又下了出院通知,養老院派車接了回去。謝德丹抱怨說“唯恐在醫院多住一天”,然而現在都是這樣,他們幾個得了重病的親戚朋友,手術后也至多讓住三天。錢正幽一路跟到養老院,把爺爺安頓好,跟爺爺告別,爺爺露出一種笑,是孩子做了壞事,偷了糖塊、尿了褲子,被發現的那種笑。前幾次,跳河未遂,出走未遂,被錢毅成錢正幽接回來的時候,爺爺都這樣笑了一笑。錢正幽握了一下爺爺的手,干燥又皺巴巴的感覺,像握了一卷軟紙,還沒走到大廳,眼淚就把眼睛腌得刺痛。
其實還有第四次第五次,是兩年前,剛剛送爺爺到養老院后,錢正幽到養老院看望爺爺,扶爺爺上洗手間,五米不到的路,走了四五分鐘,到了馬桶上,也要坐許久。錢正幽回過頭去整理床鋪,被子里卻掉出一把長刀,足有二十厘米,已經開了刃,鋒利,锃亮,是古惑仔電影里才有的刀。錢正幽一愣,不知道爺爺從哪里搞到這么一把刀,出不了門,走不了太遠,又不會網購,托人買,身邊的人來來去去就那么幾個,沒人敢擔這個風險,替九十三歲的老人買鋒利長刀。把爺爺扶回床,錢正幽問起這把刀,爺爺又露出那種笑,孩子掏了鳥窩、堵了別人家煙囪的那種笑。錢正幽就說:“那我就沒收了。”臨走又在床鋪和柜子里四處檢查過,看看有沒有別的兇器。但錢正幽始終沒能知道那把刀的來歷。
另一次稍早一點。爺爺那時還能慢走幾步,常常在院子里曬太陽,聽院子里的老人說,沒有糖尿病的人,注射胰島素,也能把人送走。回到家,就拿著兒媳婦李曉蘭用的胰島素注射液仔細琢磨。李曉蘭不知道所為何事,就讓錢毅成去問,問不出來,又換了錢正幽上陣,爺爺才說出自己的打算。錢正幽就恐嚇爺爺說,沒有糖尿病的老人打了胰島素,不但死不了,還會變成植物人,從此躺在床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甚至還拿出手機,裝作搜索了一個頁面,念給爺爺聽。一邊念,一邊心虛,想起女兒小時候,要聽臨睡故事,自己拿著一本童書,講完了書上的故事,女兒還要聽,就胡編亂造一個,講著講著,被女兒戳穿:“前面被狼抓走的是小豬的爸爸!”
爺爺并沒有戳穿錢正幽,不過,過了幾天,他還是看見爺爺時不時拿著胰島素藥瓶子在手里摩挲,戀戀不舍的樣子。為了治標治本,就讓李曉蘭把植物人謠言,定向散布到院子里的曬太陽老人中去。
錢正幽也盼著爺爺如愿,但這種盼望,不是那種盼望,是建立在親人高度親密、高度理解基礎上的盼望。
錢正幽一生中最早的黃金年代,是在爺爺奶奶身邊獲得的。那時候爺爺奶奶住在東城壕,都六十出頭,剛剛退休,有樓房,有退休金,的確溫馨又從容。親朋好友來來去去,院子里的鄰居也時常來往,家里總是有人,水果盤里總有橘子香蕉,杯子里總有熱茶棗兒水。有時候,來訪的親朋好友,會帶些糖果點心,綠豆糕、沙琪瑪、水晶餅,錢正幽吃過的最好吃的零食,都是在爺爺奶奶家的茶幾上吃到的。不是那張茶幾上擺放的,不能稱之為糖果點心,綠豆糕不是綠豆糕,沙琪瑪不配稱為沙琪瑪。
甚至,南山也不能叫做南山,白塔也不能稱之為白塔,如果不是跟爺爺奶奶一起去的。一家人在屋子里聊過天,吃過水果,也會出去走一走,或者南山,或者白塔,或者河邊。南山上有一種野菊花,藍紫色,一蓬一蓬,沿著山路生長,一直蔓延到山頂,湊近聞,有一種清香,花心花葉上,又有些蜘蛛蟻蟲和幾縷蜘蛛網。一蓬野菊花,一個藍紫色的世界。那種野菊花可以象征那段時光,他的家是藍紫色的,他的黃金時代是藍紫色的,他的世界只有在藍紫色時代才是完整的。錢正幽后來在野外看到這種野菊花,腿都會打顫,伴隨心尖一酸。
爺爺會講些以前的事,修天蘭鐵路,在武威治沙,還有城里的四大名人,瑪露茜、嘎刺兒、東北傻子、疙瘩老漢。瑪露茜是俄羅斯貴族,“十月革命”后流落他鄉,最后來到中國,靠著給人刷墻維持生計,每天拿著刷墻的刷子在路邊等活兒,一旦結了工錢,就去喝酒,喝得爛醉,有幾次睡在大街上。去國離鄉之愁,如此具體直白。爺爺早熟,小時候是懂一點這種愁的,但他還是和別的孩子一起,在街上追著瑪露茜,喊些難聽的話。有一天,追著喊著,瑪露茜突然站住了,傷心地垂下頭,一個俄羅斯油畫一樣的背影,然后轉過身子來,看了他們一會兒,并沒有動手,甚至還笑了。那一會兒,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瑪露茜后來就死在這里,也埋在這里。
還有一個日本的王牌飛行員,叫山下七郎,空襲蘇州的時候,被中國的空軍名將羅英德擊落后俘虜,后來被中國人感化,開始替中國人工作,破譯日軍的密碼。戰后,他一路西行,先到西安,后來到了這里,在這里隱居,后半生是中學老師和虔誠的佛教徒。再具體的信息,就沒有了。
爺爺對這個日本飛行員的下落念念不忘,在錢正幽成年后,幾次三番提起這個日本人,讓錢正幽去搜尋打聽。錢正幽不太理解爺爺的想法,也毫無頭緒,不知怎樣著手。有次飯局,遇到檔案館館長,偶然談起這事,館長當場表示,可以到館里查資料,檔案館全力協助。錢正幽當了真,過了兩天,小心措辭,刪刪改改,寫了一段話,大意是他想完成爺爺的囑托,到檔案館翻資料,感謝館長給這樣一個機會,一段話發過去,收回一個紅色驚嘆號,館長已經把他刪了。
一家人的親密,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相聚時候是好事,到了離別就是壞事。但人不能自控,也不可能克扣自己,還是要親密,不舍晝夜地,親密一點,再親密一點,到了離別將至,再想別的辦法。就像《聊齋》里的那種故事,狐仙害怕書生對自己戀戀不舍,就故意加速衰老,讓面容身段變得不堪,或者故意疏遠冷淡。不過《聊齋》的故事是寓言,而人是真的會衰老的,會逐漸磨損消耗以前的感情,只是沒有狐仙使了手段之后那么快。
其實也快,二三十年也就一呼啦。錢正幽十五歲的時候,奶奶去世,爺爺丟下東城壕的房子,搬到錢正幽家,身體和心情逐漸走了下坡路,那種藍紫色時光就漸漸稀疏,直到徹底消失。偶然想起來,就是幾個破碎的畫面,夕陽照在茶幾上,棗兒水冒著熱氣,都蒙上了藍紫色。一旦蒙上藍紫色,就在消逝之中,或者已經消逝。
爺爺間或生病,生病和生病之間的間隔越來越短,有時候陷入漫長的昏迷,面容安詳,偶然皺眉,發出各種聲音。昏迷的爺爺,是另一個人,去了另一個地方,他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可能是去了金色的沙漠之中,也可能踏上青草漫湮的古道,也可能遇見了裹著頭巾拿著墻刷的瑪露茜,或者走過街道,和穿著中國衣服的山下七郎說話。去過這些地方的爺爺,逐漸變成另一個爺爺,腐爛但是清冽,心事全無,又密不透風。清醒的時候,他就鄭重地、熱情地交待后事,“活不動了”“不想遭罪”“但求速死”。依然帶著那種像是孩子做了壞事的笑,這種笑其實區別于那種笑,其間的區別,極細極微,極其鋒利,只有錢家人可以覺察。
周重岳醫生第一次和錢正幽聯系,是兩個月后的事。已經入夏,錢正幽去釣了一次魚,拍了幾張照片,發了個朋友圈,不多時就得到周醫生的點贊,又一會兒,來了信息:“你也喜歡釣魚?在哪兒釣?”
錢正幽釣魚不是為了釣魚,就是為了在外面坐一會兒,用的釣具非常便宜,去的也都是野草河灘、農家院池塘,不上臺面的地方,也聽說過城里有高檔的釣魚會所,沒去過,一時想不起來,就草草地回答說:“就在河邊隨便釣釣。”過了一個小時,周醫生回過來信息:“這周末我不值班,可以一起去釣魚。”完全不容分說。
錢正幽拿著手機,像握了個燙手山芋,不知道該怎么回信息,把聊天記錄截圖發給德丹看。德丹發回來一句話:“我要在你的漁具箱里放個紙條:帶點魚回家。”錢正幽當然知道這是《斷背山》里的一個梗,于是回了一個尷尬的表情給德丹,轉頭回復周醫生,周六他去養老院看爺爺,周日有時間,又約好碰面地點。周醫生有車,開車過來接錢正幽。又為時間討論了幾句,一個說“八點出發”,另一個說“七點出發,不然到那兒就太熱了”,后來折中一下,七點半出發。竟然不必大費周張,就可以在“醫生、老師和警察”這“三大貴人”里完成一個指標,錢正幽頗感意外。
去了錢正幽常去的回水灣,錢正幽的漁具非常簡單,無非一竿一桶一椅,周醫生的漁具就復雜很多,大概也是有車的緣故,釣魚前還耐心打窩,支好椅子桌子,安頓好茶具,這才開釣。
回水灣釣魚,主打一個安靜。錢正幽和周醫生也安靜了有半個小時,但還不到半個小時,錢正幽就覺得難以為繼。安靜地各行其是,安靜地什么也不做,是非常非常熟悉的人在一起做的事,像他們這種情況,是非說話不可的。他不是為了釣魚而來的,當然可以說話,不知道周醫生是不是非要釣魚不可,但既然約了他出來,想必釣魚也不是頭等大事。這樣揣摩了一會兒,就搜腸刮肚地想出一個問題:“周醫生,你是屬什么的?”
其實不但醫生名錄上有年齡,掛號軟件上也有,甚至錢正幽也已經仔細看過周醫生的朋友圈和微博,對他的生日屬相星座都有了解,但也非如此不可。周醫生也樂于打破這迫人的安靜,落落大方回答:“你是說屬相嗎?屬兔。你呢?”錢正幽答:“屬羊。”然后補上一句:“計劃生育在醞釀,還有《是可忍,孰不可忍》。”周醫生聽懂了,也綴上一句:“周杰倫同歲。”錢正幽說:“你還聽周杰倫?”周醫生說:“周杰倫就是我們這一代聽的,你忘了?不過是后來再沒有更厲害的歌手了,‘九○后’和‘○○后’也只好一直聽他,一直唱他,把我們的歌手搶走了。”
就算對上了暗號。兩個人交待了一下各自的學歷職稱,周醫生本科是在東北一所不大出名的醫學院念的,畢業回到家鄉,分配到一家廠辦醫院,廠子效益不好,醫院也瀕臨關門,想辦法調到現在的醫院,好在本科學的是臨床,轉科室也比較順利,又磕磕絆絆混了個碩士,一直到現在。延遲退休的文件前段時間出來,用軟件測算了一下,要干到六十三歲,“還得活活地干十六年”。錢正幽就安慰說,還是上班好,有工資,最重要是可以讓人提著一口氣,不至于垮掉,爺爺奶奶的身體狀況,就是在退休后斷崖式下降的。周醫生就插了句話,問了問錢正幽爺爺的身體狀況,又回到職稱話題上來。錢正幽目前是中級,前兩年想評副高,跑了幾次,也沒有結果,反而被辦事的人當眾羞辱。周醫生就問,你們辦職稱去的是哪個部門,是南山路的那個嗎?錢正幽就說,可不是嘛。周醫生就說,還是要去省上的,省上辦事的人素質稍微高一點。錢正幽呵呵一笑。
又交待了各自配偶的工作情況,孩子的年齡和中考高考成績,又從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說起,“八三嚴打”,公判大會,漫畫書,市中心的兩家音像店,牛仔褲一條街。錢正幽又說起東城壕的美好時光,自然又接上爺爺說過的瑪露茜和日本飛行員山下七郎的故事。周醫生也知道瑪露茜的故事,甚至還知道瑪露茜其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一群流亡的貴族女性,走了一萬里路,在陌生的城市相依為命,在分不清她們誰是誰的外國人手里討生活,也知道現存的哪幾棟老建筑,是瑪露茜們粉刷過的,卻不知道山下七郎的故事,非常感興趣,一直追問。但錢正幽很快發現,周醫生的落腳點,是飛行員后來的遭遇如何,有沒有學會本地話,有沒有和本地人結婚,是否暴露日本人身份。錢正幽說:“我們這邊人厚道。”周醫生呵呵一笑,也是很mean的樣子。
錢正幽就有點不服氣,于是從絲綢之路說起,這條路上的人,其實是一種“大乘”的活法,敢于接納,善于包容,什么都愿意吸納,但最終也不會讓自己走樣。莫高窟里,往往一個窟,就容納了各種流派各種來路的神仙精怪,而莫高窟還是莫高窟。周醫生有點動容,說自己還沒去過敦煌,一定要找時間去看看。錢正幽頓時有點疑心自己說多了,不知道周醫生是不是在鼓勵他大鳴大放,就收住了嘴。這個時候,他突然明白了為什么是釣魚,釣魚釣魚,簡直是太明顯的象征。周醫生在釣他,他也在釣周醫生。所以他們在最應該安靜的地方不停說話,因為釣的也不是魚。
只不過,他不知道周醫生在他身上能釣到什么。
這時候周醫生的浮漂一動,兩個人一頓拉扯,扯上來一條十厘米的魚,丟在小桶里,錢正幽拿出手機猛拍幾張,然后夸周醫生的魚竿好,釣魚技術好,連魚餌也夸過。總算又回到套話,這一天也總算沒有白來,謝德丹可以不用太擔心。
晚上回到家里,和謝德丹一起復盤當天的情況,分析兩個人說的話,謝德丹也糊涂了:“按理說這個年齡的醫生不缺朋友吧,跟你來往圖個什么?”錢正幽就說:“可能什么都不圖,就是交朋友吧。”謝德丹發出長長的一聲“切——”,然后說:“可是你圖著他啊。”錢正幽說:“反正也要釣魚,找個人一起去也安全,他可能是這個意思吧。上個月有個釣魚的人一個打滑——”謝德丹不理會他的打岔,又問:“他抹防曬霜沒有?”錢正幽說:“沒有。”謝德丹說:“他們那種人,出門都要抹防曬霜的。”錢正幽說:“胡說什么,他沒有抹,可是我抹了啊。”謝德丹說:“是我給你抹的好不好。”
兩個人討論了半宿,還是沒個定論。錢正幽臨睡前聽了幾首周杰倫。
第二次和周醫生一起釣魚,是一個月后了。孩子放暑假回了家,聒噪得不行,錢正幽就想去釣魚,也想過要不要叫周醫生,后來還是決定不叫了。到花鳥市場買餌料,泡沫盒子里,紅色棕色綠色的魚蟲,密密麻麻在水里游動,錢正幽低頭的瞬間,影子映在水面上,影子罩到的地方,紅綠更加鮮明,一個心亂如麻又花紅柳綠的影子。突然旁邊多了個心亂如麻的影子,轉頭一看,卻是周醫生。
兩個人都有點尷尬,紛紛說“本來想叫你的,怕你沒時間”,又覺得這個解釋更尷尬,似乎兩人已經欠著對方什么了。就又約了第二天去釣魚。這下錢正幽就放心了,看周醫生的樣子,也不想和他一起釣魚。畢竟,活潑愛交往的人,也不會把釣魚作為一項愛好,喜歡釣魚的多半是獨行俠。至于周醫生起初為什么加他,為什么喊他釣魚,是不是他們有KPI,是不是醫生也要認識“三個貴人”,就不得而知了,錢正幽也放棄知情。
出門前,錢正幽特意跟謝德丹要了一管防曬霜,碰面時遞給周醫生。周醫生一臉詫異,連連說自己戴了帽子了,錢正幽說,那沒用,地面還有反射呢,不注意的話就長成老年斑了。周醫生就勉為其難擠了一點,錢正幽說太少了,又狠狠往周醫生手心里擠了一大坨。周醫生戴著帽子往臉上涂防曬霜,涂得帽子邊緣都是白漿,錢正幽一提醒,周醫生又用滿是防曬霜的雙手去摘帽子。兩個老男人在停車場笨拙地涂著防曬霜。謝德丹的防曬霜測性向大法,至此徹底宣告失靈。
去的是周醫生在小紅書上看到的一個魚塘,距離市區一小時車程,在一片田野中間,魚塘被幾十棵高大的白楊樹環繞,白楊樹葉子被夏天的陽光曬得墨黑,池塘邊長滿蘆葦和春黃菊,蘆葦穗子暗紅,春黃菊花鮮黃。一人一個釣臺,隔著五米,說不上什么話,兩個人各自靜靜釣了一上午魚。到了中午,到涼棚下面喝茶休息,就又開始聊天。可能經過一早上的暴曬和端坐,都有點蔫吧了,也都松弛了,還接著上次那些話題,但這次談話就比上次深入。
說起剛剛畢業的學生找不到工作,周醫生就說:“我上次跟你說過,我剛剛上班那會兒,廠子效益不行,我們醫院也開不出工資來,有幾個女護士去夜總會坐臺,我們背地里還嘲笑她們,白天上班還給她們下話,現在想想,我們真不是人啊。我們家都是城里的,吃住不花錢,爹媽還能幫著點,也就挨過去了,她們有什么,外地來的,衛校畢業,她們有的就是她們自己。”錢正幽沒想到周醫生這樣真情流露,就跟著拋出一段往事來:“小的時候嘛,不懂事。我們家老早住過的院子角角里,有個老奶奶,搭了個窩棚住著,每天早上,就在窩棚前面,搭一口油鍋,炸洋芋合子。沒有別的,就是洋芋合子,她也沒地方發面,就用死面做洋芋合子。你知道吧,死面的東西,熱的時候就不好吃,放涼了之后,又硬,又一股子味。爺爺天天讓我們去買那個洋芋合子,我們不去,他就去,他不去,奶奶就去,按人頭買,每人一個。我們死是不愛吃那個洋芋合子,但只要在爺爺奶奶家,就要天天吃洋芋合子。有段時間,我恨死那個老太太,簡直想去跟城管舉報,讓她搬到別處去,就是因為害怕爺爺罵,沒敢去。現在想想,小時候的我真是太可怕了。后來聽說院子里有人去城管那里舉報了。”錢正幽都能看見周醫生渾身一顫,問:“趕走了嗎?”錢正幽說:“沒有,城管不管,城管也在那里買洋芋合子。城管一邊沒收別的小攤子上的東西,一邊在那里買洋芋合子。”
周醫生沉默半天,望向池塘的水面,轉過頭,又問起錢正幽爺爺的近況。錢正幽嘆口氣,就說:“比上次又差了一點,化驗報告簡直不能看。”想了一會兒,問周醫生:“爺爺天天想著死,這正常不正常,是不是對我們有什么想法?你們那里的老人,有這種想法的多嗎?”周醫生說:“多。”錢正幽已經知道了一點周醫生的脾氣,只要話語變得簡略了,就是不想往下說了,就想把話題轉到別處,周醫生卻又接著說:“有一些,遭著罪,不想遭罪了;有一些,遭著罪,還想繼續遭著罪活著。家屬呢,有一些是看著老人遭罪,也不想他們遭罪了;有一些,也想讓他們繼續遭著罪活著。幾層想法都要考慮,二二得四,四四十六,你也不知道哪種是哪種,復雜得很。人啊,都是遮遮掩掩地過一輩子,藏著,偽裝著,披上迷彩,不然咋那么愛看諜戰片呢,就是看人咋掩飾自己的。”
錢正幽聽得心驚肉跳,以為周醫生馬上就要揭開偽裝,向自己表白,就說:“也許不是掩飾,就是人和人沒辦法溝通,你不知道我,我也不知道你,說也說不清楚。”周醫生說:“那你們就說啊,你說,你們希望不希望老人繼續遭著罪活著。”錢正幽沒想到他要說的是這個,就說:“要是我自己,我肯定就不想再遭這個罪了,還拖累家里人,當然這么說也不對,也談不上拖累不拖累,我們幾個還年輕,在單位上也不重要,時間也多。”幾句話疊了無數護甲,周醫生大概也聽出來了,錢正幽以為他又要呵呵一笑,沒想到他只是嘆了一口氣,又說:“不掩飾也不行。”緊接著說起附近一所大學里的事,有個學生把老師在課堂上的話錄了下來,向校方反映,同時還發網上。說完了,問錢正幽:“你怎么看?”
錢正幽不知道周醫生為什么要自己表態,但還是表示了不齒,又說了爺爺說過的一件事。爺爺單位有個男的,工人出身,老婆是上海人,在香港讀的大學,后來這個女的有了外遇,被單位和街道拉出去游了幾次街,女的就打算偷渡出去。男的知道了這個消息,就去街道告密,女的被判了刑,送到新疆的監獄去了。最后,錢正幽借用爺爺的話總結了這個故事:“爺爺說,誰都可以告這個女的密,把她的日記上交,但這個人不能是她丈夫。”錢正幽畢竟也經過單位的磨練,從不輕易表態,從來都是用一個故事來回答另一個故事,有點像禪宗問答,這次還是故事答故事,卻有態度在里面,說完就有點后悔,有點惴惴不安。跟周醫生釣魚不過兩次,再沒有別的日常接觸,沒有一起經過事,其實還是看不出周醫生是什么人,持什么態度,就怕他各種真情流露,其實也是掩飾,是臥底之臥底。也怕難得認識了“三個貴人”之中的一個,最后還是雞飛蛋打。卻聽見周醫生說:“剛才你說,小的時候不懂事,不然怎么說小人小人,小人就是沒長大的人,沒長大的人不是人。不知道他長大了會不會后悔,像你的后悔,我的后悔。但后悔也晚了。”
正說著話,魚塘老板一手提著一只西瓜,一手拎著一個托盤走過來,把西瓜和托盤放在桌子上,然后又轉身回去,拿來一件東西,卻不是西瓜刀,是一個有許多隔斷的圓盤。老板帶點表演的意思,一邊介紹說,“看看我們的切西瓜神器”,一邊用圓盤罩住西瓜,往下一壓,西瓜就成了一牙一牙,中間最甜的部分,切成一個圓柱。老板戴著一次性手套拿起那塊甜心圓柱,帶點詢問的眼光,向他們各看一眼,大概是要他們表態,誰吃這最甜的一塊。錢正幽趕緊把老板的手推向周醫生,周醫生也沒有推脫,接過那條甜心圓柱,慢慢吃起來。
錢正幽吃著瓜,卻想起來,爺爺有很久沒有吃西瓜了,就讓老板再準備一只瓜,走的時候帶上。
再一次見到周醫生,已經是十二月了,這一次是因為爺爺肺部感染。
當天到了醫院,先見到的還是尹醫生。尹醫生梳了油頭,和大半年前比起來,更加像個房產中介。看過CT報告,“雙肺呈慢支炎、肺氣腫改變;雙肺散在炎變;雙側胸腔積液,氣管插管后改變”,還有心臟增大、主動脈硬化等等,就征求錢正幽和父親母親的意見,要不要上治療手段,做不做穿刺治療,又告知各種風險。錢正幽和錢毅成商量一下,還是同意了。尹醫生又說,肺部積液,要打白蛋白,不打白蛋白,憑現在這個身體機能狀況,恐怕撐不過去,但是這個白蛋白吧,醫院是不給開處方的,藥店不見處方不給藥,看你們怎么想辦法。
錢毅成就說:“老人不想遭罪了,我們也想著怎么讓老人少受苦。”
尹醫生也頓了一下,合上手里的文件夾,說:“我能理解,如果我們家里有老人,會和你們做同樣的選擇。”
在尹醫生的口中,聽到周醫生說過的話,錢正幽有點恍惚,不知道看起來像房產中介的尹醫生,是不是個可以說話的人,但還是鼓足勇氣說:“可不可以不治療了。或者轉到普通病房去,把止痛藥都給夠。”
尹醫生抬頭思索一下,說:“現在這個狀況,不用呼吸機完全不行,普通病房沒有設備,這就相當于拔管子了,我們醫院不讓主動拔管子。但你們可以把老人接走,接去家里也行,接到養老院也行。”然后停了一下,“其實老人接出去,鎮靜劑和止痛藥也就用不著了。不如先在ICU觀察一下吧。”
開了侵入性檢查治療知情書,簽了,又開了拒絕臨終搶救的同意書,錢家人商量一下,簽了。
當天還不能進ICU探視,錢家人就在走廊里晃悠,謝德丹就讓錢正幽聯系周醫生,但錢正幽也茫然,不知道聯系了周醫生又能做什么,畢竟周醫生也并不掌握生死簿,或者返老還童青春泉。謝德丹就說:“人和人的關系,都是用出來的,你就聯系一下他又怎么樣,最壞他不理你。”錢正幽就給周醫生發了微信,把爺爺的檢查報告都發過了過去,周醫生看了報告,沒有多說話,只說他明天值班。
ICU占了一層樓,燈火通明,人來人往,進進出出。來來往往的人,其實也不見悲戚之色,如果不是提前知道,大概率想不到這是個什么地方。錢正幽第一次到這里來,就驚訝于這里和想象的不一樣,并不是一個清幽安靜的所在。想到爺爺又要在二十四小時亮燈、人來人往的地方住著,錢正幽就覺得胸悶氣短。
第二天中午,周醫生來了。幾個月沒有釣魚了,皮膚還是黧黑,白大褂里面,穿著一件花毛衣,白襯衣領子翻到毛衣外面,非常家居的裝扮。兩個人照舊站在走廊里說話,周醫生問錢正幽:“你們家人的意見呢?”錢正幽就說:“不想積極治療了,看看是接回家,還是接到養老院。”
走廊的窗戶,照舊又大又明亮,陽光特別好,天特別藍,一副不解人間愁的樣子。冬天也來得晚,泡桐樹葉子還沒有落光,錢正幽倒有點懷念春天末尾時,泡桐花開的樣子,不知道爺爺能不能撐到那時候。就在這時,走廊盡頭懸掛著的電視機跳出來一條新聞:“著名作家瓊瑤于二○二四年十二月四日下午一點二十二分,在新北市淡水區的家中輕生離世,享年八十六歲。”
周醫生顯然已經在網上看到消息了,并沒有十分驚訝,轉頭問錢正幽:“看過瓊瑤小說嗎?”錢正幽說:“看過。”周醫生說:“那時候,看瓊瑤小說,會讓同學笑話,會讓他們說成是丫丫子,所以我周一到周六,在學校里的時候,看武俠小說,金庸古龍那些,周末在家,才看瓊瑤小說。租的,一天一毛錢。”錢正幽說:“我周一到周六看黃易、阿西莫夫,周末看亦舒。”周醫生說:“偽裝得好。”錢正幽不免想起朋友圈看來的倉央嘉措詩:“一個人需要隱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過一生。”
說了幾分鐘話,不斷有人過來,或者讓周醫生看報告,或者簽字。該說的也都說了,周醫生點點頭走開了。
第二天,聯系養老院,養老院愿意收,錢正幽和父親一起,接了爺爺出ICU,到了養老院,把爺爺從移動床上抬到病床上,再去整理移動床上的被子,卻發現里面有一支不常見的注射器,里面有液體,外面有標簽,標注了名字和劑量。錢正幽把標簽拍了照,上網搜得一個結果。他握著那管藥,站了有半分鐘,突然想起,體溫會不會導致藥性變化,就放在桌子上,又覺得不妥,又捏在手里。
葬禮簡單,爺爺之前多次表達過自己的愿望,要火葬,骨灰在北方撒一半,海南撒一半。北方是他出生和生活的地方,海邊是他喜歡的地方。
錢正幽和錢正清,趕在元旦前,南方北方都跑了一遍,把骨灰撒了。去海南之前,搜了撒骨灰的注意事項,才知道往大海里撒骨灰是要報備申請并且獲取同意的。錢毅成說:“不報了,管得寬。”父親小心謹慎了一輩子,終于放肆一回,卻是在這種時刻,錢正幽不免惻惻。撒了骨灰,把視頻和照片發到家庭群里,錢正毅說:“將來也把我撒到這兒,也不要報備。”然后加了一個哈哈哈哈大笑的表情動圖。
錢正幽瞬間想起爺爺那種孩子做了壞事一般的笑,突然覺得,下一次離別,下下一次離別,竟然如此迫切,再算一算,周醫生那時候不知道退休沒有,不知道到時候是誰,能給他們一點體恤。錢正幽竟有種天地茫茫的感覺。
從海南回來,收到周醫生發來的微信消息,先轉過來一條微信公號文章,然后說,他在這個微信公號上,看到一點山下七郎的消息,但不知道真假。公號文章的作者說,一九六四年,東城壕一帶,住著一戶日本人,夫妻兩個,帶著三個孩子,就住在馬路邊上的院子里。男主人經常穿著一件飛行夾克,騎一輛紅色的摩托車,時常在路邊擦洗摩托。據說這人就是山下七郎。但不確定。又有人說,有位日本記者,在一九九九年,找到了山下七郎,得到這個消息,一位中國的抗戰史專家和一位日本作家,約好一起去探訪山下七郎。就在他們即將出發時,山下七郎去世,埋在他后五十年生活過的地方。去世的時候,應該是九十二歲。最后三十年,山下七郎就住在東城壕,和錢正幽的爺爺隔不了太遠。錢正幽的爺爺,應該在路邊看見過一個擦洗紅色摩托車的男人,但他不知道那就是山下七郎。
錢正幽本想借著這個機會告訴周醫生,他后來才知道,和藥物在一起的,應該還有個安瓿瓶,安瓿瓶都是要還回去的,沒有丟吧。想想算了,爺爺在世的時候,反復告誡過“不留下文字的東西”。就簡單感謝了周醫生,說爺爺應該已經知道山下七郎的消息了。又發了一張在海南的自拍,一只手,握著一把野花,花朵以三角梅為主,有紅有白有粉,是在海邊公園折的,也沒有報備申請,和骨灰一起扔進了大海。周醫生說,男的采花,丫丫子。加了一個哈哈大笑的表情。
聊了幾句,又看完微信公號文章,也到了下班時間,錢正幽就走出去。自從爺爺的事情整個辦完,錢正幽就在一種異樣的沉靜之中。他像是在冬天經歷了一場漫長的午睡,醒來時時間還早,極夜癥候卻已經降臨,他就在這沒有渣滓的墨藍的天底下,和沒有渣滓的終結之季里走著,肩膀的晃動,雙腿的交替,都像個荒原上狩獵無果的原始人那樣,既有力又漫無目的。
已經在做過年的準備了,路邊的槐樹上掛滿暖色的燈串,紅薯爐子火光紅紅,炒毛栗子的小店香氣四溢,一間小超市門口,一個大鵝形狀的搖搖車亮著燈,哇哇念著:爸爸的爸爸叫爺爺。
周醫生再沒和他們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