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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長江文藝》2025年第7期 | 李修文: 到祁連山去(節選)
    來源:《長江文藝》2025年第7期 | 李修文  2025年07月14日08:25

    李修文,湖北省作家協會主席,武漢市文聯主席,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著有長篇小說《猛虎下山》《滴淚痣》《捆綁上天堂》,小說集《浮草傳》《夜雨寄北》等,散文集《山河袈裟》《致江東父老》《詩來見我》等。曾獲魯迅文學獎、南方文學盛典“年度散文家”獎、百花文學獎、《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等多種獎項。

    到 祁 連 山 去

    李修文

    公元754年,應北庭都護府大將軍封長清之召,詩人岑參開始了他人生中的第二次西域之行,一路上,他寫下了不少關于祁連山的詩。這些詩,雄渾瑰奇,即使在一千多年之后,也足以讓足球場上的王忍冬牽腸掛肚——這天下午,雨夾雪一陣緊似一陣,環湖綠道邊的足球場上,王忍冬所在的業余球隊已經一比零領先于對手。突然之間,他卻像是被癔癥附體,停止了奔跑乃至所有的動作,呆立在場上,置隊友的呼喊、斥罵和推搡于不顧,只是仰頭去看天空里的雨夾雪。看著看著,他的眼睛便發紅了,就好像,雨夾雪飄下來的地方,正端坐著釋迦牟尼,除了釋迦牟尼,這世上,再沒什么人知道他所受的苦,更沒什么人能聽明白他的禱告;而后,他竟然哇哇哭出聲來,丟下隊友,一個人,慢慢踱到場邊,緊挨著我站住,再一遍遍地擦眼淚,“曾隨上將過祁連,離家十年恒在邊——”冷不防地,王忍冬絲毫不管隊友們紛紛扯著嗓子要他回到場上去,先是自顧自地抽泣了一陣子,再哽咽著問我,“這兩句詩是岑參寫的,我考考你,他說他離家十年,是真的嗎?”

    “當然是假的。”王忍冬多有不知,關于岑參的詩,我早在暗地里下過不少功夫,所以,我接口便回答他,“這兩句,用的是夸張的手法。事實上,岑參前后兩次去西域,加起來不過五六年時間。”

    “那好……”王忍冬愣怔了一小會兒,也不看我,而是背靠著一株巨大的柳樹,茫茫然地看向幾個自己的隊友,遠遠地,他們正朝著我們飛奔而來,看樣子,是想要將他重新拉上場去。王忍冬卻好像根本沒活在這世上,又任由著一根衰敗的柳枝不斷地磨蹭著自己的臉,終歸不管他們,背起了另外一首詩,“那些是在過去死去的馬匹,在明天死去的馬匹,因為我的存在,它們在今天不死……”

    背完之后,他幾乎是挑釁一般,斜視著我:“這一首,作者是誰?”

    我當然不會想到,自己剛剛從岑參那里涉險過關,現代詩又在等著我,張了好幾次嘴巴,終了,我還是沒能說出標準答案來。很顯然,我的愚蠢讓王忍冬變得清醒,并且心滿意足起來,他的眼神里甚至還帶著一絲憐憫,輕輕地嘆息著,再輕輕地搖頭。我明白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小子哎,你終究不是我兒子王朗,但凡我兒子還活著,這么簡單的問題,豈在他的話下?要知道,我兒子,從小就是詩詞大賽的冠軍,對了對了,除了詩詞大賽的冠軍,奧林匹克數學競賽的冠軍、演講比賽的冠軍、全國機器人大賽的青少組冠軍,你倒是說說,這些頭銜,哪一個沒有被他收入過囊中?而我,除了接受他的憐憫,也沒有別的辦法。好在是,尷尬很快就被他的隊友打破了:從場上奔來的幾個隊員,跑到王忍冬身邊,罵罵咧咧地,拖拽著他便要回到場上去。殊不料,他竟沒拿他們當回事,素不相識一般,冷著臉,打掉這個的手,再狠命將那個推開,轉而告訴我,剛才這首現代詩,是海子在1986年第一次去西藏的時候寫下的,詩的名字,叫作《悵望祁連》。眼見得王忍冬已經入了魔,隊友們也懶得再理會他,紛紛勸說我頂掉他留下的缺,去場上把比賽踢完。我猶豫著,下意識地按了按左腎,再去看向王忍冬。他倒是一直緊盯著我,嘴巴里還在說著海子,臉色通紅,唾沫星子飛濺,那眼神,既像認得我,又像根本就不認得我。我只好放棄跟他的對視,再被他的隊友們拖拽著往場上走,還沒走出去幾步,“海子!”王忍冬的一聲暴喝從背后傳來,“你們他媽的懂海子嗎?只有我懂他!”

    直到我在足球場上站定,王忍冬仍在喋喋不休,他對我說,也是在對場上眾人說:1986年,海子去西藏的途中,路經他當時讀大學的那座西北部城市,曾經在學校的招待所里住過一夜。那天晚上,經一位師兄介紹,海子讀到了他寫的詩,大加贊賞不說,還邀請他跟自己一起去西藏。第二天一早,他,還有沈東生,再加上別的七八個詩社社員,呼啦啦地,全都跟著海子一起上路了。只可惜,就在他們快要看見祁連山的時候,在一座荒野上的小火車站里,學校里派來的人找到了他們,又死活逼迫著他們與海子作別,就此回到了學校。否則,他王忍冬何至于如此窩囊地在一家技校里教了幾十年的語文課?又何至于兒子死了這么久,他連首像樣子的悼亡詩都沒寫出來?作為他的隊友,對于王忍冬在兒子死后的種種瘋魔,場上的隊員們其實早已見怪不怪,所以,無論場下的他有多么聒噪,比賽還是繼續下去了:在場上奔跑了一會兒之后,我的左腎,隱隱作痛起來,有那么一閃念之時,我懷疑自己又變回了從前那個面色浮腫和寸步難行的我,不禁失色,戛然止步,彎下腰去,大口大口地喘息。好在是,片刻之后,另外一個我,那個被王朗附體的我,又重新回來了——我定睛去看場上,對方的前鋒已經盤著球連過了我方好幾個人,此刻,正朝著我方球門呼嘯而來。事已至此,還等什么呢?我深吸了一口氣,愣生生朝著那前鋒沖撞過去,就在快要撞上對方的時候,趁他稍微一愣神,我收住身體,虛晃一槍,將他的球盤到了自己腳下,然后,分秒不停地,我帶著球,直沖對方球門而去。一路上,對手們從各個斜刺里殺出來,說什么都要打退我的進攻,他們不知道的是,在我的體內,一直回蕩著王朗對我的提醒。他提醒我,對方九號就要對著我飛鏟了,剎那間,我騰空一躍,躍過已經倒地的對方,再穩穩地在球邊落地;他又提醒我,對方十一號準備用犯規來將我拉扯住,于是,我搶先一步倒地,等他撲了空,我才踉蹌著起身,不要命地,繼續向前沖刺和盤帶。到了這時候,就連王忍冬都不再關心岑參、海子和祁連山了,遠遠地,也是下意識地,沖我叫了好幾聲好。可是,要命的是,等我連人帶球離對方球門只有咫尺之遙的時候,盤踞在我體內的王朗突然間又消失了,一下子,我便方寸大亂,左腎也開始劇烈地疼痛起來,接下來,我就像傻了一樣,原地站住,眼看著腳下的球被人奪走,體力也在瞬間里崩塌,一頭栽在地上,喘息著,再也無法起身。

    “說到底,你還不是他呀……”球賽結束之后,我開著王忍冬的車,再送他去這座城市最好的酒店,一路上,王忍冬目睹著他熟悉的湖泊、樓群和立交橋們被我們一一駛過,不知道哪一處又觸動了他,再一回,他哭了起來,車至護城河邊,他才止住哭泣,像一個真正的父親,伸出手來,在我的頭頂上摩挲了好一陣子,一直不舍得松手,嘴巴里說的卻是,“說到底,你還不是我兒子,怎么說呢?你們兩個,處處都像,又處處都不像。”

    我們要去的酒店已經快到了,我遙望著它,琢磨了一會兒,又對他說:“也許,見到沈東生,我們兩個就一模一樣了。”

    他不再接我的話,轉而去聽微信里的語音留言,雖然語音播放是聽筒模式,但是隱隱約約地,我還是大致聽清楚了那些語音留言的內容。它們都是熱依罕發來的,熱依罕告訴他,今晚,她和幾個閨蜜在郊區的一家農家樂飯莊里聚會,這幾個閨蜜,都喜歡他寫的詩,也都想認識他。這下好了,一聽完熱依罕的留言,王忍冬的心里就像是被貓爪子抓了,如坐針氈一般,看看我,再看看我們即將抵達的酒店,終于忍不住,徑直告訴我,他在上車之前,已經為我打了一卦,卦象上說,今日諸事不宜;再說了,沈東生這次來我們這座城市,是要參加后天上午舉行的環湖馬拉松比賽,今天和明天,除了幾場商務考察活動,他其實還算清閑。既然今日諸事不宜,我們莫不如明天再找個時間段去見他好了。我當然不信他的鬼話,他卻迅速從口袋里掏出三枚銅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再打一卦:他將那三枚銅錢攥在手里,作合十狀,再來回搖晃,兩眼也緊閉住,嘴巴里倒是喃喃有詞,像是在提問,也像是在禱告。稍后,他攤開雙手,將銅錢擲在自己的雙腿上,讓我一一看清楚,這才對我說:“你看我騙你了沒有——本卦是‘火天大有’,變卦是‘雷天大壯’,意思是,不管我們想干什么,今天都別想干成。聽話,現在,你還是送我去農家樂吧——”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也只好聽他的,但是,眼看著那酒店離我們只剩下兩條街的距離,我還是心有不甘,干脆攤了牌去問他,他是不是害怕見到沈東生。他卻像是受到了多么大的羞辱,“搞沒搞錯,你搞沒搞錯?”他挺直了身體,連連質問我,“沈東生每回只要一喝醉,第一個就會給我打電話,你又不是沒見過,他哪回給我打電話少過半個小時?”

    眼見他心意已決,也是為了他明天不再出什么幺蛾子,我只能命令自己冷靜下來,再送他去郊區的農家樂飯莊。這一路,王忍冬的微信收信息的聲音叮叮當當響個不停。我偷偷瞥了幾眼他的手機,大概看出來,是手機對面的熱依罕在跟他商量,她的微信頭像到底換成個什么樣的圖案才算好。必須承認,那些叮叮當當的聲音讓我心煩意亂,甚至憤懣不止。要知道,車窗外已經是入夜時分,此刻,在那酒店里,本地各界正在為一個重要人物舉辦隆重的歡迎宴會,王忍冬也早就被邀請在座。原本,正是在這個宴會上,他會將我正式引薦乃至托付給那個重要人物,是的,那個重要人物不是別人,而是全國都沒幾個人不知道他名字的沈東生啊!這沈東生,可謂是個巨大的傳奇:跟王忍冬同一年大學畢業之后,他先進一家軟件公司做了程序員;而后就被挖到了美國;過了幾年,他回國了,一回來就創辦了全國最大的殺毒軟件公司;之后的一二十年中,互聯網,生物分子,人工智能,幾乎每一個風口,他都趕上了,他所創辦的那些公司和工廠,每一家都能在業內排到前幾名的位置。一個人活到這個地步,我也好,別的什么人也罷,無論老幼,又怎么可能不隔三差五就在抖音小紅書里刷到他演講他跑步他參加達沃斯論壇呢?不知道為什么,現在,我們的車越是往郊區開,離沈東生越遠,副駕駛上的王忍冬卻顯得越發放松,被熱依罕撩撥得也越來越不能自制,到后來,他干脆給她撥去了電話。在電話里,他們說起了熱依罕這個名字的由來,說起了裕固族女孩子頭頂上的紅纓帽,最后,不可避免地,他們說起了祁連山的峽谷、冰川和油菜花,只惹得王忍冬悲從中來,又哽咽著掉起了眼淚。

    到了農家樂飯莊之后,我再三謝絕了王忍冬和熱依罕的邀請,說什么都沒跟他們進飯莊,而是推說自己踢球踢累了,需要在車里睡上一覺。等他們離開,我便趕緊拿出手機來刷抖音和小紅書,果然,一條接連一條,關于沈東生來我們這座城市的短視頻紛紛被推送到了我眼前。一邊看著它們,一邊聽著從飯莊包房里傳來王忍冬朗誦裕固族口頭詩歌《沙特》的聲音,我的左腎,算不上疼,但確切地抽搐了起來。這抽搐,讓我陷入了漫長的迷亂和追悔:換腎之后,我本來還算活得好好的,怎么就糊里糊涂地蹚進了眼前的這場渾水呢?這一切,還是得從換腎說起:說起來,打小,自我父母雙亡之后,我就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好不容易混到二十多歲,從二本學校的動畫專業畢業了,又哪里能找到什么像樣子的工作呢?好幾年里,我都是輾轉在各個城市的小動畫公司里打零工,不過還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所以,自打我知道自己得了罕見的腎病綜合征,而且除了換腎再也無救之后,我就一心在等死,從來沒有指望過什么奇跡。然而,奇跡卻發生了:忽有一天,我接到了一個就診過的腎病科醫生打來的電話,在電話里,他告訴我,我家的祖墳上一定冒了煙——有個年輕的小伙子,在臨死之前,自己給自己簽了器官捐獻同意書,但是又特別注明,他的器官,只捐給沒錢做手術的年輕人,最巧合的是,我跟他竟然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所以,他父親做主,將他的腎捐給了我。顯然,那個小伙子,我的救命恩人,就是王忍冬的兒子,王朗。

    實話說了吧,手術一做完,王朗就活在了我身上:許多時候,我正在街上走著,沒來由地,我便突然覺得時空顛倒和錯亂起來,隨后,一股莫名的神力就將我帶進了我從未踏足過的地方:譬如某七星級酒店的早餐廳里,我坐在餐桌前,旁顧著周圍的食客們,舉目所見,一個個的男女,無不就算竊竊私語也神采飛揚,隨后,我穩住了心神,穿過漫長的枯山水區域,來到更加漫長的餐臺前,為自己倒了一杯蔓越莓汁;又譬如,在波羅的海上空,飛去歐洲的夜班機上,我似睡非睡,惺忪打量著舷窗外簇擁著的云團,猛然間,云團四散,幾顆星星明亮得不可思議,將我的臉都照亮了,我趕緊掏出手機,拍下了它們,再發朋友圈,朋友圈的配文是“星光不負趕路人”;還譬如,一場新品發布會上,我襯衫筆挺,西褲比襯衫還要筆挺,正手拿著遙控器,遙望著闊大無邊的顯示屏做著新品演講,會場卻突然停電了,我清楚地看見,就連坐在臺下的沈東生的臉上都有了驚愕之色和隱隱怒意,我反倒鎮定下來,開了一個玩笑,只引得在場眾人哈哈大笑,再將演講繼續下去,到了這時候,就連那個巨大的傳奇人物沈東生,也帶頭給我鼓起了掌——然而,遺憾的是,以上場景,純屬虛妄,我清楚地知道,我不過是代替王朗活在那些顛倒和錯亂的時空里,至于我自己,雖然換掉的左腎處還時常隱隱作疼,但我與一個正常人已經幾乎沒什么兩樣,所以,換腎之前的日子也就一天天重復下去了:我的簡歷,仍然只配得上那些小得不能再小的動畫公司,整個動畫行業也不景氣,好在是,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成都,杭州,深圳,一個個城市的小公司里待下來,我也沒至于餓死。

    唯有一樁事情,常常讓我慌亂,乃至失魂落魄,那便是,隨著王朗在我的身體里盤踞得越來越久,一個中年男人,外加上一場血光之災,就越是頻繁地出現在那些顛倒和錯亂的時空里:那像是一場車禍,但肇事車輛已經呼嘯而去,只剩下那個中年男人的背影對著我,我卻分明看見,他的胳膊上,還有臉上,都在滲著血。毫無疑問,這個中年男人,應該就是王朗的父親。到后來,事情變得越來越嚴重了起來:許多時候,當我走在大街上,耳朵邊上總是會突然響起一陣急剎車的聲音,隨即,車禍和血光之災就在我身邊出現了。我緊緊屏住呼吸,對著那個中年男人走過去,卻死活都看不清他的臉,而且,我越是往前走,他就離我越遠,我只好再緊步追過去,以至于,有好多次,等我清醒下來,發現自己離一場真正的車禍已經只有咫尺之遙。時間長了之后,它們幾乎將我折磨得坐臥不寧,也迫使我做出了一個決定:好歹都要找到王朗的父親,遠遠看他一眼,又或者裝作陌路人跟他搭句話,怎么都行,不如此,他只怕要折磨我一輩子。主意打定之后,我甚至都沒回到當初做手術的醫院,去打聽我那顆腎的來龍去脈,而是僅憑著我代替王朗去穿梭過的那些場景,預設了幾個職業,再去網上搜索,果然,還不到一個小時,我便找到了王朗的微博,他的最后一條微博,發的是一張自拍照,照片上的他,身著跑步服,戴著墨鏡,一臉都是笑,又面向遼闊而犬牙交錯的冰川,豎起了右手的大拇指,標題是:“千里之行,說干就干!”然后,我在王朗的微博上繼續翻找下去,沒過多大一會兒,我就翻到了他和王忍冬的合影。這父子二人,合影于長白山天池邊上,照片上,大雪未化,但碧空高懸,他們兩個,摟著彼此的肩膀,哈哈笑著,一起豎起了各自右手的大拇指,再看這條微博的標題,叫作“和親愛的老王在一起,多年父子成兄弟”!

    第二天, 我便來到了王忍冬所在的城市。說來也怪,從高鐵上一下來,我就變成了一條靈敏的狗,伸著鼻子往四下里嗅,到處都是我熟悉的味道。雖說我早就已經從王朗的微博上知道了王忍冬住在哪里—— 他曾經無數次想要給他父親換一套帶電梯的新房子,可“親愛的老王”全都拒絕了,仍然住在一家技校的家屬區里—— 但是,當我打上車,徑直來到王忍冬的樓下,再上了三樓,發現王忍冬的家門竟然只是虛掩著,就像是他早已料定我會推門而入。于是,我也不曾有絲毫猶豫,推開門,置身在了王忍冬的客廳之中。當我環顧滿墻掛著的父子二人合影之時,還是止不住地懷疑,此刻的我,并不是我,而是代替王朗來到了他父親的身邊。也就是打這時候起,王朗像是也認定了他已經附體于我這個事實,破空而來,還在我耳邊說起了話,他小聲提醒我,他父親就躺在臥室的床上。我愣怔了一小會兒,聽他的話,推開了臥室的門,果然,我一眼便看見,鼻青臉腫的王忍冬正躺在床上,他的胳膊上,他的臉上,都結著厚厚的血痂,天啦,這要不是從那場車禍和血光之災里逃出來的,還能是什么?見到我,他嚇了一跳,卻全然不能動彈,只是張大了嘴巴看著我,而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眼淚在一瞬之間涌了出來,“老王……”不自禁地,我叫了他一聲。其實,我也知道,叫他“老王”的我,還有流眼淚的我,與其說是我,還不如說是王朗,但不論怎么樣,我終究是哽咽著,又叫了他一聲,“老王,我回來了。”

    現在,還是說回農家樂飯莊吧。在車里,刷了一會兒短視頻之后,我睡著了,顯然是因為王忍冬的關系,我竟然夢見了祁連山:山巔的積雪正在融化,放羊的少年們唱起了花兒,山下的油菜花綿延到了天盡頭,油菜花地里,一場婚禮正在舉行,王忍冬和眾多的賓客們一起,不要命一般,且歌且舞,幾度都差點虛脫,結果,灌下幾口青稞酒之后,他又從地上爬起來,扯開嗓子,給新郎新娘和賓客們背起了那首名叫《沙特》的口頭詩。他背詩的聲音太大了,霎時間便驚醒了我,剛一醒過來,我猛然看見,車窗外,夜幕里,早已停止的雨夾雪又卷土重來,而且下得越來越大了,但是,王忍冬和熱依罕兩個人卻互相攙扶著,跑出飯莊,奔進了密不透風的雨夾雪里。我當然不明所以,便趕緊拉開車門,狂奔著上前,攔住了他們,再問王忍冬:“……你這是,要干什么?”

    “擇日,擇日不如撞日——”王忍冬喝得太多了,嘴巴里都在打著結,卻踉蹌著止步,轉身看向我,再嘻嘻笑著告訴我,“我們商量,商量過了,現在就,現在就出發,去,去祁連山!”

    我愣了愣,簡直被他氣笑了:“你要是去了祁連山,我怎么辦?”

    “你怎么辦?”在醉意之中,他可能是將我徹底當成了王朗,凝視了我一會兒,竟然溫聲對我說,“你已經,你已經是這么大的人了……”

    我只好步步緊逼他:“我是說,你就這么走了,我怎么去見沈東生?”

    哪知道,沈東生的名字就像是一根針,飛奔過去,刺中了他的心臟。他經不住這一刺,捂著胸口,不自禁地往后退出去了幾步,但是緊接著,他又想將他的踉蹌和慌亂全都掩飾過去,干脆加倍地借酒裝瘋,笑得更加響亮,也更加近似于撒潑:“反正,反正我他媽的非走不可,你別攔著我!我今天,說什么都要去祁連山!”

    說話間,王忍冬一把將我推開,招呼著雪幕里的熱依罕,要她趕緊過來攙自己,再趕緊去火車站,這個狗日的鬼地方,他一分鐘也不想待下去了。顯然,熱依罕比王忍冬要清醒得多,看看我,再看看王忍冬,像是有些怕我的樣子,但好歹還是橫下心來,從我身邊走過去,一把攙住了王忍冬的胳膊。好吧,如此生死存亡之時,我也就不得不去揭開她的老底了,于是,我抬高了自己的聲音,去問她:“鄺冬梅,你演得累不累?”

    “你這是什么意思?”幾乎同時,王忍冬和熱依罕一起大叫著問我。

    “別演啦大姐——”我走過去,在熱依罕的身前止步,再定定地看著她,對她說,也是在對王忍冬說,“你的名字,不叫熱依罕,你也不是什么父母雙亡后來這里投親靠友的裕固族,實際上,你的名字叫鄺冬梅,在這里土生土長,下崗了好多年,也嫁過好幾個丈夫,最后一任丈夫,上個月才跟你離婚,對不對?”

    “這么說,”事已至此,熱依罕,不,是鄺冬梅,她也就不再演下去了,竟然沖我笑起來,“你一直盯著我呢?”

    “一直盯著。”我的視線,一刻也沒從她臉上挪開,繼續說,“這幾年,為了給兒子買房子,你欠了一堆債,之所以還能活下來,無非是用微信上的‘搖一搖’功能找男網友,再去忽悠他們的錢。當然了,你的年紀也不小了,如果我沒記錯,你今年應該是五十一歲,所以,你能忽悠上的,幾乎全是中老年男網友,一個個的,還都小氣,你從他們那兒弄來的錢,還不夠付你兒子每個月的房貸,跟他們比起來,老王算是最有錢的了,對吧?”

    到了這時候,不光鄺冬梅演不下去,就連王忍冬,也演不下去了,舌頭不再打結,一臉的震驚,不知不覺間,甚至放棄了鄺冬梅對他的攙扶,吞了好幾口唾沫之后,他終于還是面向鄺冬梅問了出來:“……他說的,都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王忍冬沒想到,對方竟然痛快地承認了下來,她盯著我看了好一陣子,清楚地知道了事情會往哪里去,只好嘆息一聲,下定了決心,丟下他,一個人在雪幕里走,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笑著對他說,“這一回,我花的心思最多,到頭來還是他媽的栽了!行啦,別瞎琢磨了,趕緊滾回去睡覺吧,你這兒子說的沒錯,我就是看你瘋瘋癲癲的,才想騙你幾個錢。你先跟我說的想去祁連山,我才給自己編了個出身,說我是裕固族,打小爹媽死了來投親靠友,沒想到在這兒活了好幾十年,從單位內退之后就想回祁連山去定居,我他媽的,為了編這個出身,頭發都愁白了——”

    “你先別走!”見到鄺冬梅的身影幾乎在雪幕里消失,王忍冬快步追上去,還沒追上幾步,就摔倒在了地上,卻遙望著她模糊的輪廓喊起來,“你就這么走了,我可怎么辦?誰跟我去祁連山?”

    遠遠地,鄺冬梅的聲音傳過來,卻像是破罐子破摔一般:“行啦老王,你就別耽誤我掙錢啦,我又不止熱依罕這么一個名字,每天還要維護好幾個微信號呢!”

    這天晚上,回到家,王忍冬倒頭就睡下了。我原本打算,跟他好好商量一下第二天的行程,他卻很快打起了鼾,我只好悻悻地回到了隔壁的房間。幸虧,十二點差一點的樣子,他的手機鈴聲持續響起來,不用猜我也知道,那一定是沈東生打來的,所以,幾乎是狂奔著,我從自己的房間里沖出來,去叫他接電話。他卻還是打著鼾,他的這出戲,演得實在是太過了,我只好開口提醒他,他的酒,其實早就醒了,到最后,眼見得我不肯罷休,又聽見手機鈴聲一遍遍響起來,實在沒辦法了,他只好一骨碌坐起來,接通了手機。哪知道,手機一接通,他就像是變了個人,“老兄弟,我就知道是你!”他對著手機對面的沈東生大呼小叫起來,“這時候打過來,除了你還能是誰?”隨后,沈東生跟他說起了自己明天的日程,而他,卻死命跟對方推薦起了本地美食,哪里的過水面一等一,哪里的小龍蝦簡直美上天,一句接著一句,偏偏就是不肯說起何時何地帶我去見對方。我當然早早看穿了他的心思,干脆逼視著他,指指我自己,再指指手機里的沈東生,卻沒想到,他突然掛斷了電話。又非說是沈東生有急事先掛斷的,這下子,我徹底惱怒了,眼睛里恨不得冒出火來,他卻紅著眼睛,再抹了一把不知什么時候涌出來的眼淚,問我:“……兒子,告訴我,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這一場上演過無數回的戲碼,又來了——因為失溫,王朗倒在了祁連山上的一次冰川越野長跑賽之中,被送到急救車上急救之后,他曾經一度好轉,甚至還清醒地簽下了自己的器官捐獻同意書,又用微弱的聲音告訴身邊人,這一回,這份同意書恐怕派不上用場了,闖過眼前的這道鬼門關,一定不在話下。誰也沒想到,僅僅一個小時之后,他就在沈東生的懷里斷了氣 ;這個老友之子,沈東生的特別助理,就這么把命丟了,又怎么能不讓登頂過珠穆朗瑪峰的沈東生痛斷肝腸,一頭栽倒在地,直到兩個小時后才醒過來呢?以上種種細節,微博上,公眾號上,眾多人士的朋友圈里,都有大量的報道和嘆息,可偏偏,王朗死了這么久之后,王忍冬還一直在給兒子打著卦:要是那天刮的是東南風,事情會變成什么樣子?又或者,如果主辦方將主賽道劃定在冰川南麓,是不是就不會有那么多人失溫了?最難讓人接受的是,那么多人失溫,卻只死了王朗一個,要是王朗一直戴著他送的那只小玉獸,而不是戴著自己從奈良的寺廟里求來的那只毛線編成的護身符,弄不好,也就逢兇化吉了吧?自從我來到他身邊,一直都在親眼看見,王忍冬為王朗之死打下的卦已經多到數不清,可是,每回打完卦,他也只能眼淚汪汪地對我說:“……怎么都不對,全是兇卦,活該有這一劫,怎么逃都逃不掉。”顯然,只有每回打出來的都是兇卦,才能證明王朗的死確切是命中注定,他的心里才能稍稍好過一些,也為此故,我懷疑,這一輩子,他都要將那些兇卦一遍一遍打下去。

    事實上,在我見到王忍冬的第一天,三言兩語跟他說清楚我是誰、又是為什么前來找他之后,他的全身戰栗了一小會兒,便趕緊示意我拿起枕頭邊的手機,去看存在里面的照片。果然,打頭的十幾張照片,全都是一場車禍的現場,車禍中的他,臉上滲著血,胳膊上也滲著血,跟我之前在太虛幻境里看見的簡直一模一樣。必須承認,看看照片,再看看他仍在腫脹著的臉,剎那之間,我,還有我體內的王朗,齊齊哽咽了起來,但是,他反倒沒哭,躺臥著,直愣愣地盯著頭頂上的天花板,眼睛里的血絲幾乎要迸射出來,再緩緩問我:“……兒子,告訴我,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聽他這么問,一時之間,我還以為王朗的死別有什么內幕,所以,盡管在來見他之前我已經將那些關于王朗的報道都背得滾瓜爛熟,遲疑了半天,還是沒敢作答,“我錯了我錯了!”見我站在他的床前局促不安,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又像是生怕傷著了我什么,連聲對我說,“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自此,我和王忍冬,就像一對真正的父子,住在了他的三居室里。原本,我只打算住到他的傷好了之后就離開,可是,他卻死活都不讓,哪怕他已經痊愈,重新加入了從前的業余足球隊,也還是不放我走,并且一再告訴我,有他一口吃的,就不會讓我餓著。他說到做到,每隔幾天,就給我點零花錢,但是,我畢竟只有二十多歲的年紀,難道這輩子就窩在這里花他的零花錢嗎?更何況,他也只有在瘋魔的時候,才勉強將我認作了他的兒子,更多的時候,他其實是害怕我真正成了他的兒子的。這害怕,讓他幾乎將自己當成了智力競賽考場上的考官,從古詩到現代詩,從納斯達克指數到巴菲特的最新演講,但凡他隨便想出一個問題來,就要逮住我連連發問,我當然答不上來,只能顯出一臉的愚蠢,而這就對了:我的愚蠢屢屢都能讓他從瘋魔里逃出來,變得清醒,直至心滿意足。我明白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小子哎,你終究不是我兒子王朗,但凡我兒子還活著,這么簡單的問題,豈在他的話下?這樣的日子過久了,我就再也無法忍耐了,好幾回,我都下定決心要遠走高飛,偏偏每逢這時候,他的種種關于祁連山的魔癥就上了身:死死糾纏著女網友熱依罕,不許她掛手機,而他,卻對著手機拼了命去唱裕固族情歌,一直唱到虛脫也不肯停下,直到鄰居都報了警;對著書架上的海子畫像狠狠地咒罵,他罵對方當時沒能堅決地將他帶到祁連山去,否則的話,他這半輩子,就是另外的半輩子,又何至于落到現在斷子絕孫的地步;還有一個雨夜,他從床上爬起來,在技校的操場上狂奔,非說自己不在技校里,而是在山丹軍馬場的草原上,跑了大半夜,他才被一道閃電擊中,暈倒在了橡膠跑道上——罷了罷了,眼見這諸多瘋魔只怕哪一天就會真的要了他的命,我也只好對自己說:“再混一陣子吧……看在那顆腎的份上。”

    ……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5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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