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2025年第4期|毛琦:離家出走的父親
推薦語
小說《離家出走的父親》的故事,始于一項“不得不為而又難為”的任務(wù)——去往父親臨終前交代的地址取回東西。至于要取回的是什么,父親并未說明,卻讓女兒心生疑竇,以致一直拖延。她擔心這件東西隱藏著父親晚年“出走”事件的真相,害怕自己會掀開父親的隱私,掀起足以摧毀這個家庭的風暴。而她根據(jù)線索一步步探尋所揭開的,并非令人難堪的隱秘,甚至有些“索然無味”,這讓讀者隨著主人公一同釋懷的同時,又被五味雜陳的心緒所包圍。
對于作者毛琦而言,這篇小說也是一項“不得不為而又難為”的任務(wù)——從文學領(lǐng)域轉(zhuǎn)向戲劇工作多年之后,重啟小說寫作,背后催動她的已不再是初登寫作之路時那些急迫期待表達的情緒,而是另一種維度上無聲奔涌、尋找出口的人生經(jīng)驗。就像小說里女兒翻開父親的履歷表和檔案,其中記錄的人生軌跡“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高低起伏的二維曲線,而是回旋纏繞,痛苦牽絆,使上很多力氣也繞不出來的四維空間”。
《離家出走的父親》力圖進入的,便是這樣的“四維空間”。褪去了表面的懸念、沖突和戲劇性之后,人物情感的涌動,仿佛在慢鏡頭中呈現(xiàn),由此也將家庭生活、父女(子)關(guān)系這一古老文學主題中有待于言說的幽深空間重新打開,讓那些飄浮的情緒碎片凝聚為文學的意象。這自然是一次有難度也有追求的“重啟”。
——欄目主持:徐晨亮
毛琦,1962年生,遼寧遼陽人,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戲劇家協(xié)會理事。有小說、散文、報告文學和戲劇評論、舞臺劇本等多種文字見諸報刊雜志,主編、合作撰寫戲劇戲曲專著多部。
一
冬日的清晨,一陣碗筷輕微磕碰的聲響把我?guī)С鏊瘔簟k鼥V中,意識到那是母親在廚房忙碌,一撮暖暖的小火苗在混沌中跳動了一下,讓我想起自己曾經(jīng)的小女兒身份,想起無憂而任性地等待投喂的過去時光。但是一個激靈我坐了起來。
頭天晚上,我和譚磊分去兩個方向,他去接高中住校的女兒回家度周末,我則為一個耽擱很久的任務(wù)獨自來到母親家。任務(wù)來自寫字臺玻璃桌面壓著的半張白紙,此刻它正被晨光照亮,像舞臺主角一樣耀眼。母親走進臥室,跟著我的視線看向桌面,白紙被展開,上面記著一個地址。一眾灰塵的碎屑很夸張地飄散開來,晶瑩繽紛,仿佛在為任務(wù)終于啟動而歡躍。
出門前,因為此行不得不為而又難為的性質(zhì),干擾了我對天氣變化的關(guān)注。車子開出不久竟下起了大雪,一會兒工夫,十幾米開外就看不清人和物了。路上所有的車子都放慢了速度,我打開大燈和雙閃,調(diào)動起雨刮器瘋狂地擺動。坐在副駕駛的母親沉默著,沒有對突變的天氣做任何反應(yīng),但我知道,她一定跟我一樣暗暗心驚。難道這天氣是父親在表達態(tài)度嗎?類似于不由分說的責問,誰讓你們選這種天氣,誰讓你們不早點去?
停好車,我和母親拉著手摸進一片半舊的商住區(qū)。道路狹窄,仰頭看不見樓頂?shù)臉俗R,粗糲的雪粉夾著寒風不斷撲打臉頰,讓人睜不開眼睛。終于,我們要找的龍鼎大廈出現(xiàn)在眼前。推門進去,缺油的門軸發(fā)出巨大的怪響,告知著陌生人的闖入,大堂內(nèi)斑駁晦暗,氣息蕭瑟。一個圓臉女人從值班室探頭出來,用表情發(fā)出疑問,奇怪這么大的雪,還會有人出現(xiàn)在這里。女人的狀態(tài)不是門崗該有的認真和警覺,她有點漫不經(jīng)心,手里緊緊抱著熱水袋和一大團正在織的毛衣。女人說,這樓里沒有二十二層,最高十七層,錯不了,我還能不知道?
二
半年前,父親病勢沉重,原本強壯的身體從棱角分明的高大山峰削磨成曲線模糊的丘陵坡地。最后的日子,他不聽醫(yī)生勸阻堅決出院。然后,我守在他的床前,每天甚至每個小時,感受著他生命質(zhì)量的不斷彌散,那些飄浮在空氣中的血肉分子,與難以描述的尿液和病體氣味混合交匯。我被擠壓在走向不明的恐懼中,以萬分的膽怯和十萬分的勇氣,窺視這微微起伏的坡地,觀察他浮腫變形的面孔,害怕錯過不知還有多久的倒計時光陰。
忽然,我發(fā)現(xiàn)父親的嘴唇在蠕動,趕緊靠前,努力辨識他渾濁輕微的聲音,XX大廈,二十二層B座,XX青公司,秦經(jīng)理,東西……去取……
沒聽清關(guān)鍵詞,我急問,什么大廈,哪兩個字?
父親幾近力竭,龍騰虎躍的“龍”,鼎足而立的“鼎”。
再問是什么東西,沒有得到回答。
自從生病,父親在原本的急脾氣上再添暴躁,催促你辦事,無論大小必須馬上行動。說醫(yī)院伙食不好要求送飯,等我趕完亟須見報的稿件,沖出門找到一家飯店,尋找停車位,跑進去點菜,等待打包,再穿過擁堵的路段趕去醫(yī)院,一連串動作來不及完成,已被電話催促了兩遍。他接過飯盒的時候眉頭緊鎖,每一根前豎的眉毛都蓄滿了待發(fā)的火力,對跑得呼哧帶喘的我看也不看。還有一次,我在五十公里外的鄉(xiāng)村采訪,忽然接到他的電話,有病友介紹一種草藥煮水喝能治病,讓我買來給他送去。我答應(yīng)采訪結(jié)束就去。他瞬間急了,你馬上去,馬上!
現(xiàn)在,聽說要去什么公司取東西,我背負的千斤重量之上又加二百斤鐵塊,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半天才說,爸,我得陪您,沒時間去。
父親囁嚅道,以后……告訴我。
不用馬上去,意味著他并不急需那個“東西”,但“以后告訴我”是什么意思?我頭皮一緊,明白自己理解得沒錯,趕緊把地址記到紙上。斟酌了一下,將文字朝內(nèi)對折,壓到桌面的玻璃板下。文字朝內(nèi)可以減輕當下的心理壓力,表示這個艱巨任務(wù)允許暫時擱置,不必馬上面對。
找到龍鼎大廈之前,父親留下的只言片語一直是個懸念,并且這個信息的組合方式很奇怪,二十二層B座嗎?B座二十二層才是能理解的狀態(tài)吧。因為我主觀上打怵面對,這個“懸念”便在注銷戶口,寄存骨灰,下葬等善后事宜的客觀事實中,一直處在待執(zhí)行狀態(tài)。
得到圓臉女門衛(wèi)的允許,我和母親乘著嘎吱作響的老舊電梯上到頂樓。果然只有十七層。順著步梯往上看,樓頂天臺蓋板殘缺,大雪從缺口處灌下來,堆積出幾處小小的雪峰,必經(jīng)的通道加了鐵欄桿和鏈鎖??戳艘蝗?,才明白所謂B座,是各房間的門牌號之一,并非一棟樓的序號。尋覓無果之際,我把每扇門都敲了一遍,一個年輕女人從D座的通風窗露出半張臉,受驚嚇的樣子仿佛從未被人敲過門。
退出大樓,眼睛一時適應(yīng)不了刺眼的雪光。天晴了,降溫了,嚴冬顯示著它的威力,耳朵和手指腳趾都出現(xiàn)了尖銳的疼痛。而我,又從中接收到了父親的態(tài)度,怎么會沒有?這點事兒都辦不好?
會不會父親病重時,昏昏沉沉記錯了什么,比如那家公司并不在龍鼎大廈?我四處搜尋,附近一群不算高大的商住樓都以“大廈”命名,而且好幾座的名字中都有個“龍”字,保留著改革開放初期,人們期盼生活質(zhì)量快速改善的急切愿望。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有一個飛龍大廈,我不覺心頭一喜,趕緊拉著母親奔過去。一個戴風雪帽的大男孩和我們一同進入,風雪帽說,這里確實有二十二層,但沒有B座。他補充,沒暖氣,樓里只住了一些單身漢。風雪帽陪著我們走過二十二層長長的走廊,所有的門牌都印著清晰確鑿的數(shù)字,沒有字母。
離開飛龍大廈,此行的目標已完全迷失。雪地被踩出一條小路,走上去咯吱咯吱又澀又滑。忽然,一座叫龍躍大廈的高樓進入視線,我不禁再燃希望,但母親一把拉住我,手臂的力道很是強勁。這一路她基本沒說話,表情由疑惑轉(zhuǎn)為焦慮,又由失望生出氣恨。要不是在意父親的遺言,要不是很想知道這家公司跟父親有什么關(guān)系,她根本不會跟來。父親去世后,母親好像被對手帶走了斗志,精氣神明顯不如從前,但這一刻,斗志似乎重回體內(nèi)。她語速如爆豆,別去,肯定不對,可能根本就沒有什么公司,你爸到底要干啥?拉倒吧,咱回家!她的架勢,仿佛父親還坐在家里,她要馬上回去找他算賬。
三
與父親告別的那個時刻,天光半明半暗,窗外的柳樹低垂不動,仿佛熱得沒有力氣抬起手臂。我和譚磊、母親及弟弟屏住呼吸圍在父親床前,內(nèi)心充滿恐懼,大腦一片空白。風聲鳥語世事喧囂皆不入耳,只有墻上掛鐘的秒針走得疾速,強調(diào)著最后的分秒。
我曾經(jīng)滿腹自責,父親走了,你怎么可以那樣的僵硬麻木,不見哀傷。血脈親情的崩塌感哪里去了?錐心的痛苦哪里去了?今世永別的萬劫不復(fù)感哪里去了?我無力自辯,任由負罪感時時肆虐,在心頭留下道道清晰的鞭痕。事后回想,那時候我的意識處在兩極分化的狀態(tài)中,表象一層清醒縝密,麻利應(yīng)對喪事中的一切瑣碎,盡力不出紕漏;內(nèi)里一層則晦暗而復(fù)雜。為他長時間操勞的體力透支,情感折磨的心力交瘁,越付越多無處籌措的住院費用,把我擠壓成幾近爆裂的皮球。父親的離去,使皮球終于在壓力終止中獲救。如此,解脫感安撫了負罪感,輕松感攪擾了愧疚感,疲憊至極的大腦和全身的筋骨,在無法控制的失重狀態(tài)下隨波逐流。無數(shù)漂浮的情緒碎片,形不成有密度的積雨云,引不來滔滔淚雨。
無處消解的負罪感,讓我試圖去周圍人的態(tài)度中尋求共情,希望找到一個原諒自己的理由。葬禮上,弟弟不再是那個跟父親不合,動輒言語頂撞的兒子,他的哀傷真實而痛切,甚至情不自禁地雙腿癱軟,額頭觸地。我發(fā)現(xiàn),明晰酣暢的表達是打開駛離通道的最好辦法,他的靈魂很快被釋放,喪父便成了可以完全放下的過去時。舉手投足之間,弟弟竟透露出一種難以掩飾的輕松感。母親不知我的心思,只被自己的困境拖拽著無序發(fā)泄。她滿腔郁結(jié),說你爸的將校呢外套還在衣柜里,我看見就不舒服,添堵。我趕緊說找機會燒了吧,給我爸送去。母親瞬間翻臉,燒了干嗎?又不占地方。忽一時她深陷回憶,面帶淺笑悠悠絮叨,四中北墻外有一片樹林,其中一棵枝干橫長的大柳樹,兩個人坐上去正好,還特別隱蔽……不知道那棵樹還在不在?我趕緊說咱們?nèi)フ艺??母親馬上搖頭,她分明很怕找到那棵樹。
能理解我狀態(tài)的只有譚磊。他并不多說,而是營造了一個包容的環(huán)境空間,隨時接收我煩躁低迷或沉默不語的情緒輸出。單獨相處時,譚磊會花點時間磨兩杯濃咖啡,然后說,都交給時間吧,或說不是還有我嗎?咖啡滾燙濃香,與外面知名店家的味道無異。老天爺還是體恤人的,知道我心里的創(chuàng)痛很難治愈,便備了一劑長效的良藥。
春雨下起來了,迎春花像嘴快腿快的俏丫頭,四處張揚著綻放花瓣。上下班途中,點點金色催得我著急起來。清明臨近,那個公司還沒找到,這叫我如何“告訴”父親呢?反復(fù)思考,琢磨著到底哪個點出現(xiàn)了誤差,無論如何,線索在龍鼎大廈,必須再去一次。這回我沒帶母親,希望思考和判斷不受她的干擾。
門衛(wèi)室的圓臉女人還在,仍然抱著熱水袋織毛衣,仿佛她從那個下雪的日子一直坐到今天都沒挪動地方。這回我換了一種問法,樓里有叫XX青的公司嗎?
她說,十二層有一家萬年青公司,做保健品的。
萬年青公司的秦經(jīng)理個頭不高,笑容掛在微黑的臉上,表明了他的敦厚樸實,屋子里還有一位額發(fā)高挽、藍裙及地的中年女士。我被熱情地讓進屋,秦經(jīng)理說何老師的蛋白肽早就到貨了。原來不可能有驚喜,原來一切都有跡可循,幾個月的懸念至此真相大白。盡管索然無味,兩人的樣子還是讓我心安,沒有踏入魔窟或賴賬不給,他們刷新了我對“賣保健品的”由來已久的壞印象。站在老式辦公桌側(cè)面,我等待藍裙女士查詢父親的購買記錄,迎面的白墻上是個比例過大的信息欄,有醒目的產(chǎn)品介紹和錯落貼著的大量照片。
秦經(jīng)理主動聊天,語氣中是對客戶的察言觀色和有意示好。何老師太有水平了,咱公司組織去華東旅游,景區(qū)的典故他比導(dǎo)游講得好,三潭印月、雷峰塔,還有獅子園,團里的年輕人追著聽他講。
藍裙女士附和,老爺子特別熱心。一路上前后照應(yīng),幫著看東西,發(fā)瓶裝水,有個小伙兒把手機落景點了,虧他給撿回來。何老師絕對是優(yōu)質(zhì)客戶。
秦經(jīng)理接著說,路上遇到老外游客,何老師跟這撥人說英語,跟那撥人說俄語,嘰里咕嚕把咱們都看蒙啦。秦經(jīng)理發(fā)出由衷的大笑,仿佛當時的情景就在眼前。
我很是驚訝,他們口中的何老師不像我父親了。幾年前我和譚磊帶全家去北京旅游,公婆、父母,加上女兒和外甥,八人中只有父親不守紀律時時脫隊,動輒消失不見蹤影,急得大伙原地打轉(zhuǎn)。幾小時后他自己轉(zhuǎn)回賓館,與面沉似水的母親一打照面,便先發(fā)制人地開口,怎么的,好不容易出來一趟,我多看看風景有什么錯?你都不知道我費多少勁,走錯路倒三趟車,好不容易到了皇城根!一下午沒喝水,餓得前胸貼后背。他委屈得很,倒像是大伙把他丟下了。如此自洽的邏輯讓所有人接不上話,母親當著我公婆的面不便發(fā)作,我則暗自后悔,不該把兩家老人聚到一起旅行。事后母親囑咐譚磊,在你父母面前給你岳父打個圓場吧,這事兒別讓親家笑話。
秦經(jīng)理指著信息欄,你看,上面有挺多何老師的照片。
我湊過去細看,有父親跟秦經(jīng)理等人捧著產(chǎn)品的宣傳照,還有很多他和大家的旅游合影,好多照片中父親都站在C位,這就有了被眾人簇擁的感覺。因為他個頭高,照相時總是微微前傾,臉上是我很少見到的開懷舒朗,自如放松。想起他以前的照片,多半是表情呆板姿勢僵硬,很喜歡穿那件將校呢外套,如果和同事合影,多半會站在一群人的邊上。
秦經(jīng)理問我,你家在泉源小區(qū)六號樓吧?我開車送過何老師。
泉源小區(qū)是父親離家出走后租住的地方,但我因生氣較勁沒去過,不知道他住幾號樓。藍裙女士把蛋白肽拿過來,我急于走人,下意識伸手去接。但是,事情的走向變得詭異起來,她竟然躲開我的手,把東西放到桌上。我不明所以,僵硬著手臂等待下文。兩個人對視一眼,秦經(jīng)理挺了一下腰身,問,你……確實是何老師的女兒嗎?
猝不及防,明明白白一世的父女關(guān)系何以突然遭到詰問?仿佛出身絕對正宗的名畫,瞬間被質(zhì)疑為贗品。我心頭一慌,不加思索地回答,當然,你們看我,長得不像他嗎?
兩個人又交流了眼神,很像,非常像,但我們見過他的另一個女兒。
我的腦袋嗡的一響,另一個女兒,誰?
可能我的反應(yīng)過于激烈,秦經(jīng)理現(xiàn)出惹禍的慌張。他結(jié)巴起來,那你……你有姐姐或妹妹嗎?
沒有,我只有一個弟弟。
藍裙女士追問,何老師為什么自己不來?
接下來,兩個人不得不對我透露了一些信息。另一個“女兒”跟著父親來過幾次,微胖白凈,留那種時髦的三角燙蓬蓬頭,愛說愛笑很會說話,賣玉石保健品的……我被動地聽著,不僅沒有勇氣追問細節(jié),還因為不知情生出了尷尬,因為害怕真相生出了膽怯。本認為父親的一輩子清晰明了,卻猛然在別人嘴里聽說了一堆完全陌生的消息,帶著一肚子探究真相的強烈渴望,我逃一樣離開了萬年青公司。
四
母親二十二歲那年夏天,連日暴雨,洪水轟鳴翻滾,不斷向中心大橋的橋面逼近。母親沖過搖晃的大橋回家,一身冷雨壓不住心中的滾燙,我要結(jié)婚!母親宣告。姥姥被燙到跳起,問跟誰?母親說,我老師。姥姥大驚,跟老師結(jié)婚對她而言是差著輩分的天大荒唐事。姥姥用兩天時間消化了這個硬物,出門給母親借了二十塊錢,看著她飛奔離去,頭也不回。
母親嫁給比自己年長十二歲的老師,并未獲得期待中的生活富足,或兄長加師長般的情感關(guān)愛。結(jié)婚后,她以為從此有了依靠便放棄了工作,但幾年不到,便學會了在家庭各項開支上精打細算,學會了修理晃動的桌腿、修補漏雨的屋頂,在孩子發(fā)燒的夜晚保持鎮(zhèn)定并安撫父親。那個飛蛾撲火的單純小女生,按照適者生存的法則,進化成了機敏摳門、腰身健碩的潑辣主婦。有一年,家里要翻蓋小倉房并重砌院墻,母親理所當然抄起瓦刀當大工,父親打下手,但父親不得要領(lǐng),不是泥沙漿比例失調(diào),就是被石頭砸了腳面,結(jié)果因被抱怨而發(fā)火,爭吵之后拍拍屁股退出戰(zhàn)場。換季時節(jié),母親搶購打折的布料給孩子做衣服,驅(qū)使著縫紉機嘩嘩啦啦奔跑半個下午。父親回家,發(fā)現(xiàn)鍋灶冰涼面露不悅,但母親不愧疚,張口便揭穿他跟三道街那瘦娘們兒一起去了舞廳。父親慌忙提高嗓門,強調(diào)自己判卷太累出去放松一下,有啥錯?很多年中,父親一次次蹚過困窘的生活泥沼,并僥幸在母親的操持和姥姥的接濟中勉強上岸。但是,他不屑于一個女人有砌墻修房的本事,討厭她斤斤計較的持家方式,惱火她對自己的各種不信任和無情指責,哀嘆兩個人燕雀配鴻鵠的不對等關(guān)系。作為知識分子,他自詡啃書本能力一流,但母親覺得這根本沒用。父親要再學一門外語,母親就說,五十多了還學啥,你又有什么花花腸子?父親想辦英語培訓(xùn)班,母親說你哪有辦班的本事?我可沒錢給你租教室,還不夠賠的!不得已,父親在母親的圍堵夾擊之下選擇了中醫(yī),甚至學會了針灸。戰(zhàn)火平息的時候,他用中醫(yī)藥給自己也給母親調(diào)理身體,這時候,他們會難得地達成一致。父親退休后,他們離開老家,跟著我移居到現(xiàn)在的城市。
我常常身處父母的較量現(xiàn)場,偶爾能暫避自保,更多的時候裹挾其中惶顧左右。因為我的立場時常偏向母親,所以多次遭到父親的靈魂拷問,我把你們養(yǎng)大容易嗎?我一輩子遭遇那么多坎坷都不服輸,取得的成績不值得稱贊嗎?你遺傳了我的學習天賦卻從來不認可我,為什么?他急頭掰臉的樣子有點嚇人,我大惑進而大駭,不知道該如何認可他。
七十歲之后,父親落入各類保健品的銷售套路,幾乎所有的積蓄都換成名目繁多的漂亮盒子,到生病入院才發(fā)現(xiàn)兩手空空。想到這些,我靈光一閃,保健品——另一個女兒——離家出走,這其中是否是彼此因果相連的幾塊拼圖?
父母矛盾的激化,歸功于保健品女銷售員的登門推銷。那時候,我負責母親的日常開銷,父親則經(jīng)濟獨立。父親手頭錢不夠,便向母親借錢四千,承諾下月發(fā)工資一次性還清。母親本來警惕性很高,但父親卻有說服她的理由,這個業(yè)務(wù)員自己帶個六歲小孩,生活困難掙錢不易,咱們幫幫她。關(guān)鍵是玉石坐墊和玉石枕能改善人體微循環(huán),以后咱倆都受益。父親退休金剛過四千,說一次性還清顯然是權(quán)宜之計。母親不知是同情心發(fā)作,還是對“墊”和“枕”的功效產(chǎn)生興趣,竟罔顧事實相信了這個空頭許諾。
下個月發(fā)工資的日子,戰(zhàn)火不可避免地爆發(fā)。那天我下班去看他們,一進門就踏入刀光劍影的廝殺戰(zhàn)場。見到我,兩個人都兩眼放光,一邊繼續(xù)劍指仇敵,一邊向我尋求支援。吵嚷聲越攀越高互不示弱,新仇舊恨攪和在一起互相投擲,吵架內(nèi)容逐漸離題萬里,卻刀刀見血,句句切中要害。
你買這些東西,就是想討好那個女的!
沒有的事兒,血口噴人!
你看誰都好,就看我不順眼。
好意思說?你去照鏡子看看自己啥樣。
我給你生養(yǎng)了一雙兒女,你不感恩倒嫌棄我啦?
誰感恩誰?這個家啥都是我掙的,包括房子。
母親逐漸失控,又一次亮出殺手锏,我真是眼瞎跟了你,不過了離婚!沒想到父親突發(fā)奇招反擊說,你思想復(fù)雜,高中沒畢業(yè)就戀愛,還倒追自己的老師,我早該追究你的錯誤。母親蒙住,父親的奇葩話術(shù)把她繞了進去。
吵架到了這個份上,兩個人都轉(zhuǎn)頭看我。顯然,試圖判定他們的對錯是徒勞的,我頭皮發(fā)麻,憋了半晌決定施一劑猛藥,我說,你們倆還是離婚吧??諝馑查g亂流洶涌。兩支拼盡全力拔河的隊伍,因僵持不下,都寄希望于裁判對自己有所徇私,但裁判不講武德,不耐煩地剪斷了繩子,結(jié)果雙方都因用力過猛而仰翻在地。這時候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兩個人激憤難平的反應(yīng)極其相似。真不懂他們,如何在吸引又排斥、相愛又相殺中達成了某種神奇的同步。
真正的離婚并沒有付諸行動,但父親勸不住,怒火還蔓延到我的身上。他如斗士般劈手一指,記住,是你讓離婚的,我馬上搬走。我的人生太失敗,太失敗了!他聲音顫抖得說不下去,仿佛一輩子的“失敗”都是我這個女兒造成的。
父親果然搬出去了。我覺得,他把被逼走的姿態(tài)搞得聲勢浩大,是為了掩飾正中下懷的真實心理,實現(xiàn)離開母親放飛自我的目的。我以為,這只是眾多狂暴樂章的階段性高潮,會在一段時間后落下終止符。但事情失去了控制,父親像舊時代叛逆家庭出走的新青年,帶著義無反顧的決絕姿態(tài),固執(zhí)地守著“三不”原則——不回家、不聯(lián)系、不見面,回旋的余地被他徹底堵死。照說,母親是這場沖突的勝利者,她守在家庭陣地的制高點上巋然不動,兒女如?;丶遗惆?,還察言觀色施以更多的關(guān)愛。但她不肯消停,常伺機挑起話頭,父親愛吃的芹菜餡餃子,沒有帶走的換季衣服,藏在角落的幾盒保健品都會引發(fā)喋喋不休的控訴。
忽然一天母親叫我回家,她急切地把我拉到陽臺,臉色難看地指著一盆花。那是父親最喜歡的虎皮蘭,頭些日子母親發(fā)現(xiàn)它葉片打蔫發(fā)黃,以為缺水,又以為缺肥,來回拯救了好幾番?,F(xiàn)在,虎皮蘭的葉片僵硬歪斜,毫無生氣,所有的花根都倒著長出土壤,怪異的模樣好像某種不祥的讖語。
母親直視我,你真的沒找過你爸?
我陡生惶恐,他根本不理我。
母親語氣帶著怪罪,你不去他怎么下臺階?
我糊涂了,你不是堅決反對我找他嗎?
母親嗚咽起來,你……你,倒是蠻聽話的。
第二天,我順利打通了父親的電話,隨后在省總醫(yī)院的走廊里與他會合。他正要做個檢查,醫(yī)生要求必須有家屬陪同。
五
從龍鼎大廈回來之后,清明節(jié)到了,我終于心神落定地來到父親墓前,匯報任務(wù)圓滿完成。因為弟弟和譚磊都在身邊,我沒有說出另一個女兒的事情,盡管隔著墓碑,我也不想讓父親感到難堪,不想讓他沒有解釋的機會。話沒講,這事卻在我的心底打了一個解不開的結(jié)。盤桓多日,沒有勇氣再去龍鼎大廈,退而求其次,決定到泉源小區(qū)六號樓去看看。與尋找萬年青公司不同,我沒有期待去那里找到什么或看到誰,“去看看”既是過程也是目的,因此心情相對放松。
小區(qū)的標牌,橫跨在兩座老樓的過道上,四個鑄鐵的大字,“泉”字掉了上半部分,“源”字掉了左半部分,成了“水原小區(qū)”。行人很少,一個六七十歲的瘦小阿姨拎著菜筐與我錯身而過。既然不知道父親當時租的是哪個房間,就把每家的進戶門都看一遍吧。我從一個單元開始走,把各家門上或新或舊的對聯(lián)、查煤氣的通知、歪斜廢棄的牛奶箱一一看過。想象如果在過去的某個時間敲響某一扇門,看到父親走出來會是怎樣的情景。一扇門里傳出年輕人很大聲的問話,爸你想吃啥,白肉粉條?行,我去買肉!我心頭一震,又一緊,父親在這里的日常生活是怎么支應(yīng)的?一日三餐是如何解決的?獨處的時光是快樂舒心還是落寞孤獨?這些我都不知道。
父親第一次住院時,醫(yī)生給出了三個治療方案。
當時,全家聚在一起聆聽主治醫(yī)生的喋喋不休,父親則一個人在外面游蕩,等待判決。方案聽起來是三個,但哪一個走下去都將抵達黑暗,醫(yī)生帶著理解和同情讓我們必須選一個。所有人都看著我,他們把最艱難的抉擇留給了我這個有主見的長女。精神的痛苦勾起了肉體的疼痛,我呼吸急促,無望生成憤怒,甚至覺得醫(yī)生的親切坦誠都透著一種居心叵測,退無可退之時我把目光躲向窗外??帐幨幍尼t(yī)院廣場上,父親背著手仰望天空,身形瘦削而微駝,白色棒球帽在灰蒙蒙的初冬格外醒目。一隊大雁順著他的目光消失在遠方,而他自己,仿佛是受傷跌落再也飛不起來的孤雁。
因為自恃研究了幾年中醫(yī),父親剛?cè)朐簳r是樂觀的。他用了多年的備課筆記本上,記著放化療和相關(guān)治療的所有事項,還不時寫出筆力遒勁的詩句鼓勵自己也鼓勵病友。他很豪氣地把詩句讀給我聽,“即使落馬又如何,人生七十古來稀”。我陪他穿過地下室長長的連廊去治療,他步態(tài)輕快地走在前面,擺動的四肢精瘦而堅硬,條紋病號服有點短,細細的手腕和腳腕都露在外面。見我跟不上,他回頭笑說,你還沒我走得快呢!我趕緊調(diào)動表情,不及回答,他卻突然蹙眉說,快點走吧,別耽誤時間。那一時期,父親的情緒大幅跳躍,信心與失望,平和與沮喪,愉快與發(fā)怒可以無縫切換。
鄰床病友是一位啞嗓大爺,趁父親打水的空擋替我抱不平說,這老頭心眼不好使啊,你天天跑前跑后,他見了你甩臉子,發(fā)邪火。你弟弟老不來,來一次看把他高興的,又是秧歌又是戲的!
他說得有些費力,面孔呈現(xiàn)一種病態(tài)的憋紅。大爺?shù)亩床熳屛液苁歉屑ぁ5艿芎透赣H太像,爺倆如果沖突,弟弟會一連多天不來醫(yī)院。父親想兒子不主動低頭,待兒子再次出現(xiàn),他試圖通過好顏好色留住兒子,但是爺倆的沖突還會再次發(fā)生。父親對我是有把握的,知道我永遠不會缺位,會無條件接住他的所有難題。他直接把對我們的不滿,治療的痛苦,甚至對醫(yī)生的怨氣都傾倒給我,不必擔心任何后患。對于母親,父親別無選擇,只能在極度排斥中無處躲避地依賴著她,好臉色是沒有的,母親則一改往昔的對抗,對他逆來順受。
父親很像在旅行中踩空墜崖,盡管同伴拼死相救,但下墜的力量無可阻擋,令人絕望。幾個月之后,病情的進展迫使他的心態(tài)步步退卻,又在退卻中試圖找到抓手。撫著沉重浮腫的雙腿,他給自己打氣,我配合中藥一起治,短期內(nèi)沒問題。又過了兩個月,他已沉疴病榻,軟弱的雙臂不能自主地交疊在腹部,往昔所有的鋒芒都不見蹤影。沉默良久,他輕聲說,我要走了。
從殯儀館送別父親,回到家卻見母親神色慌張。她一邊擦著額角的熱汗,一邊指著窗外說,我剛才往下看,看到你爸站在樓下,仰著頭跟我揮手呢,站了半天都不舍得走,后來,還是幾個穿黑袍的人把他拉走了。
我汗毛倒豎,媽,是不是離地面太遠,陽光太強你看花了眼?
母親發(fā)誓絕對沒錯,你爸終于舍不得我了,晚嘍!他要不折騰離家出走,在外邊吃不好住不好,也不至于得這個病。
六
從泉源小區(qū)三單元下來,那個出門買菜的瘦小阿姨回來了。來不及躲避,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我的可疑,加快腳步追上來盤問。很快,一個禿頂大爺和一個中年大姐也被吸引過來。帶著陌生闖入者的心虛,我報了父親的樣貌特征。幾個人想了半天,還是大姐顯出了年齡優(yōu)勢,張姨,是以前住你單元五樓,跟你叫“美女”的何老師吧?
張姨的表情起了化學變化,嘴巴先是張成驚嘆號,然后神色從迷茫、回憶,一點點轉(zhuǎn)成喜悅,小董,是何老師!
禿頂大爺說,對嘍,那何老頭是老師,對你可感興趣了。
張姨瞪眼,老郭頭,你從哪兒看出來的?
小董抿嘴偷笑,老郭頭不敢回答,轉(zhuǎn)頭問我,你是他什么人?
我說是他的學生。這一下三個人都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的話語,像沖出圍欄的鴨群,喧鬧著順一個方向奔涌而去,擋都擋不住。
原以為住在泉源小區(qū)的兩年,父親是不被土著居民認可的孤獨外來客,但事實出乎意料。在張姨們眼中,父親有水平還為人隨和,樓里誰家有事都愛幫忙。六樓老兩口半夜煤氣泄漏,老頭下樓求助時癱倒在何老師門前,何老師腦筋快,馬上打110和120,及時救了老兩口。四樓的小女孩,她媽著急出門囑咐她在家等著,結(jié)果孩子不一會兒就跑出來喊媽媽,幸好何老師遇到,陪著孩子一直玩到媽媽回來。泉源社區(qū)慶“十一”聯(lián)歡會,何老師代表六組表演節(jié)目,朗誦了自己寫的贊美居民和諧友愛的詩,好些人都在詩里聽到了自己的名字。隨后一段時間,關(guān)于這首詩的愉快話題在樓里傳播了很久。那次演出,何老師的女兒也來助興,爺倆還即興加演了節(jié)目。活動搞得非常熱鬧,各組都準備了助威親友團,張姨就是何老師親友團的一員,就那次,何老師跟她叫“美女”。
關(guān)于另一個女兒,我有了意外收獲?!芭畠骸睂习滞?,隔段時間就來,聽說何老師常接濟她,有兩次何老師胃疼,她急匆匆趕來帶老爸去社區(qū)醫(yī)院。“女兒”挺好看挺爽快,但跟他爸不像一類人,聽說以前是某個小劇團的演員,劇團黃了,她開了個不掙錢的玉器保健品店。何老師挺想幫女兒推銷產(chǎn)品,東西還行,但那么貴誰買得起呢。說到這里三個人都有點沉默,我這個“學生”身份讓他們有點顧忌。
張姨說,那次演出,社區(qū)給何老師留的照片和獎品還在我家。獎品是個蒸鍋,我看何老師用正合適,他在炒勺里放篦子餾飯,多不方便。
老郭頭對我說,你是他學生,肯定能找到他吧?
張姨被提醒,趕緊回家,把父親的照片和沒拆包裝的蒸鍋拿給我。照片一張是父親正走上舞臺;一張是他表情從容而投入地朗誦,認真而賣力;還有一張是觀眾鏡頭,一位坐在前排燙發(fā)蓬松的年輕女子格外醒目。她由衷地大笑,高舉著雙手鼓掌。老郭頭回家了,張姨和小董還在我身邊絮絮交談。也不知道何老師啥時候搬走的,連個招呼也沒打,是不是出什么事兒了?。课覜]接話,父親搬回家的時間是第二次入院之前,他避開我悄悄找了譚磊,讓他把車停在小區(qū)對面的公交站等著,堅決不讓上樓幫忙。
我放慢腳步往外走,同時調(diào)動所有的感官體會周邊的一切。父親離開的時候,是從這個樓門下來,從這條小路上離開的。我一步步丈量著腳下,努力感受他腳步落地的重量,想象我的哪一個腳印可能與他的腳印重疊。漸暗的天光,在樓房的轉(zhuǎn)角處形成一筆對落日的切割,一眼望去很是炫目。路邊的樹木和半新的健身器材拉出不規(guī)則的長長光影,一股蔥花爆鍋的味道從身邊的窗口沖出來,熱烘烘讓人頭暈。走到轉(zhuǎn)角時回頭看,張姨和小董還站在那里,對我招著手。
七
我的手里,有一份給父親辦后事時,從他單位找到的個人履歷表和幾頁檔案。復(fù)印件紙張嶄新,承載的內(nèi)容卻足夠古舊厚重。其中,父親的每一次工作變動都記錄得簡短利落,時間連貫,很多都是我不知道的。把已知和未知打通之后我發(fā)現(xiàn),那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高低起伏的二維曲線,而是回旋纏繞,痛苦牽絆,使上很多力氣也繞不出來看不明了的四維空間。
高中時期,父親因?qū)W習成績優(yōu)異,被保送到地處渤海之濱的解放軍俄語大學。畢業(yè)之際,學校已選定他去蘇聯(lián)的軍事學院留學,但我爺爺在日本人辦的紡織廠當過車間主任的歷史污點,導(dǎo)致他政審不合格并被發(fā)回原籍的弓長嶺鐵礦。這時候,在直接去礦山工作還是去礦山中學當老師的選項中,他選擇了后者。據(jù)說有蘇聯(lián)專家來鐵礦考察,他被叫去當翻譯,流利的口語震驚了礦山上下。短暫的風光雖有,但家庭問題屢屢挫敗他熱血青年要求進步的理想。為甩掉歷史包袱,父親調(diào)轉(zhuǎn)過四次工作,包袱依然沉重,他卻逐步錯失最佳婚配年齡,直到與母親相遇。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期,教師開始評職稱,他又因畢業(yè)院校當年名稱未理順,被質(zhì)疑學歷不夠。于是為正名奔走,幾番上訪才拿到權(quán)威機構(gòu)的本科學歷證明。此后,他甩掉俄語,自學英語文憑并進入英語教研組。但是,沒人看重他善學能學的一面,反因“英語”教師的非科班出身多了一條藏不住的狐貍尾巴,時常被有心人抓住。不知是遭遇激發(fā)了父親的自尊敏感,心氣難平,還是他過于自我,偏狹好斗的性格引來了這些遭遇。工作中他不懂圓融,不會處理與同事和上級的關(guān)系,常打正面遭遇戰(zhàn)使矛盾升級,直到退休前,才獲得打拼多年的高級職稱?;氐郊依铮谄拮佣裕遣荒芴峁┌踩小⑵獗┰?,且生活能力不足的丈夫,還不時心生二意。于兒女而言,他自認的懷才不遇和種種不順得不到同情,還時常抵觸他把“師道尊嚴”帶回家,性格乖張得讓人畏懼。
離家出走后,老年的父親終于掙脫了以往的生活軌道,繞出了這個四維空間,在能力所及的范圍內(nèi),開啟了新的生活。在泉源小區(qū)因參與活動、付出熱心建立的良好口碑,是他人生的高光時刻。在萬年青公司,雖然以花錢的客戶身份為關(guān)系基礎(chǔ),但他得到了尊重,感受了快樂。至于另一個“女兒”,我否認了母親戴著有色眼鏡的慣性推測,以女兒的身份愿意相信父親的清白,相信那是一段真心誠意的“父女”關(guān)系。在父親與妻子兒女關(guān)系僵化的時候,“女兒”一定給了他難得的情感陪伴,甚至是生活希望。盤桓病榻的治療間隙,父親的腦子里是否放著華東旅游的小電影,是否回憶著泉源小區(qū)“十一”朗誦會的畫面并再次聽到掌聲,是否想起和張姨樓道相遇的愉快交談?我甚至想,住院期間,我和母親不在場的時候,“女兒”去病房看過他嗎?
思緒綿綿,我想得顛三倒四。如果有靈魂,父親是否愿意我對他行蹤的追尋,是否愿意與我進行從前不曾有過的深入對話,以便我能夠回答他“是否被認可”的靈魂拷問?
心結(jié)逐漸化解,我決定再次前往龍鼎大廈,聽秦經(jīng)理和藍裙女士多講一點父親的事兒。等我走到萬年青公司門前,發(fā)現(xiàn)情況變了,門旁掛著嶄新的高考培訓(xùn)班的牌子。正不知所措,房門突然打開,一群中學生呼啦啦涌出來又轉(zhuǎn)瞬消失在電梯口。往屋里看,幾排學生桌椅把原本寬敞的空間填得滿滿當當,墻上曾經(jīng)貼照片的位置,換成了放大的課程表。想起門衛(wèi)圓臉女人,我決定下去找她問問情況,剛一動念,卻看見她從屋里走了出來。她居然認出了我,友好地擺擺手說,不是了,沒有了!然后突然回身進屋,拿出一摞凌亂的照片遞給我說,墻上揭下來的,要不要,看看有沒有你的?
我捧著照片,一時間不知該往何處去,就站下來看照片。結(jié)果赫然發(fā)現(xiàn),父親和秦經(jīng)理等人的笑臉已褪色變淡,景區(qū)的背景也模糊了。一個陡生的念頭在胸中一跳,萬年青公司的消失,難道是父親終將被遺忘的前奏嗎?這一刻,麻木了一年的喪父之痛如黑云壓城,積雨云迅速增厚,再也擎不住水分,滔滔淚雨終于落下。
是夜多云,我和譚磊靠在窗前,看月亮襯在云層背后變幻隱顯,時疾時徐。身后的落地燈暖光舒散,把客廳映照得溫馨錯落,這個家里從來沒有過火藥味。我說起父親,他為什么不跟我提起泉源小區(qū),為什么要守著一個美好的秘密呢?譚磊回答,也許,他不想自己創(chuàng)建的新生活與接連“失敗”的過去打通,所以不愿分享。我又說,他和鄰居關(guān)系那么好,離開時總該打個招呼吧?譚磊說,他可能不想在人們同情的目光中終結(jié)這段日子,他想把美好的自己永遠存放在鄰居的好感和惦記中。我點頭認同,如果是這樣,確實沒有比不告而別更合適的了。
夜色深沉,睡意襲來,一切都淪陷在舒適的黑暗中。
五年之后母親病逝。整理遺物的時候,我在她放重要物品的柜子里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蛋白肽。藥盒整齊地捆綁在一起用塑料袋包好,四角和系口用膠帶粘得方正緊實。顯見封上的那一天,母親就做好了再也不打開的準備。她是把自己和父親的一輩子都封在了里面嗎?塑料袋里,字跡朝外是那張記著龍鼎大廈地址的白紙。細看,母親加了一行數(shù)字,是我?guī)Щ貋淼哪莻€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