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醒龍:悄然來過,悄然離去
【文學里念故鄉】
今年春節前幾天,堂弟從老家來,同行的還有一位年紀略小的男子,堂弟介紹時說了一句,他是鳳凰琴村的,接著又說,原來是螺絲港村的。堂弟這么說,是有原因的,當初的村名叫張家寨,在與相鄰的螺絲港村合并,確定新村名時,村民們對“鳳凰琴”三個字投了百分之百贊成票。隔了一年,又將第三個村子合并過來,還是叫鳳凰琴村。改村名已經三年了,我還是對從前的張家寨更習慣一些。這不僅因為我不在當地生活,平常不太提及,更是由于自己幼小便離開了,與老家的聯系不多,腦海里老家事物存量本來就少,突然將地名換了,就多了一種“斷舍離”的感覺。
在武漢,每逢老家的人在一起聚會,他們不斷提及鳳凰琴村,輪到我說話時,還是稱之為“張家寨”,這三個字說出口時,心里像有一股祥瑞之氣在升騰。同在武漢工作的堂弟,他父親與我父親是發小,我們的關系自然也比別人更親密一些。有一次,他大概是忍不住了,認為我有點矯情,借著敬酒,裝著很放松地提醒說,鳳凰琴村名,是按照你的小說題名改的,你要帶頭說出來,擴大鳳凰琴村的知名度呀!我只好如實說,自己有些不好意思,總覺得配不上老家的這份恩情。其實內心深處還有幾句話沒有說出來:假如真有靈魂存在,長眠在家鄉土地上的親人們,不曉得老家有了這些變化,會不會因此犯下迷糊,使得兒童相見不相識的情形,變成老人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呢?
像往年一樣,春節前來家的堂弟,將帶來的糍粑、掛面、魚丸一一做了介紹,特別強調這些是剛剛做好的。我也習慣地伸手摸摸糍粑和魚丸,前一天晚上的余溫果然還在,一股冬天里的暖意通過指尖在周身彌漫開來。自然,我也不會讓他空手回家,像是互換禮品。說起村里新蓋的村部時,我如實對他們說,別以為我沒有回去,實際上,好幾次開車路過那一帶時,我特地從高速公路的馬曹廟收費站下來,沿著國道行駛到村部附近,停下車盯著看上十來分鐘后,再回到高速公路上。
說到后來,堂弟想起什么,忽然問我前幾天有沒有回去?見我否認后,堂弟一臉疑惑地說,前幾天,有人開著一輛車回村里,停在被我作品《抱著父親回故鄉》命名為小秦嶺的那座小山上。開車的人吃飯睡覺都在車里,如此連續停了三天三夜,才悄然來過,又悄然離去。堂弟聽住在附近的婆婆說起時,責怪婆婆為何不早說,如果早說他肯定會過來看看。婆婆說那車和人剛來時,她也沒有在意,沒想到那車和人一停就是三天三夜,等到她開始注意時,那車和人便離開了。
堂弟一下子就想到我。我當然明白,堂弟為何會在第一時間往我這里想。因為是我將春字拆去一半,又將秋字拆下一半,再合起來,湊成一個秦字,然后將那座小山叫作小秦嶺。在小秦嶺上,長眠著我的三位親人,第一位是爺爺,僅僅一句賢良方正便成為我最重要的文學引路人。第二位是父親,他是我的天性的塑造者,又是我的小說的第一個批評者。第三位是從不擔心我的寫作,只是為我的健康擔心的慈愛的母親。堂弟心里肯定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我是村里少有的所謂文人。這種比較出格的怪異行為,一般只會發生在文人身上。
堂弟讓我想想有可能是誰,我不是想不起來,而是沒辦法想。除了我家的人,村里其他人的情況我太不熟悉了。
不過,我還是想起一件事。
幾年前的正月初七,黃岡師院的夏元明教授打電話對我說,他的一位同事加同鄉,回浠水老家過完年,沿著熟悉的三一八國道返回黃州,路過當時還沒改名的張家寨村,也不知哪根神經搭錯了,忽然向左一打方向盤,拐進一條狹窄的鄉村小路,小轎車走了不到一公里,就到了盡頭。黃昏時分,萬物都變得模糊了,車頭前方立著一塊菱形方碑,上面銘刻著一行字:生命是勞動與仁慈。那是我為逝去的親人修建的。走錯路的兩口子讀過我的不少作品,曉得這是其中一部長篇小說的書名。他倆從小路退回到大路,回到黃州家中,仍有些不相信,第二天上午專門開車再來此地,發現一切都是真實的。于是就請夏教授轉告此事。
關于此事,我也惶惑了多時。
老家改村名后,第一次回去,看到村口豎起一塊文化招牌,上面寫著《抱著父親回故鄉》中的一句話:“小路才是用來回家的。”人在遇到困惑時,別人的分析常常是事倍功半,自己對自己的提醒才是事半功倍。我被自己的話提醒了——行走鄉間,一條若隱若現的小路,對人的引誘力遠遠大于所謂的陽關大道。這一點,在視野逼真的山地尤為突出。二十多年前,搭乘船只在長江三峽中漂泊,不時能看到兩岸陡峭的山崖上,像是掛著繩索那樣掛著一條小路,從山頂一直下延到水線,又從水邊順著山脊悠悠上揚,然后翻越到看不見的山頂那邊。在大別山那大大小小的山谷中,小路更多更復雜,只要一只腳踏上去,就會前有引力牽引,后有推力推動,如不強行按捺住內心的情緒,真的會沿著小路一直走下去。因為,如我所說,小路才是用來回家的,只要在小路上走幾步,就能讓人感覺到,前面不遠就是自己心心念念想要回去的家。誰都有父母親人,家門在望,哪能不跨上幾步。小路彎彎,令人愛不釋足。在城市里,也沒有誰會將家門開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臨街的高樓都要另外修條小一些的通道,供回家的人行走。
那位自己駕車大路不走走小路的黃岡師院教授至今未謀面,只知他是浠水人,就是蘇東坡詩里所寫“門前流水尚能西”的那個地方,與我的老家只隔著一條巴河。在那個瞬間,很有可能將別處的小路當成通向自家庭院的小路,憑著“肌肉記憶”,順水自然地走了過去。正如蘇東坡謫居黃州四年所寫的許多詩文,巴河兩岸的人多少年來一直在爭來爭去,都說寫的是自己家鄉,哪怕有明確標注地名的,仍會爭論得不亦樂乎。巴河兩岸,人口稠密,道路繁復,吃的都是蘇東坡喜好的美食,種的都是蘇東坡喜歡的竹林,那些相對抽象的詩句,擱在誰家都合適,更何況蘇東坡自己也將巴河兩岸當成了家鄉。
將一條陌生的小路,走出熟悉的回家感覺,大多數人都曾遇上過,否則就不會有小橋流水人家的經典流傳。
堂弟所說的顯然也不是迷路之人。因為好奇,明知不可能是我們家的人,我還是打電話問弟弟,他有一輛性能很好的越野車。在電話里,弟弟斷然否認,并幫著我分析各種可能。之后再想,堂弟第一時間想到我的思路,要比我在第一時間想到弟弟的思路更有道理。老家一帶的人,即便是沒有正兒八經讀過書的人,也能來上幾句《赤壁賦》與《赤壁懷古》,曉得蘇東坡夜里在赤壁磯頭的睡仙石上睡過覺,做過夢,這才寫出天下最好的詩篇。那位不知姓名的人,在小秦嶺上獨自待了三天三夜,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蘇東坡。
在給《蘇東坡黃州書法集》寫的序文中,我曾經放肆地遐想,蘇東坡是將黃州當成了眉山,將他鄉當成了家鄉,將血液里那些天生的情愫,與腦子里升華的才情做了最佳催化,才成就一座萬世文學高峰。這么說,并不是憑空猜想,而是有可靠依據的。研究表明,巴河的人文源頭,至少有一半是在巴蜀。史料里說,兩周時期,巴蜀山民常常嘯聚,楚文王帶兵討伐巴人吃了敗仗,退回郢都,被守門官鬻拳以楚王出征必須得勝的大道理拒之門外,逼著楚文王率兵北去掃蕩一番才能班師回朝。如此典故,便是著名例證。巴蜀山民反復叛亂延至東晉時期,征服者將其八千青壯,也就是骨干成員,集體遷徙到鄂東,后世所稱鄂東為“五水蠻”,正是拜這批巴蜀之人所賜。巴河作為五水的中心,見證了“五水蠻”的生生不息,又用“五水蠻”一直不肯舍棄的人文傳統接納了落入人生困境中的蘇東坡。后世有說是蘇東坡成就了黃州,殊不知是故鄉一樣的黃州成就了蘇東坡。在洛陽,在杭州,多少人成就自己的人生巔峰,偏偏蘇東坡是個例外,非要等到遇見黃州,才亮出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曠世才華。天下人都愛蘇東坡,回不去眉山的蘇東坡雖然也愛天下,但從他的詩篇中明顯能看出,他最愛的只有黃州。在黃州一帶安居樂業的“五水蠻”們,一直保有巴蜀一帶的風俗習慣,不是家鄉勝似家鄉的黃州,讓蘇東坡感受到,此行不是落難,而是歸家。
無論是北方的托爾斯泰,還是南方的馬爾克斯,無論是先輩的魯迅和巴金,還是今天的我們和你們,都在用實踐證明,家和老家,鄉土和故鄉,是文學永不枯竭的資源,也是文學最為堅強的結構。
我有些羨慕這位在小秦嶺上獨自待了三天三夜的男人,倒不是因為他有意無意地學了一回蘇東坡,而是他能放下煙火人間的一切,獨自在小秦嶺上,與星星和月亮做伴,與紅葉和霜花為伍,與野風說話并聽野風說話,與內心歌唱并聽內心歌唱。用不著肉身起舞而讓靈魂隨著松枝飄揚,溶解了自己的孤獨而讓身心成為天地萬物甚至就是天地萬物。最關鍵和最重要的是能將當初獲得的生命,回到原生地進行結結實實地補充。
人在故鄉就在。回去或者不回去,故鄉仍然會在。
找一個時間專門與故鄉獨處是一種難得的幸運。找不到這樣的時間,心里也只能斷斷續續地記起故鄉,這仍然是一種幸運。因為故鄉的深意就是幸運。
(作者:劉醒龍,系湖北省文聯名譽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