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穎:10000本書,333座城,她把“詩和遠方”過成了日常
初見王穎,她身著一套淡雅的宋制漢服,仿佛是從古畫中走出的仕女。若非事先了解,你很難將她與“視力障礙”這個詞聯系起來。她的言談從容不迫,條理清晰,引經據典,交流任何關于文學、歷史、旅行的問題,她總能“打開一扇窗”,窗外是萬千氣象。
雖然是視障人士,但王穎“看”過的世界,比不少人都要廣闊。她讀過的書近萬冊,用腳步丈量過全國34個省級行政區和333個地級行政區。“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王穎以心為眼,以詩為杖,走出了一條屬于自己的向光的道路。
采訪現場(右:王穎)
詩詞照亮生命 腳步丈量山河
“我給自己取了一個字,叫‘詩穎’。”在聊到她的視頻號名字“王詩穎”時,她笑著解釋,“古代文人不是都有名有字嘛,我叫王穎,字詩穎”。
一個“詩”字,是她人生的基石與注腳。
王穎與詩詞的緣分,始于尚不記事的嬰孩時期。小時候愛哭愛鬧,而母親安撫的絕招,就是拿起書本,為她輕聲誦讀古詩。咿呀學語的王穎一聽到那些平仄押韻的句子,便會安靜下來,專注傾聽。“我想,這絕對是天生的熱愛。”王穎說。那些聽著聽著就會背的詩句,像一顆顆種子,在她記憶的土壤里扎下了根。
“從小就背誦,我現在的記憶力也很好,這是一個正向循環。”超凡的記憶力讓她在日后面對海量的知識時游刃有余:從《詩經》《楚辭》,到唐詩宋詞元曲,再到毛澤東詩詞,她無不喜愛,如數家珍。這份熱愛也讓她渴望在更大的舞臺上分享與交流,她參加過《最愛是中華》《中華好詩詞》等節目,心中理想的殿堂,是央視的《中國詩詞大會》。
詩詞不僅是愛好,更是她對抗逆境的鎧甲與兵刃。在盲校時,她曾遭受校園霸凌,是詩詞給她提供了一個汲取力量的庇護所。由于盲校沒有高中,她決定退學后自學,前路迷茫時,也是詩詞給了她方向和勇氣。“當我讀到杜甫的‘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意識到即使在最困頓的境遇里,春天依然會來,草木依然會生長,這就是一種陽光和自信。”她沉靜地說,“讀到李白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那種樂觀與豁達,讓我覺得任何困難都不算什么了”。
憑借自己的努力上大學后,詩詞也進一步融入了王穎的生活和寫作。她的散文里,處處可見到古典詩詞的影子:“開春的一個下午與家人一起逛花鳥魚蟲市場,單是花就上千種,百花飄香、百花齊放都是保守的。挑來選去終于看中了盆蘭花,心中歡喜非常,回家抱了一路。氣如蘭兮長不改,心若蘭兮終不移。尋得幽蘭報知己,一枝聊贈夢瀟湘。”“興致來了,便搬來竹桌、竹凳,與親朋好友燒烤,享受起美味。吃著親友放到我手里的各種燒烤,滿心滿口的香氣和暖意,不僅是肉香,還有把燒烤串聯起來的竹簽的香氣,這香與肉的香合二為一,竹香雖淡,卻不失雅致。食有肉,居有竹,乃人生一大樂事。”
因獲得朗誦比賽金獎,王穎赴俄羅斯參加中國友好文化交流年演出。當她說出“海內存知己”的詩句,一位俄羅斯友人用中文對出“天涯若比鄰”——那一刻,她為中華文化的魅力與廣泛傳播感到無比驕傲,也更堅定了自己作為傳承者的責任。
這份深植于血脈的文化認同,也體現在她的衣著上。2004年就開始穿漢服,“從大處說,是為民族服飾的復興貢獻力量;從個人角度,它滿足了我對詩意、浪漫、飄逸瀟灑的一切想象”,撫著自己身上的宋制襦裙,王穎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
“身體和心靈,要么身體在路上,要么心靈在路上。”這是王穎信奉的格言。“人不能被自己的局限困住,一定要走出去,才能增長見識。”當記者感嘆她走遍全國所有省級地級行政區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時,王穎只是淡然一笑,仿佛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日常。但這份“日常”的背后,是超乎常人的毅力與對世界無盡的好奇。
2013年,為紀念毛澤東誕辰120周年,一場從長沙徒步至韶山的紅色之旅活動正在招募參與者。王穎心中挑戰自我的渴望被點燃,毫不猶豫地報了名。主辦方在得知她是視障人士后,曾有過猶豫,但王穎的堅持打動了他們。“我希望不要給我開小灶”,她這樣要求。
那段數十公里的徒步路程,對任何人都是考驗。王穎卻將其變成了一場流動的詩詞大會。她和同行的伙伴分享故事,講解詩詞,尤其是毛澤東詩詞。“他們聽得高興,我也被分散了注意力,感覺沒那么累了。”從此,韶山在她心中不僅是偉人故里,更是用腳步和詩詞丈量過的、充滿回憶的“詩詞之路”。
她的足跡,遍布山南水北,她愛曲阜和鄒城,因為那里是她心中儒家文化的“圣地”;她愛西藏,在布達拉宮和羊卓雍錯的壯美前,她感受到的是一種對自我心靈的“俯瞰”;她愛新疆的美食與風景,也愛臺灣數不盡的甜品。
旅途中充滿了故事。在杭州,為了吃上一塊心心念念的“定勝糕”,她和媽媽在西湖的雪景里暴走了兩萬多步,腳都磨破了,但吃到嘴里的那一刻,滿心都是“定勝”的喜悅;在沈陽,穿著漢服的她們被突如其來的瓢潑大雨淋得渾身濕透,但一頓熱氣騰騰的美食就足以沖淡所有狼狽。
這些旅途,構建了王穎獨一無二的個人地圖。書本上的知識,在她親身的行走、觸摸、品嘗和感受中,變得立體而鮮活。
追夢人:熱愛成為鎧甲,親情化作翅膀
如果說詩詞和旅行為王穎的人生鋪陳了浪漫的底色,那么她為追逐夢想所付出的努力,則展現了性格中堅韌不拔的本色。
王穎寫作之路的種子早在正式的課堂教育之前便已悄然埋下。在還未上學的年紀,她便會對著尋常看過的文章發表幾句感慨,這是她文學的最初啟蒙。待到上學后,還未等到三四年級開設作文課,她便已開始“亂寫一氣”,用稚嫩的筆觸自發地探索文字世界。一次對寓言故事《守株待兔》的續寫,成為了點燃她創作熱情的第一顆火花。她筆下的農夫在徒勞的等待后幡然醒悟,不再寄望于僥幸,而是主動開墾荒地,用自己的勞動換取報酬,最終建立起自己的養兔場,將命運牢牢握在自己手中。這個在現在看來略顯幼稚的故事,卻得到了老師的肯定,如同一束光,瞬間激勵出了她持續寫作的巨大動力。這份動力又在作文課上得到了進一步的滋養,為她未來的文學之路注入了更強的信心。于是,從12歲起,王穎便有意識地開始詩歌、散文等更為專業的文學創作,并勇敢投稿,正式開啟了她從文學愛好者向青年作家的蛻變之路。
還沒開始創作時,王穎就知道魯迅文學院的存在,只是沒想到會和它有什么緣分。系統學習漢語言文學,正式以寫作為志業之后,她對魯院產生了向往。她想,一定要去一次,哪怕在門口看一看也好,如果幸運的話,說不定還能“溜進去”看看。幾年前到北京時,她特意“路過”魯院,才知道那里不對外開放參觀。今年,她的夢想終于成真。6月24日,王穎以學員的身份參加了第三期魯院殘疾人作家研修班開班典禮,“去‘中國詩詞大會’和來魯院學習是我的兩大心愿,如今竟然真的實現了一個!”王穎的臉上都是笑意。
王穎還有一個夢想——成為一名教師,然而,這條路對她而言,布滿了荊棘。2018年,屢次因“條件不成熟”被拒絕后,她下定決心要為自己爭取一個公平的機會。在言辭懇切地講述了自己想成為張桂梅那樣的老師的愿望,展示了自己寫作的才華和深厚的文化功底這一系列爭取后,王穎終于推開了那扇緊閉的大門,走進了考場,筆試、面試、普通話考試,一路過關斬將。幾年后,她拿到了那本沉甸甸的教師資格證,成為全國第一個考取該證書的盲人。
“我沒法和張桂梅老師比,但她是我一生的偶像。”王穎謙遜地說。盡管由于種種原因,她最終未能真正站上三尺講臺,但仍在網上以一對一的方式為許多孩子提供免費的語文和歷史輔導,用自己的方式延續著教師的夢想。
這股不服輸的勁頭,貫穿了她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那些曾經讀過背過的文字滲透進她的骨血,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迸發出讓她一次次站起來、繼續前行的力量。
在王穎的敘述中,“媽媽”和“妹妹”是她前行路上兩個無法繞過的關鍵人物。
母親是她的文學啟蒙者,也是她最可靠的“伴讀”。王穎自學期間所需要的海量書籍,都是母親一本本跑遍書店買回來的。母親還是她最貼心的旅伴,每一次外出,母親都會細心地提醒她“前面有臺階”“這里有個坡兒”。當王穎決定從盲校退學,選擇一條更艱難的自學之路時,母親內心焦慮得“偷著哭”,但她永遠是最相信、最支持女兒的人。為了讓王穎有更多的學習機會,母親帶著王穎輾轉北京和天津的高校旁聽中文課程,那個時候王穎家境并不富庶,她們只能白天坐火車來到北京,晚上再匆匆回到天津,有時候,一天內甚至要同時旁聽兩地的課程。
妹妹則是她自考路上最關鍵的“技術支持”。為了讓王穎能夠通過讀書機學習,妹妹將厚厚的教材一本本拆開,一頁頁掃描成圖片,再通過軟件轉換成她可以閱讀的Word和TXT文檔。這是一個枯燥而浩繁的工程,凝聚著無聲卻深沉的姐妹情誼。
這樣一個充滿愛與支持的家庭,給予了王穎最堅實的底氣,讓她可以毫無后顧之憂地去讀書、去旅行、去追逐那些看起來遙不可及的夢想。
采訪的最后,我們提議她現場朗誦一首詩。她欣然應允,選擇了蘇軾的《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她的聲音不高,卻極富穿透力。頓挫之間,蘇軾在風雨中的那份曠達、從容與超然,仿佛穿越千年時空,與眼前這位女子的生命體驗融為一體。
我們還見識了她倒背《琵琶行》的絕技,精準地計算出任意日期是星期幾,這些“小技能”背后,是我們難以想象的記憶訓練和思維磨礪。
如今,王穎正在創作一組關于中國傳統文化中植物的散文,并計劃將自己的詩歌和游記結集成冊。她也希望,在參加魯院的殘疾人作家研修班后,可以向著文學的更高殿堂邁進。
看著眼前這位談笑自若、神采飛揚的女子,你會忘記她的與眾不同。她只是一個純粹的熱愛者,熱愛文學,熱愛旅行,熱愛生活中的一切美好。她的人生,恰如蘇軾詞中所言——“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她早已將人生的風雨,內化為胸中的山河與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