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書寫的女人——《我在北京做家政》序言
這本書是李文麗2024年返回甘肅老家一年后完成的非虛構作品,既呈現了她2017年離開甘肅、在北京從事家政工作的經歷,也回溯了在農村度過童年以及出嫁后的生活。文麗是一位熱情、有活力、有創造力的人,能給身邊人帶來無窮的力量。2018年我在北京皮村文學小組遇到李文麗,見證了她學習寫作、繪畫、跳舞來重塑自我的過程,也從她的文學、畫作以及新聞報道中了解到更多她的人生故事。2024年7月中旬,文麗離開北京前,把畫的幾百幅畫暫存到我這里,我感受到她的不舍和疑惑。沒有想到,回到家鄉,在市、縣文聯、婦聯以及讀者出版集團的大力支持下,文麗在北京寫作、畫畫、參加話劇演出的經歷,使她成為甘肅省外出家政女工姐妹的優秀代表,在當地成了名人,還被央視新聞做了專題報道。文麗的這本書是一首講述女性成長、抗爭與逃離的生命之歌,也展現了一幅與性別、家庭、時代相關的社會之圖。我想用“會書寫的女人”來描述文麗的創作:正是以文學為媒介,她為自己、為家政姐妹打開了一片自主的文化天空。
夢雨的夢
2017年李文麗在平涼市婦聯的幫助下來到北京參加家政培訓,開始從事照顧小孩或老人的家政服務,這是她第一次出這么遠的門。在此之前,她從事過啤酒廠搬運工、餐廳服務員、開饅頭店等工作。2017年4月24日,家政女工范雨素的文章《我是范雨素》在微信公眾號“正午故事”發表,讓文麗知道了家政女工也能寫文章,也知曉了皮村文學小組的存在。2018年前后,文麗先后參加公益機構鴻雁之家和皮村文學小組的活動,這讓她在北京找到發揮文藝才能的舞臺。我最早認識她,是在2018年6月她來皮村文學小組的時候。她做自我介紹時,露出高高的個頭,人很漂亮,完全看不出是三個子女、快做奶奶的年紀。課堂上,文麗的話不多,但聽得很認真。后來,她在皮村新工人劇場主持“勞動者的詩與歌”晚會,大大方方,還跳了舞,讓人們看到她是一位非常有活力的、有才華的女性。
夢雨是文麗的筆名,“夢雨的夢”是她的微信公眾號,“夢”顯然是文麗最偏愛的詞匯。“夢”代表著夢想,也代表著現實中無法實現的理想。參加文學小組之后,文麗開始寫作,文學小組每年都會編輯一本作品合集《皮村文學》,收入小組成員這一年來創作的所有作品。在2018年的合集中有文麗的11篇作品,是詩歌和散文。文麗的文字細膩、動人,盈溢著充沛的情感。她的第一首詩歌《七夕,我想對你說》,開頭就提到了“夢”:“媽媽,昨夜我又夢見您/夢見您是年輕時的模樣/筆直的身板烏黑的頭發圓潤的臉龐/在煙熏火燎的廚房里為我們制作飯菜/那濃郁的香味兒讓我不愿醒來”。除了夢到母親,還有丈夫、孩子,因為在北京打工,她只能在夢里思念遠方的親人。在這首詩的結尾,文麗寫出了家政媽媽共同的心聲:“我把滿腔的愛和責任都給了城里的寶寶/卻沒有時間和精力去陪伴你們”。同樣的情感在家政女工范雨素的筆下也出現過,由雇主家的孩子想到留守家中自己的孩子。這首詩寫于2018年8月17日,正是當年的七夕節,這是她在文學小組發表的第一篇作品。沒過多久,她又寫了另外一首詩歌《在夢里》,這是一首思念父親的詩歌:“在夢里/遠去了二十年的老父親/還是那么健康/還是那么慈祥善良/還是那么開朗樂觀”,接下來,文麗想到了去世20年的父親“沒有那場要命的病魔”,想到了殘疾的丈夫“還沒有讓生活這輛破車撞斷一條腿”,想到好看的大姐“也沒有被腦溢血奪去生命”,想到大兒子“不會因買不起房子而單身”等,最后是“我多想一直在夢里/不愿醒來!”所有悲傷和現實的壓力都在夢里能夠解決,夢成為讓文麗擺脫現實的勞累和羈絆,與親人團聚的溫暖港灣。
“夢”也出現在關于李文麗的新聞報道中。她真誠待人,在哪里都能結識很多好朋友;不管是鴻雁之家,還是文學小組,她都是骨干成員。文麗也是文學小組中比較早受到媒體關注的成員。2020年1月1日第554期《新周刊》有一篇記者趙景宜的深度報道《當家政女工跳起鬼步舞,整個北京屬于她》,講述的是文麗在北京做家政之余到廣場跳鬼步舞的故事。這篇報道中,文麗用了“夢雨”這個筆名,其中有一小節的標題是“一個接一個的夢”,講到幾個文麗的夢境,夢到心愛的人、夢到遲遲不來的月經。文麗曾寫過一首月經的詩《我的老朋友》,“離開你的日子里/我就像那秋天的枯葉/在春暖花開的季節/慢慢萎縮凋零老去”,當“你又來到了我身邊”,“而你/卻像個調皮的孩子/又偷偷地/在我身下/畫一朵嬌艷的桃花”,把女性的煩惱及對衰老的恐懼表達得細致入微。2020年8月23日網易“人間theLivings”發表了米來福寫的非虛構《從甘肅農村到北京后,家政阿姨也有了自己的夢》,這篇作品文麗的名字叫“夢云”,“自己的夢”指的是李文麗在北京尋找自己的文學夢、文藝夢。
文麗在作品中經常描述兩個平行世界,一個是在家里遇到丈夫的冷嘲、侮辱和壞脾氣,在外面遭受雇主的歧視、苛刻和不信任,而另一個世界則是每周末她在北京追求自己的文藝愛好,去公園跳舞,到鴻雁之家與家政姐妹歡聚,到文學小組上文學課。后一個世界對于文麗來說就像“夢”一樣。城市仿佛有兩副面孔,一邊是壓抑的、不自主的工作,一邊是釋放天性和才華的地方。文麗的學習能力特別強,她學會了用手機書寫,這本書的大部分文字就是她在手機上完成的;手機的便捷輸入成為了文麗的“畫板”。2023年,她還學會了發布自媒體,2023年12月5日,她申請了一個微信公眾號“夢雨的夢”,可以隨時把自己的詩歌、散文、繪畫發在自己的公眾號中。文麗離開北京這一年多,我經常看她的公眾號,看她記錄自己的生活,看她把畫拍成照片作為配圖。在“夢雨的夢”里,文麗發表了“那些夢啊”、“一個夢”、“又是夢”、“在夢里”等作品。“夢”既能體現焦慮、不安、緊張的情緒,也象征著一種舒展的、自由的、理想的生活。如果把舞蹈、音樂、繪畫和文學創作都看成是文麗的夢,那么她通過自己的努力,已經使夢想照進了現實。
流動的“家”
這本書分成了三章,分別是“第一章 我在北京做家政”、“第二章 我和姐妹們”、“第三章 來處與歸途”,這幾個主題共同組成了文麗個人的女性生命史。從童年、成長、結婚,到丈夫經歷車禍、自己外出打工掙錢養家,再到來北京做七年家政,最終又返回家鄉,50多年的故事被分割為幾個不同的人生階段。這本書不是一部自傳體著作,文麗沒有按照時間的順序來講述自己的故事。從一些關于文麗的新聞報道以及非虛構作家袁凌的《我的皮村兄妹》中,我們能更完整地看到文麗作為農村女人的坎坷人生。從這些被別人書寫的文麗,到文麗自己創作的“這就是我”,我更強烈地感受到文麗在不自主中追求自主的生活、在矛盾中勇敢面對困惑、在微弱的反抗中尋找完滿的自立自強之路。
“夢”是文麗想象、渴望中的自由,現實的生活恰好反襯出文麗的“不自主”狀態,她在人生的不同時期都“寄居”于不同的空間,這些空間被具象化為不同的“家”。我把“家”作為理解文麗作品的另一個關鍵詞:家、家人、親人是文麗最重要的書寫對象,包括與雇主、雇主家的孩子的相處在文麗看來也是一種家與家人的關系。去年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家政女工的四個“家”:勞動、性別與文學書寫》,這篇文章的靈感主要來自于文麗的創作:正是在文麗的文章中,我們清晰地看到了家政女工的四個“家”——母親之家、丈夫之家、雇主之家和公益之家。文麗作為女性輾轉于這些不同的“家”,她以女兒的身份出生、成長于母親之家,出嫁后以妻子的身份進入丈夫之家,在雇主之家以雇傭勞動者的身份從事家政工作,又在公益之家這一臨時的公共空間遇見家政姐妹和文學朋友。文麗的生命流動于這四個“家”,這四個她始終牽掛卻又不真正屬于自己的“家”。
母親之家是文麗最懷念,也是最幸福的地方。這本書的第三章有多篇文章寫到文麗兒時的幸福生活。《我的母親》寫勤勞持家、有愛心和正義感的母親以及作為小妹的文麗與姐姐哥哥們的關系,《童年》寫了文麗兒時的調皮和嬉戲,《出嫁》寫文麗1990年與丈夫在農村相識、結婚的日子。在丈夫之家中,文麗體認到了雙重生活,一是年輕的時候,與剛結婚的丈夫和諧共處,二是生完孩子之后,丈夫的大男子主義,這尤其體現在出車禍殘疾后的丈夫對文麗經常性的發火中。因此,離開家,對于文麗來說,也是對丈夫之家的逃離。
文麗在北京做家政,工作在雇主家里,對于雇主來說,家是私人的、溫暖的地方,而對家政女工來說,這是勞動的場所。文麗生動地把不可見的、隱形的家務工作呈現出來。她在照顧老人、孩子時需要付出巨大的情感,除了做飯、做家務之外,還要陪老人聊天、散步以及承擔兒童的早教職責。家政女工們不是老人的兒女,卻要像兒女一樣照料老人;她們不是孩子的母親,卻要像母親一樣無微不至地照顧嬰兒,正如文麗在詩歌《我們是一群家政女工》中的描述:“北京,我們把你的家當做自己的家/我們把你的家打理的比我家還好那么多/我們把你家老人/照顧的比自己老人還要好/我們把你的孩子像自己的孩子一樣用心去呵護”。在雇主之家,文麗的體驗也是雙重的。有時候遇到好的、善良的雇主,文麗與雇主家的孩子和雇主建立了親人一般的關系,她們不只是雇傭與被雇傭者,而是彼此體貼、關心的好朋友;而遇到比較苛刻的雇主,文麗遭遇的則是不信任、監視和各種挑剔,甚至會發生侮辱和刁難。如果說家政女工在工作中是被監視者的身份,時刻感受到雇主家的家人的“人肉”攝像頭和客廳等室內空間的攝像頭的監視,那么這些如范雨素、李文麗等家政女工的文學寫作則把監視與被監視的關系顛倒過來,由被監視的、被監督的“隱身人”變成有主體性的書寫者,她們的文字表達了一種想獲得城里人理解的渴望,不再遭受雇主的懷疑和歧視。
真正讓文麗感覺幸福和自由的是在工友之家、鴻雁之家等公益機構的時候。這些以“家”的名義為新工人、家政女工提供公共文化服務的場所,是文麗逃離雇主之家的臨時的避難所;它們既是周末休息的放松的地方,也是從事文化與藝術活動的空間。2014年9月,工友之家應喜歡文學的工友要求成立文學興趣小組,目的是鼓勵工友從事文學創作。每周六晚上七點半,文化志愿者與喜歡文學寫作和閱讀的工友們共同度過兩個多小時的文學時光。范雨素、李若、李文麗等工友在參加文學小組活動之前,基本沒有從事過文學創作,正是這種文學小組的出現,使得她們有勇氣用文學作為表達情感的工具。鴻雁之家成立于2015年,是在北京專門服務于家政女工的公益組織,經常開展家政女工藝術節、聯歡會、春游、攝影、音樂、舞蹈、寫作、健康等公益活動。李文麗的自述《一個農村婦女的蛻變》提到“我每個星期都有休息日,在這個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里,我又用手機搜到了專門為我們家政女工提供休息娛樂和學習場所的鴻雁之家,每次休息時我們都一起娛樂學習放松心情”、“我的文學路,從參加皮村文學小組開始,也是手機的指引讓我晦暗的認識走向了陽光!”可以說,工友之家、鴻雁之家舉辦的各種文藝活動,為家政女工在陌生人的都市中搭建了一片文化的、文藝的天空。在她們的作品中,文化、文藝作為一種自由的、精神的象征,是脫離現實生活的烏托邦。李文麗非常有同理心,寫了很多與她類似的家政女工的故事,如《給家政工姐妹的一封信》《小菊的一些事》《我在糾結中返工》《2020年第一次工作以失敗而告終》《天南海北返工記:家政女工的糾結》等,她從家政姐妹身上看到別人的命運,也看到自己的命運,這種“同命相連”的感觸使她們結下了深厚的“姐妹情誼”。
多彩的“畫”
2024年7月,李文麗即將返回老家,因為兒媳馬上要生產,她要當奶奶了,“自然”要履行看孫輩的任務,依舊是照料者的角色。7月中旬,文麗與我聯系,她想把在北京這些年畫的所有作品都寄存到我這里。我晚上開車來到大興,見到了拄著雙拐的文麗,她幾個月前因為一次事故腳崴了。文麗給我講了這多半年來,先后參與法國編導杰羅姆·貝爾的創意舞蹈劇《盛會》的演出,到澳門出席文學節活動,還錄制了《從她說起》女性成長故事分享會。文麗變得越來越有想法,也越來越自信。從她的話里我也感受到她不得不離開北京的苦衷,她擔心回到老家無法繼續文藝生活,家里人以及鄉村也可能缺少文化氛圍。文麗把幾百張畫作和繪畫本留給我,因為2024年9月皮村文學小組要舉辦成立十周年的慶祝活動,文麗的畫會在十周年展覽中展出,文麗擔心畫拿回家里沒有地方放,容易丟失,她在丈夫之家沒有“一間自己的房間”。
我想再談談文麗的畫。相比文字的樸實、靜默,文麗的畫充滿了旺盛的生命力,仿佛世界上所有的色彩都被文麗用在了畫紙上。2020年,在志愿者老師的鼓勵和指導下,文麗有勇氣拿起油畫棒和彩鉛開始畫畫。如果說用抽象的文字進行書寫是一種理性思考的能力,那么繪畫則對應于形象思維和空間造型能力。皮村文學小組編輯的《新工人文叢07:夢雨的世界——李文麗詩文畫作品集(2018-2023)》收入了文麗三四百幅作品,這些畫有兩個特點:一是,色彩鮮艷、明亮,如同多彩的夢境,文麗喜歡用大塊的綠色、黃色和藍色來裝飾河流、樹林、天空等自然風景,也喜歡畫一個穿著彩色裙子的女人融入風景里;二是,畫中的風景和人物是運動的,能感覺到畫中有風在吹拂,樹木、河流、云朵、天空、女人的裙子都是流動的,而女人也多是跳舞的、舞蹈著的身體——作品的名字經常是《穿黃裙子的女人》《自由自在的女人》《跳舞的女人》《五顏六色的女人》等。這些帶“風”的風景與舒展的、張開雙臂的女性,成為文麗的精神自畫像,是一種對自在、自由的渴望。比如在一幅名叫《黑色舞吧》的畫中,土地是黑色的,像漆黑、濃稠的石油,也像廢墟下的黑巖石,可是黑土地中間有一個穿淺褐色裙子的女人在翩翩起舞,讓畫面一下子從壓抑的狀態變成了一種生命的脈動。
文麗還把身邊人,把家政姐妹以及皮村文學小組的成員、老師,都畫成作品。比如她畫過一個家政勞動的系列,展現家政女工每天從早到晚工作的場景,從照料孩子、老人,到洗衣做飯、打掃衛生。她還為認識的鴻雁之家的家政姐妹都畫了自畫像,把大家美麗、大笑、歡聚的狀態刻畫出來。特殊時期,文學小組經常線上上課,文麗畫了很多志愿者老師和文學小組成員,這些畫也經常以插圖的方式刊登在文學小組編輯的民間刊物《新工人文學》上,為雜志增光添彩。文麗游走于文學與繪畫之間,擁有無窮的創造力,就像她在每次文學小組聚餐之后,都會翩翩起舞,那自如、韻動的身體,伸展的腳步,都顯示了一種永不枯竭的活力。
2025年4月26日晚上,皮村文學小組詩集《大口呼吸春天》在文學小組舉辦了分享會,這本詩集的名字來自于李文麗的詩歌《我多想》:“我多想/走出戶外/去大口的呼吸春天的氣息/那暖暖的風/帶著花草的清香”。“呼吸春天”表達了一個樸素的愿意,是普通人對自然風景和美好生活的向往。李文麗為此專門從老家趕來,那時也是我今年第一次見到她,她的腳已經好轉。文麗給大家演唱了范雨素作詞、許多譜曲的歌曲《樹下的娃娃》,“城里的媽媽/抱著誰家的娃娃/村里的娃娃/在樹下想著媽媽/風兒輕輕吹,花兒靜靜地開/村里的娃娃,在樹下等著媽媽”,聲音清脆、柔美,感染了大家。文麗告訴我,回到老家之后,她在北京從事寫作、繪畫和表演的經歷,很快被當地文聯、婦聯關注到,不僅有熱心的地方干部鼓勵她繼續堅持創作,而且全國知名的讀者出版社也向她發出邀請,要出版一本她的作品集,這就是《我在北京做家政》的由來。
文學可以讓人脫離現實的沉重,獲得自由的、飛馳的精神空間。我相信堅韌、熱情的文麗在家鄉也能變成新的火種,鼓勵更多像她一樣的勞動婦女、更多普通人有自信施展自己的才華,在自食其力、養育兒女、照顧家人的同時,也能更主動地創造出多彩的、有生命力的精神生活。最后引用文麗的話作為結束:“生命有時候是那樣的短暫,是那樣的脆弱,而生命又是那樣的鮮活,那樣的動人”!
(文章首發于“皮村工友”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