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朵水花,都折射著人性的微光
“雨”是有靈魂的,在有心人眼里,雨的聲音就是它流動的“內心”:綿密而滲透,看似舒緩,卻暗藏力量。萬寧筆下的小說正具備著這種特質,她以一種純粹和美好的湖湘口音,如淅淅瀝瀝的雨聲般娓娓道來。小說人物內心的忐忑、疑惑、憤怒、悲憫、溫情、美好,在雨水的浸潤下,煥發著生命的光澤與活力。
雨還在下,雨還會停嗎?丁碧貞和汪寶的愛情在欺騙后還能延續嗎?欒峻杰是否能和他的父親一樣在逃離后開始新的生活?萬寧小說集《雨一直下》中的人物在雨中輪番上演屬于“他們”的故事,盡顯生命悲喜,人間滄桑。十二部中短篇小說便是十二場對于中國社會復雜肌理的解剖手術,它們或多或少以“雨”為精神隱喻,串聯起鄉村發展、社會變遷等宏大命題,以及微觀生活,在“濕潤的敘事”中完成了對現實生活的詩性勘探與人生考量。
雨中奔跑的女性眾生相
小說中,如何將人物形象“立”起來,“活”起來,是小說敘事的精神要義。萬寧在人物塑造上展現了突出的駕馭能力,她通過筆下的小故事、小切口,構建典型,提亮色彩,刷新形象,塑造“眾生相”。以不同階層的女性代表在時代洪流中的掙扎與堅守為底色,她筆下的人物總是帶著雨水的重量。小說《雨一直下》里的丁碧貞和姚小瑤是“沒有傘卻必須在雨中奔跑的人”,她們企圖逃離家庭束縛,但又無法完全割裂聯系,只能通過體力勞動換取微薄的收入。姚小瑤被親人們榨取著,這個勇于闖蕩、有膽識的女性,被“家”牢牢地束縛著。當姚小瑤的懶漢哥哥姚大櫓說出“我們沒有分家,我妹妹又沒有出嫁,那她買的房子就是我們家的”時,這背后充斥著多少屬于姚小瑤的辛酸和無奈,充斥著多少為了“家”,一次又一次犧牲自己的女性的苦悶與迷茫。
《躺在山上看星星》里全乖妹和姐姐因為三次懷孕都胎死腹中,被迫離婚并被視作“妖女”。然而最后發現,“不能生孩子,被人視為妖女,僅僅只是血液的原因”?,F實中又有多少女性因此葬送了自己的一生呢?《這個世界會好嗎》里的丁冬青因為丈夫白金漢選擇丁克,但是當丁冬青年過38歲,白金漢卻被父親說服“決定讓丁冬青去生孩子”,故事的結局就像一個玩笑,白金漢外遇并離婚,后來還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這場以“生育”為轉折點的婚姻,最終淪為時代夾縫里的一聲嘆息,這又是多少女性命運的真實寫照。萬寧筆下的人物從不是扁平的符號,而是帶著體溫和濕氣的生命體,她們在雨中奔跑時濺起的每一朵水花,都折射著人性的微光。
讓命運融入故事肌理
小說主題是作者傾注精神內核的容器,借由故事脈絡與人物弧光得以具象化。萬寧對主題的處理極具智慧,如梅雨滲透泥土般讓命運自然融入故事肌理。在《南情北愛》中,欒峻杰企圖和他的父親一樣,通過逃離來躲避自己所不愿面對的現實。然而命運的反諷在于,父親臨終時執意要將骨灰歸葬東北老家,這個他逃離了大半生的起點,最終成了他靈魂唯一的棲息地。欒峻杰沿襲了自己父親的命運,但他卻被迫逃離。當父母和親友、愛人逐一離他遠去時,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他渴望逃離,遠渡重洋去加拿大”,“渴望和父親一樣,斷掉從前所有的一切。”父親和兒子如此相似的人生,到底是命運的詛咒還是人性的惡果?如果欒友宗沒有拋棄妻子來到湖南,如果欒峻杰沒有盲目選擇離婚,那么結果會不會不一樣呢?
《雨一直下》里的丁碧貞和姚小瑤兩人彼此嘲笑著對方的命運,但命運的無常總會帶來現實的反轉,兩人的命運最終又都以悲傷的曲調結尾。丁碧貞嘲笑姚小瑤被母親和哥哥捆綁,自己卻在愛情困局中淪陷,她似乎忘記了自己曾經是個農村“帶娃婆”,淡忘了獨自撐起一大家子生計的現實;姚小瑤嘲笑丁碧貞為了丈夫和孩子放棄了本該屬于自己的一切,但自己最終也未能掙脫原生家庭的泥沼,在母親和哥哥們的剝削中不斷掙扎。最終,姚小瑤被母親和哥哥禁錮在古藤島上數月之久。丁碧貞則在汪寶自導自演的騙局中,差點把積蓄轉給他用于買房首付。丁碧貞與姚小瑤的命運困局,本質上是女性在傳統倫理與現代性沖擊下的生存悖論。當雨水同時打濕她們的人生軌跡時,那些相互嘲笑的瞬間不再是簡單的人際矛盾,而成為解讀中國女性精神困境的密碼,《雨一直下》的敘事不僅是對個體命運的記錄,更是對整個女性群體生存境遇的寓于哲理的解讀。
觸動人心的敘事網絡
在文學創作中,感情基調是浸潤文本靈魂的底色,以隱秘的敘事張力將主題思想與情感內核編織成觸動人心的敘事網絡。萬寧筆下“雨”的意象絕非自然現象的簡單勾勒,其背后構建起的是一套極為深邃且完整的象征體系。湖南地域所特有的豐沛雨水,自湘江畔的綿綿梅雨,到都市街巷中霓虹燈映照下的凄凄冷雨,將小說集中一眾人物的命運,巧妙地編織成一幅濕漉漉且滿是悲涼的悲劇圖譜。在作者的筆下,我們能夠清晰地感知到有著魔幻色彩的敘述方式,無論是主人公的命運走向還是故事的整體脈絡。但這又不同于拉美的魔幻現實主義,其語境更類似于中國傳統文化的框架,當我們將視野轉向湖南所獨有的地域文化時,會驚覺小說中雨的循環特性,深刻暗示著命運的輪回。
《南情北愛》中,欒峻杰父親“逃離與回歸”的命運,被“東北雪與湖南雨”的季節循環所巧妙隱喻,恰似“無論生前如何逃離,命運終將把個體拽回原點”,父親將用死后的一切去償還生前的業債?!队暌恢毕隆防?,丁碧貞與姚小瑤“嘲笑與被嘲笑”的處境,則愈發凸顯出宿命色彩。而在《躺在山上看星星》里,我們不禁從全乖妹和姐姐的生育故事中聯想到:那個在審訊室里發現的林嵐在避孕藥和維生素C片的“矛盾”中所懷的孩子會擁有怎樣的命運?
當雨滴落在“楓城”的青石板上,向著湘江不斷匯聚,萬寧的敘事始終保持著一種悲憫的溫度。那些“在雨中奔跑的女性”,盡管被命運的雨水淋濕,卻從未放棄打撈人性的微光。這種“濕潤的敘事”既解剖著社會肌理,又守護著人性本真的柔軟,如同湘江的雨水,在沖刷現實粗糲的同時,也滋養著土地下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