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程:斧頭砍在木頭上的聲音在山谷里回蕩,超過了我任何一部作品的回響
近日,劉亮程長篇小說《長命》研討會在復旦大學舉辦。《長命》首發于《收獲》雜志,單行本即將由譯林出版社推出。
小說《長命》來自劉亮程50歲時得知的一個真實故事,他“養”了十年。小說中的主角郭長命與魏姑,執著尋覓、求索,試圖從祖先留下的歷史與鐘聲里,摸到過去與未來的脈象,把握住自己短暫生命里的一片光亮。
《長命》“養”了十年,作家需要精心“養”故事。劉亮程50歲時在新疆木壘哈薩克自治縣英格堡鄉菜籽溝村發現了這個故事。在這十年里,他都住在村莊里。比起寫作,他直言更喜歡做木工活。“整天做泥瓦工,做設計師,在種菜,在修果樹,在打泥巴,我的雙手在操勞地上的事。”在虛構世界待久了,得回現實看看,他喜歡聽斧頭鑿擊木頭發出的巨大回聲,“這種真實的聲音是讓人著迷的。”
生活在村莊里,他感到安全,“村子里有比我大10歲、20歲的人,也有比我年輕10歲、20歲的人,我正好夾在中間。一群老人從歲月盡頭吹來陣陣寒風,而一群年輕人又步步緊隨。”他在這里看見了時間,看見了歲月,看見了生和死以及死和生。
直到神婆魏姑這個人物出現的時候,《長命》的故事就睜開了眼睛。和《本巴》一樣,劉亮程說《長命》也是為了解決夢中的問題。他說:“我在夢中孤獨一人,沒有長大,沒有長出力氣,沒有長出勇氣,依然膽小,依然被人追著。相對現實,我是更愿意關注夢的作家,夢中有另一個自己,夢是我們生活的另一場戲。”
研討會現場
對于批評家而言,評論劉亮程的小說世界是冒險的。評論家王鴻生說,劉亮程反復拓展著有靈的世界,一個超越現實與歷史的,變而不變的世界。這個世界是拒絕觀念化和過度闡釋的。“它由動物、植物、風、塵土、長夜、日月、野鬼、魂魄、夢、石頭等最實的和最虛的事物組成,現在又加入了家譜、牌位、神婆、鐘聲等意象,它越來越擴大,越來越沉郁。”他指出在小說語言上,劉亮程喜歡使用直陳式短句,而這本身是反比喻的寫作,他稱之為“一場極為素樸而又激進的文學實驗。”
也許很多人認識劉亮程都是從《一個人的村莊》開始的,評論家郜元寶也是如此。他認可王鴻生所說的劉亮程的創作世界不止于人,“他不僅‘貼到人物來寫’,更貼著天地來寫。他不僅講人的故事,也講魂魄神鬼的故事。”他認為劉亮程迄今為止的寫作,就是不斷改寫他的關于“村莊”、關于中國某個“地方”的“知識”。“我把《一個人的村莊》和張煒的《融入野地》、史鐵生的《我與地壇》、畢飛宇的《地球上的王家莊》一起,視為中國當代文學史上不可多得的美文和靈性之作。”不過郜元寶更好奇的是,從如此罕見的起點開始,劉亮程還能走多遠?他能去“村莊”以外別的“地方”嗎?若他去了別的“地方”,又會以怎樣的方式再回到“村莊”?他將如何展開“時代”“歷史”“過去”“未來”這些文學所不能回避的流動的時間性存在?
《長命》是通過文學拉長人的生命,以照見人的存在更加豐富的內涵。這也是它能喚起不同年代的人關于童年、家譜共同回憶的緣由。評論家張新穎在讀《長命》時想到的是自己在膠東農村的童年生活,“農村的人不是沒有精神生活,而是他們有自己的精神世界。”在他看來,劉亮程的小說語言是逃脫了規則、框架的語言,它既是散文的語言,是詩歌的語言,更是日常的語言。“比起貼近人物來寫,他是貼到他的生活世界來寫的,呈現的是生活原初的樣子。”
評論家項靜認為《長命》從兩個角度展開,一個是歷史的維度,一個是現實的維度,而像魏姑這樣的從事薩滿文化的神婆多為女性,她指出鄉村是沒有心理學概念的,在治療“假病”或“虛癥”時,鄉村有一套自己的方式。同時,她也提出了一個問題,《長命》的敘事節奏是緩慢的,而在一個加速的時代里,在短視頻流行的當下,一個初出茅廬的作家,又該如何維持心中的文學敘事節奏?
魏姑開啟了《長命》的故事,這個角色有著她獨特的魅力。青年評論家吳天舟指出,魏姑這個角色可以看到對人、鬼兩個世界的批判性,“她其實是一個很孤獨的存在。”在青年評論家方巖看來,《長命》是兩個世界的糾纏和對話,他特別指出魏姑的漫游、抄家譜、長命一直在鑄的那口鐘等,“這些都意味著某種重建延續的歷史和個人之間關系。”青年評論家戰玉冰也認可小說中的鐘聲的延續,“一個大的鐘被砸碎了,但變成無數小的聲響,就像某些行將消失的傳統,依舊會殘留在人們每天的日常生活中,依舊在不斷地回響發出自己的聲音。”
貫穿小說的家譜對于現代的一些年輕人來說,大約是已經消失的物件。青年評論家劉欣玥在分享時提到了她的爺爺和外公大概在接近80歲的時候,分別開始主持重修族譜,這也讓她知道了自己的來處。“作為城市一代,我們習慣了‘指認他鄉為故鄉’,很難說和某一片土地有特別深刻的歸屬和聯結。而《長命》是一部關于‘遷徙的人’與‘失散的土地’,如何在不可逆的、現代化的歷史洪流里,重新找回連帶感的小說。”在閱讀小說的過程中,打動她的還有,魏姑對韓連生的深情的、數十年如一日的傾訴,讓劉亮程“善于抒發”的特點得到充分施展。“50歲的魏姑依然擁有少女極為沉溺的、純真的口吻,在今天看來幾乎不可能的稠密的深情里,包含著什么?魏姑對韓連生的深情,其實是劉亮程對西北大地的深情,也就是張新穎老師說的,對于‘生活世界’的深情。”
作為出版人,陸志宙則為讀者帶來更多小說出版背后的故事。比如評論家們提到的鐘聲,為了理解它,她們找出了世界文學中書寫鐘聲的文本進行文本學習。“我們想要了解在怎樣的譜系中理解《長命》,這樣才能理解為什么這本小說是劉亮程60歲的‘天命’之作。”
“這十年,我從虛構世界中騰出手,我撫摸我曾在文學中所寫的每一個詞,那個秋天,灌滿漿的麥子,那個早晨,那個黃昏,真實世界就這樣一點一點又來到了我的生活中。”在劉亮程眼中,人世間的故事再長都是短的,都是淺的,寫作者面對的永遠是空的世界,《長命》也是一樣。他說:“當我寫《長命》時,許許多多的人都不在人世,許許多多的事都塵埃落定,但是我要用一本書,讓曾經發生的一切再度發生,讓曾經活著的人們再度活來,讓死亡再死一次,這就是文學。《長命》對于我來說寄托著我自己的生命和一個地方的人的生命。希望《長命》能為已經消失的祖宗,為和我們生生相連、死死相依的大地上的文化也好、傳統也好,續一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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