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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膠東文學》2025年第4期|林一:藍藍的天上,白云飄
    來源:《膠東文學》2025年第4期 | 林一  2025年07月09日09:03

    放走那個人,趙司建掙扎了很長一段時間。

    他是半夜被一個電話叫到局里的,踩著黑夜的尾巴,揉著眼睛,拍著腦門,伴隨耳畔的嗡嗡聲云里霧里騰云駕霧般被安排進了專案組,還沒來得及了解案情,就被一把推上車,匆匆從市里趕往渡鎮。

    他之前在渡鎮派出所待過一段時間,那是一段如白開水般的日子,索然無味,卻又讓人難以釋懷。渡鎮是個沒有存在感的小鎮,被群山包圍,山的這邊是市區,山的那邊的那邊才是縣城。

    夜里悶在一個顛簸的罐頭里穿梭,即便再次回到渡鎮,窗外那熟悉的風景仍舊讓他感到苦澀。來之前,分管刑警支隊的副局長將一雙厚實的大手重重地搭在他肩膀上,然后什么話也沒說就將手抽離,踏著沉重的步伐朝前走去。橐橐的皮鞋聲恍如一道“圣旨”平鋪在眼前——

    不破案不收兵。他眉頭緊鎖,明白自己將要面對的是一起惡性案件。

    出發之前,他的右眼皮一直跳。他倒不信封建迷信那一套,只是湊巧有那么一兩回。他暗自想,但愿不是那個地方——那是一個難以名狀、讓他無數次在夢里纏繞不清的地方。一片熟悉的蔥綠的草地總是頻繁出現在夢中,綠得讓人感到舒爽愜意,恨不得雙手張開一頭撲到那草地上。可是每次朝前沖去,要么身子陷入沼澤不可自拔,要么掉入河流被淹沒,令人膽戰心驚,夢里猛然抽搐,虛驚一場。

    果然,上了車,屁股還沒坐穩,就有人跟他說,案發現場在渡鎮的橫串。“好奇怪的名字。”同事嘟囔著。一家三口被殺,夫妻兩人被扔在豬圈濕漉漉的豬糞上,茅草蓋住腦袋,裸露大半燒焦的身體,兒子死在家中二樓臥室。

    天公不作美,下車的時候傾盆大雨,雨刮器玩兒命似的搖動,刮不斷那拼了命跑到窗前的雨。大伙兒在車里穿雨衣的時候,他沒撐傘就沖下車,跨著大步趕往現場。那個叫橫串的地方,容易讓人想起烤串,一串挨著一串,霸道地橫亙在眼前。事實上,橫串就是豬圈,整齊劃一的泥土房,一間緊挨著一間,像一串冰糖葫蘆,用一根竹竿將土房串在一塊。只是那個地方有些破敗,外墻坑坑洼洼,屋檐下支離破碎的瓦片散落一地。邊緣的兩間早已坍塌,像杵在莊稼地里被鳥叼走了一半身體的稻草人,殘垣斷壁,只剩下半邊墻。

    那殘垣斷壁他是熟悉的。十二年前,他參加工作時的第一起命案,就發生在那個地方。那時候的土房還算完好平整,整齊串在一塊,橫臥在村莊的東側。偶爾,屋頂的瓦片會在不經意間滑溜而下,掉落地面時發出清脆的聲音。比肩接踵的土房后面就是那片綠色的草地,欣欣向榮,蓬勃生長,特別適合養牛。橫串的村民卻不養牛,倒是在這排瓦片土房的地方養起豬。每天清早,露珠從屋檐垂落,第一個村民踩著晨光挑著一擔豬食推門而入時,所有的豬都不約而同地哼出哼哧哼哧的豬之歌,熱鬧非凡。

    即便天還沒有完全亮,看熱鬧的人還是把橫串外圍擠得水泄不通,蓑衣蓑帽層巒疊嶂般擋在眼前,扒開人群視線穿越警戒帶。不遠處打著強光手電忙碌的身影踩著瓦片,不時傳來嘖嘖聲。那聒噪的聲音觸動內心深處的發條,擰緊的發條緩緩地轉動著,每轉一下,他的心就跟著疼痛一下,心如刀絞。被雨水箍住的頭發緊貼頭皮,他一次又一次地用手將臉上的水揮開。那天的雨真大,一縷一縷往下劈,劈得他的眼睛都睜不開。那人特意選擇這個時候拋尸,不消說,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拋尸現場一定提取不到有價值的東西,而案發第一現場的位置有待偵查落實,這的確挺棘手。

    那圈已經沒有圈的模樣了,墻體一半裸露,一半岌岌可危,隨時有可能倒落下來。能容下十余頭豬的圈里,躺著兩具木炭似的尸體,蓋在身上的白布下裸露出的部分身體已經看不清膚色,在雨水的沖洗下更顯得黢黑。黑色很快暈染白布,直至吞噬最后一點兒白。

    他轉身,身后兩個穿著黑色雨衣的同事圍著一個穿著蓑衣的人,他腦門兒光滑,一時看不清模樣。走近才看見,歲月在那人身上留下濃墨一筆,額頭褶皺的紋理如波浪,剛理過的胡須在臉上揠苗助長般冒出來。他把長袖挽至手肘,右手食指和中指夾著半截香煙。趙司建蹙眉。那人一定是抽了那煙,給自己壯了膽才報的警吧。

    喝了酒,憋不住尿。茅廁在村的西頭。哪里撐得住?想著這里不養豬了,晚上也沒人,拉開拉鏈就尿,朝前踢了一腳,哎呀,尿都給嚇得收了回來。我的腳踢到了一團硬邦邦的東西……

    言語驅趕了內心的恐懼,那人開始繪聲繪色地在警察面前手舞足蹈地陳述,好似古時候說評書的人在敘說精彩的故事。倘若是在市里,他會把眼前這個絮叨言說的男人列為嫌疑人,帶回去好好問話。但這是在渡鎮,渡鎮社會治安好,幾十年都沒出過一起命案。十二年前那起命案,就是個意外。

    當時是老陳所長帶他出的警,就是在橫串這個地方。報警人是個長舌頭的女人,支支吾吾半天才把“死人了”三字拉了很長的音給說出來。陳所說了句“放屁”,然后就把電話給掛了。以陳所扎根派出所三十年的經驗來看,有些報警人喜歡夸大其詞,好像不把事情往嚴重說,警察就不會立即趕往現場處理似的。“死人”兩字陳所聽了無數遍,耳朵都起“耳繭”了,也沒有碰到過一回。老陳常常在晨會上戲謔,這地方出命案,比中個彩票都要難。讓老陳萬萬沒想到的是,自己在即將退休安度晚年的時候卻中了那么一回彩票,還把所長的職務給弄丟了。不過,那不能完全怪陳所,他們趕到現場的時候,躺在地上的人早已沒有了氣息。

    陳所帶著趙司建到達橫串的時候,地上躺著一個人,腹部還插著一把刀。躺著的人叫陳麻,是個屠夫。一旁捂著還在出血的腦袋的叫陳風,見警察來,蹲在地上裝死。事情的經過很簡單。陳麻在自家豬圈物色一頭第二天要宰殺的豬,陳風聽見里面的豬叫聲有些好奇,想進去看看——整個橫串就陳麻家的豬養得肥肥胖胖的,別人家養的豬多半是營養不良。剛想踏進門,頭頂上突墜一物,哐當一聲,他被突如其來的瓦片砸得一陣暈厥,額角滲著血。陳風找陳麻理論,索賠醫藥費。陳麻說這事跟他無關,是陳風不長眼睛,盯著他家的豬看,忘了看路才惹來血光之災。這嘲諷的話徹底惹怒了陳風。陳風怒斥道,那是陳麻家的瓦片砸了他,就得賠錢。很快,兩人就擼起袖子干了起來,然后陳麻隨手拿起一把刀嚇唬陳風,兩人又撕扯起來。據陳風描述,陳麻是在與他拉扯時不小心讓刀子改變了方向捅向自己。“那是他活該。”陳風啐道。現場只有他們兩個人,刀柄上有兩人的指紋,陳麻死了,死無對證。

    現場死了人,陳所還沒等陳風絮叨完,就從趙司建褲兜里摸出一副手銬,把他給銬上了。即便手上銬著手銬,陳風仍舊喋喋不休,并試圖反抗,被陳所摁倒在地上,臉貼著土,噴出的口水將泥土濺飛起來。那時候趙司建一門心思想去刑警大隊,結果被下派到派出所工作,心里堵了好一陣子。本以為可以大顯身手,卻沒想到這起算不上案子的案子,最終以故意殺人罪快速結案。

    當然,事情還沒有收場。陳麻是個屠夫,按理說家里有幾個錢,可是陳麻死了后,追賬的人就跑上門,說陳麻在外面賭博借了很多錢,要把房子收走抵債,逼著陳麻的妻子四娣帶著兒子住回村里的老房子。四娣心里苦,加上陳風殺了人,卻只是坐牢,沒判死刑,四娣就到公安局鬧。這一鬧,沒改變法院的判決,反而把陳所的所長一職給鬧沒了。上級認為陳所處置不當,導致家屬天天來上訪。

    趙司建為陳所感到惋惜。前段時間還看見陳所,寒暄中沒有提及陳年舊事。臨別時,陳所特意叮囑他,那母子怪可憐的,有空去看看,能關照就關照下。他的心咯噔一下。

    現場勘查的同事過來匯報情況。雨不見停,雖然到了天亮時間,但天色被大雨壓著,估計一時半會兒亮不了。眼下要緊的是盡快鎖定嫌疑人,除了設卡防止嫌疑人外逃,還要盡快落實死者的身份,找到第一現場。事不宜遲,趙司建在現場就把工作部署下去。他帶著幾個人進村,進一步搜索和摸排。

    雨沒有停過,發瘋般下呀下。雖然穿上了雨衣,噼里啪啦打在身上還是有些疼痛。整個村莊被陰霾籠罩,殘缺的房子,破碎的瓦片,坑洼的地面,毫無生氣。據當地派出所介紹,村里人大都在城里買了房,只有零星幾戶住在村里。他在名單上看見四娣的名字時,心頭一緊。

    那是個可憐的女人。原以為含辛茹苦把兒子養大,倘若運氣好的話還能指望兒子出息,過上幸福的生活。然而,守護一份安寧是件困難的事。陳風的兒子陳飛飛隔三岔五帶著幾個混混來砸家里玻璃,說是他們家害他爸坐了牢,要替他爸討個公道。在一伙人那般折騰下,母子自然吃了不少苦頭,家里能碎的東西碎得差不多了,身上的淤青左一塊右一塊。那時候,趙司建還在渡鎮派出所,逮著那群兔崽子就會狠狠教訓一頓,替那女人打抱不平。有時候路過,會順道提點兒東西去那女人家坐坐。家中沒有一張像樣的板凳,每次去,他杵在門框邊上,和那女人說上幾句話就走。就說那么幾句話的工夫,那女人咳嗽了好幾次。他知道她長年勞累,落下病根,又舍不得花錢去治療,久而久之成了頑疾。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好幾次他偷偷往家里塞點兒錢,杯水車薪,雖然不能讓那破敗的家走出困境,但還是可以解些燃眉之急。結果,那女人下一次到所里給他送來新鮮蔬菜的時候,偷偷把錢夾在菜縫里。他有些赧然。

    四娣的兒子還挺懂事,叫阿喬,每次去,他都熱情地過來喊他哥哥,警察哥哥。他就撫摩他的頭,叮囑說,好好讀書,長大了給你媽媽買套新房子。可能在他潛意識里,擁有一所好房子,就擁有了一個完整的家。

    現在想想,趙司建為當初稚嫩的想法感到羞愧。世間的一切美好,都如易碎的玻璃,再怎么小心翼翼去呵護,也會在不經意間被劃出裂痕,慢慢變得支離破碎。在他離開渡鎮調到市里的那一年,渡鎮發生了一起搶劫案,一家金店被搶。他和同事火速趕到,蒙著面的劫匪與他們打了個照面。現場不像警匪片那般激烈,那劫匪沒有槍,警察有槍,按照正常思維,警察朝天空鳴槍,劫匪就會雙手抱頭束手就擒。然而,那劫匪聽到槍聲后,愣了三秒,然后像只受到驚嚇的兔子般大街小巷亂竄,沒一會兒就竄進橫串村,往村西的茅廁方向跑。村里的茅廁就是三個茅坑,不分男女,泥巴房,茅草屋頂,木板拉門。人在茅廁處不見了蹤影。捏著鼻子挨個兒茅坑搜,就在第二個茅坑抓到了阿喬,搶來的金子藏在茅草屋頂上。

    許多年以后,每當路過有茅廁的地方,趙司建總會為自己犯的錯誤恨得咬牙切齒。當時一門心思追嫌疑人,立功心切,頭腦發熱,喪失理性,沒過多注意一些細節。當時阿喬特別淡定,還一臉詫異地提著褲子喊他警察哥哥,身旁的同事一個反手就把他給擒在茅坑上,他并沒有阻止。人贓并獲,即便阿喬不承認,說是有人冤枉他,他還是按照程序將他移送司法機關。雖然在移送法院之前,他彌補了自己的過錯,抓到了真正的劫匪陳飛飛,證明了阿喬的清白,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的一個失誤毀掉了一個人的一生。后來他調到市里,聽派出所的同事說,阿喬肄業,干起了小偷小摸的勾當。或許,在那樣的環境下,阿喬也試圖掙扎過,忍受著火辣辣的穿透他內心的目光,一次又一次被灼熱的目光燒得遍體鱗傷。

    雨滴劈在臉上,疼痛感將他拉回現實。步子邁入村口的時候,趙司建竟然覺得那雙朝前邁去的腿有些沉重,仿佛綁了個秤砣在腳踝,每朝前邁一步都舉步維艱。同事在前頭喊,他經過一番努力才跟上同事的步伐。沿途用強光手電掃射兩旁的殘垣斷壁,幾乎看不見一座有完整框架的房子,要么東倒西歪,裸露半邊身子,要么索性全部坍塌,剩下半截泥巴柱子桀驁不馴地矗立著。趙司建心想,倘若嫌疑人躲進村里,待天亮他們撤走再出來,那豈不是有機可乘?他拍了拍腦門兒,讓同事繼續摸排,自己再去調一組人過來。

    正轉身走出村口,不想腳踩到一塊石頭,凹凸不平的地面好似長滿了青苔,一個踉蹌,他跌倒在地上,任由雨水沖擊身體,屁股洇濕一大片。

    當初他離開渡鎮,是帶著負罪感離開的。實在無法觍著臉去那女人家里賠個不是。他怕她罵他,倒也不是怕罵,哪怕她動手打他,他也不會躲閃。他怕的是面對那張飽經滄桑、皺紋縱橫交錯的臉。多年以后,他才真正明白一句話:即便一生偵破無數要案,唯獨偵破不了自己的心案。

    不知那可憐多病的女人,還有那長大后的孩子,后來怎么樣了。

    那個人影就是在這個恍如流星的一瞬間冒了出來。沒錯,那人是踏著飛濺的雨水從十米開外的地方飛奔而過的。作為一名刑警,趙司建出于本能地從地面一躍而起,隨著那身影追逐而去。那影子發現了他,試圖通過擊打、拉扯身邊物體來阻擋他追逐的步伐。掉落的物體阻擋他前行的路,沒來得及躲閃,他撞到拐角處,險些被埋沒在剛剛坍塌的廢墟中。那人的步伐絲毫不見減慢,他不甘示弱,從廢墟中迅速爬起,手搭在起伏的胸口繼續往前追。追過幾條橫巷子,氣喘吁吁的趙司建明白自己的處境,再不追上那人,自己肯定會被甩掉。得想個辦法才行。他靈機一動,邊跑邊順手抓起沿途的東西朝那個身影扔過去。嘿,別說,寶刀未老,真準,一下子就砸中那影子。那邊“哎喲”一聲,怒斥一句:“這孫子來陰的。”還是頭一回被人罵孫子,趙司建咽不下這口氣,咬緊牙關一鼓作氣沖上去,在那人起身前用膝蓋抵住他的后背。雨水沾滿全身,濕漉漉的。腿在緊貼著衣服的縫隙處打了滑,膝蓋從那人后背上滑下來。那人趁機一個轉身,揮拳而來,兩人很快一勾拳一勾手廝打在一塊。揮,推,捶,擊,護,搡……各種動作交織纏繞,一幅功夫圖在傾盆大雨中活靈活現。姜還是老的辣,趙司建抓住那人用手擦拭眼睛里的雨水的瞬間,果斷出擊,手肘如一把鋼叉直抵那人的喉結,一手直勾肚子,將那人擒住。看來他的思路是對的,那個人果然打算藏匿在村中,待天亮雨停后再逃。這樣看來,這滂沱大雨給他們辦案助了一臂之力。

    從雨縫中強擠的一束光讓此時的天亮了一些,借助那束光,那熟悉的輪廓映入眼簾。

    那是一張稚嫩的臉龐,臉蛋微微搐動,嘴巴囁嚅,他隱約聽到一句“警察哥哥”。他的內心咯噔一下。似乎這場大雨給他安排了一個巧遇。他知道那個孩子恨他,他一直想找個機會跟他解釋道歉。在心中打好很多年的草稿,此時卻無法從心中上升,卡在喉嚨處。贖罪者轉化為執法者,這比大顆粒的雨滴打在臉上還要疼。可是,他在那孩子眼神里沒有看到恨意。他很鎮定,并沒有掙扎。他比他年輕有力,反抗的話,他還有脫逃的機會。此時,他的胸部起伏,呼吸急促,朝他投過來的深邃的眼神好似那藍藍的天上白云飄。

    他躲避那眼神,手肘從喉結處抽開。他加了力又再一次抵住那喉結,那孩子滿臉通紅。

    “人是你殺的?”那孩子不吱聲,也沒有掙扎。他又問:“躺在豬圈里的是陳風?”那孩子仍舊沒有吭聲,只是雙腿一軟,像爛泥般癱坐地上。

    “我沒得選,是他們,他們不給我喘氣的機會。他們欺負我,讓我頂罪,我都可以忍,但是他們不能欺負我阿娘,他們……”他哭著,淚水和雨水交織在一起。“那你也不能……”追了那么久,他已經沒有力氣接著往下說了。他和從前那樣,把手放在他濕漉漉的頭發上摩挲著。他安靜了那么一會兒,突然抱著他的腿,哭著說:“我求你了,讓我回去看阿娘最后一眼,就一眼,看完這一眼我就回到這里,你再把我抓回去!如果今天看不到她,我就再也……”那孩子的哽咽聲很快淹沒在雨水聲中。

    快要天亮的橫串顯得異常安靜,連剛進村口時聽見的狗吠聲也停止了。滂沱大雨凝固了時間,凝固了身體,凝固了呼吸。多安靜,能一直如此安靜,這個世界就清靜了。他抬頭看天,雨水淋濕了雙眼,抹開,很快又被下一輪的雨水覆蓋。他就這樣昂著頭,望著天。他想看看藍天,看看白云,看看這個世界的美好。好像還真有一次在雨中看到了藍天與白云,烏云轉瞬即逝,拉開下一幕就能看見那朵朵白云和蔚藍的天空。恍如一場夢境。或許真的是在夢境中遇見。恍惚中的一愣,在頭腦閃現,眼前這一幕是昨日夢境里的翻版。雨水繼續浸泡著他的雙眼,他眼里除了水還是水,各種液體雜混在一塊。他知道,放他回去,他是在犯錯,違反紀律。倘若不讓他走,或許他再也見不到他娘了。在這個世界上,他再也沒有可以喊作娘的人了。

    滴答,滴答。突然,在不遠處,一片瓦片掉落,發出清脆的聲音。仿佛有某樣東西伴隨瓦片破碎而炸裂。

    該死!那雨越下越大,他都睜不開眼了。這是這么多年來經歷過的最大的一場雨。他們在雨中杵著,相互等待著,一個跪著,一個站著,一起被雨水包圍。

    他不能!那不合規矩,是違反紀律。那是一滴墨汁,他無法容忍一滴墨汁滴在一張潔白無瑕的紙上。雨還在肆無忌憚地下著,感覺要下一個世紀。他默默閉上眼睛,聽著雨,試圖讓自己的內心平靜。可是,一個不聽使喚的聲音蠢蠢欲動,很微弱的聲音。是心聲吧,由漣漪的波紋緩緩傳輸過來:去吧!

    那孩子跪在地上略有吃驚,抬頭瞅了一眼,很快從地上爬起,來不及拍掉身上沾滿的沉甸甸的雨水,急匆匆地從他跟前離開,追著大雨的步伐一同消失在雨中。瞬間,他感覺到臉火辣辣的,任由雨水如何拍打,都不能把臉上滾燙燃燒起來的火焰撲滅。

    他莞爾,不太完美的強擠的笑容被雨打歪,笑容歪倒在臉的一側。

    而后,他遁著雨,朝那熟悉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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