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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膠東文學》2025年第4期|弋鏵:再見,重陽(中篇小說)
    來源:《膠東文學》2025年第4期 | 弋鏵  2025年07月04日06:18

    媽媽去世的時候,弟弟想辦得熱鬧些,問要不要請過去的老鄰居和老同事來。媽媽是外鄉人,中專畢業后從北方來到這座城市,在老廠待了近三十年,四十九歲還沒到,便千方百計地辦理病退手續,三年后,在機場高速公路旁買下這棟別墅,搬離住了三十年的老宿舍,永遠離開老廠。印象中,她和老廠的所有人都再無往來。

    弟弟囁嚅著說話。他有時候很想堅持自己的決定,但礙于姐姐的威懾——那個大他一歲半的姐姐好似有種與生俱來的霸道。他謹慎地強調一句:“總要給陳阿姨報個喪吧?她們倆那么好過,而且……”弟弟努力地堅持,沖著姐姐說,“陳阿姨說過,有大事的話,一定要知會她!強調過好幾次了!”

    姐姐沒再言語。

    葬禮辦得很熱鬧。弟弟已經是教育局的副局長,從教師、教導主任、校長一路升上去,桃李滿天下不說,和同事也相處得和睦融洽,別墅前車水馬龍。

    媽媽的遺照取自她生前笑得最好看的照片之一——嘴角向上彎,眉眼舒朗,這是她六十歲那年為補辦身份證照的。來上香的賓客都說媽媽這張照片好看極了。大家聊起她的突然離世,感嘆之余,悲傷好似被這張洋溢著幸福的相片漸漸沖淡了。

    陳重陽,就是弟弟口中的陳阿姨,看著這幅遺像問姐姐:“你媽媽什么時候照的???挺開心的?!?/p>

    姐姐不大清楚。雖然姐姐后來已經和媽媽親近許多,但對于某些母女之間應該互相了解的事情,她都沒太上心。她皺皺眉頭,用猜測的語氣回答:“大概是弟弟生兒子那年吧?!?/p>

    “應該不會,照片上的那件衣服,光看衣領我也認得出來,那是你弟弟的孩子五六歲時她買的。”陳重陽堅決地搖搖頭。

    姐姐不再說話。

    送殯觀禮的人全部起身?,F在的喪葬行業都是一條龍服務——人馬到達殯儀館,開追悼會,火化,取骨灰骨殖,最后埋進早被弟弟買下的公墓里。儀畢,回來跨火盆,對遺像再上幾炷香,然后全部人馬進飯店吃喝一場,媽媽的“終身”大事就算完結。

    姐姐想了良久,問起身的陳重陽:“陳阿姨,我例假在身,還能去送我媽媽一程嗎?”

    她愣怔一下,馬上決然地搖頭:“這樣啊?最好不要去了,你守家吧。”

    姐姐說:“聽說是有這種老規矩,但那畢竟是我媽媽,我還是想見她最后一面?!苯憬氵t疑地堅持。這種堅持是做給來致禮的人看的,她自己其實并不太在意。那時媽媽突然倒下,身邊的人手忙腳亂地撥打了120。弟弟趕到醫院的時候,醫生正等著家屬過來簽死亡確認書。姐姐正在杭州旅游,聽到消息也立刻坐飛機趕回來,可那時媽媽的遺體已經被拉到殯儀館了。

    陳重陽嚴肅起來:“就是因為那是你媽媽,你這樣做小心會‘沖’了她,不要去了!”

    六七十歲的老太太,突然語氣篤定,身板繃直,將自己豎成一塊剛直的鐵板,凜然擋住姐姐的去路。

    姐姐點頭,轉身,身后傳來陳重陽的嘆息:“這閨女,和她媽媽真是無緣啊!”

    姐姐愣愣,沒有回頭。客廳里人頭攢動,這位要上那位的車,那位要搭這位的伴兒,孩子鬧,女人喧,男聲嘩,大家帶著隨身物什,要一起去殯儀館。姐姐的肩膀不停地被撞,被扯,被拉,她像一座石膏做的易碎塑像,在流動的人群中搖搖晃晃,站不穩。

    姐姐心里一下坦然了。

    姐姐從她記事起就住在老廠宿舍區二棟筒子樓一間三層南向的房子里。他們家和陳重陽家是隔壁,與另外兩戶人家共用一個北向的廚房。

    家里有四口人,爸爸媽媽每天上班,忙忙碌碌。廠房在宿舍區側邊,每天早晨七點半、中午十二點、下午一點和傍晚五點,廠里提前十分鐘開始放音樂,上班時放的是《團結就是力量》,下班時放的是《打靶歸來》。孩子們好像總比大人們更忙亂,他們出門上學或者放學歸家時,那角落里懸掛著的大喇叭還沒開始放歌呢。

    爸爸媽媽整天有自己的事情,和孩子們在一起的唯一時光,可能就是在飯桌上的那十幾分鐘。吃完飯,孩子們嘴一抹,全一溜兒跑開,留下的大人們在做什么,他們不知道,也從不想知道。

    陳重陽有兩個兒子,大的比姐姐長一歲,小的比弟弟低一齡。大的得過脊髓灰質炎,左腿比右腿短,走路一顛一顛的,宿舍區的孩子們都管他叫踮踮,時間久了真不記得他的本名,連陳重陽都喚他踮踮。

    踮踮和姐姐交好,他們經常一起看小人書。踮踮的床頭釘著一排細密的鐵釘,小人書穿了橡皮筋掛在鐵釘上,像一溜兒整齊扛槍的戰士,颯爽又英武。而姐姐的小人書都積攢著歸置在小床底下一個邊角有點兒磨損的鞋盒里,小人書橫著放,豎著排,正好安安靜靜地全躺在鞋盒里。兩個人總是交換著看,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開始,踮踮在姐姐這里還有些“優勢”,畢竟長一屆。而后來,姐姐跳一級,踮踮蹲一級,踮踮的“優勢”便消泯了,姐姐的語氣里就多少帶些高傲。踮踮性格好,總聽姐姐的話,這局面一直就沒再扭轉過來。

    踮踮以做姐姐的鄰居為榮。一個宿舍區里,誰不認識這位學霸姐姐呢?踮踮邁著一顛一跛的腳步,歡快又努力地跟隨著旁邊聒噪的孩子們,努力追上他們撒歡兒的步伐。在被取笑、被嫌棄的童年時光里,他擁有和姐姐成為鄰居的得意、和姐姐互相翻看彼此小人書的驕傲。

    誰不為認識姐姐而自豪呢?她可是孩子王,是成績優秀的一等生,也是學校的紅旗手,熟練掌握各種游戲的佼佼者。無論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的游戲,她全玩得厲害。她的屁股后面總跟著一幫孩子,低齡的同齡的高齡的,都巴結她。

    陳重陽也想多和姐姐親近。

    “我托人從廈門帶過來的頭繩,綢子的,專給你?!标愔仃柊呀憬憷M家,給她看那些五彩的頭繩。姐姐矜持地推卻,又為難地收下,說聲謝謝走掉。這種事情自小就有,姐姐已經習以為常,頭幾次她還咨詢過媽媽,媽媽點頭應允:“陳阿姨給你的,你就收著吧,沒事兒,她像自家人一樣。”

    還有帶花邊的絲綢手絹,被疊成方方的豆腐塊兒,優雅地臥在一個花俏的小盒里。它從上海出發,經過萬水千山款款到來。用來擦汗、凈手甚至擤鼻涕的普通手帕在這絲緞手帕面前,顯得頗為委屈和卑賤。姐姐眼睛一亮,先客氣地推卻,后欣喜地收下。

    “為什么她是家人?”姐姐顯然知道家人的定義,她希望媽媽給她一個解釋。

    “鄰居嘛,她幫我們,我們也幫她?!眿寢屝牟辉谘傻亟忉尅=憬惝斎恢肋@不是事實,鄰居有許多,可他們都不是家人。

    媽媽笑笑說:“你對踮踮好點兒,就算了卻她的一些心事?!?/p>

    姐姐無所謂地聳聳肩,她不太在意踮踮的跛足,畢竟早就習以為常,如果陳重陽是為踮踮的事情巴結她,讓她對殘疾而遭孩子們冷落取笑的踮踮好一些,似乎大可不必。

    “踮踮和軍軍的爸爸呢?”軍軍是踮踮的弟弟,有時候愣頭愣腦,會和自己的小伙伴兒一起譏笑和嘲弄哥哥,一副沒心沒肺的傻樣兒。他們朝踮踮扔土石粒,或者朝踮踮射彈弓,如果擊中了,他們便一哄而散地大笑著跑開。

    “你不是見過嗎?什么時候回來過一次的?!眿寢屓耘f不專注于解釋,她又忙她的去了。媽媽那時喜歡看書,特別是大部頭的工具書。這些外人眼中翻一頁就不想再看下去的枯燥的書,媽媽卻寶貝一般捧著讀,還經常抄抄寫寫。有次姐姐聽爸爸媽媽討論這本書的重要性,媽媽說:“將來給姐姐留著,說不定用得著。”姐姐留意那書的封皮,寫著“焊接理論和實踐知識大全”幾個字,姐姐認為爸爸媽媽希望她接他們的班,以后做他們那種工作。

    姐姐開動腦筋,腦海里終于捕捉到曾經的畫面。想起來了,踮踮的爸爸是軍人。

    走廊沒有照明,也許有過,或許因為燈泡壞了或者燈繩斷掉,又沒人管理,大白天也漆黑一片。筒子樓越往中間越暗。陳重陽家在最中部,完全沒有光亮。姐姐推門,借助朝南窗戶里的光線,看到門楣上方釘著一塊長方形的紅匾:光榮軍屬。

    房間不上鎖,一推門就開,陳重陽在大廚房里忙,爸爸在教陳重陽嘗試一道她沒做過的菜。軍軍和弟弟在一起,不瘋到大人做好飯喚他們回家便不會回。踮踮被陳重陽支使去買醬油還是醋去了——這些家常事,總是踮踮去幫陳重陽做,因為他是老大,也可能是陳重陽故意忽視自己兒子有生理缺陷,總像使喚健康孩子一般使喚他。

    姐姐進門,總見一張五斗柜立在床側邊。陳重陽家的擺設和自己家的差不多,和周邊鄰居的擺設也幾乎一樣。不同的在于細節,比如,陳重陽家的五斗柜上鋪著一張透明玻璃板,下面壓滿了照片。自家的五斗柜上沒有玻璃板,照片也都貼在墻上。

    陳重陽有張半身像,足足占了半爿五斗柜面,被放置在玻璃板的正中間,描了彩。她眉濃,頰艷,唇紅,微微側身,眼光俏麗,帶一絲眼風,黑眼仁看著你,不管你在哪個方向,都能感受到她在盯住你,像多年以后姐姐慕名去盧浮宮看到的那張杰作。小小的一幅畫前,姐姐站在人潮的后面,注視著它。無論從哪個角度,那畫上的人物,眼光總是流轉地盯牢你,暗示著她對你的注意和興趣。

    媽媽有次問姐姐:“我漂亮還是陳阿姨漂亮?”

    姐姐不假思索地回復:“陳阿姨漂亮?!?/p>

    媽媽臉色變了:“她那么黑!”

    姐姐忙挽回局面:“我說的是她的照片,壓在玻璃板下的那張,挺漂亮的?!?/p>

    媽媽撇了嘴:“她最愛顯擺那張相片,放那么大,和照相館的陳列片一般!”

    姐姐沒吭氣。媽媽是嫉妒陳重陽的美麗還是看不慣她顯擺?很久以后,姐姐做了母親,又慢慢步入中年,早越過媽媽那個時候的年紀,突然想明白,媽媽流露的不滿里隱藏的是女兒對自己疏離的失落。

    那么早就開始對媽媽疏離了嗎?姐姐的回憶完全不清晰。

    “踮踮的爸爸是不是不喜歡踮踮?因為腿跛了,他嫌棄?”姐姐問媽媽。

    “怎么可能?越是這樣的孩子,越會得到父母的疼惜?!眿寢屆摽诙?,又看著姐姐說,“你現在不理解,長大了就知道了。”

    “可是有人說,陳重陽是因為沒照顧好生病的踮踮,讓他留下病癥的,她那時想當‘鐵姑娘’,疏于照顧才讓他落下殘疾。”

    媽媽想想,搖搖頭:“不是那么回事兒?!眿寢屴D頭嚴厲地對姐姐說,“你小孩子家,哪兒聽來那么多風言風語?以后大人的事情,不要瞎發議論。而且你怎么對她直呼其名,連個阿姨也不叫?”

    姐姐覺得媽媽難以捉摸、心口不一,也不知道媽媽對陳重陽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樣的?;蛟S媽媽對于“家人”的定義,只是在孩子們面前表現出對鄰居的親近,但一比較長相就“露餡”了——媽媽還是計較陳重陽的美貌的。

    是的,陳重陽確實漂亮,除了有點兒黑,但她的黑是那種健康的、有血色的黑。

    媽媽其實沒有姐姐想得那么分裂,媽媽的訴說里,總是流露出對陳重陽的感激和親近,是會發生口角的親近,不分彼此的親近、家人似的親近。

    有一年,弟弟出麻疹,爸爸正好在外地出差,媽媽想以后省事點兒,便把姐姐抱過來挨在弟弟身邊,希望她也染上,避免以后得此病再讓父母受罪照顧一遭——那時候的通俗做法都是這樣,一家子如果一個孩子出麻疹,一般會把兩個孩子放一塊兒。媽媽一個人忙完工作忙孩子,差點兒撐不下來,是陳重陽主動過來幫忙。兩個人一起睡在姐姐弟弟身邊,盯著孩子們不讓用手亂摸亂摳,這樣持續了一個多星期。那幾天,陳重陽連踮踮、軍軍都沒顧得上照管,總是隨便去食堂拿幾個饅頭和咸菜糊弄過去。

    媽媽一直感謝陳重陽。姐姐弟弟好了后,陳重陽累得差點兒暈過去,畢竟她還得管自己的家。姐姐以為這件事是兩個成年女性堅固友誼的緣起,也是她們友情的一個佐證。

    可是,她們依舊還是會發生口角,會背后說對方的不是,會對對方的某些行為嗤之以鼻,會幾天不說話,在廚房里撞見或者在公廁里遇到彼此時,會對對方視而不見。

    她們都在終裝車間工作。那是全廠最大最闊最高的廠房,里面全是重型機器,一個一個分布在各自的角落里,媽媽和陳重陽在藍色的駕駛艙里操縱機器,將一臺一臺重型部件有次序地吊起來,真是很威風——兩個小個子的女人,坐在小小的航車駕駛室里,就能指揮機械手把那么重的部件牢牢地抓起、吊住,再準確地放置在固定的位置里。

    但是,神氣歸神氣,會不會太危險?萬一走神呢?萬一機器失靈呢?萬一哪個環節出岔子呢?爸爸不一樣,他全身穿著焊接服,左手拿焊接罩,右手拿焊接槍,就能把兩塊鐵焊在一塊兒,牢牢地,再也不分開。

    爸爸的成就感應該是巨大的。經他手的部件,被一臺一臺送到媽媽的終裝車間里,被媽媽一臺一臺抓起,再被組裝、出廠。

    “媽,我不想讓你在那里工作,太危險了。”姐姐第一次表達出女孩兒對母親的依戀和撒嬌。從小到大,她都像個男孩子一般成長,上過大煙囪,在一人多高的院墻上追逐小貓,用彈弓射麻雀,夏夜拿手電去捉見了光便愣住不動的青蛙——她好像從沒在媽媽懷里待過。

    “我不會在那里久待的。”媽媽也柔情滿懷,溫和地撫摩姐姐亂糟糟的頭發,“我要做技術層面的活兒,有挑戰性的活兒,我要幫你爸爸設計出最好的焊接方案來?!眿寢屝坌牟馗嬖V姐姐。

    “那陳阿姨呢?”姐姐關心地問,“你不在那里待了,她是不是就一個人做這事兒了?”

    媽媽點頭:“陳重陽不一樣,她喜歡那個工作,她是先進工作者,也是革命的螺絲釘?!?/p>

    那些年非常時興跳舞,尤其是交際舞,一男一女摟抱著滑步,如果場地不夠開闊,兩人就緊貼著,手和手握牢,膝蓋和膝蓋緊碰,腳也和腳挨著。

    爸爸媽媽買了一臺紅色的留聲機,顏色是鮮活的紅,如太陽一般的紅。黑膠唱片在里面轉啊轉啊,一波波的音樂流轉出來,像紅太陽射出的光芒。

    晚上,家里來了很多客人,小小的屋子里轉不過來身。姐姐和弟弟被支到陳重陽家,姐姐在陳重陽家里開課堂,門板當黑板,廠子里拿回的石膏筆當粉筆,鞋刷當黑板擦,一本正經地教鄰居的小孩子們做功課。

    來了好些小孩子,踮踮被選為班長維持秩序,不聽話的被叫起來罰站。姐姐聲色俱厲,用鞋刷敲門板:“再不聽講,就給我出去!”和學校老師的神態一模一樣。

    陳重陽歪在一邊打毛線,嘴角浮著笑意,時不時地看看姐姐,也看看那些因家里的板凳不夠用得到床鋪上坐著的孩子們。

    一次,姐姐放孩子們早早歸家,自己也回去了??勺约业拈T緊閉,門縫里流出白熾燈的光,淺淺的樂聲順著光線淌出來。姐姐“咚咚咚”敲門,門終于開了,對方看是姐姐,又把門鎖上了。姐姐愣住了,自己的家門不讓進?!自小就沒受過這種委屈!可她收拾起自己的暴脾氣,慢慢地回身進了陳重陽家。

    陳重陽正在收拾屋子,踮踮在幫她整理被孩子們弄亂的床鋪,也整理姐姐沒歸置好的教學工具。

    軍軍和弟弟在一起——他們又跑到院子里瘋鬧去了,那一段日子真是他們最快活的時光。

    陳重陽問:“他們還沒完嗎?”她已經拎拖把擦了地,水漬在水泥地上一會兒就干了,但仍舊有一抹抹蚯蚓般的臟跡——水泥地好似永遠也擦不干凈,也從沒真正地平整過。

    她又說:“真是的,還有完沒完?總得顧下孩子的?!?/p>

    姐姐流著淚,先是一滴兩滴,后是一條兩條,再是一汪兩汪,像大海里的水,源源不盡地涌出。

    陳重陽忙過來摟著姐姐:“沒事兒啊,你就在我這里待著吧,我給你剝點兒花生吃,你別哭啊,你嚇著我了。這丫頭,從小到大,都沒見你哭過?。 ?/p>

    踮踮悶著音說:“不要回去了,就住我們家吧?!?/p>

    姐姐仍舊哭得止不住,抽抽噎噎。

    他們都以為姐姐委屈是因為家被大人占用而自己不得歸巢。其實不是,之后的很多年里,姐姐都不愿意提起,那天開門后,她看見自己的媽媽和住在二樓的一個男青工摟在一起,晃蕩著身子,不分你我。姐姐的心里留下人生的第一道陰影,多年后,她仍舊忘不掉媽媽當年的神情和體態。

    那是妖嬈的、心滿意足的、掂得出自己價值的快活,是得到了意想不到賞光后的得意。

    姐姐從來沒問過陳重陽為什么不像那些家長們一樣去跳舞——雖然那場流行只持續了一個暑假。陳重陽和媽媽不一樣,她是賢妻良母,是小說和課本里描繪的美好婦女。

    和許多職工一樣,陳重陽也有自己的徒弟,他是個男青工,以后要接媽媽的崗位——那時媽媽已經考上技術員,準備調進辦公大樓的技術部。

    男徒弟個子不高,有些老相,據說家是鄉下的,在六人間單身宿舍里有一張床位。男徒弟特別勤快,常到沒有壯勞力的陳重陽家做重活兒和雜活兒——以前這些活計都是鄰居們幫著干,陳重陽總得求著他們,只有爸爸干得稍微多點兒。徒弟搬煤球,修理壞掉的燈具,爬上桌子安窗簾,背米袋,在廠子里分福利時,會用自行車幫陳重陽馱分到的西瓜。姐姐有一次看見陳重陽給他擦汗,像對踮踮一樣,一邊用毛巾抹,一邊數落,笑意盈滿著她的酒窩。

    那年陳重陽買了小電視,九英寸的,整個二棟都沸騰了,以后家家都能跑她屋里看電視了,不用再跑三棟和一棟去湊人家宿舍樓的熱鬧。陳重陽很高興,辦了兩桌酒,一桌在她家擺,一桌借姐姐的房間擺,爸爸幫她張羅菜肴,男徒弟打下手。大家挺高興,喝了好些酒。

    當天男徒弟喝高了,胡話一堆,癱在桌上,沒法回宿舍樓了。陳重陽打來熱水,又擰好毛巾不停地給他擦,給他清理嘔吐物,小孩子們都嫌棄他,一驚一乍地叫喚,只有陳重陽沒作聲,一遍一遍換水,又一遍一遍喂水,忙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大家伙兒都跑去看他,他那時酒已經醒了,臉木著,說不清是生氣還是羞愧。姐姐膽大,跑過去“笑話”他:“你昨天說了一晚上,你說你是上頭派下來的,你說你辦事他放心!”男徒弟猛地站起身,姐姐笑著跳著跑開——他不是要去抓姐姐,而是一溜兒小跑地想逃走。

    從那之后,男徒弟就很少過來,陳重陽有些魂不守舍。爸爸在廚房看到她把菜燒焦,后來和另兩個鄰居問她,她只說沒事兒,有些頭痛,想讓踮踮、軍軍去爸爸家里吃。爸爸馬上同意了。

    陳重陽躺在床上,面朝天花板,眼睛翻一下閉上,又翻一下再閉上。媽媽過去看她。

    “何必呢?要不說開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老吳是通情達理的人……我要是你,我就離了,又不是逢場作戲,真心一場,何必委屈自己和他……你放心好了,殺了我,我也不會講出去的?!眿寢屝攀牡┑┑匦÷曊f完,回頭看了下門。

    門虛掩著,姐姐就站在門框邊,眼睛瞪著媽媽。

    媽媽又待了二十多分鐘才回家。她把家里剩下的飯菜草草吃了,又收拾碗筷,問了弟弟的作業,允許軍軍、踮踮還有弟弟一起下去玩耍。她沒和姐姐聊什么,似乎根本沒準備和姐姐聊,而姐姐卻要爆發了。她的臉緊繃,身子筆直,手捧一本《青春之歌》,顯然是在裝模作樣地假裝閱讀,翻書聲沙沙作響。

    媽媽問:“咦,你今天有閑心看這書?老師不是說下周有個全校演講嗎?你已經準備好了?”

    媽媽根本不在乎姐姐聽到了嗎、聽到了多少、聽到會到處講嗎,媽媽或許只會和爸爸說,可那也足以讓姐姐怒海翻騰了。

    媽媽或許沒把姐姐當回事兒,或者媽媽覺得沒有和姐姐解釋的必要。媽媽竟然鼓動陳重陽和那個男徒弟好,她竟然說如果是她,她就會亮出底牌,不要爸爸,不要姐姐和弟弟的家?!

    一周以后,踮踮和軍軍的爸爸回來了,就是媽媽口中的那個“老吳”。他穿著軍裝,戴著軍帽,領子和帽子上都別著令人羨慕的紅徽章,閃亮耀眼。他帶著一大堆行李,風塵仆仆地出現在宿舍樓里。

    老吳是個好叔叔,他回來后整天在筒子樓里忙,忙著給陳重陽重新砌一個嶄新的爐子,忙著給陳重陽搬煤背米,忙著把陳重陽所有的家什重新加固。板凳不跛腳了,桌子不搖晃了,臺燈和電燈都亮了,小電視更清晰了。他還忙著給踮踮、軍軍置新衣,買新鞋,帶他們去公園、動物園,又領著全家下飯館。老吳還幫忙修整筒子樓,把多年堵塞的廁所修通了,給從來沒亮過的樓道安裝了燈泡,還幫每家在爐灶邊砌了蓄水小池,這樣只要爐灶不熄火,蓄水小池永遠有溫熱的水。老吳還把癟了的乒乓球丟進蓄水小池里,過一會兒,孩子們丟棄的那些踩癟的球,就魔術一般變回圓滾滾的原樣,又可以繼續使用了。

    老吳的探親假結束后,男徒弟再也沒來過宿舍樓。爸爸說:“調到鍋爐班了,比終裝車間累一點兒,但學徒期一滿,工資會多一些呢?!?/p>

    上班的預備歌曲改成了《鄉戀》:“你的身影,你的歌聲,永遠印在我的心中……”媽媽每天心情高漲,她開始穿高跟鞋,燙雞窩頭,穿煙灰色的收腰西裝和直筒褲,哼著歌曲輕快地下樓,成為全廠的風景,也成為全廠議論紛紛的對象。

    爸爸跟著媽媽后腳出門,間隔幾分鐘,兩人不一起上班了。爸爸的怒氣總是特別大,反手關門時,將門摔得很響,本來就搖晃的木板門“嘎吱嘎吱”活動幾下,搖搖欲墜得讓人膽戰心驚。

    下班的歌曲換成了《軍港之夜》,是媽媽最喜歡的蘇小明唱的,但媽媽很少踏著這支歌回家。那時媽媽在上夜大,每晚都在姐姐弟弟白天上課的教室里學習——一幫有些年紀的男男女女“箍”在小學生的椅子里,卻神情愉悅地聽老師講課。

    陳重陽說:“你爸和你媽其實挺登對兒的,你爸有焊接手藝,你媽有焊接理論,兩個人原本可以仗劍走天涯。”

    姐姐不吭氣,可實際上很生氣。家里并沒有頻繁的吵架聲,但爸爸媽媽的“火苗”藏在灰燼中,稍一撥弄就可能燃起來,那毀滅的架勢是顯而易見的。

    陳重陽問姐姐:“你將來要做什么呢?”

    姐姐說:“我要做工程師,或者成為科學家,像陳景潤那樣的?!?/p>

    陳重陽點頭:“哦,你得像你媽媽那樣才行。她勁頭足,考工程師要會外語,你看她,‘L’老說成‘挨魯’,每天天不亮就背單詞,背得磕磕絆絆的,可還是高分通過了?!?/p>

    陳重陽又笑了一下:“你媽媽的發音挺逗的?!?/p>

    姐姐問:“你會發那些音嗎?”

    陳重陽說:“我本來是文工團的報幕員,你不記得了?天生就會抓音,記憶力也好著呢。我要是考工程師,別的不說,外語如果只考背單詞,我保準比你媽媽的分還高呢。”

    姐姐說:“你為什么不去試試呢?你們原來都在終裝車間開航車,我媽現在去技術科了,你還在那里。”

    陳重陽不語,半天才抬起頭,她的纖纖手指始終在飛快地織著一件紫色的毛背心,這是媽媽托她為姐姐織的。她不讓陳重陽織復雜的花式,就織平針,只在胸口那里綴一圈毛線團,做成葡萄的樣子。媽媽認為那樣特別,顯得和別人不一樣。

    姐姐不喜歡和別人不一樣。她喜歡和別人一樣的軍綠色帆布書包,和別人一樣的棉布白襯衫,和別人一樣的黑布鞋。但媽媽出差歸來,非給她換成棕色的皮革書包、領邊和胸口鑲花樣的白襯衫、棗紅色的丁字皮鞋。媽媽就愛“出趟兒”,就愛活得和別人不一樣。

    為什么她和陳重陽如此不同?

    陳重陽和媽媽聊起私房話已不像原來那般親密,不似原來有頻繁的口角,連說話的語氣也客氣許多,倆人好似疏離了。

    “老吳想讓我隨軍……”

    “這怎么成?如果隨軍,更沒有自己了……”媽媽倒利爽,只聽半句,就把陳重陽的話塞進她的喉嚨里。

    “我其實害怕新環境,踮踮和軍軍又得重新適應新的生活,踮踮會不會被新的小伙伴欺侮?換一個地方,軍軍可能還好,踮踮就麻煩些,說不定又有新的綽號等著他……”

    “新環境倒沒什么可怕的,有新環境才有新起點、新的一切,才讓人有尋找奧秘的樂趣。你不用擔心孩子的事情,將來,踮踮總有他自己的成長,你不能守著他一輩子,得學著讓他直面這個世界。關鍵你得問問自己愿不愿意隨軍,愿不愿意接受這種新的變化,愿不愿意挑戰自己固定的、既有的生活模式?!?/p>

    “老吳和廠領導談了,想讓我調到檔案室做管理員,我也覺得挺好的。可怎么說呢,我還是喜歡開航車,喜歡終裝車間,干了這么久,工作也順,我真心喜歡這個活計。你知道的,干這個特別有滿足感。每年評先進的時候,我特別快樂!”

    媽媽點頭,打趣地輕捶陳重陽的肩膀:“那是。每年我們部門的這個名額都給了你,眾望所歸。帶兩個孩子的軍屬,干工作卻那么上心!”

    話說到這兒,似乎就沒法接上了,她們拉上零碎的家常,越過兩人都認為不適宜再說下去的某個話題。

    后來媽媽去北京進修,這是她自己考上的。廠里原本不同意,媽媽大鬧一場,弄得滿城皆知才得去——她光明的前途差點兒被廠里的官僚堵塞。

    其實爸爸根本不想讓媽媽去,爸爸有預感,太由著媽媽,她就像他手里斷了線的風箏,跑得無影無蹤。爸爸說過,他不喜歡海霞,李雙雙還可以接受,他最喜歡的是二妹子——《柳堡的故事》里那個到最后才有名字的女角色,溫溫柔柔的,一有委屈就隱忍地別過身,眼淚匿在轉身后的背影中,再大的苦都能自己承受,連一點兒小小的野心都被掩埋在男人的撫慰里。

    廠子里的女職工大多是李雙雙,在工作上有自己的位置,在家里也是操心費力的一把手,上得廳堂,入得廚房。陳重陽呢,她有點兒像二妹子,長相甜美,溫柔可人,但多少也有自己的主張。那次老吳回來,把家里的水泥地面重新抹了,又在上面用彩料描出圖案來,把本和其他家一樣的屋子,弄得別出心裁。陳重陽在旁邊看,夫妻倆不交流,如果眼神不經意撞上了,就互相沖對方淺淺一笑,這個遞過去彩筆,那個便細細地涂上彩料。一次,陳重陽幸福地對爸爸說:“那個圖案,老吳遂了我的意愿。”

    爸爸回到家和媽媽說:“你看,他們是那樣夫唱婦隨。”

    媽媽哼了一聲:“也不知有多少委屈,被你嘴里的琴瑟和諧給掩埋了?!?/p>

    媽媽是海霞,爸爸不喜歡的那一種。她主動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她興奮,決絕,一往無前,這個時代成就了她,她也做好融入時代的準備,她要成為自己渴望成為的那個人。她甚至不想背包袱,所謂母親,所謂妻子,她幾乎沒考慮過這些既有的符號和標簽,她只想成為她自己。在已經被世人認為穩定的中年時期,在人生已被固化的模式下,她竟飛蛾撲火尋找光明似的想成為她自己!

    爸爸吼道:“家里的兩個孩子怎么辦?我怎么辦?”

    陳重陽說:“沒事兒,你家里的事兒就交給我了,你放心吧?!标愔仃栿w貼地對媽媽說,又轉頭安撫暴怒的爸爸。

    媽媽的臉色平和下來,抹了抹和爸爸爭吵流下的淚,歡天喜地地收拾去北京進修的行頭。

    姐姐無法原諒媽媽。

    新宿舍樓在爭辯、吵嘴甚至打架中分配下來。新起的兩棟樓房里,每家都是一個獨立的空間,有客廳、廚房、衛生間和陽臺,當然還有姐姐和弟弟各占一間的臥室。

    姐姐家第一個告別了生活多年的老筒子樓。爸爸媽媽是雙職工,工齡長,孩子有男有女,爸爸的軍齡加了分,媽媽的工程師級別加了分,兩個人多年的先進工作者榮譽也加了分。在鄰居們一片祝福、羨慕、嫉妒和一點兒小小的心懷不滿中,他們搬進了新家。

    大多數鄰居仍留在筒子樓。陳重陽也因微弱的劣勢沒分上第一批房,她郁郁地對姐姐說:“沒有轉成干部,分就差了那么一點兒。”她又說,“其實,我和你媽媽入職時的文憑是一樣的,但你媽媽上了夜校,又去北京進修拿了大學文憑,現在是廠里的主力。誰能想到如今是這么重視文憑和技術的時代呢?”

    媽媽確實風光,不光考取了工程師,還鉚足勁兒想評上高級工程師的職稱,那位提拔她一路成長的總工程師,大約也能感受到媽媽身上那種不管不顧的拼勁兒和勢頭,以及對提高技術的執念。

    爸爸和媽媽的爭吵越發頻繁。

    爸爸仍舊在實踐中積累焊接技術的經驗,身后總跟著一幫徒弟。他有時會被安排到區里的工人文化宮給各企業的焊接工現場授課,他覺得自己的工作實操完全勝過媽媽的理論。

    媽媽的視野早已不局限于一般的焊接技術。她不斷地參加各類學習,也頻繁到許多工業城市和同行們交流,因此她的技術理論在某種層面上已經超越了單純的技術,已融合實操形成了一套系統的體系。媽媽有更大的野心,因為接觸了更廣的世界,慢慢具備了吸收更多認知的能力。

    陳重陽說:“你媽媽,和我們都不一樣?!?/p>

    姐姐越來越不喜歡媽媽了。姐姐成人后,經常會想到對媽媽曾經的感覺,她不太明白,是媽媽和別人媽媽不一樣的感覺讓她不滿,還是她作為一位女性和別的女性不一樣的感覺讓她不滿。

    媽媽一直都在追求“不同”,這是下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下意識是指媽媽已經厭倦了那種庸常的生活,她需要掙脫出來,如果她再不掙扎,就會窒息而死;而無意識,應該是潛藏于媽媽內心的那份天性,她不想泯然眾人,她天生就得鶴立雞群,她的愛好、她的才氣、她對世界的看法都讓她在老廠眾人間絕世而獨立,她根本就沒法適應那種一眼看到底的生活。

    姐姐慢慢有些記恨媽媽。隨著新家越來越華美,家里的氣氛卻變得越來越劍拔弩張,姐姐的這種消極情緒也越來越濃烈了。

    新家很寬敞,爸爸媽媽購置了許多新鮮時尚的家什,比如彩電、冰箱、洗衣機、四喇叭收錄機,還有各式的磁帶,它們總會帶來各種美妙的音樂。家里其時總有客人來訪,而每次客人走后,伴著一地的煙跡和空啤酒瓶,爸爸媽媽總會無休無止地吵鬧。

    “足球是女人談的嗎?你和他談得那么火熱,好像你會踢足球一樣?!

    “那部小說是那個意思嗎?我聽你的,在書店排長隊買的《歧路燈》,我舍不得看,像供寶貝一般供在書櫥上,你竟然借給他看,還和他探討里面的深意?一部三冊的書,你什么時候花時間讀完的?

    “吉他彈的就不是音樂!當年我在部隊入過文工團,你知道我的月琴彈得怎么樣!吉他那種撥弄,有五個手指頭的人都能隨便玩玩,你認為那是完整的音樂嗎?你以為的時髦都是瞎糊弄……”

    爸爸的怨氣聲,每次都在送客的關門聲后響起。爸爸嘴里的“他”不是固定的某個人,而是一個泛指,可想而知爸爸的怒氣有多大。媽媽如梔子花一般,任由狂蜂亂蝶胡鬧尋芳。爸爸譏諷媽媽,嘲弄媽媽,取笑媽媽,指責媽媽,怒罵媽媽。想當年,爸爸是彈月琴的好手,能背唐詩宋詞元曲,還能帶著姐姐弟弟踢皮球。媽媽當初不是因仰慕爸爸才和他組建家庭的嗎?

    可是,媽媽永遠不停地追求更新鮮更刺激的事物,媽媽覺得爸爸根本沒跟上她的腳步,沒跟上時代的步伐。

    爸爸媽媽一致對外展現的美好家庭表象慢慢“腐爛”了,后來他們也遮掩不住這個“腐爛”了——就算有到訪的客人在場,他們也不再假模假式地表現體面了。

    他們折騰了整整三年。在姐姐讀高一、弟弟升入初中的時候,爸爸媽媽在無力掩飾的仇恨和厭惡中,分手,散場。

    這場離婚曠日持久,所有人都精疲力竭,家庭的每個成員所遭受的打擊,雖不能說是致命的,但也絕對是十分嚴重的。爸爸帶著姐姐租進學校近旁的一間民居,等著老廠重新安排宿舍。房子留給媽媽和弟弟,爸爸認為媽媽是外鄉人,又是女人,不能讓她再過回差日子。這是姐姐更偏向爸爸的又一個理由,他走的時候還像個大男人一樣把最大的體面留給媽媽。從此,他們便老死不相往來。

    老鄰居們知道他們的現狀后一直感慨,如果當初不搬家,就住在二棟筒子樓里,哪兒有離婚一說啊?敞亮的房門、無遮無攔的生活細節都會暴露在所有鄰居的眼皮子底下,不會像新樓房的單元間,把一家子都隔在水泥籠子里,任憑里面“腐爛”。只要不對外公開,就無人發現其中的變化。等到能敞開之日,所有的“敗絮”都無法忽視,所有的“變質”都無法阻擋。

    陳重陽拉著姐姐:“你有空還要多回來,看看你弟弟,看看你媽媽,看看踮踮……看看我。”

    姐姐沒搭腔。踮踮已經長得很高了,雙腿斜撐著地面,強支著身體,為了讓體態不因殘疾而萎縮。姐姐曾經每天都對踮踮的站姿“指手畫腳”,拍打他的后背。她總喊:“站直了,別縮著。”踮踮對此早已習慣了,他的嘴唇上方已經長出軟軟的小胡須,可他仍舊謹記姐姐的話。

    姐姐不吭氣,拎著自己的家什,跨進給爸爸送行的徒弟們開過來的小貨車里。她抱緊書包,將頭別到一邊,再也沒回過身來。

    姐姐進入高中后,天才的神話光圈倏忽褪去,泯然眾人,不再是廠家屬圈里盛傳的“別人家的孩子”。姐姐成績中等偏上,本以為能勉為其難上個本科,卻不料高考后,只得到一張大專的錄取通知書。

    弟弟的成績也不理想,高考復讀了一年,最終選擇讀師范中專。昔日的調皮鬼,竟把教師作為自己將來的職業,讓人驚訝。

    姐姐畢業后走上了工作崗位。那年她來到久違的家屬院。她從最偏的院墻貼著溜過去,經過二棟筒子樓時,正巧碰見已搬進另一座單元樓的陳重陽。陳重陽眼神尖利地認出了慌不擇路的姐姐。

    “來看你媽媽的吧?好久沒見你了……

    “都上班了?只考取了大專?是哦,你弟弟上了中專。唉,你們倆當年那么聰明,特別是你,老廠的子弟里如果有人能上清華北大,鐵定是你們姐弟倆。唉,如果不是你爸你媽那樣鬧的話……

    “你媽媽挺能耐的,本來想調到部里去,沒調動成功。你不知道???你多久沒聯系你媽媽了?還說呢,女兒不是媽媽的小棉襖嗎……”

    陳重陽現在變得碎嘴了,姐姐不太想和她講話,她腳步沒怎么停,一邊低頭嗯嗯地敷衍著陳重陽,一邊到媽媽家樓下。

    媽媽在這年辦理了病退,堅決不肯在老廠技術部上班,盡管她還不到五十,也早有高級工程師的職稱。廠子承諾她馬上就能提為總工——如果現在的總工明年退休的話。但媽媽去意已決,托人在醫院開了周密的醫學證明,讓她能夠以抱病之身,體面地從老廠離去。

    這幾年,姐姐很少和媽媽接觸,一年都見不了兩次面,除了和媽媽有不大不小的爭執外,母女倆基本沒什么特別的體己話。姐姐的青春期、成長期、女生間的小秘密、情竇初開時的小困惑,甚至生理期的迷惑,都在和媽媽許多的無效溝通中,無法找到答案,后來姐姐也懶于繼續追問答案了。

    仇恨是爸爸媽媽剛離異那段時間里姐姐最激烈的情緒。姐姐一直認為,家庭解散的始作俑者是媽媽,如果不是媽媽那樣作,不是媽媽為了滿足自我的私欲,不是媽媽對爸爸的蔑視和背叛,這個家不會散。是的,還有背叛,那個姐姐一直羞于啟齒的名詞,始終像狂烈的電閃雷鳴,狠狠擊打著姐姐的心。

    “如果不是因為不夠愛我和弟弟,不夠愛她的親生孩子,她怎么會背叛這段婚姻,毀滅這個家庭?!”

    現在的姐姐成長了,成長意味著對情緒的控制,對自我個性的把持。姐姐不再是當年能爬高上低的孩子王了,現在的她內斂,秀氣,留披肩發,穿大擺裙,蹬高跟鞋,鄙夷吸煙,絕不碰酒,像一位自小被培養成恪守許多規矩的淑女。

    媽媽在一邊看著姐姐清理小時候的紀念品、照相簿,看著她收拾少年時像寶貝一樣珍藏小零小碎的積攢箱,閑閑淡淡地,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姐姐說著話。

    媽媽病退后,計劃去一座離此地兩個小時車程的中型城市。那座城市的郊縣有個鄉鎮企業,以令人咋舌的高薪資,聘請媽媽去擔任技術指導,以幫助他們企業的產品沖上高端。

    姐姐已經有了固定工作,雖然這工作不是媽媽中意的;弟弟也開始在學校實習,雖然成為教師也不是媽媽對弟弟的期望,但姐弟倆算是有了安穩可靠的前途了。

    姐姐還想說什么,但還是忍住沒有說出來。姐姐現在的性格變得很溫柔,她通情達理,和同事相處融洽,領導也喜歡。她還處著男朋友,二人快到談婚論嫁的階段,目前就是男朋友的母親這關不好過,未來的婆婆對姐姐單親家庭的背景相當計較,滿心不樂意。姐姐知道這是她的短板,父母離婚的陰影始終沒離開過她,她變得敏感多疑,曾經跋扈囂張的一面早已偃旗息鼓。姐姐如今會看人臉色,會審視自己的缺陷,會千方百計地巴結別人、討好未來的婆婆。姐姐喜歡她的男朋友,全身心投入“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愛情中,愿意為這份愛情妥協一些她認為不重要的東西。

    “尊嚴還得有的,不然,人生沒什么意思。”媽媽淡淡地說。媽媽不太給姐姐拿主意,打小如此,媽媽給予姐姐充分的自主性,所以小時候的姐姐多少有些我行我素。爸爸媽媽分開后,媽媽在姐姐的大事上更沒有拿過任何主意,兩個人之間的嫌隙是原因之一,媽媽對姐姐的失望是另一緣由——高考分數出來后,媽媽曾力勸姐姐復讀,希望她再努力一年爭取上個更好的學校。姐姐斷然拒絕,理由是她在高三學習立體幾何時,已經意識到自己不具備媽媽希望她有的那種理工類腦細胞,她只想有學上就行。

    “一眼能看到底的生活,有什么意義?”

    “我不像你,我不喜歡冒險的生活。”姐姐當年翻著白眼對給出建議的媽媽說。

    現在,談到這段愛情,媽媽那番飽含人生意義的話語又再現出來。姐姐竟然連反駁的白眼都懶得翻一下了。

    她們談論一些雜雜碎碎的小事:姐姐的爺爺奶奶身體狀況如何,媽媽那邊的外公外婆生活怎樣……弟弟好像有女朋友了,媽媽翻出一張他們的彩色照片來,女孩兒和弟弟并不挨得很近,女孩子戴空頂帽,穿短袖POLO衫和到大腿中部的裙褲,弟弟站在側邊,有點兒害羞地歪嘴笑。

    媽媽和姐姐對照片中的女孩子議論了很久,弟弟也被母女倆的舌頭翻來覆去地嚼巴。那是那天下午最快樂的時光,兩個人七七八八地說笑著,度過了一段親昵的時光。

    黃昏給樓房披上一層朦朧的光暈,宿舍院里的人都陸續歸家了。宿舍院里有一處場地被住戶改造成消暑納涼的地方,此刻稀稀拉拉地散著幾把藤椅。陳重陽躺在其中的一把里,叼著煙,吞云吐霧。

    “要走了?”她好像一直等著姐姐的離去,守在那里,等著問這聲。

    “走了。”媽媽笑笑地替姐姐答。她們步履飛快,像要擺脫黃昏一般,快速跌進黑下來的夏夜里。

    “她什么時候抽煙的?”姐姐小聲問媽媽。

    “她徒弟調到鍋爐房后,你可能不知道,她那個徒弟出了事故,燒毀半截身子,她去醫院探望,受刺激回來就抽上了煙?!?/p>

    “寂寞吧……”良久,姐姐下結論。

    “還好,她老公去年轉業回來,被分到公安局當指導員,官職很大的。馬上她也要搬走了,聽說房子好大,還在拾掇?!眿寢屝πφf,“我去看過她的房子,真不錯,敞亮,明凈,我以后也想住這樣的房子?!?/p>

    姐姐沒吭氣。爸爸留給媽媽房子,也把所有的煩惱、白眼和羞辱留給了媽媽,讓媽媽在生活便利的同時,在不改變生活現狀的條件下,飽受來自同事、鄰里的欺辱和霸凌。任你是高級工程師,又怎樣?一個離婚女人所能受到的最毒辣的惡意,并沒有因為她知識水平高人一頭而消失。

    “你爸爸媽媽離婚了,你一個拖油瓶,嘚瑟什么?你還敢跟我家兒子打架叫板?”樓下鄰居護著自己孩子的一句話,指責和謾罵調皮弟弟的言語,針錐一般刺過姐姐的心。

    姐姐如此討厭老廠,平時幾乎不回來。過了那么些年,那個鄰居輕佻的言辭,還像郁結在胃里無法消化的食物一樣,時不時令人作嘔地翻涌上來。

    而媽媽曾有多少次受到這種言辭的攻擊呢?

    陳重陽按部就班地工作到法定退休年齡,之后離開了老廠。她一直沒換過工作,即便在老廠效益不行的時候,她也在空蕩蕩的終裝車間里,每天爬上爬下地擦拭她的航車,將它擦得潔凈如常。

    丈夫轉業回來后,陳重陽反而變得孤僻,她慢慢減少了和老廠同事間的聯絡,搬進大房子后,也漸漸和宿舍院的鄰居們少了往來。風言風語的議論是,她現在是官太太身份,要和其他人保持距離。但實際上并不是這樣,老同事老鄰居有事情求到她那里,陳重陽都竭力相幫,大多都辦成了。之所以有那些傳言,還是因為大家覺得陳重陽有意識地表現出冷淡。

    是的,那種冷淡,是明顯想拉開距離的避而遠之。和媽媽一直以來對老廠的冷漠不太一樣。媽媽本就是作的人,離開老廠后,斬釘截鐵地和那里的人斷絕往來,這一點兒也不令人驚訝。

    媽媽是老廠的傳奇、老同事老鄰居茶余飯后的談資,她身上的每一處,都讓那些人咂摸半晌,感嘆良久。媽媽擔任技術指導的那所鄉鎮企業,運行頗順,新出的產品獲得了工業部的大獎,訂單紛至沓來,把老廠多年的生意都搶奪殆盡。老同事們在佩服媽媽的同時,也會怒氣沖沖地指責媽媽——若不是當年老廠對她的全力培養,她一個開航車的,能有工程師的能耐?能有發明新型產品的魄力?老同事們的怨聲載道里,也有對老廠日漸沒落情形的迷茫,以及這么大一家國有企業會被一個小小的鄉鎮企業干倒的揪心和不甘。

    老廠已經捉襟見肘,力不從心,薪資都不能按時發放。

    而媽媽過得神采飛揚。五十多歲的女人,為什么能在這個年齡段還異彩紛呈、大放光芒?

    媽媽已經下手了一套商品房,是郊外的別墅,共三層高,帶前庭和后院,還有一個地下停車場。有一間房專門存書,還有一間房只用于看電影,大廳里有架鋼琴。別墅里好幾處衛生間,很方便。

    老同事老鄰居揶揄:“一個獨身老女人,要那么多廁所做什么?一泡尿還要那么些地方去解決?”大家呵呵地笑。

    “倒是有琴(情)了,不知和誰彈(談)?”大家又呵呵地笑。

    “裝修得那么漂亮,像宮殿一樣,但再富麗堂皇也只是個‘冷宮’。”大家仍呵呵地笑。

    說是這樣說,議論也是這樣議論,但大伙兒誰都沒去過媽媽的那幢大別墅,誰都沒被邀請過。許多傳言被發酵,漸漸變成“酸醋”,而撩撥的對象始終不現身,慢慢地,味兒淡了,傳話的人漸漸也覺得沒意思。

    姐姐生了孩子,弟弟成家后也有了娃娃。媽媽已經賺得盆滿缽滿,掛著總工的名分,爭取到企業的股份,金錢讓媽媽活得自在逍遙,她總在忙,不是工作,就是旅游,要么健身,要么美容,或者上新修的課程。她出國,去歐洲、北美,她上課,學繪畫、鋼琴和中老年芭蕾。她在家里也會組織飯局,請鐘點工幫忙打理,她現在的朋友很多,形形色色的。她坐在自己大別墅的沙發正中,穿戴齊整,配飾恰當,舉手投足間,儼然女王。是的,媽媽活成了自己的女王,越到后來,大家越覺得她理應如此,她怎么能承擔俗事俗務,她不生來就如此嗎?

    媽媽就不能和她這個年紀的女人相比較,也再沒人拿她和她這個年紀的女人去比較。

    陳重陽退休后,準確地說,是她丈夫轉業回來后,開始苦盡甘來。兩個孩子不再需要她一個人操心,家事由勤快的丈夫承擔一大半,踮踮和軍軍也有了穩定的工作,順理成章地結婚生子,陳重陽做了奶奶,一個孫子一個孫子地拉巴大。

    偶爾回老廠時,陳重陽會反駁那些指責她冷淡的言語。她和媽媽不一樣,陳重陽不是不想和老同事老鄰居來往,而是真沒時間和他們交往,她如此忙碌,就像當年在老廠上班一樣,總加班加點,總有干不完的事情。當年媽媽也說過她:“你不給自己找點兒活兒,就覺得過不下去了?!”

    陳重陽每天起床很早,如工作那會兒一般,家人的早餐,在他們揉著惺忪的睡眼迷迷瞪瞪時,就已經擺在桌上。她喚家人起床,從最小的孫子到最大的老伴兒。她一個一個地送他們出門,家里清靜后,她又開始打掃衛生做清潔。她一直忙,到太陽落山時都沒喘口氣歇歇,直到家人都洗完澡上床了,她才閑下來,這時候,她連出去跳廣場舞的心情都沒有了。

    真累。和媽媽一樣累。

    陳重陽終于約出了媽媽,在市中心的一家川菜館里。兩個久未謀面的女人坐在一桌,喝著八寶茶,吃著又麻又辣的菜式。

    陳重陽想請媽媽回老廠一趟。當年那么先進、寬敞的車間,如今快要夷成平地了。筒子樓、宿舍樓和后來的一期二期單元樓全要拆,什么都不會留下。

    媽媽說:“挺好的。”她吮著一個兔頭,吃相還是從前那樣,得意而盡興。

    “你沒一點兒念想嗎?我們的青春全在那里度過,從還是年輕小姑娘的時候,到后來結婚、生孩子、養育孩子那會兒……”陳重陽熱切而傷感地說,“那些車間就快沒了,真讓人難過?!?/p>

    “沒了才好,我一點兒也不喜歡我的青春。”媽媽咬牙切齒地說,“我喜歡現在,就是當下。”

    陳重陽想起媽媽失敗的婚姻,話題一轉:“拆遷方案還不錯,你不去看下?”

    媽媽抬起頭,放下大快朵頤的興致,笑起來:“我讓兒子去辦。那套房,你知道的,我早就不住了。”

    “想不想知道他怎么樣了?”陳重陽試探地問媽媽關于爸爸的事情。姐姐和弟弟知道爸爸媽媽的“忌諱”,這么多年,他們從不在對方面前談彼此的近況。

    “不關我的事兒。”媽媽堅決地說。

    “你真無情?!标愔仃柎竽懙叵陆Y論。她不想和媽媽鬧僵,就算這么些年沒來往。她始終覺得媽媽是她最好的朋友??捎袝r媽媽實在太冷漠了。

    媽媽又笑了,嘴唇緊一下,好似下了巨大的決心反擊她:“你,那個他怎么樣?”

    陳重陽愣住,她沒料到媽媽的話會這么尖銳、這么傷人。她沉默半晌,終于發聲:“我想知道,我就敢打聽……他去了殘聯下屬的一個膠木廠,和一個啞女工結婚,生了個兒子。兒子挺健康的,讀完職高就去地鐵公司開輕軌了。求仁得仁吧,他也挺好的?!?/p>

    “還有,”陳重陽盯著碗里那勺宮保雞丁,“你要知道,我和他,真的什么都沒發生過?!?/p>

    “那就好?!眿寢屍鹕?,買單走人。

    媽媽去世六年后,踮踮聯系了姐姐,懇請姐姐來看一下病重的陳重陽。

    踮踮現在戴了副眼鏡,很斯文,個頭兒比姐姐印象中高了許多,人也發福了些。他面露笑意,但潛藏在表情底下的,還有和往昔一樣的靦腆。

    “我媽在昏迷,可能撐不了多少時日了。一家人輪番去醫院探視我媽,今天輪到我。我想了又想,覺得和我媽最親的人里還有你,就請你過來了。”

    踮踮談起他的母親,神情平淡如水。中年男人總是要承擔許多,對母親重病的悲憫和憂傷已經被瑣碎的雜事消耗,他的聲音里滿是悠悠蕩蕩的疲憊。

    踮踮說:“我媽一直記掛你,念叨你。她把你當女兒看,你小時候的個性那么強,又不會示弱,也不撒嬌,可能體會不到她對你的感情?!?/p>

    姐姐說:“沒,我后來回憶過,她對我真挺好的,由著我,慣著我。記得一次我在你們家電視機前肆意選臺,她當時提醒了我,我就生氣甩手走掉,幾天不去你們家,也不理她。她跑來求我,還送我香味兒濃郁的梔子花,送我她親手織的一截發帶,我這才故作不情不愿地又到你們家。”

    踮踮笑著點頭:“那是你小時候的個性?!?/p>

    姐姐看看踮踮:“其實,你媽媽是因為你才這樣對我的,你我當時都不懂,現在我做了媽媽,就明白你媽媽那時的心境。”姐姐認真地對踮踮說,“你媽媽的心一直撲在你們身上,你可能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媽媽對你們的感情,不像我……”

    他們站在ICU外,等著允許探視的時間到。踮踮倚著墻,半天不語。姐姐其實明白,踮踮不喜歡他人總談陳重陽對他的付出,從小他就厭煩這類話題?,F在,姐姐年紀也大了,也像當年那些阿姨一樣,讓踮踮知曉、感恩陳重陽對他的付出,這讓他覺得心里那股憋屈永遠無法宣泄。

    是的,踮踮落下的殘疾,在老廠里的閑話中,確實和陳重陽只顧工作、疏于對踮踮的照顧有關。踮踮心里一直有無法言說的痛苦,他想指責母親,可這個想法被母親的養育之恩“消融”了。他和姐姐不一樣,姐姐對自己媽媽的怨恨,似乎說得過去,畢竟她媽媽把好好的家給糟蹋了,畢竟她媽媽在后來的日子里一意孤行地追求自我,她對姐姐和弟弟的付出,或許從未如傳統意義上那么無私、偉大過。她的一生和病榻上的陳重陽的一生,完全無法相較。

    陳重陽躺在床上,周身插滿各種儀器設備的連接線。她閉著眼睛,好像并不知道有人要來探視她。護士要求姐姐詳細地填表格,又詢問姐姐和患者的關系。踮踮解釋半天,直到姐姐說:“我其實是她的干女兒,多年前我們的關系親如母女。”護士這才放姐姐進去。

    姐姐站在床頭,凝視著昏迷中的陳重陽。她消瘦,蠟黃,臉部的皮膚耷拉著,模樣和大多數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并無二致。姐姐想到媽媽,媽媽走的時候還不到七十歲。在自家娛樂房里和朋友玩麻將時,她高興地大叫一聲,亮出自摸的那張牌,笑得花枝亂顫,一倒頭趴在麻將桌上。姐姐沒有看到媽媽最后的模樣,她被殯葬師重新整理了遺容,據弟弟講,她的面容和在世時一樣。

    弟弟說:“媽媽走的時候是快樂的,甚至是極度興奮的,像她自己的一生。”

    媽媽連死亡都和常人不一樣,她欣喜若狂、興奮至極地一下子就抵達生命的終點。

    媽媽的一生沒有痛苦嗎?姐姐絕對不承認。從某個角度看,她算是女性崛起的特例和榜樣。誰不羨慕媽媽?她有才華,有個性,有金錢,能決定自己的命運,操縱自己的人生,在男性如云的領域爭得一杯羹,而她所付出的代價也是許多女性無法承受的——和女兒曠日持久的冷戰,因婚姻失敗被眾人背后嚼舌,晚年財富自由時遭到庸常之輩的猜測和非議……

    姐姐慢慢在床腳坐下,定定地盯著陳重陽,輕喚著“陳阿姨”。陳重陽的眼珠在眼皮底下動了動,姐姐召喚護士:“她快醒了吧?她聽到我叫她。”護士過來瞧了瞧,耐心給她解釋:“這是自然反應,她現在沒知覺的?!苯憬悴桓市?,隔著薄被尋覓陳重陽的手。陳重陽的手指套著監測器,間斷地有些反應,每看到她的手指有反應,姐姐都緊張地抬頭觀察她的臉,但陳重陽始終沒睜開眼睛。

    踮踮一直和醫生交談,醫生對陳重陽的病情并不樂觀,反復強調患者身體機能的糟糕現狀,提著ICU里的花銷、腦死亡、植物人、生命質量等字眼。姐姐突然看向陳重陽,淚水漣漣。

    媽媽去世的時候,姐姐忍著沒有哭。她記得陳重陽當時旁敲側擊地說過她:“這孩子,真是心冷啊。”

    不是心冷,是覺得她解脫了,她一輩子活得值得,也死得瀟灑。陳重陽不是一直羨慕媽媽嗎?有過愛情,有過事業,有過獨立的人格,媽媽完成了一生的“運行”,她的人生像她開動的航車,有始有終,行動起來絕不拖泥帶水,沒有任何絆腳石會阻礙它的運行。

    姐姐對著陳重陽淚如雨下。她突然明白,自己的一生好像也是照著陳重陽的生活模式過來的。她多少野心被隱埋了,多少棱角被磨平了……她努力做一個好妻子、好媽媽、好兒媳、好職員,將來還會努力做一個好奶奶、好外婆,含飴弄孫,養花種草,頂多在閑暇時和鄰居一起跳跳廣場舞,活得和大多數女性一般。

    陳重陽曾經多么希望姐姐也能活得和媽媽那樣。這也是她對自己的期望、對放棄自我后把理想寄托在姐姐身上的愿景、對姐姐能成為那種“不一樣”女性的希冀。

    姐姐哭得悲傷欲絕,抽抽噎噎得無法自持。姐姐想對陳重陽說,或許,她這輩子都無法成為媽媽那種“不一樣”的女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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