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可訓:我用小說再造故鄉
文學與故鄉,是一個永遠的話題。無論古今中外,也不管有意無意,文學創作與作者的故鄉,或隱或顯,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我的創作也不例外。我寫過一些與故鄉無關的作品,但真正觸動我的情思,讓我產生強烈創作沖動的,還是故鄉的景物人事。我的許多作品,便源自故鄉的記憶,或以故鄉的景物人事為背景和原型。
我的故鄉地處鄂東,在鄂皖贛三省的交界處,素有“鄂東門戶”“吳頭楚尾”之稱,自漢代置縣,縣名由尋陽而永興,由永興而新蔡,由新蔡而黃梅,迭經變化。
黃梅歷史悠久,文化積淀深厚。唐以后,“黃梅禪”聞名天下;清以降,黃梅戲四海傳播。從瞿九思到汪可受,從湯用彤到廢名,文脈綿長;從挑花技藝到岳家拳術,民間文化遺產豐富,崇文重教,民風淳樸。
我的家在黃梅中部的太白湖區,這里原為長江故道,更早的時候,在古彭蠡澤內,后來水澤變小,江水南移,就留下了許多湖泊,太白湖是其中之一。
太白湖是一個淤泥湖,我們那兒叫“爛泥湖”,有一條河從大別山深處流出來,是它的主要水源之一。我在小說中,常把它叫作后河。太白湖的水流往長江,有一條港,通向古雷池(今為龍感湖),由那里入江。
爛泥湖的水產品種類繁多,龜鱉魚蝦味道鮮美,捕魚的方法和漁具,在別的地方都沒有見過,顯得十分特別。我在太白湖邊長大,從小就在湖水稻田里摸爬滾打,會干各種農活,也會用各種方法捕魚。太白湖把我變成一個捕魚的少年,也給我留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作資源。
太白湖是黃梅的魚米之鄉,但曾經也是水患頻發的地區。山洪暴發,長江決堤,上下夾攻的洪水,時常光顧,三年一小淹,五年一大淹,淹水是家常便飯。大水一來,鍋歪灶倒,房傾屋垮,人浮水上,房在人下,縣志上記載的“江行屋上,民處泊中”,就是說的這種情況。
歷史上淹水是湖區的一大公害,不過也鍛煉了湖區人的生存意志,造就了湖區人獨特的性格和生存方式,包括獨特的村落建筑和房屋結構,也孕育了獨特的民間文化和生活技藝。
故鄉值得稱道的事很多,我了解的只是這些片段,故鄉給我的烙印很深,我對烙印上的花紋,卻只有這些粗淺的印象。
我就是帶著對故鄉的這些片段了解和粗淺印象走出故鄉,而后又帶著它們走進小說創作的。
20世紀90年代初,我寫過一篇小說,名字叫《地老天荒》。原意是想寫一對青年男女的愛情,不想寫著寫著,卻把故鄉的許多景物人事都扯了進來。我寫了故鄉的水患,寫了水災后的搶灘習俗,寫了鄉紳的治水,也寫了鄉紳女兒和湖區一個青年向導的感情經歷。寫這個青年向導遠走他鄉,鄉紳女兒生下孩子遁入空門,也寫了這個孩子長大后的生活和愛情,直到鄉紳的后人從海外歸來,尋找這個未曾見過面的外甥。
在這個七八萬字的小說中,我把自己小時候聽來的故事,對村人的印象和對民情風俗的了解,都寫了進去。寫的時候,又加進了許多我認為應該是這樣,這樣寫才能盡興的東西。結果發現,我寫的是我的故鄉,但又不是我的故鄉,是故鄉發生過的事情,又未必是故鄉發生過的事情,包括其中的人物,似有其人,又實無其人。
這時候,我發現,我用小說再造了一個故鄉。此后,這種再造,就成了我的小說創作的一種自覺和常態。
文學創作不是回憶錄,文學對故鄉的書寫,也不是翻拍舊照,或現場寫真。即便是憑借記憶,記憶也有“哄騙”人的時候。魯迅就說過,那些他兒時在故鄉吃過的蔬果,后來成為他“思鄉的蠱惑”,久別之后嘗到了,“也不過如此”。魯迅還說:“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作家回憶中的故鄉,大抵如此。
明知故鄉的景物人事在回憶中,是“哄騙”自己,卻仍然要“時時反顧”,原因在于魯迅說的那一點“舊來的意味留存”,還在于一想起這“舊來的意味”便魂牽夢縈,揮之不去。
故鄉這“舊來的意味”也牽著我的魂,連著我的夢,讓我的創作禁不住要“時時反顧”。
我寫過一組短篇小說,是取材于我小時候的捕魚經歷和湖村的日常生活。我沒有具體寫那些過程和細節,只寫了那些讓我心動的瞬間。我為一個吞蝦的少年寫了《元貞》,為打魚歸來村巷間古怪的響動寫了《歸魚》,為把家禽家畜引為同類的“秀”和“明”寫了《生人》,為丟下新娘去追旱腳魚的“細火”和他的那個不斷為腳魚放生的傻弟寫了《追魚》,為滿田畈跑著捉黃鱔湊學費的伙伴寫了《國旗》,為養狼豬的“鞠保”的奇遇寫了《鞠?!?,為江堤決口時刻出現的“龍王”寫了《決堤》,為鯉魚在月光下產籽的美景寫了《金鯉》,為少年“勝利”伴著一個撿來的妹妹飄流寫了《少年勝利飄流記》,為一群少年的勇氣和情義寫了《少年行》,如此等等。
在其他涉及民間文化習俗的作品如《臘戲》《元宵》《猖日》《趙家姑娘》《書場春秋》中,我也寫了一些令人心動的瞬間。這就是我的故鄉,是我感覺到的、感動過的故鄉,是能觸摸、有質感、有溫度的故鄉。為了這份心動,我甚至不惜變身為魚,在“大魚國”里做一回臣民,將我從小與這些水族的交往,跟他們廝混在一起的感情,悉數寫進《魚得水變身記》。這些水族的歷史和命運,則通過一個人的突發奇想,被寫進了中篇小說《魚廬記》。這個作品從辛亥年間“想生”的太爺爺想修一個“公廬”,以竟“天下為公”之志,到“公廬”的逐漸解體和重生,是一部人的意志和魚的命運相交織的小說,也是我寫魚的小說中,一部帶有一些歷史意味的作品。
故鄉的歷史文化和民情風俗,也讓我著迷。我不能走進歷史,也不想往來穿越,于是就讓故鄉的歷史成為我想象的空間。我寫了《龜話》《龜箴》《龜證》系列作品,都與故鄉的“龜”和“禪”有關。
我離開故鄉到外地求學,告別了我的少年時代,后來又在外面工作,與故鄉隔著一段遙遠的距離,也隔著一個時代。我意識到,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已然成了我的故鄉,我也開始隔著時空打量這塊故土。在我的注視中,那些熟悉的人們一一奔來眼底,尤其是對我影響最大的村人和教過我的老師,更是呼之欲出。小時候,我與他們朝夕相處,接受他們的教育,耳濡目染,身歷心受。他們讓我接受了人生的啟蒙,給了我生活的本領,塑造了我的身體和人格。我的身上,積淀著他們的人生經驗,留下了他們的生活印記。于是,我寫下“鄉村教師列傳”和“鄉人傳”兩個系列作品,這是我有意以故鄉的人事為原型創作的小說,也是我的小說中,懷舊的色彩最為濃重的作品。
在“鄉村教師列傳”系列作品中,我寫了從我在村里上民辦學校,到去鎮上讀高小的全部啟蒙教育經歷。我寫了九位鄉村教師,包括我的母親,有六位是教過我的,都實有其人。“列傳”所“傳”的,雖然不全是他們的經歷和遭遇,但也不是憑空想象和向壁虛構,而是那個時代的鄉村教育狀況和鄉村教師命運的寫照。我還有意加入改革開放以來三位“教二代”的經歷,書寫鄉村教育的歷史全貌和鄉村教師的命運變化。這是我獻給故鄉的一首“教育詩”。
在“鄉人傳”系列中,我寫了從事各種職業或兼作別業的各種“鄉人”: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相面、拔牙、武師、木匠師傅、飯鋪老板娘等等。我寫了這些人的職業生涯和人生傳奇,也寫了他們的“善”和“義”。我小時候受過這些人的影響,得過他們的幫助,他們是那個年代鄉村生活不可或缺的生態。
我寫的是過去年代的故鄉,是過去年代的人們和他們的故事。我也知道,故鄉發生了許多變化,變成一個地地道道的“美麗鄉村”,但每次回鄉,一踏上故鄉的土地,我眼前浮現的仍然是我記憶中的模樣,就像鄰居的一個小丫頭,已經長成了漂亮的大姑娘,我記得的卻仍然是她頭上的那對羊角辮。我已經78歲了,無法像年輕作家那樣,深入了解故鄉發生的變化和鄉人的生活變遷,我只能在我對故鄉的回憶中,捕捉每一個令我心動的瞬間。也許這瞬間的場景和印象也像魯迅說的那樣“哄騙”了我,但只要那點“舊來的意味”還在,我就要用我的文字把它再造出來,為它保鮮。
我已經寫了許多關于故鄉的作品,寫作的時候,我常常會想起當年告別母親外出求學的情景。春天的原野,油菜已經抽枝長葉,稻田里還白汪汪的一片,母親站在田畈中間,一動不動。我幾次回頭,都看見她在望著我的背影。她的身后,是一座石橋,橋下有清清的流水,橋那邊,是綠樹掩映的村莊。
今年春天,我又回了一趟故鄉,已是油菜開花的時節,放眼望去,金燦燦的一片。在那一片金黃之中,我仿佛看見母親還站在田畈中間,一動不動,望著我漸走漸近的身影。
(作者:於可訓,系武漢大學人文社科資深教授、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