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迷宮里回溯記憶光暈——讀木葉詩集《乘一根刺穿越大海》
木葉的寫作擅長重新發明概念或定義本身的兩面性。當讀者沿著敘事的線索抑或是氛圍的鋪墊,順勢走到詩歌的深處時,詩人早已將思辨的棋局鋪設在語言之中。對于詩的修辭來說,木葉常常借助一種遍布張力的矛盾裝置,為讀者揭示語言內部的奧秘。詩集《乘一根刺穿越大海》的開篇《修改一首上個世紀的詩》中寫到,2024年的詩人“終于坐下來修改一首上個世紀的詩”。修改一直被寫作者視為完臻作品、精進詩技的必要手段,那些懷著極強責任心的詩人,自覺有義務一次次返回到曾經的文本之中。作者在這種必要的緊迫中不禁發問:“詩,改了便會好嗎?”在與語詞無數回合的搏斗中,詩人意識到修改有效的限度,盡管文本能夠被撤回、替換、刪減,但生活不能、歷史軌跡不能、未給出的擁抱和未說出的再見不能。生活仍然在語言捕捉范圍之外發生著,“當一首詩化作另一首詩,那些不可改變者改變著我們。”
同樣的手法還體現在《那些無法贊美的贊美著世界》一詩中。“月供。北京。鹽。雞毛菜想你”,這些屬于日常的瑣碎和冗雜,流水賬一般魚貫而入而出起居作息的小事,不比“紅玫瑰。百合。馬蹄蓮。還有郁金香”更接近文學熱衷于贊美的存在。正是這些“煩瑣的事物鍛造著生活”,讓我們意識到,“那些無法贊美的東西贊美著世界。”一個類似的語法結構,同樣要求我們重新思索“贊美”的領受者,重新界定這些慶祝著生命喜悅的事物。不必期待它們時刻芬芳馥郁、鮮艷奪目,只要還有這些小事往來流動于每天的起居日常,就是對世界和生命的確認。木葉如同語言迷宮的建造師,引導我們逼視語言的含混,以及其背后世界的參差多義。詩人寫作的目的并非解答,更多的時候只是呈現。更準確來說,他呈現的是語言自身的表演。
《乘一根刺穿越大海》中另一讓人印象深刻的安排是全書中收錄30余首的絕句。在后記里,木葉談道,幾乎從有意識地創作新詩開始,他便著迷于這種“當代絕句”的形式。這系列詩歌多采取四行的結構,短小精悍,分行的數量選擇也透露出與古典詩歌絕句在形式上的遙相應和。題材的選擇上,既有生活場景切片的瞬時素描(《絕句·靜安寺剎那》),又有著強象征風格的即興色彩(《絕句·潔白炸裂》《絕句·火焰》)。木葉如此描述這系列絕句的風格,“它們像一塊塊會飛的石頭,又仿佛悄悄返回枝頭的蘋果。”在這些輕快而極富生長力的小短章中,古典和現代主義的兩種美學興味也開始彼此重疊、振蕩。在古典詩歌中,常有的簡約、凝練等留白特性,被詩人最大程度地提煉并保留至當代題材的寫作中。同樣,這些自生活洪流之中不斷涌現的片段,在巧合瞬間被詩人捕捉到,契合了波德萊爾對現代性和現代美學的描述——“現代性是短暫的、轉瞬即逝的、偶然的,它是藝術的其中一半,另一半則是永恒和不變的”。和木葉擅長的思辨類寫作以及詩集中其他體量龐大的長詩相比,這系列的絕句則顯得額外清新、朗快。可以在這系列詩歌中,閱讀到兩種美學交疊出的奇妙的光暈,既帶有歷史傳統中絕句寫作的形式的自覺,又致力于捕捉和傳達出如閃光燈般即攝即感的當代瞬間。
《乘一根刺穿越大海》并未依照編年史的線性順序進行排布。詩集共分為三輯,分別為“對現在的回憶(2024-2019)”“漫長的序章(2018-1993)”以及“時間晶體(2023-1997)”。這與開篇有關修改舊詩的詩歌有所呼應:詩人佇立于2024年的當下,在此時此地的書桌前,不斷順著寫作的記憶、生活的記憶溯游而上,引導我們思考究竟應該如何書寫記憶。讓我們再次回到詩集中的第一首詩,坐下來,思考“修改”一首詩或一種生活的可能。詩人早已等候在我們沉思的邊緣,在這部詩集漫長的衡量、思忖與追憶后,在跋涉于矛盾和記憶的密林后,木葉寫作的聲音,總會回到開頭改動場景中的低緩。“上個世紀的雨停在此刻”,連接起今日和遙遠的往昔,成為重啟記憶場景的開關。
(作者系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