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字亭邊惜字人
刻意去看的、隨著一群人去圍觀的,最終,都難以入腦入心。對新風景,帶點偶遇,帶點意外之驚喜,心中的波浪或許才會被激蕩。有人喜熱鬧,喧嚷不歇,人散半小時,仍有殘聲回蕩;有人則偏好冷寂、曲終人散與夕陽西下,總覺得避開人群,才能真正靠近一個地方,才能靠近過去時空里的人。你能在不經意的抬頭間,和虛空里逐漸浮現的那張臉,打一個照面。
來到響腸鎮之前,我已經在安慶走了多處,在喧鬧處合影,聽講解、感舊日,事后回想,總是那些空蕩蕩,更讓我懷念。比如說,我在午后的陰雨中訪司空山二祖寺,覺得那才是一座寺廟最真的樣子。司空、二祖,這樣的名號,帶著古意,帶著光陰的疊加——司空山之名,有各種說法,可信又不可信,事實上,被時光過度包漿的地方,總是可以這樣,也可以那樣。但“二祖”卻是確證的,其是中華禪宗二祖慧可傳法三祖僧璨的道場,乃千古禪宗祖庭。這樣名號很大的地方,本該是熱鬧擁擠的,可眼前空蕩蕩,沒什么來客,庭院亦顯得野舊,午后的陰雨,更加深了寥落感。這樣的場景,于我,卻是更為熟悉親切的。我在很多次夢里,見過暮晚中殘舊的古寺,也曾在一些文字里,書寫過這樣的畫面。眼前涼雨中,二祖寺身著長袍,僧人在一個走廊前圍聚烤火,更讓我有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我也懷念夜色里的半山居——那是一個當代“隱者”修建在岳西山間的院落,他經過商場的拼殺,卻離真實的自我愈加遙遠,他開始聆聽自己的心跳,在山間修蓋院落,一邊養雞種菜,一邊聽風讀書。他在院落里搭建起好幾個讀書的角落,各有側重,一說起,猶如孩童在展示一張張秘密的藏寶圖。作為一個終日與文字打交道的編輯,我欣喜地看到,經自己手中誕生的刊物,被半山居的主人收集齊整,近三十年的文字,以完整的肉身,擺放在一個書架上——那是文字穿越時光,給生活、生命賦予價值的姿態。那么多往期雜志,翻山越嶺,在這里匯聚,好像在等著我的探訪,開啟一段奇妙的新生。擺放雜志的木屋前,木刻的聯句也讓人內心安靜:“云影空明一曲清豁當戶繞,風聲寂靜千竿修竹向門栽。”
——直截了當地說,在人人爭先恐后的時代,我更喜歡逆行般的以退為進。響腸鎮的惜字亭,亦給我這種感覺。最初看到“惜字亭”三字,源自友人的一本書《惜字亭下》,我羨慕他摘取了個好書名,這本書的封面上,書中文章的題目層層堆疊,組合成一座文字的亭子。在翻看內容前,我總覺得“惜字亭”是個虛指、是象征、是比喻,因為這三字,確實帶有某種強烈的精神指向,更像是熱愛文字者的自詡、自省。而沒想到,惜字亭卻是實有,是友人從小生活的地方。事實上,惜字亭,全國多處皆有,所謂“惜字”,就是其字面的“珍惜文字”之意,舊時遺老到各家各戶收集來的帶字紙張,在惜字亭邊的焚化口送入亭內燒掉,以示敬重。是的,對待文字,豈能等閑視之,豈能嘻嘻哈哈?中國的文字,自誕生起便引來“天雨粟,鬼夜哭”,因為中國文字的誕生,來自圣者的仰觀天文俯察地理,那一筆一畫之中,隱藏著世界的奧秘;歷朝歷代的史官,一行文字的寫下,往往是下了一個不可更移的定論,即便是面對帝王的威脅,也絕不輕易更改其筆下的字句。
面對那一個個端莊的方塊文,焉能不“惜”?
當代人對文字,很多時候缺乏基本的敬畏,且不說各種網絡梗對文字本意的損害,即便一些出版物上的詞句也做不到基本的文通字順,更別說呈現出漢語特有的美感。當下一些詩人、作家,也往往在文字中以俗為樂、以俗為榮,對漢語的雅致精準、意蘊無窮,缺乏必要的敬惜。我們總能從一行好的文字里嗅出作者是誰,那是寫作者留在文字中的獨特密碼。惜字亭的建造,隱藏著中國人獨特的浪漫,我們的先人們,一定是有感于那些被人們寫下文字的紙張,在每家每戶的角落里沾灰,難免“孤獨”、難免被冷落,于是,老的讀書人,走街串巷,進入每一戶人家,把那些散落的文字收來,一張張鋪平、疊起,到了某個重要日子,一點點送入惜字亭的火光中,讓其以最為“熱烈”、喜慶、被敬惜的方式,回歸自然。
這一刻,站在安徽岳西響腸鎮的惜字亭邊,身邊是潺潺流水,我不由會想到“響腸”這個“俗”到有點奇怪的鎮名是怎么來的,我同樣也會想到,當初發愿在這么“俗”的鎮上修建這么“雅”的惜字亭的先人,到底在修建之前的那個夜里,被哪一陣風吹過,讓他眼睛里燃起火光?我當然還想到,我的友人在當年還是少年的時候,不時從惜字亭邊走過,是不是“惜字”二字,激發了他對文字的熱愛,讓他在后來,成為以文字為生的人?這一趟前來,友人和同行者,都特別遺憾,說這惜字亭剛剛翻新,反而缺少了原先古樸、誠摯的獨特滋味,而沒有見過這惜字亭原先模樣的我,則笑著說:還好,天會刮風、會下雨,有了風雨和時間的沖刷,新會變舊,惜字亭也終究會變回人們熟悉的樣子。
——或許,在響腸鎮人眼中,那個舊模樣的惜字亭,才是讓人安心的;而發自骨子里自然而然的對文字的“敬惜”,才是中國人最深刻的倔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