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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邊疆文學》2025年第6期|梁剛:縣城作家(中篇小說)
    來源:《邊疆文學》2025年第6期 | 梁剛  2025年06月25日08:29

    梁剛,男,云南省紅河州彌勒市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彌勒市委彌勒報社原社長,現為彌勒市作家協會主席。有多篇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 《南方周末》 《文藝報》 《文學報》 《散文海外版》 《廣州文藝》 《湖南文學》 《芳草》 《山花》 《延安文學》 《牡丹》 《邊疆文學》 《大家》 《滇池》等省內外報刊。曾被云南省作家協會授予“云南省德藝雙馨青年作家”榮譽稱號,作品曾獲云南省第七屆文化精品工程獎、云南十大好書獎等多種獎項,公開出版個人文學作品集12部。

     全心全意去愛,別的就交給命運……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

    三月的滇南,春風便起了。這個周日下午,源民縣城北郊清溪公園里的一棵流蘇樹正舒坦地搖動著枝枝條條上的繁花,不期然看到那幾個人又到清流亭里開會來了。

    這回是五男二女,有青壯年和老者。如果這棵流蘇樹有記憶,它會清楚地記得,它初次在這里見到他們時,它才被從山里的子君苗木基地移栽到這里一個多月,那次有十一個人,會議結束后,他們還以它為背景,合了一張影。從那之后三年多來,他們又到過這兒七次還是八次,但來人就沒有超過十人了。他們差不多都是周六或周日的下午三時到這兒來,坐在回廊一頭,念文章,講話,一般待到六時才走。其中有兩次,他們到這兒不久,天就下起大雨,來公園游玩的人都跑到亭子里避雨,會開了不到一小時就不得不結束了。還有三次,他們開會時,有同一位便衣警察到過這里,坐在亭里的另一頭,草草瞥了他們一眼,便埋頭刷了好一會兒手機,最后抬頭向天打了個長長的呵欠,不緊不慢地走了。他是公園的常客,但此后他們來這里開會,他只遠遠望一眼,再沒有走過去。

    源民縣作家協會理事十一人,到會七人,主席沈云天很滿意。多年來,縣作協要搞個活動或開個會,通知會員,但很少有人能夠參加,原因是有的會員單位領導不但不批準,還說他或她不務正業,就連開個理事會,也得選雙休日,大多時候還只有一半人能到會。為改變這種狀況,沈云天多次勸說會員,在業余創作的同時,要主動為單位撰寫一些材料,以爭取領導的理解支持。他還為大家鼓氣,能創作詩歌散文的人,寫材料簡直是小菜一碟。他又以自己為例,說當年在村小教書,就曾在校長面前公開寫散文,校長從沒批評過他,因為學校要上報的材料、年終總結和校長重要講話大都出自他手,現在他以新聞為業,但創作文學作品,他所在的單位上下皆知,但從沒有聽到有人說閑話。對他的碎碎念,很多會員都不愛聽,說怕寫那些官樣文章壞了語感、心境,再說本職工作壓力就夠大了,哪還有精力寫公文。

    會議內容前天就隨會議通知發在理事群里了,但沈云天還是拿出筆記本說了一下,一、傳達學習源民縣“文化興縣”文件精神;二、審批一批新會員入會;三、討論源民縣作家作品集征稿編印成書。

    聽著副主席兼秘書長鄭典傳達文件,沈云天在筆記本上不斷地寫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在記筆記,其實他在寫一篇省報舉辦的鄉村振興征文:《河谷變果籃》。

    沈云天是縣融媒體中心的副主任,也是全縣僅有的三位省作協會員之一。在當地,他以寫材料聞名,宣傳部部長曾在全縣宣傳思想文化工作會上公開表揚他寫材料“又快又好”。可這個月來他曾遇到一件煩心事:縣上要評選首屆“源民英才”,主要分為產業技術領軍人才、首席技師、教學名師、名醫、文化名家、拔尖鄉土人才等六類,獲得命名的人,每人獎勵一萬元。文件下來,融媒體中心方主任動員他申報文化名家。他看了文件,認為自己的文化程度、創作實績、受表彰情況等硬件完全符合。主任一向對自己的厚愛,也讓他感動。一次省作協舉行為期十天的文學創作培訓,他向主任請假也獲準了,條件是線上辦公……

    他興沖沖地填了文化名家申報表報上去,上個星期,評審委員會的一位工作人員卻通知他,他是管理崗八級,評選規定原則上要中級及以上職稱。他的情況評選組正在斟酌。其他類的專家都有多位,而文化名家只有一個名額,他得知,與他競爭的是縣文化館的一位干部,她是搞音樂的,人不錯,卻基本沒有什么像樣的作品,但人家可是硬邦邦的副高。這事讓他好多天都沒心思搞創作了。

    上周,縣委組織部要推薦一位基層優秀黨務工作者參加省上的表彰,申報材料卻兩次都被打回來,說事跡不突出,可離要求的時間只有一天。組織部的朱副部長跟他相處得不錯,請他出馬。他一看材料,只有面沒有點,得實地去采訪。當天他帶著記者去了龍江鄉秧母村,找到推薦人選村黨總支書記李家石。他拿出多年練就的采訪技能,對采訪對象進行全方位的深挖,半天的時間里,他們拍攝了一個人物專題片,準備等李家石接受表彰時第一時間推出,當晚,材料也寫成了,組織部連夜報上去,通過了。次日上午,朱副部長到他的辦公室感謝他,兩人閑聊起來,他便似無意中說起申報文化專家受挫的事,說他以后不會再做這種不自量力的事。

    朱副一笑,說文件上只說“原則上”,還是要相信評審組的眼光。今天上午,融媒體中心收到文件,“源民英才”候選人名單將于次日在全媒體作表彰前公示。一看,他名列其中。高興過后,他想起當天是省報副刊《高原》例行出刊的日子,上網看了一眼,發現有個“在希望的田野上”——鄉村振興主題紀實散文征文大賽,是報紙副刊部與一家航空企業合辦的,一等獎獎金五千元,在這年月,算是大獎了。

    他突然有了創作的沖動。而前幾天他采訪李家石的內容正好撞上了征文的槍口。省報副刊用稿和評獎一向公正,這有他在上面發表的大量散文和獲獎作品為證。這次,手頭正好有符合征文的素材,值得用心對待。

    他當了二十多年的教師和記者,也寫了二十多年的散文,把新聞、先進材料轉換成散文,對他不成問題。他的文章開了頭:“相信嗎?切開一只水果,一種叫‘紅美人’的桃子,瞧,那就是一方水土鮮活的剖面。仲春,當很多地方的桃樹還綴著嫩果,源民縣龍江鄉秧母村的桃子成熟了。深長的河谷,像是一個甜蜜的果籃。果實團團簇簇,累累串串,疊疊摞摞。秧母村早紅桃因成熟期早、口感清甜、色澤鮮艷,深受消費者喜愛……”

    十幾年前,沈云天從地區師專畢業后,被分配到一個村小教書,村小的教學任務并不重,晚上批改完作業,他就開始寫詩、寫散文,有自己滿意的,就投給縣文聯主辦的《源民文藝》和縣教育局主辦的《源民教育》,大多發表了,后來,他的作品又上了省報省刊。就因為這個特長,很快他就被調到當時的縣廣電局,做起了記者。最初的幾個月,他全身心撲到新聞采寫上,完全停下了文學創作。

    時間一天天過去,整日扛著攝像機奔走在大大小小的會場、領導調研活動現場,約定俗成地生產出一批批大同小異的新聞,他覺得新鮮感在消失,人生在空轉。他試著找回一種方向感和掌控感,激活曾經簡單、熱忱的少年心氣,于是重新開始了文學創作。隨著一些長長短短的小說、散文在省內報刊的發表,他不僅感到內心充實起來,還有每月所得的稿費,完全夠他抽煙、買書,每個月三五次和宋浩波下小館子喝點小酒的花費,而不動用工資。他管理崗八級,工資每月也就五千多元,妻子也在事業單位,九級職員,每個月到手的工資不到五千元。五年前他們花五十多萬購置了一套一百三十平方米的小區房,一半靠貸款,兩個女兒一個讀高中,一個讀小學,還有夫妻兩人的老父老母都在鄉下,還得不時幫襯。

    作為融媒體中心的副職,報道策劃、編審稿件,重要稿件要親自跑現場采寫,一些單位還會請他撰寫材料,工作任務不能說不煩瑣。領導們都怕開會,他不怕,他參加的會,事關單位工作的,他會用心聽、認真記,但會議內容關聯少甚至無關的會,就是他閱讀和寫作的黃金時間。有構思好的文章,他便在筆記本上寫個不停,更多的是閱讀、校對自己的新作。縣上會紀會風一年比一年抓得緊,但他有應對的方法,他從不在會場上看手機,也不看書,他將平時從網上收集到的自己喜歡的文學作品或要校改的稿件,打印成文件格式,一會兒就進入了沉浸式閱讀或修改。開會時他會提前去,不擺水牌的會場,他就挑偏僻的座位。置身在有幾十人甚至上百人的會場,可他感到自己沒有跟他們在同一個時空。幾年前,坐在主席臺上的兩位領導不知為什么突然發生沖突,雙方破口大罵還動了手腳,會場一時大亂,只有他,不聞不問,低頭讀著什么,讓看到他的人覺得他不可理喻。但這樣做的效果是非常明顯的,每個月,平均有七八百元稿費到賬。還有,他的知名度好像也有所提高,縣城有人開始稱他為才子。

    “……李家石早就聽說當地種植水果很有名,當把姚杰送到學校辦理好入學手續后,便要高老板帶他到當地的果園種植看看。到了現場,李家石真是大開眼界,只見平緩的丘陵上,成千上萬畝桃樹、李樹整齊劃一,一眼望不到邊,雖值晚秋,但因為當地氣候,晚熟的桃樹、李樹上還掛著一些散果,一個個又紅又大,他隨手摘下幾個嘗了,又甜又水……”“他才向高老板提出要買一些穗芽帶回云南的小山村嫁接的請求,人家當即用刀子削了一大捆穗芽用塑料紙包好免費送給他。他如獲至寶,為趕時間,不錯過穗苗的最佳嫁接期,查詢到當晚七時還有一趟從淮南飛往昆明的航班,馬上訂了票,請高老板將他送到機場。當天深夜十時,飛機一落地,他就坐著前來接機的兒子的車趕往秧母村……”

    鄭典讀文件時,理事宋浩波看到沈云天在奮筆疾書,知道沈正在創作,很是佩服他。宋浩波大沈云天五歲,快滿五十了。一米八的身高,身材結實勻稱,滿頭黑發,五官清秀,跟你交談時,一雙明亮的女性般秀媚的眼睛總是專注地望著你,一年四季,都是合體的牛仔衣褲加身,只是顏色有深有淺。這樣的人無論對于文友還是普通人,絕對都是值得多看兩眼的人物。

    在作協會員中,他跟沈云天走得很近,經常一起逛書店,到圖書館,有時省州有什么寫作培訓,沈云天也會想辦法帶他去,他們待在一起時間最多的是晚上兩人在一起小聚,相互宴請,菜不講究,大多是豬下水小火鍋,五十元花費,兩人酒量都好,邊喝邊聊,最近讀什么書,在寫什么。

    宋浩波是一家銀行的會計,收入高,工作輕車熟路,幾乎沒有壓力。十幾年前,他的妻子有了外遇,他們離了婚,十歲的兒子跟他。他一個人帶著兒子,也就是俗話說的又當爹又當媽。可每天工作再忙,晚上他都堅持讀書寫作。身教勝于言傳。兒子宋詩很早就懂事,常捧著畫冊在一邊陪著他。有時深夜他忙完準備休息,才發現兒子捧著書睡著了,他又心痛又欣慰。從上小學到初中,兒子的學習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讀高中時,奶奶從鄉下進城來幫著照護孫子了,每天煲了雞湯或烤了魚,騎著電動車送到校門口。最終,兒子如愿考取了一所有名的警校,畢業后順順當當考入鄰縣一個鎮的派出所,結婚生子,很少回家。而他一直未娶,把大量的業余時間都用來讀書、寫作,一度作品滿天飛。

    沈云天常常在各種場合勉勵廣大會員:“以業余作者的身份,寫專業作家的作品。同時閱讀和寫作是車之兩輪,鳥之雙翼,缺一不可。”但據他了解,會員們都不太看重閱讀,大多只是埋頭寫。而且寫出來的東西也不追求上什么大報大刊,有的會員在網上一些平臺發一下,或在縣里的作家群里發一下,得到一些點贊,便滿足了。

    根據沈云天掌握的情況,宋浩波是全縣會員中閱讀量最大的人,每年訂有十幾種文學報刊,也有了三千余冊藏書(都是正版書)。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在沈云天看來,宋浩波應該有更多的好作品出世。可最近兩年,他甚至一篇文章也沒寫了。沈云天每每為他惋惜:寫作上他有一種很多人沒有的優勢:語感好,文字有畫面感,便春風化雨地勸他動筆,雷鳴電閃地勸他動筆,他總是找種種理由搪塞:厚積薄發,磨刀不誤砍柴工;工作太累,每天與錢打交道不容分心;一個鰥夫,什么事都要自己操心。還說天下好文章多的是,不缺他這一篇。沈云天甚至激將他:每天寫二百字,一個月就有六千字,他被逼似的答應了,卻仍舊沒有動靜。當面問他,無頭無腦回答一句:“淺水是喧嘩的,深水是沉默的。雪萊。”沈云天碰了一鼻子灰,只能苦笑。還有他性格剛強,跟單位分管領導時常發生摩擦,關系一向緊張,作協有什么活動,他都是請工休假才獲準。

    沈云天為什么會對自己這樣好,宋浩波有時也會思量,自己除了沒有聽他的堅持寫作外,其他的都言聽計從。他一向嘴緊,沈有很多不便與人道的事,都毫無保留說給他聽,比如,單位的人事糾纏,比如,當年跟他一批提成副科的六人,先后有四人被提成正科,只有他和一個快五十歲的副鄉長還在原地踏步,原因可能是縣里一位重要領導人曾當眾笑說他是一位遺世的書生,比如,他跟縣外一個年輕女作者曖昧的關系,還有,沈很愛面子,有時當著眾多作者,自己會有意表露出他與名作家那種知遇的仰望式的崇拜,這大大滿足了沈的虛榮心。

    沈和文友們都不知道,他的停筆,有難言之隱:他被一位年輕女人合伙以色相訛詐。

    這事細究起來,在一定程度上,禍因還與沈云天有著關聯。一天下午,沈到縣城一家醫院講授文學寫作,據說這是醫院為加強醫院文化建設的舉措之一。他請了假,陪同前往。

    沈是個有心人,開場時就隆重介紹他:“這位是我縣著名作家宋浩波老師,是銀行的骨干,他是個多面手,寫作小說、散文、詩歌,每年在省內外報刊發表多篇作品,并頻頻獲獎。”講授中還不時提到他的作品的精彩,甚至還背誦了他的一段散文,讓他感到他對自己真誠的推介,內心很是受用。

    沈的講課既有熱氣騰騰的生活,更有感性十足的表達,掌聲不斷。講授中,沈講的他與一本書的關系,就贏得無數次掌聲。

    沈說,讀過不少書,可讓我倍覺可親可近、愛不釋手的,是蘇聯著名作家康?帕烏斯托夫斯基的杰作《金玫瑰》。多年來,每每出門在外,我總把它帶在身邊,猶如一種神圣的儀式……

    沈說,在法國巴黎郊外,有一位叫讓夏?米的清掃工。每天,他到一些加工金銀的作坊掃地,并把清掃成堆的塵土全部用麻袋裝了背回家去。街坊都認為他精神失常了。夜深人靜時,夏米就在小院里簸揚背回的塵土。原來,他要把塵土里的金粉篩出來,鑄成一小塊金錠,再加工成一朵金玫瑰,送給他一位戰友的女兒——為失戀而悲痛欲絕的少女蘇珊娜。在夏米很小的時候,他的母親曾告訴他:“誰家有一朵金玫瑰,誰家就有福氣,不光這家子人有福氣,連用手碰到這朵玫瑰的人,也都能沾光。”多少年過去,夏米終于如愿了,他用從塵土里淘出的金子,打制出了一朵熠熠生輝的金玫瑰!

    沈說,這故事是作家在《金玫瑰》一書中講述的一個故事,用來表述文學素材的收集與提煉,卻使我一下聯想到我的奶奶。這位一生未能走出鄉村一步的女人,在她八十二歲那年回歸了她為之揮灑了一生血汗的泥土。臨終前一天,奶奶從床頭的幾個墻洞里,艱難地掏出十幾團大大小小、黑黑白白或黑白相間的頭發交給我當時還在讀小學的父親。奶奶對我父親說:“家福,這些頭發是奶奶十幾年來攢下的,等哪天貨郎來了,你用它去換一支水筆。你哥初中畢業都沒有過水筆,老讓人笑話。”后來父親對我說,他當時悲從中來,背過奶奶無聲地哭了。

    沈說,夏米和奶奶的所作所為在本質上似乎沒有什么區別,所不同的是奶奶教父親聚沙成塔,積微成著,而夏米更進了一步,在收集的基礎上去提煉,去升華。他們的故事給一向散漫而又滿懷夢想的我極大的警醒和啟示:不能朝秦暮楚,趨利而動,患得患失,而應以對生活的熱望去捕捉和珍視分分秒秒,然后以生命的激情,從點點滴滴的時間中冶煉出“散金碎銀”,用來鑄造出自己心中的“金玫瑰”。隨著年齡和閱歷日增,我越發明白:時間和對生活的深愛,遠比夏米的塵土和奶奶的發團含金量高。

    三十多位學員中,極大部分是年輕的女醫護人員。晚宴上,她們排著隊向坐在主位上的沈和他敬酒,男女喝的都是五十度上下的玉米酒,烈焰牌,當地的特產。幾巡酒過后,高潮迭起,很多學員跟他們兩人加微信,一位年輕美貌的姑娘走過來,自稱是實習生,說先干為敬,一滿杯酒足有二兩,被她一口干了,還搬過椅子坐在宋浩波身邊,相談甚歡,分別時還主動為他們打了車。次日一早,這位叫雪梅的實習生就發來一組詩“請宋老師指正”,詩中充滿豐乳、烈焰紅唇,愛的焦渴、性的享受,讓這位正當年的鰥夫欲火中燒。

    他認真地作了些修改,并在稿末寫了一大段贊許的話發回去。雪梅真是給點兒陽光就燦爛的那種人,一會兒,她的回信來了,懇求拜他為師,請他晚上一定賞光去她那里吃頓飯,權當拜師儀式。隨信發來她的住處定位。事實上,與妻子離婚多年,在包括沈云天等親友的介紹下,宋浩波相過七八次親,女方都對他頗滿意:一表人才,文質彬彬,又在銀行這樣的好單位工作。但他一直沒動心:她們要么年紀偏大,要么長相平常,要么帶著孩子,要么沒有工作或工作單位待遇太差,總之都不理想,再婚的事就這樣一天天拖了下來。

    一個結過婚的正常甚至可以說強健的中年男人,沒有女人的夜晚是恐怖的。一天,縣作協組織會員去一個山區鄉采訪脫貧攻堅,宋浩波了解到,落水塘村小組三十八歲的護林員朱文彪,妻子張哨珍帶著十七歲的大兒子朱永貴到深圳打工,留下他與七十八歲的老母親馬鳳仙和正在讀小學六年級的小兒子朱永金。有人說閑話,這個猛漢子每晚因想媳婦睡不著覺,大冷的天,也會把自己脫個一絲不掛,從水窖里打水從頭到腳猛澆。

    他效法那位山村漢子,每天下班,在單位食堂吃過飯,拖好地板,把幾件臟衣服丟進洗衣機,騎著電動摩托駛向城西郊的花潭河,十五分鐘就到了。來到一個被大樹和灌木掩映的河灣,常常已經暮色四合,他脫個一絲不掛,結結實實地游一個小時。河潭一邊,一棵清香樹將一根手臂粗的枝條平平地伸向水面上空,這一根天然橫杠,似在無聲地邀請他做引體向上,最初他每次做一百個,接著是二百個,后來堅持做完三百個才收手。這樣一折騰,讓他忘記了女人。

    雪梅的邀請,讓他動心了。中午,他去理了發,下班后,他脫下銀行職員的工作裝,恰巧那天天氣寒冷,他換上一件黑色的長風衣,系上咖啡色的長圍巾,又從書架上拿出不久前他到省城逛書店買的一套上下冊,還沒拆掉塑封的精裝版的《安娜·卡列尼娜》,出門后到花店花三百元買了一束嘉蘭百合,風度翩翩地走向她的出租房。路上,他先是想叫上沈云天,去領略一下他作為導師的榮光。只要他邀約,他一定會去的。沈是副主任,加之他常為一些單位、企業寫材料,有不少宴請,但他最喜歡的是跟文友們在一起吃喝,晚上,只要文友邀約,總是欣然前往,有時打著傘,兩褲腳泥漿、滿眼鏡的雨霧趕去,都是燈火昏暗的角落,三五個土豆,十幾塊豆腐,每人兩鋼化杯老白干下肚,大家作鳥獸散回家的路上,人人覺得自己像長了翅膀,腳一點地就能飛翔。但他心想有些東西是不便分享的,就沒告訴他。

    出租屋只有七八平方米,卻收拾得非常整潔,完全跟一位準護士的身份匹配。雪梅描眉畫目,秀發披肩,像她詩中寫的烈焰紅唇。她接過他的禮物,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雀躍,一件棉質的單衣下,兩只乳房動如脫兔,還有她身上散發的暗香,是的,是暗香或冷香,讓他喉嚨哽咽。他慶幸自己是一個人去。菜幾乎都是熟食店買的鹵制品:鹵豬耳、鹵豬腳、鹵豆腐,鹵蛋、涼拌海帶、涼拌面。當她拎出酒來,他非常感動,酒是北京二鍋頭,五十二度。他想起昨天晚宴上他告訴過她,他和沈主席平時都喝這種酒,一瓶兩人分開喝,恰到好處。雪梅喝了一口,嫌這酒有些沖,提議用紅牛飲料摻了喝。雪梅好酒量,一瓶酒她自己喝了大半瓶。吃喝間,他第一次發現自己有比沈云天還好的口才。《聊齋》中的“嬰寧”,安娜·卡列尼娜,茶花女,包法利夫人愛瑪,他說起來,就像是住在他們金融小區早不見晚見的鄰居。她聽得兩眼發直。當晚,他便在她的出租房里留宿,接著第二晚、第三晚。他坦率地說了自己的情況,想把她介紹給他的親朋,她卻說等她有了工作再公開他們的事。

    晚上,他們做完愛,他就一手摟著她,靠著床頭,把他送她的《安娜·卡列尼娜》打開,放在雙腿上,一字一句讀起來:“安娜微笑,他就微笑。她沉思起來,他也收斂起笑容。有一種超自然的力量把吉娣的目光吸引到安娜的臉上。她穿著樸素的黑衣裳是很美的,那戴著手鐲的豐滿的手臂是很美的,那掛著一串珍珠的玉雕般的脖子是很美的,那蓬松的鬈發是很美的,那一雙纖足和手臂的輕盈優雅的動作是很美的,那洋溢著生氣的嬌艷的臉是很美的,不過在她的美艷之中有一種可怕的、殘酷的意味兒。吉娣比以前更贊賞她了,心里也就越來越痛苦了。吉娣覺得自己完了,這種心情也在臉上流露出來。當伏倫斯基跳瑪祖卡舞碰到她時,一下子竟沒有認出她來,就因為她變得太厲害了……”

    她崇拜地望著他,美目閃亮如兩彎新月。他告訴她,一個好作者,首先應該是一個好讀者。而寫作一定要貼著人物寫,要將自己的經歷、情感融入對作品中主人公的塑造。她笑問:“我那天請你指正的那些詩不正是貼著人物寫的嗎?”他一笑:“不錯,都是你貼著自己的肉身寫的。”她把磚頭厚的書一把從他的雙腿上抓開,一臉嬌羞地望著他,再不說話,他將她一下撲倒,翻過身,貼到她光溜溜的身上。她過二十二歲生日,他花八千元買了一個蘋果手機送她,當晚,他們到縣城最好的飯店過生日,接著又去天星影城看了一場電影。散場后,她發現手機丟了,回去找,不在了,她難過得都流淚了。他卻滿不在乎地摸摸她的秀發,打了網約車帶她到白天他們買手機的那家店,那家店剛要打烊,想不到還迎來當天最后一筆可觀的交易。他給她買了同一款手機。

    那段時間,洗冷水浴和引體向上停止了,中篇小說《晚來》的寫作開始了,他寫得如魚得水,一個星期的時間寫了三萬多字。一個月后的一天中午,他和她正在出租房里纏綿,突然一聲巨響,三個二十三四歲的男人破門而入,手里都拿著一把長長的匕首,其中一個長頭發的大聲吼道:雪梅是我法定的妻子!還輕車熟路從床底下拖出一只皮箱,拿出兩人的結婚證。這期間,雪梅躲在被子里只是哭,讓他心疼她,以為她是被他們設計。他強作鎮定,但長發男人拿出一個跟雪梅一模一樣的手機要他加微信時,他崩潰了,二話不說就按他提出的條件,轉了十萬元作為封口費,并隨即拉黑了雪梅和那男人的微信。幾天后,他暗中打聽雪梅的消息,得知她實習期未滿就走了,且不知去向。他松了一口氣,卻失去了寫作的欲望。不想半個月后的一天,長發男人竟到他們銀行來,找到他,不聲不響地將他與雪梅一絲不掛滾在一起的幾張相片遞給他,要他當面再發十萬,以后兩不相擾。他想報警,可前思后想了還是轉出去了十萬元,他目前的全部積蓄。他想到了兒子的身份:警察。他丟得起自己這張老臉,但還是得考慮兒子的形象。同時,他暗下決心,如果他們再敲詐勒索,一定豁出去,報案。  

    對方就像猜到他的底線,兩年過去了,沒有再威脅他。每天晚上,他又開始騎車到花潭河去了。一天,他打開了爛尾工程《晚來》,一讀,不禁悲從中來,有一種徹底的幻滅感。鼠標一點,刪除,清空。

    一陣風吹過,一朵流蘇花落在他的大腿上,像一團輕紗,他不禁抬頭望著不遠處的流蘇樹,只見樹枝上,層層疊疊的花絮密密匝匝,像是一縷縷細碎的白云掛在上面,飄逸空靈。他打開手機百度:流蘇樹,又稱為銀蓮花、鈴鐺樹,果橢圓形,藍黑色;花期3—6月,果期6—11月;因花序圓錐形,著生許多白色小花,很像流蘇飾品,故名流蘇樹。流蘇樹四月開花秀麗美觀,被稱為“四月雪”。聚傘狀圓錐花序,長3—12厘米,頂生于枝端……他感到這些文字比一些散文更美:精準、及物、有質地、詩意,跟眼前的花樹真是絕配。他發現,在離這棵流蘇樹不遠的地方,種植著幾棵藍花楹,同樣開得正好。他又開始了百度。藍花楹,紫葳科藍花楹屬的落葉喬木,葉對生……

    流蘇樹看到這個滿臉陰郁的男人先是出神地望著自己,隨后又轉向離它不遠的藍花楹,便借著又一陣清風,送了他好幾朵花,果然,他又被它吸引住了,抬頭久久地望著它,臉上活泛開來。它大為振奮,不斷地揮動一樹芳華。

    副主席丁青嵐一邊聽著鄭典的宣讀,一邊看手機,瀏覽一會兒文學雜志公眾號的文章,又點開郵箱。最近幾天,她差不多每天都會十幾次點開郵箱。上周二,她收到北京一家頗有名聲的詩刊的投稿回復,她的一組詩已閱,并送審。這是一份著名詩人常常扎堆發表大作的詩刊。行內有人說,只要在這家雜志上發表過作品,以后在另外的雜志上發表作品就不是什么問題了。一天,她到州府參加過一次文學創作培訓,一個編輯告訴學員,往郵箱投稿也有學問,不要節假日前發,不要周末發,發了會被后來發送的大量稿件淹沒,發稿最好的時段是周一和收假的第一天上午,編輯一打開郵箱,就會看到你的稿子。培訓還沒有結束,她就把這一投稿訣竅在縣作協群里作了分享。每周一再忙,她也會抽時間投稿,她有的是作品,一投就是七八家報刊,總計近千行詩歌,當作品點出去,她不忘閉上眼睛,面對電腦,雙手合十,祝愿心想事成。去年初她成了鄉村振興駐村隊員,時間多了,寫得也就更多了。

    多年來,她只在省內的幾家報刊發表過作品,這三百多行的組詩哪怕只被選用一百行,她的名字也就能躋身那些紅透半邊天的詩人中間,那在源民甚至全省,也會讓文友們尤其是本省的編輯對她刮目相看。眼下,明知雙休編輯不會上班,但她還是一再打開郵箱……

    她生長在一個小山村,七年前大學畢業考上一個山區鄉的公務員,四年前結婚,去年初才調到縣住建局。她發現,自己一直生活在山上,而文學,怎么能缺少水的靈氣呢?脫貧攻堅和隨后的鄉村振興,他們局都一直掛鉤離縣城八十多公里的紅石巖鄉拖革村委會,聞名縣內外的南盤江就從村前流過。去年六月縣上輪換鄉村振興駐村工作隊員,她主動報名獲準。村委會是一幢二層小樓,隊長宋群住在一樓,她和另一位女隊員小佳住在二樓會議室隔壁的農家書屋,坐擁幾百冊書籍,一張闊大的書桌,放上她的筆記本電腦,小屋前后有兩道山里人家少有的大窗戶,倒像從一個書房搬到另一個書房。晝夜,村委會都被雞鳴狗吠豬哼鳥叫蛙吼所掩埋,看不到的蟲子發出的聲音更是密不透風。眾聲喧嘩,使近在眼前的大江無聲地流淌著。

    一下去,他們便發現全村委會七個村民小組都存在電力線路老化,不能滿足群眾生活、生產用電且存在安全隱患的問題,工作隊便和村“兩委”想辦法,爭取到電力整改項目,增加了變壓器,改造了線路,保證每家每戶能使用洗衣機、冰箱、飼料粉碎機;引導農戶入股食用菌項目和肥豬專業養殖合作社,獲得分紅增加收入;協助四季香椿種植基地流轉農戶土地八百五十畝,帶動上河村附近村民參與務工。此外,助力農戶在線上線下出售牛肉、羊肉與雞蛋等特色農產品,增加收入。工作隊目前最大的手筆是:投資五十六萬元的太陽能光伏發電提水工程啟動……她在筆記本上寫下:“就在這方水土,我像鄉村的測繪員,內心,恨不能裝著千山萬水,身上一有汗泥味,狗不咬,鵝不啄。手中的發展規劃,有夜晚我攻讀的《紅樓夢》一樣厚。我記得,村民那淳樸的笑,純凈的愛,他們貧苦的膠著,真實的痛苦迷茫,和我們一起促膝制訂鄉村振興攻略時的興奮;我記得,親近水土時那些粗糲的細節,在種植冬早菜豆的沙地,久違的悸動,從赤足傳來,哦沙地,是燙的。熱土,從紙上熟稔的形容詞,重新落實到本來。砍甘蔗的人群,每個動作,都閃耀神性之光,我加入其間,經年握筆的手指觸到毛刺刺的疼痛,直起腰桿,我愜意地在心底喊出聲來。”

    還有一些雞毛蒜皮的事也被丁青嵐記在紙上,誰家抱養的孩子因沒有相關的證明落不了戶;誰家頭腦有點小毛病的小伙子被騙婚損失六萬元(這錢差不多借遍所有親戚朋友,還貸了款);山尖村的張菊麗,三十二歲就當奶奶了,三歲大的孫女時時粘著她,她家屋頂漏水,希望工作隊幫一把;老樹村人到中年的王林、張佩仙夫妻倆都是癌癥患者,他們那無助的眼神;木細村劉家六歲的哥哥和四歲的妹妹兩張小臉都患有久治不愈的皮膚病,少年不識愁滋味,滿世界都是兄妹倆的笑聲……“這些物事,讓我不禁想起英國作家毛姆在《作家筆記》中寫道的:‘上帝走過大地的每一個角落,翻開泥土,種下疼痛和災難,從東方一直種到西方’”她寫道。

    作品被一家名刊編輯送審,極大地鼓舞了她,她開始了取材于大半年來幫扶工作的一首長詩《江聲浩蕩》的創作,且每天晚上都寫到凌晨二時。河谷的天氣熱得要命,汗水常常從下巴滴落到桌子上。好在同屋的小佳也是個夜貓子,每晚穿著薄如蟬翼的睡衣,刷抖音,追劇,睡得比她還晚。雙休或節假日她回城休息,每晚也寫到深夜,任由丈夫吳奎一個人在客廳里付費看一些獲奧斯卡獎的大片。吳奎太善解人意了,從沒流露出對她丁點不滿,于是,關了電腦上床,她會主動獎勵他,并一再表示,等她兩年駐村滿了一回城來,他們就要孩子。

    事實上,這段時間,吳奎巴不得丁青嵐不要煩他。他暗戀上了他們新來的局長,她曾是他的高中同學,她漂亮、內斂,尤其她那張蒼白的臉和那雙蒼白的手,更是讓他分外憐惜。半年前在一次小型的同學集會上,吃飯時,他們都喝多了,她向他敬酒時,當著四五個人的面,她大聲說她羨慕丁青嵐,讓他怦然心動。不用說,他和同學們都認為她的表白有弦外之音。老同學們都知道她丈夫是個強勢的男人,那個在一家地產公司任主管的男人當著大眾的面也動不動就出口指責她,就像對自己的下屬,常讓她下不了臺。去年兩人協議離婚了。

    喜從天降,同學領導來到他的身邊。他悄悄給她送熟雞蛋、牛奶、巧克力,看著她吃下。可敏感的他發現她并沒有把自己放在眼里,更別說放在心上,對他這位縣教體局辦公室副主任,當面和背后全是領導對下屬的那種信任卻絕不遷就的做派。這位三十剛出頭的同學二十六歲就是一個鎮的黨委書記,幾個月前從州青干班學習回來,就到教體局履職,風傳是下一任副縣長的候選人。他想,這樣的人當然懂得取舍,懂得愛惜自己的羽毛。

    可他不甘心,認為她隱藏太深,需要自己春風化雨。一天,他到她辦公室匯報工作時,發現她不斷咳嗽,便悄悄跑到藥店買了一瓶念慈菴糖漿,并把糖漿倒在瓶蓋里,遞到她蒼白如紙的手里。她感嘆道,還是老同學好。兩人自然閑聊起來,她主動提起丁青嵐,推心置腹地說:“你家青嵐不錯,我讀過她寫的不少詩,很有感覺。你告訴她,以后如果她想出詩集,我可以幫她拉點贊助。”他苦笑:“你不要助紂為虐了。”她有些驚訝:“用這么重的語氣,至于嗎?”他嘆氣:“在她眼里,寫詩就好像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她就連孩子都不想要。這次,她主動要求去駐村,我知道,她是為了去尋找創作素材。就是回城來,每天晚上也都寫到深夜。”

    他邊說邊打開手機:“這是她寫的一首詩的草稿,今早她發給我,要我看看:‘年年相似的春風中,舊的一頁已然翻篇,新美家園加速拼圖,二十八公里山路,在三年前,被拓寬鋪上水泥;困頓千年的河谷,打開了通向外界的坦途,電機,將江水源源不斷提上,一千八百米的高山,大山,有了加倍的滋潤。大片大片的香椿正在發芽,是四季香椿,我參與發放的香椿苗,是七萬八千六百八十株,被三十七戶貧困戶領走……’”

    “我認為這詩寫得好啊,寫出了山鄉巨變,而且有真情實感。”她微微一笑:“你肯定忘記了,當年我也是我們一中‘群星’文學社的副社長,每期學校墻報上都有我的作品。”

    “你迷途知返。”他說。

    她點頭又搖頭:“我剛參加工作時,在鄉政府辦公室,那時事不太多,我也偷偷寫詩,還有,第一個月的工資,大半被我用來買書了。一天被我們鄉長發現了,他是個好領導,也是個實在人。他推心置腹地對我說,他不反對我寫作,但要我把寫詩的勁頭用到寫材料上。他的話我一下就聽懂了。就靠著寫材料,我一年后被提任為辦公室主任,再兩年后就調任到縣委辦公室。一天,我到州上開會,去拜訪已經調任州文體局任副局長的老鄉長,問了我的工作,他對我說:‘以后,能不寫的材料就不要寫了,把寫材料的勁頭用在另外的方面。’我也聽懂了。就這樣,我走到了現在。”他連連點頭:“等我找機會開導開導她。”

    她搖搖頭:“老同學,你看我都說了些什么。說真心話,我戰戰兢兢一路走來,只是個科級干部,像我這樣的人,別說全州,就在我們這個只有不到三十萬人口的小縣,少說也有一百個。”同學的話說得明明白白,可在他聽起來,卻又覺得云里霧里。同學端起茶杯,深深地喝了一口,蒼白的臉上竟然有了淡淡的紅暈:“有時思量,我是個地道的俗人,世故無趣。對了,記得在那次同學聚會上,我說過我羨慕你家青嵐。這是我的心里話,一個女人,能一直堅持愛自己所愛,活得多充實,多坦蕩。一天我在街頭遇到她,她的一顰一笑,還帶有女孩子的天真。”他這才發現當初自己對她的那句話會錯了意,不,簡直是多心了。又喝了一口水,局長同學從她的辦公桌前站起身來,感嘆道:“有的夢值得夢一生,不要醒來。”

    春風得意的老同學說這話時的口吻,竟有一種深切的蒼涼,這讓他暗吃一驚,同時慶幸一個月來都是自己在自導自演,什么都沒損失,除了失落。

    兩千多行的詩歌昨天深夜殺青,丁青嵐忽然想到詩稿的幾行可以改動,有點后悔,要是當時將稿子發在微信里,現在就有時間修改。

    鄭典讀文件時,老作家王能勝也沒注意聽。他在重溫自己的一篇文章。幾天前收到州老齡委主辦的《霜葉》雜志,上面發表了他一篇三千多字的隨筆《懷想文學社》,刊物上發表出來的文章字體太小,戴上老花鏡看也很吃力,他到他住的小區門口的一家廣告店出了五元錢打印了一份原稿,鄭典才讀出文件名,他就掏出稿子,一字一句地默讀了起來: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期至八十年代中期,在我們源民縣,可以說是文學青年的黃金歲月。那時,為文學青年所喜愛的一個重要活動場所——文學社,猶如雨后春筍在城鄉大地上破土而出。這個比喻不僅具有象征性,而且是相當寫實的。那時,還不時興名片,可文學猶如鄉野的空氣一樣流通。青年們即使陌路相逢,只要一談起文學,三言兩語即成了朋友。文學社具有一種無可比擬的凝聚力和感召力,其活動的有聲有色幾乎可與團支部平分秋色。寄信時,只要寫上xx縣xx文學社收,信件就能順利送達,可見其知名度。

    遠的不說,在我們幾十戶人家的山城鄉磨坊村,就成立了一個文學社。我的好伙伴張大群擔任社長,定期或不定期地油印文學社報。我家和大群家只隔著一戶人家,我們一學會走路,就整天在村前的小河里捉魚摸蝦。

    一天,大群從衣袋里掏出十幾張字紙給我看,我才知道他開始寫詩。那年,他只有十四歲。此前是娃娃頭子的我,轉換了角色,一有空就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讀書、寫詩。

    這年夏天一個陣雨后又經太陽暴曬過的夜晚,我和大群站在村口,望著不遠處老白墳那里無聲無息地流竄于野地的磷火出神。很快,這個早慧敏感的少年,創辦了野城磷火文學社。社員不僅有花潭河兩岸村寨的青年,還有縣城里小學的年輕老師,后者當時都在縣文化館主辦的小報《多彩源民》上發表過詩歌了。大群告訴我,野城磷火文學社與縣一中的群星文學社,鄰村的白荷文學社等縣內十幾個文學社遙相呼應,還與遠在北京、上海、安徽等地的文學社有直接或間接聯系,交流社刊社報,互通文學信息。就連中國著名民歌詩人陳有才加盟的山雀文學社就與他們社信件來往過從。

    我想加入文學社,但要提交作品通過縣城的幾位年輕老師審閱,作品達到一定水平才夠入會條件。我不好意思走大群的后門,我用了一個晚上,寫成我的第一篇作品:《捉鱔的鴨》,這天我拿去大群家,讓他看看,要是行,就作為申報入社的作品。

    那天恰巧縣城小學的楊老師也在,他認真看了,連連點頭,并當即同意我加入文學社,我掏出一元錢交了會費。從此,理直氣壯地參加文學社的各種活動。

    夜晚,或雨天下不了地,十幾個或幾十個青年便在社址——張大群家交流、切磋讀書、習作體會。大家爭先恐后地暢所欲言,對托爾斯泰、莎士比亞、泰戈爾、卡夫卡、曹雪芹、魯迅等大師的名字,使用率遠比村里的張大哥、王三伯、劉大嫂還高。有人端著飯碗就來了,文學的氣息便摻雜進了濃濃的姜蒜味、雞蛋味。郵寄稿子是不用貼郵票的,只要剪下信封一角即可。更讓人留戀的是,即使投稿不被采用,也會收到手寫的附有閱稿意見的退稿信。

    弗吉尼亞·伍爾夫在《一間自己的屋子》中說,普通情形,物質環境總是反對著作的。借喻到文學社上,不幸被她言中了。1986年后,文學社先后解體,社員作鳥獸散,都為一種叫錢的東西疲于奔命。大群也去從商了。我偶與當年的文友談及文學社,他們的表情猶如今年的芳草回憶去年的霜,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就像當年他(她)加入文學社是做了一件羞與人道的事。九十年中期的一天,我見到文學社一位當年的骨干,他進了當地一家企業,大哥大、摩托車、一身名牌時裝,外煙,塑造出一個令我感到全新的人。談及文學,他很有風度地笑了,說,一個人只要擁有金錢,詩歌就是多余的。我想起十余年前的一個寒冬,我和他去縣糧食局打短工背糧包,所得的錢,我們全部拿去郵局訂了來年的《詩刊》 《人民文學》 《海燕》 《邊疆文學》《青春》……

    我卻堅持下來了。靠著在省州報刊發表過一些新聞、文學作品,我這個高中生被鄉政府破格聘為文書,后來又如愿轉干……

    王能勝今年六十八歲了,二十六歲那年,他因寫得一手好文章,被從鄉文化站調到縣史志辦工作,一干就是三十多年。在職期間,他配合單位領導,立足縣域文化特點,充分發揮文史資料“存史、資政、團結、育人”作用,扎實做好文史資料的征編和出版工作,修編了源民第一本縣志,編纂了一批批彰顯源民特色的文史成果的書籍,為服務全縣經濟社會發展作出了應有的貢獻。

    一次,王能勝應邀到縣圖書館與讀者交流讀書體會。他說,我是個農家子弟,但從十幾歲就開始買書,就像一只辛勤的小鳥,我不間斷地一天天銜回一片片精挑細選的羽毛和樹葉,來營造一個自己的暖巢。至今三十多年過去,身無長物,倒是家中不小的書屋,已擁有四千多冊書籍。置身其間,尤其在物欲橫流的當下,令清貧的我,感到生活的從容和美好。書籍給我庸俗的左顧右盼的生命注入了一種專注持久的活力,對我的精神靈魂給予提升和凈化。天長日久地相守,我甚至能感受到她們各自的氣息和質感。那天館長張秀真也在,當她聽到王能勝有四千多冊藏書,不禁喜出望外:她任館長二十多年來,館里一直堅持開展“書香潤家風,閱讀伴成長”主題活動,同時積極組織參加省州“書香家庭”活動的評選申報,源民縣有了多家省州級的“書香家庭”,但全國性的還是空白,原因之一是申報家庭的藏書數量少,現在好了。她當即表示要將王能勝家推薦上去,王卻不答應。她以為他不愛出風頭,想找機會說服他。一天,她一個人帶了相機去王家,想拍攝幾張申報需要的圖片。在她的一再懇求下,主人勉強打開了書屋。藏書還真不少,二十幾平方米的一間屋子里,四個大書架都擺得滿滿當當的,可她上前一看,其中三個書架上擺著的都是主人自費編印的一本論文集、一本散文集。一旁,主人像做錯事的小學生局促不安:“這事算了吧?”她點點頭:“聽你的。”

    但讓文友們不解的是,無論在職還是退休,除了本職工作需要,王能勝幾乎沒有寫過文史方面的文章,他寫田園風光、少數民族風情、地方美食,發表在省城晚報和州報上,《源民文藝》雜志還為他開辟過兩年共八期的專欄,他筆下散溢著的那種小溫暖、小清新、小感傷吸引了不少讀者。他的妻子和兩個兒子一直生活在鄉下。五年前,老伴因病去世,兩年后,他悄悄與一個失偶的中年婦女同居。那女人在縣城南門一條偏僻的小巷擺了一個燒烤攤,叫“夜來香”,愛喝一兩小酒的他成了“夜來香”的常客,兩人日久生情,他主動出資近五萬元重新裝修了“夜來香”,使其提檔升級,聘了一位幫手,一向生意不冷不熱的小店每晚竟有一千多元的流水。不想,他的“好事”被他的兩個兒子發現了,進城來威脅他,如果他敢再偷偷摸摸搞什么“黃昏戀”,就把他在縣城的房子賣掉,與他斷絕父子關系,他屈服了,可那個女人的三個兒女卻不時來生事,大庭廣眾替他們的母親討要“青春費”,讓他感到斯文掃地。

    在他眼里一直清風明月、鳥語花香的縣城,頓時成了烏煙瘴氣的所在,他受不了啦。一天早晨,他開著那輛陪伴了他十幾年的桑塔納2000,頭也不回地駛出了縣城,開始一個縣又一個縣的行旅。三年多來,他不是在縣城,就是在去縣城的路上。他跑了省內外二百多個縣。沈云天們倒也知道他的行蹤:每到一個縣,他都會寫一篇“×縣印象記”,每篇都在兩千字左右。值得稱道的是,文章擺脫了一般作者大段照抄“百度”上的陋習,誠實地寫出作者所見到的、聽到的、感受到的旅途人文風情,生動,鮮活,讓讀者有身臨其境之感,配上他用手機拍攝的所到之處的標志性建筑、景觀或民風民俗照片,對沒有去過那些地方的人,倒也有一定的吸引力。這些文章都發在一個叫“四面八方”的微信公眾號上,這個公眾號不發稿費,文責自負。有少數幾篇被紙刊《霜葉》采用。

    后來他感到體力不支,有時握著方向盤睡意卻不期而至,桑塔納在路上一動不動就罷工,修車費比油費還多,他就回到縣城,閉門把這些作品編印成一本書——《百縣記》,花四萬元購到一個書號,又支付三萬多元印費。半年過后,五百冊書出版了,書比他當年修編的縣志還厚,定價一百三十九點九元。沈云天有心,組織會員為他開了一個作品討論會,來參加的會員和文友多達六十人。當天作協還為與會人員準備了晚餐。吃喝結束后王能勝看到丁青嵐去結賬,湊近一看,伙食費高達一千八百七十元。他有點過意不去,幾天后,親自抱了五本《百縣記》題字送給沈云天,還請他去一家飯店小酌,宋浩波陪同。菜點好后他征求他們喝什么酒,宋浩波要了北京二鍋頭,五十二度,三個人喝光了兩瓶。

    吃喝間,王能勝表示,他目前在編選以前寫的散文,爭取再出兩本書。沈云天對他表示羨慕。他心里也在渴望出一本書。幾年前他申報省作協會員,聽說就差點因為沒有個人作品集泡湯,最終憑著發表在省級多種雜志的十多萬字和一個短篇小說被北京一家選刊選用,得以僥幸通過。寫作快二十年,發表的文章少說也有三十多萬字,可像那些著名作家出了書有稿費又大獎不斷的好事他從沒想過,他只想也像王能勝這樣自費出一本,而且只有他的書一半厚,六萬元應該能成。但他實在一時拿不出這筆錢。

    去年初,按照縣委宣傳部的要求,縣文聯要舉辦一個有獎文學征文,由縣作協承辦。活動要搞,但文聯沒有經費。每年縣財政給文聯的工作經費不到五萬元,他們常常寅吃卯糧,多年來,縣文聯辦了一份內刊《源民文藝》,在州上都有些名聲,還幾次被省主管部門評選為文化類優秀期刊。疫情襲來,縣財政越發吃緊,連一萬元的辦刊經費也給砍了,只好停辦。縣作協就更不用說了,每年每人三十元的會費,只有一半會員繳納,加起來也就千元左右。一天,文聯張欣然主席通知沈云天,跟他去“化緣”。當他們的車在繁星地產集團的辦公大樓停下,沈云天暗叫不好。就在兩個月前,他為集團的王董事長寫過“省長創業獎”的申報材料,最終王董作為全省最年輕的企業家獲選。他正準備找時機向王董要點出書贊助,不想張主席卻捷足先登。那天,王董很大氣,說繁榮文化是企業應盡的責任,又笑說這也是沖著云天當初為他寫材料的情面,表示集團支持五萬元。最后,雙方擬定這次活動命名為“繁星杯”文學大獎。望著喜出望外的張主席,沈云天心下卻懊喪萬分。但也不能怪人家張主席,記得他從沒有向他透露過他跟王董寫材料的事。

    在參會的理事中,只有張朋在認真記錄:文化是一個地方的靈魂,地方靠文化揚名,人民靠文化滋養,發展靠文化賦能。源民縣成立了“文化興縣”工作領導小組,高點謀劃,制定了“文化興縣”總體工作規劃實施方案,重點推出“一十百千萬”工程,即舉辦一場經典誦讀盛典,評選十個文化名家,舉辦百場文化宣講活動,打造千人沉浸式文藝會演,引領萬人直播源民新風尚……

    源民作家協會在冊會員有六十八人,都是在職或退休人員,只有五十歲的張朋是農民,他的家在離縣城六十多公里的一個山區鄉,他高中畢業回村務農,后外出打工,回鄉后創辦過企業。多年來,他參加了不少文學寫作培訓班,線上線下的都有,覺得很有收獲。他的父親目不識丁,卻支持他寫作,有時他趕牛犁著地忽然來了靈感,就叫住牛,走到地頭,從塑料袋里拿出紙筆開始了創作,父親點點頭,默默上前扶住犁,趕牛犁起地。他父親五十五歲那年,因不慎吃了有毒的蘑菇中毒身亡。他把父親送上山入土為安后,當年的七月,中國作家協會詩刊社來信通知他到北京參加短期詩歌藝術培訓班學習,參加培訓學習后,大大提高了他的詩歌創作水平,六年后,他的詩歌上了國刊《詩刊》!

    對沈云天,張朋一直懷有知遇之恩。他進城開作協的會,沈云天都堅持讓作協為他報銷住宿費。三年前縣作協換屆前,經沈云天力挺,他進入了理事候選人名單并當選。一年前,他準備第五次申報省作協,在報送的材料中,沈云天幫他打印了幾張他在煙地里勞作的照片,有在大雨中趕牛犁地的,有在大太陽下鋤煙壟的,還有背著化肥走在陡坡上的,這還真奏效了。領到會員證那天,他家殺了一頭豬宴請親朋好友。縣文聯和縣作協都接到了赴宴邀請。全縣三位省作協會員之一——縣文聯張主席親自率十多人進村,大家準備了幾箱捐書。那天,平時很少喝酒的張主席也喝高了,當著四五十個村里男女老少的面,他要求作協要大力抓好農民作家隊伍建設,吸引更多的人入會,放寬條件,有興趣愛好的就可以入會,農民會員免交會費,作協理事一對一扶持,《源民文藝》每期為他們開辟專欄力推。事實上,在任副主席時,沈云天就和當時縣作協的李主席討論過大力發展農民會員的事,并到縣城近郊的幾個村做了調研,但都沒有打聽到合適的人選,主要原因是很多有文化的年輕人都到大城市打工去了。

    一次,縣文聯與縣婦聯、團縣委聯合舉辦讀書征文比賽,頒獎會上,文聯張主席建議,縣作協向前來領獎的作者發了三十份縣作家協會申請表,表示只要認真填報交來,作協都會考慮,期限是一個月,半年過去了,作協卻連一張表都沒收回。

    成了省作協會員后,張朋大受鼓舞,想自費編印一本散文作品集,跟沈云天說了,后者很贊成,經理事會研究后在縣作協群發起贊助,收到近五千元捐款,解決了一半多的印刷費。張朋抱著試試看的念頭,把書稿寄給省城一位多次發表過他散文、詩歌的晚報編輯、知名詩人方嶺老師,請他寫序。不想人家還答應了。一個雙休,方老師自己開著車,到張朋所在的山村待了一天,跟作者作了深度交談,又體驗了作者勞動、生活環境,最后序寫成了,并發表在晚報上。

    鄭典傳達學習結束了,會議進入第二個議程,審批一批新會員入會。丁青嵐從提包里拿出一沓入會申請表,向大家介紹了這次申請入會的七人的基本情況:工作單位,年齡,民族,所發表作品。

    沈云天說:“現在,還有人喜歡寫作,就不容易了。我考慮我們對新會員的入會條件門檻可以再低一些,我個人認為七人都符合條件。請各位理事發表意見。”大家都表示贊同,經舉手表決一致通過,丁青嵐便將新入會的會員名單發在作家群,很快,群里的幾十個作家對他們表示歡迎和祝賀,新入會的作家也在群里歡呼雀躍并致謝。

    最后一個議程是商量由作家協會編印《大地風華——源民縣作家會員作品選》(內部印刷)。經討論,他們擬定出征稿通知:為落實好縣文聯“講好源民故事,展示全縣作家團隊整體實力,增強源民作家在縣內外的影響力”的要求,我們決定著手編印此書。征集富有生活氣息、時代特征、源民色彩的散文、詩歌(含舊體詩)、小說,作品發表與否均可應征。一律不收作者任何費用,由作家協會從會費、自籌資金中支付。最后是編印成書,作協擬定召開會員大會作新書首發。

    完成了全部議程,時間還不到下午五時,沈云天跟大家分享了他和宋浩波上個月自費到省城參加的一個文學創作培訓會的內容:“小地方的寫作者”。省城一家刊物的年輕編輯劉老師在為他們授課時說,做編輯多年,他時常會聽到一些小地方的寫作者抱怨文學資源的分配明顯偏向大城市,這種情況對他們的寫作極為不利。直到近年,他有時間到一些小地方走了一趟,才發現他們所反映的不無道理,小地方的寫作者確實面臨著許多在大城市不存在的困境。

    首先是圈子小。本來寫作者就不多,找個人交流文學就不容易,每找到一個,就高山流水,視為知音。這種情況下,很難產生思想上的碰撞,也就很難得到有效地交流。大城市不一樣,圈子大,什么樣的寫作者都有。圈子小也就罷了,還特別脆弱。如果你沒有寫出點名堂來,就成了他們在麻將桌上的談資了。其次,在小地方,文學寫作者基本集中在公務員和事業人員。而在大城市,有各行各業的人在寫作,不同職業的人在一起交流,會帶來不同的人生體驗,會提供不同的文學素材,也會帶來不同的文學觀念。小地方寫作的第三個困境是知識更新慢,甚至慢到超乎想象的程度。

    劉編輯也指出了小地方寫作者具備很多大城市寫作者所不具備的優勢。他說:我在省城上班,每天耗在路上的時間平均為三小時左右,遇上堵車還不止。工作的壓力且不說,單就這三小時也是彌足珍貴的,可讀完二萬字。另外,三小時,可寫一千字,日積月累,那可不是個小數目。還有在當下這個信息時代,一打開手機,各種信息鋪天蓋地。買書也是一樣,拼多多、當當、亞馬遜,人家送貨上門。此外,小地方的寫作者還具備題材優勢。劉編輯強調,把這些優勢利用起來就是出路。

    最后,這位年輕編輯強調:每個寫作者內心深處都是孤獨的,要學會適應并享受它,不必苦苦尋求別人的理解。他鼓勵基層作者:作家有大小,但地方沒有大小。他指出,一個寫作者,要不斷豐富自己的精神內涵,擴展自己的精神外延,逼迫自己不斷往上跳,去成就理想的作品。出路就在眼前,就看你愿不愿走,畢竟,這是一條光榮的荊棘路。

    大家對這位劉編輯的見解深有同感,但丁青嵐卻搖頭,她說,這位劉老師講得好是好,可他畢竟生活工作在省城,有一個重要的方面他沒有發現:小地方作者與大城市編輯的關系。現在投稿是方便了,手一點,就可以發在報刊指定郵箱,但編輯讀不讀是個大問題。聽說,現在的編輯,只看名家、熟人的稿子。有的編輯還會抱怨,寫作者真多,來稿真多,好稿真少。還有……

    丁青嵐的話被理事馬小槐打斷了,他說:“大家有沒有發現:都說作家要用作品說話,可我不相信。一個作家,他人在北京就有國家級水平,在省里就有省級水平,像我們在縣上的,就只是縣級水平。”大家一時不明白他何發此言,都望著他。

    馬小槐開了一個名為“征途”的廣告公司,經理是他,公司大小事務卻靠年輕能干的妻子方思悅打理。多年來他一直醉心書法,也有作品入選省州展出,縣城半數以上店家的招牌都出自他手,一筆魏碑端莊雋美、質樸圓潤。他也抽時間寫點散文,文章文白糅合,相得益彰,深受沈云天等文友的推崇。

    事實上,馬小槐這是有感而發:他曾經的好友,源民縣作協前會員張銳中,寫小說多年,到處投稿,卻很少發表過作品。多年來,他將馬小槐的公司當作自己家,有飯就吃,有酒就喝,馬小槐買了新書,拿起就走,說是先睹為快。有一天,他還買了一只烤鴨到公司,請來沈云天和宋浩波等五個會員,讓他們見證他拜馬小槐為師,學習書法,后來,他練字用筆墨紙硯全由為師的免費供給。這些馬小槐不以為意,甚至徒弟的小說里,動不動就出現師娘方思悅的影子,性感,任性,風流,有心計,對小說中的年輕的男主人公無限愛慕,卻因已為人夫黯然神傷。真是自作多情。但馬小槐讀了,也只是一笑了之。

    但人家命好,張銳中的叔叔在省上一家重要部門工作,兩年前,走關系將他從縣里調到省文化和旅游廳。很快,他的作品滿天飛。而讓馬小槐不解的是,那些作品,都是他當年寫的,馬小槐還是第一讀者,有的他還提出了不少修改意見,作者滿懷希望地一篇篇投出去,卻泥牛入海。馬小槐還從網上看到,張銳中不時陪全國各地一些名刊的編輯四處采風或在一起開會的照片,對他充滿了羨慕。

    馬小槐左思右想,一天,把自己精心創作的一組散文用微信發給張銳中,附言:“銳中摯友您好。有幸跟您多年在一起。您熱情厚道,年輕有為,才華橫溢。您現在已經是我心目中的大作家,只要從網上看到有您作品發表的雜志,我都會想法網購回來研讀。由于水平有限,多年來我的作品大多一直只能在小報刊上發表。現斗膽向您捧上一組拙作,請您幫看一下,如還過得去,敬請幫我推薦給一些刊物,您人緣廣。讓您為難了。您的好友、忠實讀者。謝謝。祝一切好。”

    發出去后他又看了一遍,發現自己的措辭就像窮親戚向發跡的遠親求助,他都為自己臉紅了。

    人家馬上回信了:“馬兄好,謝謝您看得起我,我回頭有空拜讀學習。我雖在省城,但這里的水太深了,根本沒有我說得上話的地方。我也不認識什么編輯,推薦稿子的事情,我還達不到,確實很為難。如你所知,我一直的做法是從公眾號上找投稿郵箱,一路這么過來的。如果我有這個能力,我肯定愿意,但現在我能量太小。也經常會有人這么要求我,我真為自己感到難過。當然,一個作家,要用作品說話。跟馬兄只能是實話實說,請您多多理解。我不會忘記當年您對我的好。”

    尿泡打人不痛,但久久不散的腥臊味,讓馬小槐心里一直不爽。當然,這些他是羞與人言的。現在,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訕訕一笑,裝作有電話走出亭子去接聽。

    沈云天說:“青嵐、小槐說的都有理,這幾乎是公開的秘密,但我們無法改變。業余作者投稿,最先過的第一關自然就是編輯,最起碼的是他要讀,讀個開頭都行,問題是他不讀,你的作品再好,也見不了天日。青嵐、小槐的話倒促使我產生了一個想法:我們今后舉辦創作培訓班,就不要像以前那樣只請大作家、大教授,因為他們手中都沒有發稿權,這樣說有失厚道。我們要請報刊編輯或是主編,讓他們與我們面對面交流,請求加他們的微信,過年過節發幾句祝福的話以表敬意,寫出自己滿意的稿件就直接發給他們,我相信會有效果。”他知道自己的話沒有多少說服力,但大家卻連連稱好。

    沈云天忽然想到,縣城的作家們明天看到“源民英才”候選人名單,不知會有什么反應。但他拿定了主意,要真如愿受表彰,一定請朱副、本單位領導、文聯領導和作協各位理事吃頓飯分享一下這份榮譽。

    大家收拾好東西準備回城,忽然看到縣自媒體協會會長劉星走來了,身后跟著他的助手周纖纖(專業攝像師,一個長相甜美的少婦)。劉星是縣文聯的前副主席,曾長時間聯系縣作協。當縣城只有少數人明白什么是自媒體時,他早已邁出了第一步,他的“流星雨”公眾號最初只有幾十個粉絲,經他三年多經營,已經有了十萬多粉絲,后來又趁勢開了抖音號,粉絲成倍增長。他是公務員,公眾號和抖音號的所得比他的工資高多了。縣紀委找他談話,讓他專心工作,就在他心懷不甘卻又只能收手不干的關口,獲知有一個政策可以提前退休,他毫不猶豫地提出申請并獲準。

    那年,他有三十年工齡,剛滿五十歲。離開了工作崗位,他一門心思拍視頻,租了工作室,拿出大半積蓄,配置了一流的拍攝設備,并將縣融媒體中心聘用的攝像記者周纖纖挖過來,名下的公眾號粉絲急劇飆升,達到“五十萬+”,并且居高不下。去年,在縣委宣傳部和縣委網信辦的牽頭指導下,縣城三家具有一定影響力的二十八名自媒體人士召開會議,成立“源民縣自媒體協會”,選舉產生了協會的第一屆會長、副會長、秘書長,劉星當選會長。該協會是全州首家縣級自媒體協會。當時,沈云天率記者到會采訪,并作了題為“這個‘網紅’協會成立!源民的大美將被更多人看到”的專題報道。

    劉星掏煙發給會抽煙的男士,隨后告訴大家,他想好了,準備做一個題為“小城作家”的視頻,分上中下三集投放,推介一下本地的作家。他拿著一個無線話筒,走進亭子里,助手周纖纖的攝像機早已對準了他們,開始直播,并啟動抖音。他開始了導播,手中片紙未拿,張口就來:“親親的各位看官:今天,我們源民縣最優秀的作家代表,來到這個百花盛開的清溪公園里召開理事會,在各位看官的眼里,他們一定是附庸風雅,其實不是這回事。作協沒有自己的辦公場地,每次開會都到縣圖書館,人家不收他們的會場費,但今天那里有另外的會,他們就只能大老遠地跑到這兒。”

    原來他們是沒有錢支付開會的會議室才不得不到這兒,流蘇樹聽了,有些不悅。但這個圓臉男人的話太有感染力了,不容它走神:“對了,文學是無用之用——文學的功用就是悲憫情懷,就是其人文關懷和人文精神。人的一生需要文學來滋養,需要找到心靈的詩意棲息地,從而讓自己成為精神的‘貴族’,成為有詩和遠方的人……”

    劉星來到王能勝身邊:“親親的各位看官:這是我縣縣寶級的作家,叫王能勝,才華橫溢,博古通今,舉凡群經諸子,辭章詩歌,天文、地理、醫卜、星象等,無不精通,筆耕五十余載,以持續不斷的寫作能力贏得了縣內外同行和廣大讀者的尊重。退休后,老作家走出書齋,一人駕車,跑遍東西南北中二百余縣,成文五十八萬余言,拍攝美圖近千幅,成書《百城記》。眾所周知,眼下中國千城一面,但在老先生筆下,每個縣城猶如施耐庵先生筆下《水滸傳》中的‘三十六天罡星’‘七十二地煞星’一樣有血有肉、有棱有角。”說到這里,他一招手,小周從攝影包里拿出一本大部頭的《百城記》,他雙手捧在手中,面向攝像機鏡頭:“親親的各位看官,如你們所知,本號直播很少帶貨。但今天我破一回例。這本書為正規出版社出版,定價一百三十九點九元。如有需要購買,請與我聯系,只要一百元,包郵,作者親筆簽字。物超所值。”在攝像機鏡頭前一直一臉矜持的王能勝眉開眼笑,拱手為禮:“誠謝各位看官!”大家都笑了。

    劉星來到宋浩波面前:“哇,都說作家群里無美男,你們看看,他像不像著名演員陳坤,標準的型男。快五十歲了,據說還有六塊胸肌,牛不牛?在我看來,他是源民極具潛力的作家。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他正等待屬于他的風,相信這風很快就會席卷而來,他將大器晚成。對了,在這里我還要鄭重地向各位未婚或離異的中青年女看官透露,他目前還是單身一人。如有人有意,看過來,請私信我。不要介紹費。”

    輪到鄭典,劉星夸張地睜大眼睛望著她:“說實話,我年過半百,親眼或從書報網上見過中外眾多女作家,其長相大多不敢恭維。但你們看看這位。什么,正點?對了,她真的就叫鄭典,這可是她身份證上的大名,鄭重的鄭,字典的典。這么好的名字,她當然舍不得用來做筆名。那她的筆名叫什么呢——把睡著的貓逗醒。這名兒是有點長,但是不是很能吸引人。她是我們縣絕無僅有的網絡文學作家,也是我們省風頭正勁的網絡作家,她的多部小說已經在起點、晉江、番茄、七貓、塔讀這些著名的網站門戶推出,一路開掛,讀者達數百萬。英國女作家伍爾夫夫人曾說過,女人,要有一間自己的屋子,不久前,我們鄭典老師用她的稿費在縣城買了一幢小別墅,不止有一間自己的屋子。目前,她正在全力創作的玄幻仙俠類型的《妖嬈》,第一部分已經在萬眾期待中陸續發布,每天上新八千字,現已經達四十五萬言,全書完稿將達五百余萬字。”

    接著,他采訪了“碩果僅存”的農民作家張朋,天生麗質的駐村實力女詩人丁青嵐,書法、散文并駕齊驅的馬小槐。最后,到了沈云天,他說:“各位看官,這個漢子叫沈云天,記者和作家是他的兩副面孔,今天咱聚焦文學,就不說新聞。他是縣作家協會主席,也是本縣的三位省作協會員之一。散文、小說、詩歌、評論,樣樣拿得起,放得下,他還利用自己寶貴的創作時間,為縣里一些單位和企業撰寫了大量材料,為爭取作協活動經費做鋪墊。當然,客觀地說,世上沒有完人,作為忠實讀者,在這兒我要實話實說,他寫性就不拿手,總是三言兩語就草草了事。我記得他寫過一對鄉下青年男女在星空下熱戀的場景:‘他們坐在長滿青草的田埂上好長時間了,夜色越來越深,他們彼此感到,光這樣摟摟抱抱難以表達對對方的深愛,需要進一步做點什么,毫無保留,于是,在她欲拒還迎中,他呼吸急促,笨手笨腳地脫光她的衣服,又脫了自己的,輕輕將她撲倒在田埂上。這時,他忽然看到,星光下,一只田鼠撲通一聲鉆進田埂邊的一個洞眼里。他甚至聞到一大股腥臊味,撲鼻而來……’都要臨門一射了,還在東拉西扯,而且毫無美感可言。你看看人家賈平凹、莫言寫起性來,下筆千言而又美妙無窮。這就是大作家和小作家的區別……”

    包括被采訪對象,在場的人無不開懷大笑。

    采訪快結束時,劉星感到自己成了一位像劉德華那樣的大明星,站在萬眾矚目的大舞臺上,他用劉德華一樣的口吻說:“各位看官,俄國作家契訶夫曾說過:世界上有大狗,也有小狗。小狗不該因為大狗的存在而心慌意亂。所有的狗都應當叫。就讓他們各自用上帝給它的聲音叫好了。是的,說真心話,放在全國、全省,甚至全州的文學圈子,源民縣的作家可以說是‘三無’作家,一是樸實無華,二是默默無聞,三是無私奉獻。還有一些人對他們的無私付出報以冷眼,比如,縣內一些景點,攝影家協會會員可以免費,但作家卻不行。但在我眼里,源民的作家是靈魂的工程師,是他們讓我們源民文脈得以延續,讓人民群眾心靈得到文化的滋養。源民少了他們,這個美麗的縣城就會黯然失色。讓我們一起祝愿他們走高走遠!”

    沈云天和理事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禁陷入渲染式氛圍,都是一副感動萬分的神態。

    太陽西斜,流蘇樹看到自己的影子投到了清流亭青色的瓦屋面上,他們一起有說有笑地出了清流亭,向公園門口走去。流蘇樹有點喜歡這些人了,沒有人在這里吃零食,雖有人抽煙,可煙灰都被人家小心地彈入空礦泉水瓶,煙頭也放了進去,最后瓶子還被帶走了。它期待他們能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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