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分野,為何存在“兒童文學”
編者按
本期“學術爭鳴”,我們繼續圍繞“兒童文學是否具有特殊性”這一議題進行深入探討。作家鮑爾吉·原野分享了自己的創作體驗,認為在寫作實踐中,兒童文學與成人文學有著諸多相通之處;學者朱自強則從“兒童文學”這一概念出發,進行了理論的梳理與闡釋,并概括了兒童文學的四種審美特質。
閱讀中,你是否思考過相關問題?有哪些令你難忘的兒童文學作品?歡迎廣大讀者參與討論。
好作品沒有分野,永遠是“讓人熱淚盈眶的遠方”
鮑爾吉·原野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出自《古詩十九首》中《行行重行行》,我無限喜歡這兩句詩,就像我對漢樂府詩投入過無限的敬意。試想,兒童能夠理解這兩句詩嗎?我以為稍加解釋,兒童就可知曉其中的詩意,好詩不一定深奧。
借這個話題,我想說兒童文學和成人文學并沒有天然的分野。兒童讀過“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古詩十九首》之《飲馬長城窟行》),也可意會。閱讀時,兒童是天空的飛鳥而非地上的爬蟲,求知欲帶領他們沖破一切樊籬去尋找自己的心愛之物。再舉一個例子,文豪高爾基和馬克·吐溫的小說《童年》《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都不是為兒童們創作的作品,但為全世界的兒童所喜愛。高爾基和馬克·吐溫在童年時讀過兒童文學作品嗎?答案是沒有,但不影響他們為兒童寫出傳世名著。文豪們的童年讀本是民間傳說和宗教故事,而他們作品中像寶石一樣吸引兒童目光的是寬闊的大地、河流和善良正直的立意。
我國是兒童文學出版大國,系列書銷量超過100萬冊甚至1000萬冊的作家并不少見。把市場上的引進童書和原創童書加在一起,無疑能構成一個巨大的童書王國。這是中國兒童的福利,也是出版繁榮的象征,但這證明不了兒童們讀到的書都是他們成長需要的書,也證明不了兒童文學與成人文學是互不相通的兩個領域。事實上,當孩子們識字量大一些,他們就會開始閱讀他們所遇到的一切書籍——包括成人文學,彌補在兒童文學中得不到的養分。
我試著結合創作體驗,解讀兒童文學與成人文學是否互通,以及怎樣互通。作家寫作,當然知道自己在寫什么,也知道給誰寫。這幾年,我想到我筆下的故事會出現在兒童眼前,不由欣喜。你的字面對純真無邪的眼睛,紅嘟嘟的嘴唇和胖乎乎的小手,你還有其他選擇嗎?沒有。你會調動最純凈的情感跟孩子們分享。具體說來,我在兒童文學創作中嘗試過以下努力。
愛大自然。在表現大自然的作品面前,成人和兒童具有平等的閱讀地位,但孩子比成人更愛大自然。當成人關注事業、家庭的時候,孩子把目光投向地上的花朵和天空的小鳥。大自然不光是人類的生存環境,還是人類的導師,塑造人類趨向真善美的品格。相對于書本、家具和電影這些工業產品,大自然是真的,它們是人類語言和藝術的源頭。我們應該在愛護大自然后面再加上一句話——尊崇大自然。我在少兒長篇小說《烏蘭牧騎的孩子》三部曲、《烏蘇里密林奇遇》以及長篇童話《翡翠地》《母雞麥拉蘇》《動物園地震》幾部作品里寫過上百種植物和幾十種動物,刻畫它們的形態、習性和生存環境,讓我的小主人公在大自然的環境里完成轉變和成長。大自然不光有花花草草,還有狂風驟雨,可以陶冶孩子們堅韌不拔的品格。
言淺意深。我覺得主要的能力是把復雜的事物簡單地說出來,這和讀者的年齡無關,好的文學就應該有這樣的特點,《古詩十九首》即是例證。我推崇英國哲學家羅素的名言:“簡單而深遠是美的真理。”
我新近完成長篇散文“萬物寫信系列”三部曲。書中的角色是動物、植物和沒有生命的什物,譬如風和羊圈。土撥鼠給閃電寫信,喜鵲給麥穗魚寫信,沙粒給北斗星寫信,光線給桌子寫信,等等。它們用164篇散文體書信圍繞一個名叫萬度蘇的草原互通款曲。討論太陽、月亮、河流、光線、季節、馬群,談論時間與永恒、生與死、靜止與運動,描述牧民的生活和游牧文化。它們的討論范疇涉及哲學,但寫信者用最簡單的語言寫下心頭所想,沒有形容詞和深奧的句子。我用這部作品建構一個閉環的世界,那里澄明博大、生機勃勃,和人類的生活相通。動植物在傾訴它們感興趣的一切,這些話題也是人類的境遇,包括責任、品格、貧富、榮辱、聚散,以及被人類忽略的大自然的種種細部之美。作品發表后得到成人讀者和少兒讀者的積極反響,有讀者說它“始于童話,終于史詩”。部分篇章被上海、廣州、深圳等地選入2024年中考閱讀理解。這是說,淺近的語言也可以抒寫深邃的內容,兒童文學不都是幼稚的表達。
漢語之美。有評論家提到過我的作品有意體現漢語之美。我認為,兒童文學作家永遠不要忘記,初學語言的孩子正在閱讀你的作品,他們不僅讀故事,還在接受語文教育。如果全國的家長要求兒童文學作家是語言最好的人,也并不過分。作為兒童文學作家,我力求把美好的漢語奉獻給孩子們,讓語言簡潔、優美、干凈、準確、生動,富有音樂的美感。薄薄的《古詩十九首》,我讀了幾十年,讀爛了好幾本,至今愛不釋手。我和席慕蓉老師相見的機會不多,每次見面都要談《古詩十九首》,相顧大笑。我有時問自己,為什么老讀《古詩十九首》?答案是它的語言好。像青草,像露珠,像明月,“教我如何不想她”(劉半農詩,趙元任譜曲)。語言不光是工具,還是思想的構件,好語言幫助兒童建構清潔、仁慈的內心世界,長大追求美好的事物,去做一個好人。
努力提升藝術水平。如果認為寫兒童文學作品可以馬馬虎虎,那就大錯特錯了。我感受到,以前積累的文學經驗不足以支持我的兒童文學創作,要靜下心來學習成人文學和兒童文學的經典作品,對自己提出更高要求。這幾年我把年輕時代讀過的世界名著又讀了一遍,再度發現自己的膚淺。調整姿態,用更沉靜、更耐心的態度創作兒童文學作品,讓作品視野更廣闊,細節更生動。寫作時,我不考慮兒童文學或成人文學,付出全部心血就好了。我感到,成人作家進入兒童文學不是在走下坡路,而是走上坡路。上坡很辛苦,但有收獲,我喜歡這種有挑戰的寫作。
當然,并不是所有成人作家都適合寫兒童文學。好的兒童文學更接近民間故事,從“有一天”開始就進入了故事。情節要曲折,人物要有趣,語言要簡潔。這三個“要”,恐怕會把一些成人作家擠到兒童文學門外。兒童讀者就這么武斷,他們讀故事只讀干貨,拒絕一切絮叨。你給了他們故事,他們還要幽默,要出其不意的驚喜,要生活的詩意。當然,你還會向孩子們傳達對國家民族的大愛,對公平正義的判定,對善惡美丑的考量。你送出的這些文字雨露,在孩子心里轉化為視野和擔當,讓你的作品變成“永遠讓人熱淚盈眶的遠方”(讀者對《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的評語)。
(作者:鮑爾吉·原野,系當代作家、第七屆魯迅文學獎獲得者、遼寧省作家協會副主席)
如果沒有分野,為何存在“兒童文學”
朱自強
尤瓦爾·赫拉利認為,只有人類的語言能夠討論虛構的事物。“兒童文學”“成人文學”都是虛構的事物,是我們頭腦里的抽象觀念。我們用不同的語言,對不同的抽象觀念作出命名,這本身就是一種區分。如果“兒童文學”“成人文學”這兩個不同的概念已經約定俗成,被人們所普遍使用,那么,兩者之間就必然存在著藝術上的分野。論述“兒童文學”與“成人文學”存在分野這一問題,我們可以進行歷史的考察和理論的論證。
人類的某一個重要的觀念,必有它孕育和發生的歷史。在任何國家,“兒童文學”這一觀念都不是“古已有之”,而是在從古代社會向現代社會的歷史轉型過程中發生的。在中國,“兒童文學”發生的過程,就是一個與成人文學進行區分的過程,第一步就是將“兒童”與“成人”區分開來。魯迅說,對于兒童,“中國人的誤解是以為縮小的成人。直到近來,經過許多學者的研究,才知道孩子的世界與成人截然不同。倘不先行理解,一味蠻做,便大礙于孩子的發達。所以一切設施,都應該以孩子為本位……”周作人則說:“我們對于誤認兒童為縮小的成人的教法,固然完全反對,就是那不承認兒童的獨立生活的意見,我們也不以為然。”五四時期,以周氏兄弟為代表的“兒童本位”的兒童觀有兩個內涵:一是推倒“父為子綱”,主張兒童與成人有平等的人格;二是認為兒童在生理、心理上與成人有很大的不同,對此應予以相當的尊重。有了將“兒童”與“成人”區分開來的這第一步,“兒童文學”的誕生才如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在中國,最早提出“兒童文學”這一詞語,并對其進行觀念建構的是周作人于1920年發表于《新青年》上的《兒童的文學》一文。考察當時周作人、郭沫若、鄭振鐸等人的兒童文學論述,“兒童本位”是他們共同的主張,并以此劃分出“兒童文學”與“成人文學”之間的界限。周作人在《兒童的書》中指出:“兒童的文學只是兒童本位的,此外更沒有什么標準。”郭沫若在《兒童文學之管見》一文中提出“兒童文學其重感情與想象二者,大抵與詩的性質相同”,但是他也揭示出“兒童文學”與“詩”(成人文學)“所不同者特以兒童心理為主體,以兒童智力為標準而已”。鄭振鐸在《兒童文學的教授法》一文中,更是直截了當地指出“兒童文學和普通文學分別的地方有三點”,分別是“格式”、“意義”和“工具主義”。
科學哲學家卡爾·波普爾認為:“理論是我們撒出去抓住‘世界’的網。理論使得世界合理化,說明它,并且支配它。我們盡力使這個網的網眼越來越小。”要對“兒童文學”與“成人文學”存在分野這一問題作出更“合理化”的說明,我們必須訴諸理論性闡釋。
作為與“成人文學”存在分野的“兒童文學”,必得有其獨特的美學品質。關于兒童文學的美學特質,有不少學者作過論述,我則將其提煉和歸納為“四美”:簡約之美、樸素之美、輕逸之美和稚趣之美。
兒童文學最重要的審美特質,就是有著近于數學公式的簡約之美。這樣的簡約不是簡單,它并不與復雜性相矛盾,而是濃縮了巨大的豐富性,是以少少許勝多多許的簡約之美。例如湖南兒童詩人李少白寫的《回家看看》:“一手敲門/一手捧機/右手筷子/左手手機/嘴說再見/眼盯手機/回家看看/看看手機。”由于“娛樂至死”這一人性弱點,與網絡連接的手機正日漸侵蝕人自身的健全生活,使人性走向“異化”。《回家看看》就是以極為簡潔、單純的白描形式,直接觸及了時代的這一脈搏。它的思想不是哲學的思辨,而是詩性的感悟,但卻擁有一種思想的穿透力量。何謂“大道至簡”,何謂“真傳一張紙,假傳萬卷書”,可以由這首詩得到生動的說明。不只是童詩,在《活了一百萬次的貓》《失落的一角》等繪本中,我們也可以感受到簡約之美。兒童文學正是因為簡約,才能夠更鮮明、更準確地逼近事物和生活的本質。
兒童文學的樸素之美,是經典兒童文學作家的共同追求。普希金寫道:“我對咱們那些瞧不起用樸素語言來描述普通事物,而以為為了把給孩子看的故事寫得有聲有色,就拼命堆砌補語、形容詞和毫無新意的比喻的作家,能說些什么呢?……‘一大早’,這樣寫就蠻好,可他們偏要這樣寫‘一輪旭日剛把它第一束光芒投射在紅彤彤的東邊天穹’,難道說,句子寫得長就精彩嗎,喲,這可真是新鮮透了。”創作了中國兒童文學經典《小坡的生日》之后,老舍說道:“最使我得意的地方是文字的簡明淺確。有了《小坡的生日》,我才真正明白了白話的力量:我敢用最簡單的話,幾乎是兒童的話,描寫一切了。我沒有算過,《小坡的生日》中一共到底用了多少字;可是它給我一點信心,就是用平民千字課的一千個字也能寫出很好的文章。我相信這個,因而越來越恨‘迷惘而蒼涼的沙漠般的故城喲’這種句子。”
兒童文學之所以堅持自己樸素的藝術品格,是因為它對自身藝術“質地形色”的充分自信。由此我聯想起無伴奏合唱藝術,它不依賴任何樂器的裝飾,全憑天然本色的聲音,卻真正表現了歌唱藝術的極致。兒童文學也正是敢于進行無伴奏歌唱的藝術之大者。
兒童文學具有輕逸之美。法國詩人保爾·瓦萊里有詩曰:“應該像一只鳥兒那樣輕,而不是像一根羽毛。”正如瓦萊里的比喻,兒童文學的“輕逸”,不是沒有分量,而是因其藝術形式的巨大力量,使思想變得輕靈,能夠展翅飛翔。比如,繪本《我的爸爸叫焦尼》,感人至深,卻又不動聲色。童話《去年的樹》寫生離死別,給人的感動是“哀而不傷”。中篇小說《月牙兒》是一個大大的哀傷,大大的哀傷之上,還要加上一個大大的感動,但是,它們并沒有像一塊大大的石頭那樣,沉重地壓在我的心頭。奔涌的淚流過后,心里卻有一種莫名的暢快之感,想要緊緊地擁抱自己所擁有的當下生命。這些舉重若輕的作品,呈現的都是輕逸之美。
在兒童文學的四個美學特質中,稚趣之美幾乎是兒童文學的專利。“稚趣”與“童趣”庶幾相近,卻有微妙不同。如果說“童趣”主要指的是兒童的情趣,那么“稚趣”“稚拙”則體現著一些童心未泯的成人的審美趣味。兒童文學的“稚趣”包含著幽默,但是與《堂吉訶德》《阿Q正傳》等成人文學的幽默不同,《小淘氣尼古拉》《我和小姐姐克拉拉》這些兒童文學的幽默都與兒童的心理和生活有關。我們看馬克·吐溫的一段經典描寫——湯姆因姨媽的誤解而受了委屈后,“他知道有一種渴望的眼色屢次透過淚眼落到他身上”“可是他偏不肯表示他已經看出了這個”“姨媽會多么傷心地撲到他身上,像下雨似的掉眼淚,嘴里不住地祈禱上帝把她的孩子還給她,說她永遠永遠也不再打他罵他了!可是他卻冷冰冰地、慘白地躺在那兒,毫無動靜——一個小小的可憐蟲,什么煩惱都結束了……他這樣玩弄著他的悲傷情緒,對他簡直是一種了不起的快樂”。
對兒童文學來說,稚趣之美不是一種可有可無的東西,它既不是一種為了博讀者一樂的噱頭,也不是為了增色的一種點綴,而是一種十分本體的精神和品質,它蘊含著人生的智慧,朝向生命的樂觀、至性達天。
在兒童文學研究之中,“兒童文學”與“成人文學”存在分野,這是一種普遍而具有主導性的意識,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淡化甚至消解這一意識,學術研究就有可能步入歧途或陷入泥潭。但是,也需要承認,在某些特殊的語境中,“分野”意識也會暫時消失。比如,在中國兒童文學的發生期,兒童文學一再被作為“新文學”來強調。胡風這樣評價中國兒童文學的開山之作《稻草人》:“五四運動以后不久出現的《稻草人》,不但在葉氏個人,對于當時整個新文學運動也應該是一部有意義的作品。”在胡風的論述里,《稻草人》與《狂人日記》這樣的成人文學具有“一體性”的關系。再比如,在中國兒童文學呼喚“文學性”回歸的20世紀80年代,“兒童文學是文學”這一被廣泛論述的命題,強調的是兒童文學與成人文學的藝術共性。
侯世達和桑德爾在認知科學的巨著《表象與本質:類比,思考之源和思維之火》中指出:“人類認知的靈活性,就取決于在抽象階梯上上下移動的能力。因為,我們有時需要作出細微的區分,有時又需要忽略差異而把事物混在一起。”因此,討論兒童文學與成人文學之間是否存在分野這一問題,要防止簡單化、絕對化,避免走入非黑即白的教條誤區。
(作者:朱自強,系中國海洋大學講席教授)
(項目團隊:中華讀書報記者 陳香 本報記者 饒翔、陳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