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迅《竹山可望》:在故鄉異鄉里的詩意棲居
《竹山可望》(《徐迅散文年編》5卷)不僅與徐迅前面出版的《雪原無邊》《皖河散記》《鮮亮的雨》《秋山響水》4卷相匹配,而且還有個具象化的隱喻——同名散文中的“竹山”寫的即是詩意之山、文化之山、幸福之山和希望之山,這與《竹山可望》書中的“故鄉歸去”“陌生停靠”“文化尋根”“作品批評”4類散文構建的獨特的詩意棲居之所也相互輝映。可以說,這部散文集既是作者對故鄉一次次駐留或離開的詩意回望,又是對停泊異鄉的一個個美學驛站的凝視;既有對文化根脈與詩性的執著追尋,也有對文學同道的智性對話,它標志著徐迅散文創作的一次新的拓展與超越。
徐迅鄉土散文創作可分3個階段,《竹山可望》應是他第三階段的作品。其人生境界是“故鄉即家鄉”,其特征是時空若比鄰,“道是故鄉即家鄉……當我一次次坐著高鐵回到家鄉,我只能說,我的‘故鄉’感消融得無影無蹤了。”(《道是故鄉即家鄉》)故鄉的外延更大,“其實,我心里的皖河并不僅僅指一條具體的河流,而是廣泛的皖河流域,甚至是我精神上的皖河。一條中國人心目中都有的鄉土之河。”理性意識增強,“我覺得我還要深刻了解這塊土地上的人和事,了解這里人的親情、友情與愛情。充分反映皖河一帶的人情世故、鄉風民俗……”(《作家與故鄉》)顯示他創作心理的成熟與超越。所以“每次歸去來,潛山都讓我感受到新的發現和驚喜。”(《潛山歸去來》)故鄉成為他不斷往返、反復詮釋的精神場域。于是,在“家山”,賞燦若云霞的紅杜鵑,緬懷革命前輩。品茶,感到“茶是故鄉香”,故鄉茶是故鄉的一個文化符號;聽筍,從那啪的一聲感覺到“一個新的生命的誕生”;觀霧,發覺一座山有了煙霧的繚繞就有了一股仙氣;觀瀑,便有不同季節的美的發現:雨水充沛的季節,它“是一首又冷又白的敘事長詩”。(《天柱山瀑布》)寒潮來襲滿山冰白的時節,它“宛如一條停滯的時間之河”。(《天柱山冰瀑》)飛奔與凝固,飄逸與定格,一動一靜,構成兩幅奇妙的山水畫卷。在“潛河”,觸摸天柱山:“夏天的黃昏,偶爾還有游客與當地人一起到河里游泳,共同在水里觸摸著天柱山,似乎將天柱峰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攤平,展開或者復合”。(《潛山歸去來》)在鄉間,“讀書”,“陪母親”,寫“故鄉手記”,徹悟“四季的哲學”,追憶過往的崢嶸歲月,回想綠皮火車時代,“這種慢,就使一切有節奏的生命都會慢下來……甚而變得浪漫。”(《關于綠皮火車的記憶》)這是對當今快節奏生活的反思,是對時代節奏的辯證思考。深切緬懷父親而寫下《打鐵的父親》,較之他以前寫的《父親》《父親不說話》等散文,更顯得情感飽滿深沉,“時間愈久,父親在我的心里愈是一個巨大的存在。”視野更開闊,在作者眼里,父親打鐵不僅是糊口的手藝還是一種藝術,“師徒三人渾然一體的動作又像是一個舞蹈,一張一弛,一松一緊,大開大合,也讓人看得眼花繚亂……簡直是一種美的享受。”境界更高遠,徐迅通過對父親打鐵生涯的追憶,將命運中人性的疼痛、隱忍與爐火純青至善至美的打鐵技藝結合起來,將打鐵人生的希冀與歷史悠久的打鐵文化結合起來,將個人家族史與鄉村手工業變遷史巧妙交織起來,表明他的鄉土書寫從個人抒情走向了文化敘事的高度。
在這部散文集里,徐迅在故鄉構建“精神原鄉”的同時,又在異鄉的陌生停靠中建構“流動的人生美學驛站”。他善于在陌生環境中發現詩意,但這種發現不是浮光掠影的游客視角,而是帶著審美理解、文化觀照的深度凝視,凸顯其游記散文用獨特的審美視角建構意象的藝術特色。如,《太白鳥》中的意象“太白鳥”,作者尋找鳥鳴的所在,尋找鳥兒飛過的痕跡,一路吟唱著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追尋著詩仙的足跡,忽然驚喜地發現“只聞鳥鳴,未見其身”的鳥就叫太白鳥,“覺得仙居的天空、樹木和花草里蹦跳的都是太白鳥那美妙而動聽的音符了。”《臨潭的眼》中的“眼”的意象,“到了臨潭,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我們。”發現“臨潭的眼,真的是無處不在”,有“自然之眼”“歷史之眼”“歲月之眼”“英雄之眼”。《邯鄲的美》一文在邯鄲這座歷史名城中,刻意避開那些標志性景點,卻抓住邯鄲城是成語之城的特點對與“美”相關的成語進行人性的詩性的智性的解讀來建構邯鄲“美”的意象,新意盎然,如“邯鄲學步”,“邯鄲的古人是多么自負啊!他們美得不說自己美,只說人家是‘邯鄲學步’”,進而說,“即使是學了,恐怕也只能鬧出笑話。”如此贊“美”,別致而巧妙。《在冶力關看到了柳樹》中作者看到最多的是柳樹,由此想到故鄉塘邊的“柳樹王”,想到一位老婆婆說“柳樹總是低頭長”這句樸素哲理的話。當作家同時擁有故鄉的記憶與異鄉的體驗,他的文字就會獲得雙重視角的文化穿透力。徐迅的陌生停靠是詩性的,也有理性的,如,對自然生態的關注。《遼西走筆二題》中的《盤錦的錦繡》,盤錦在別人眼里是“七彩之城”,在他眼里是“錦繡之城”,“我發現紅海灘、蘆葦蕩都如錦繡。顏色的錦繡,自然的錦繡,生命的錦繡……”如,唱響時代主旋律,書寫新時代山鄉巨變。《邂逅“桐柏英雄”》一文將戰爭年代的桐柏英雄與和平年代的桐柏英雄獨臂書記進行意象疊合,以歌曲《妹妹找哥淚花流》作背景音樂,譜寫了一首現當代桐柏英雄交響曲。可見徐迅行走的異鄉,不是簡單的路過,而是生命體驗的驛站。短暫的停留,卻能在瞬間的相遇中捕捉永恒的美感,展現出徐迅作為當代作家的“行走美學”。
《竹山可望》中最為厚重的部分,當屬那些文化尋根之作。徐迅的這類散文經過了情感的“浸泡”和“發酵”,雖架構大氣磅礴氣勢恢宏,但卻貼著人性和人生,洞穿人性,思考人生,關懷生命,融文化性、文學性、學術性于一體,雄渾、厚重、沉郁卻自然真誠,毫無故作之感。他的每篇文章都寫盡、寫得空前絕后嘆為觀止之震撼。《建安年的女神》以作者家鄉劉蘭芝、大喬、小喬三位“或出自詩詞歌賦,或真實存在過的”“亂世里的美神”的人生命運為追尋線索,在詩詞、史傳、話本、小說、戲曲、遺跡以及傳奇故事中孜孜探尋,抽絲剝繭,深情解碼,尤其是大喬、小喬的人生命運悲劇,還原了歷史本真,原來這富有詩意的女性形象也曾被血淚浸泡過。《懸崖上的人生》以北宋文學家王安石、黃庭堅、蘇軾以及明代大儒胡纘宗等人與舒州和石牛古洞的關系為著墨點,或寫實,或想象,或詩史互證,以“觀水有術,必觀其瀾”的筆法,注重歷史細節的考證與文化脈絡的梳理,書寫4位文豪為官為文的精彩人生詩篇和政治上的懸崖人生故事,再現了歷史場景,復活了人物形象,石牛古洞的“那些石刻、那些字、那些人仿佛一起走了出來”,穿越了時空,他們或足跡,或靈魂,或背影,抑或是詩魂留在這舒州山水。作者以崇敬的情感為他們“走在懸崖上的人生,延續了一種生命的永恒”。《唐宋朝的馬》一文對唐宋朝詩詞中馬的意象進行賞析,并從情感上歸類。說在大唐盛世,“馬是一首詩,一首英雄自喻的唐詩。”在南宋,“馬就如滿弓的箭,時時都在弦上。”是“鐵馬”。馬活在詩詞中,活在線裝書里。作者一連賞析了25首詩詞,探討了中國傳統文化中馬的意象與精神象征。這種將藝術賞析與歷史思考相結合的寫法,顯示出作者深厚的文化積累與獨特的闡釋能力。
《竹山可望》中徐迅在文心上的詩意棲居,除了他閱讀古代文獻、中外作品寫文化散文外,還為他人作品集作序和寫讀書札記。徐迅這些評論不是冷冰冰的學術分析,而是創作者之間的心靈對話。他特別善于發現作品中的人性光輝和美學特質,他的評論本身就是一種創造性的閱讀,是對文學可能性的再次開掘。如在《善良、溫暖與愛》一文中,他將楊華散文集《陌上開花蝴蝶飛》的文字理解為“善良、溫暖與美的書寫”,“歸根到底都是源于愛”,用語自然真摯;《詩心寫草木》說王張應散文集《草本詩心》“依傍著《詩經》,書寫一株株草本的呼吸與芬芳,感受一株株草本的歷史與詩意。”文筆優美,詩情橫溢;《遺失與遇見》說撒哈拉散文集《隨遇而安》是“用文字追求自由和靈魂的干凈”,認為“散文最大的真實就是情感真實”。在讀書札記中,《N位詩人,N種方向》之《抓住耳朵的詩意》,是關于諾貝爾獎獲得者希尼的詩的札記,在讀到《鐵匠鋪》時,“我的關于父親鐵匠鋪的所有記憶也在他的詩中復活”,“讓我真切地想起,當年我在父親鐵匠鋪手拉風箱的青澀,一種迷惘與絕望的心靈掙扎。”真可謂所有的遠方都能與故鄉保持著對話。
《竹山可望》是安徽文藝出版社以“徐迅散文年編”為名出版的。當代散文作家作品以“年編”形式出版作品集并不多見,這是因為完全以寫作時間順序,而不以專題,類別集中,容易參差不齊,良莠共存,對作家無疑是一種考驗,但徐迅每篇散文都保持了他的真實、飽滿、鮮活、獨特與精美的寫作態勢,他顯然經受住了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