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澄波心里書店是“城市的眉毛”:“缺了它,五官再精彩看著也乏味” 江海澄波送書船
江澄波在文學(xué)山房舊書店內(nèi)忙碌。
江澄波和兒子江益林在文學(xué)山房舊書店查看線裝古書。 新華社發(fā)(資料照片)
2025年6月11日這天,半個蘇州城都在悼念一個人。這一天,文學(xué)山房舊書店的第三代傳人、百歲老人江澄波在睡夢中安詳?shù)仉x開了這個世界。
消息傳得很快。我是在日落時分,于朋友圈中第一次看到這個消息,不到黃昏朋友圈就全被悼念占滿,直到人定,依舊有人發(fā)著沉沉哀思。因為他的書店不僅是書店,還是傳承了百余年,這位84年不離舊書、不改其志的百歲老人日日坐守的舊書店。
文學(xué)山房舊書店的創(chuàng)始人是江老先生的爺爺,從清光緒年間創(chuàng)辦至今已有126年歷史。書店起伏坎坷,上世紀的上半葉曾在蘇州舊書業(yè)界一騎絕塵,解放后被并入蘇州古舊書店。2001年,出于種種考慮,江老先生決定重整舊業(yè),把從父祖那里傳下來的古籍經(jīng)營恢復(fù)起來,便再開了“文育山房”書店,不久恢復(fù)“文學(xué)山房”店招,直至于今。二十多年里,文學(xué)山房聲譽日隆,過者甚眾,已然成為蘇州的“文學(xué)高地”。
江老先生16歲就跟著父、祖學(xué)習(xí)收集和銷售古舊書籍。拜訪藏家、鑒別版本、修復(fù)殘損,在長年累月的實踐中,他經(jīng)眼了無數(shù)古刻名抄珍本,獲得了關(guān)于版本目錄學(xué)的深厚素養(yǎng),養(yǎng)成了關(guān)于古籍鑒定與修復(fù)的精湛造詣,尤其是在年復(fù)一年的風(fēng)塵仆仆中,他對歷代藏書家、書商事跡和書林掌故等都諳熟于心,故而有人評價他說:江澄波先生“肚子里古籍的知識恐怕沒幾個人能及得上”,堪稱“蘇州一寶”、書界的“活字典”。舊書是一重珍寶,書店是又一重珍寶,店主人則是最核心的、無法復(fù)制的最珍貴之寶。
所以蘇州的愛書人沒有幾個不知道江老先生和他的文學(xué)山房。尤其是需要找一些比較小眾文化書籍的人,都會去他的店里走走看看。有句話是形容愛人之間關(guān)系的:始于顏值、合于性格、終于人品。此言放大到所有人的交往之中,亦是不虛。人們一開始是奔著舊書去的,然后在書店里遇到了一位極儒雅、極博學(xué)又極誠懇的老爺爺,在言辭間覺熨帖,在交談里得收獲,慢慢地,又了解了這家書店的前世今生與老爺爺?shù)臑槿颂幨?,店主人就成了人們?nèi)ヅf書店的又一個“目的”。于是這家位于深巷之中、門面不顯、面積不大的小小舊書店里,全國各地特意來訪的書友絡(luò)繹不絕。大多數(shù)人是為了書,有些人是為了人,還有一些人可能只是看到媒體報道而好奇地“打卡”,書店更加廣為人知,老先生也成了蘇州城的一枚“標簽”。
我自己專門的拜訪有兩次。第一次是跟著我的老師柯繼承,去求證一本舊書“重見天日”的往事。那天恰是農(nóng)歷的二月初一,冬天剛剛過去,下午三點左右,書店門外一左一右兩棵大樹還沒有長出新葉,店里也別無訪客,江老先生就如同無數(shù)慕名而來的人所記錄的那樣,坐在書店緊挨著門的靠東角落里他的“專座”上。那時候他的眼睛已經(jīng)漸漸不好,但聽力無妨,思路也清晰,請教的問題在他的回憶中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臨別時,柯老師和我分別入手了他的新書《書船長載江南月》,主、客、書“三者”合影。柯先生還笑著說:“七年后我們再合影??!”七年未至,斯人已逝,嗚呼!
第二次是今年的4月30日。我的小書《蘇州文學(xué)地名》出版,敝帚自珍,總想要送給其他愛書人,或者換一本書,或者換一些意見??吕蠋熅徒ㄗh說,那你送一本到文學(xué)山房吧!說實話我當時心里一驚,只覺荒謬,書店里流通的古籍善本,來往的名士大家何其多,小子不才,敢污老先生之眼乎?柯老師就大笑著鼓勵我,再考慮到我書中還專門寫了文學(xué)山房,既是真誠所寫,就該告與人知。于是我就硬著頭皮去了。
那天也是下午三點左右,微風(fēng)不燥的天氣,隔著書店的大玻璃,看到江老先生依舊坐在他的“專座”上,肅然無聲。我就硬著頭皮走進去,硬著頭皮遞上書,告訴他某一頁某一篇有某個內(nèi)容,然后殷勤地翻給他看。這時候他的眼睛更不好了,店里一位中年男士,應(yīng)該是他長子,過來幫忙,用更大的聲音轉(zhuǎn)述。老先生透過厚厚的鏡片,看了看我翻開的那頁,接過收下,又微笑著看了看我,用濃重的吳音跟男士說:“那本書……”男士轉(zhuǎn)身,從書架上拿出一本厚厚的新書(《古刻名抄經(jīng)眼錄》),拆開塑封走過來,我疑惑地看他忙碌。他走到江老先生面前,把書翻到扉頁后放到老先生膝上,然后把筆遞到老先生手中,我才明白過來,這是老先生要回贈我一本書。但那位男士并沒有立即離開,而是用手牽引著老先生的筆端,一邊還歉意地跟我說,老先生眼睛不太好了,需要告訴他寫字的地方。在男士的指引下,老先生提筆一個大字“百”,起筆一橫波磔有力,整個字體圓熟蒼勁,然后是“百歲老人江澄波”“2025年4月30日”,寫到后來,字體漸小漸歪,下一行的日期,筆畫已經(jīng)重疊在一起,需經(jīng)辨認才能看清。我才后知后覺明白,這眼睛不好,連眼前的近處也需要摸索了。
這幾日,我在朋友圈中,看到許多人追憶與老先生因書結(jié)緣的過往,有許多動人的往事。許多人跟老先生有多年的交情,有些人本身就是圈內(nèi)有名的人物,他們所提及的細節(jié)都生動、鮮活、豐滿、溫暖,譬如書店門口被投喂的不知道第幾代的麻雀,譬如魚竿店里被搶救下來的宋版善本,譬如老先生生日時自掏腰包給來訪學(xué)生發(fā)的面票,又譬如對上門請教古籍修復(fù)問題的人免費細致地告知。還有一些宏大的故事,譬如他將珍本古籍送到他認為適合的公藏機構(gòu),又譬如他曾促成過云樓四分之三藏書歸于國有。這些回憶,細致感人,又歲月留聲,我作為一個相對來說完全的陌生人、年輕人、普通人,并沒有能讓這位百歲老人折節(jié)下交的地方,他卻正正式式地把我當成書友,端端正正地互贈作品,不假人手,親筆題記,他的家人還因為書寫的字跡而表示歉意。想到這些,怎不讓人對這個在書海里行舟了五代的家庭生出肅然敬意?
江老先生有幾句話流傳甚廣,其一是“我覺得自己就像一條載書、送書的書船,我離不開書,就像船離不開水”。他自稱“商人”,但他所做的,卻分明把書看得遠比錢重要,他費心勞力,妥善安置了無數(shù)善本古籍,把它們送回到該去的地方,而不是以此籌謀巨利。其二,他把書店比作城市的眉毛,“眉毛看似并不重要,但缺了它,五官再精彩看著也乏味”。所以他無論寒暑,都守著這爿小店,他守的是店,更是蘇州的形象、城市的精神。有人問他,將要工作到什么時候,他總是說:“我就是要搶救中國文化遺產(chǎn),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彼麤]有空言,6月10日人們還在書店里看到他的身影,他真的工作到了生命最后一息。
人們常感嘆“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一百歲的江老先生,每日守在書店里,在無人來訪的時候肅然無聲,抬望眼,目力所及左邊是書架上他經(jīng)手收入的古籍,右邊是巷子中穿著漢服走過的少男少女,門前還有高大的玉蘭和嘰喳的鳥雀,他懷想的是什么呢?一生愛書、懂書、訪書、修書、惜書、護書,最后也沒有離開書,從16歲的少年,到百歲的人瑞,他的一生果如他自己所說,以書為船,身化書船。人們紀念他、敬重他,不僅僅是因為他愛書,還因為推崇他一輩子只做一件事、做好一件事的專注。世間還有很多這樣的人,我們可能未曾聽說,但希望我們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