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調的美學——《國家名片C919》讀后
作家詹東新多年來的寫作著重圍繞著他的專業展開。作為航空航天系的資深專家,從早年的科普文集《飛遍天下》《人類的翅膀》到長篇小說《馬上起飛》《晨昏線》,再到近年來轉型紀實寫作的《萬里云天》《中國之翼》,他在兢兢業業的工作之外,始終深扎航空航天題材,開辟出了一條于己甚宜的創作道路,成果豐厚。
紀實文學一定會有一個原始的出發點,寫作是“立于人”還是“立于事”會決定文字的走向和作品的結構。《國家名片C919》這本書取徑重大題材,理應被歸于紀實。不過,它沒有從明面上采用紀實類常采用的線性敘事方法,二十章的龐大體量,基本是平行的,拼圖一樣講述了C919國產大飛機項目從被提出到論證再到研發、部件制作、試飛等等步驟,最終遨九天而攬清風明月的一步步過程。此書的結構設置,在閱讀過程中,頗讓我聯想到巴赫金的一些論述。
巴赫金為評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詩歌,曾經從音樂理論中移用過一個日后對文藝美學產生廣泛影響的理論,就是“復調”說。他指出:“各自獨立而不相融合的聲音眾多,有著眾多的各自獨立而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組合成某種事件的整一,而相互間并不發生融合,乃是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的真正復調。”簡單地說,就是不同聲部彼此獨立,同時又結合在一個統一體中,復調結構的價值,就在于將眾多獨立的聲部結合起來,最后形成事件。詹東新這本書,也可說是達成了一種復調的美學效果。
這本書的敘事角度多棱。國產大飛機從無到有,如此繁復漫長的一個事件,起承轉合中會出現大量人物。作者為這本書搭建了一個較為獨到的框架,人物之間雖然彼此多有關聯,但他沒有將人物混在一個大盤子里,而是巧妙地以人物為間隔符,選取大飛機研發過程中各個環節的典型人物,以獨立的各個章節書寫他們的事跡,在人與事逐漸血肉豐滿向前推進的過程中,最終構建起了整部作品。這種框架結構使得整本書細節豐富、專業強度高,即使是缺乏專業背景的讀者,也能順暢地讀下去。而出場人物和事件雖體量很大,卻不顯得蕪亂,反而給平實的科技紀實增加了可讀性。
這部作品的信息量極為龐大,從地理上來說,所寫到的城市并不局限于上海浦東一隅,而是圍繞著大飛機研發的各個環節,到八百里秦川深處的小城閻良,到成都,到東北;從飛機制造的各環節來看,既寫到了行業內的科研攻關,又有一些部件的外包廠商,也有外資供應商如賽峰、霍尼韋爾;從人員工種上說,有支撐起大飛機翱翔藍天,卻不顯山不露水的鉗工、鈑金工、布線工程師等等,總體極為詳實。以工程師們或許更為熟悉的一個術語來說,這些章節之間是并聯線路,各自獨立而又彼此相互聯結,屬于同一個整體。二十章的體量,每一章節都有一個主題,主題全部是C919大飛機項目成功最終的一個環節,又必有一個或幾個主心骨人物,他們的工作是和這個主題息息相關的。以這些人物的故事支撐起每一章的敘事,事依附于人而立,聯章最終成書。
在書中,我們能看到拖著病體受命、主持大飛機論證工作,最終用自己見證了“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八個字的江上舟;從關中地區來到江南,克服飲食和氣候上的不適,交出了具有中國風設計的設計師吳光輝、韓克岑、周良道等;有全國勞模王海,他經過人民海軍隊伍的淬煉,走進大飛機項目,作為總裝車間主任,把控著飛機起航前的最后一道關卡,他的信念是“不允許出現差錯”;有看似不起眼,卻在細微環節上閃光且不可缺少的鈑金組長王偉、鉗工胡雙錢;有巾幗紅顏蔣麗萍、安蓉、蔣丹丹……不一而足。全書層次分明,有序推進之外,最大的特點是讀者有在場感。讓人物的形象在故事中呈現,讓故事支撐起全書的敘述。
讀這本《國家名片C919》,可以梳理出兩條線索。
一條是暗線,也就是所謂的時間線——線性敘事。在詹東新的這本書中,這條線并沒有擺在明面上。作為一本紀實類作品,幾乎沒有任何炫技的需要,如果完全脫離線性敘事,作品很有可能會雜亂無章,甚至導致敘事不完整,這樣的缺陷將是致命的。雖然作者沒有將時間線刻板地反映在書的框架結構中,但是他為每一章人物安排的出場順序,大體上依然是按照C919大飛機項目推進過程的時間排次的。這樣就能在獲得全書文字可讀性之外,保證敘事次序的井然,讀者會沉浸在二十章接連不斷的人物故事中,直到最后發現作者已經順暢地講完了大飛機項目從無到有的過程。
另一條線索是明線,在全書文字中不斷出現,卻可能不為讀者所注意,這就是在完成大飛機項目的整個敘事過程中,作者一直提到的“運10”的失敗。作者從一開始就沒有避諱中國航空事業在此前的摸索過程中因為路線、政策等種種原因導致的失敗和延擱,這是全書寫作甚為值得尊重的一點。也是書中的那些主角們——為C919大飛機付出心血和努力的航空人心中的隱痛和動力,敦促著他們以自己的信念和犧牲,完成對祖國航空事業的報效。可以說,這條線索輔助了作者的敘事,也是事件從頭至尾的推手,是本書有機會呈現為文字的前提助力。
在敘事的完成過程中,作者所做主要是兩點:一是發現、挖掘相關的人和事,摘取可以為己所用并傳達給讀者,以文學的方法真實再現一個大國工程的面貌;二是再現,紀實體裁需要作者以一種中正的方式予以真實記錄,文學的手段又需要作者有相當程度的筆頭修養。在上文已述的框架結構方面的獨到性之外,本書的作者基本沒有讓自己以第一人稱的身份參與到全書敘事中,而是還戲份于書中眾多的主角,讓他們用自己的故事去完成對敘事的參與和貢獻,這一點殊實可貴。以巴赫金的“復調論”的延展來說,這是一種反“獨白性”的實踐,也就是說:全書雖為作者所寫、把控敘事節奏,卻不是作者的“獨白”。
建議詹東新將寫作從小說轉型到紀實的“高人”,據聞是王宏圖、張生兩位評論家。不得不說,這是既真誠又具慧眼的一條建議。中國的文學應該是“小徑分叉的花園”,無數的岔徑中,也許不缺一個寫小說的詹東新,但是一個既深諳航空航天事業又長于寫作的紀實類作家,卻殊為難得。被文字記錄的國產大飛機的發展史,是一個行業的大事記,更是民族發展歷史不可被忘卻的一個側面。我們的寫作園地中,也需要更多這樣扎實又真誠的“史”的記錄與描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