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物”之下的精神救贖 ——讀王秀琴的中篇小說《長物志》
這是一篇以晉商后裔康家三代人的命運為主線,通過明代畫家沈周的傳世畫作《煙江疊嶂圖》串聯(lián)起家族精神傳承的史詩性作品。小說以山西晉中平原為背景,以粗糲而富有地域特色的語言風格,描繪了二十世紀中國社會劇烈變革下個體與家族的命運沉浮,展現(xiàn)了傳統(tǒng)文化在現(xiàn)代轉型中的困境與堅守。
歷史有時并非過眼煙云,而是銘刻過往的永恒基石。《長物志》的核心主題是探討在歷史洪流中,個體如何尋找心靈的棲居地。祖父康維文是最后一批走絲綢之路的商人,大漠煙云和豐厚的經商利潤,使得他給后輩留下了雕梁畫棟的宅院;到了父親康鼎鈞這一輩,在革命浪潮中倉皇折返,最終以文人的方式重構精神家園;兒子康斯坦則通過藝術與商業(yè)的結合,試圖縫合文化斷層,卻面臨下一代外地求學的代際疏離。三代人的命運形成了一種鏡像般的互文關系,從避難所到重建書畫博物館,共同構成了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與商人在時代裂變中的精神圖譜。
從小說不難看出,王秀琴筆下的人物具有鮮明的復雜性與悲劇性。康鼎鈞是一個典型的理想主義者,他的革命理想在歷史夾縫中粉碎,最終迫不得已以散盡祖產的方式完成時代的“轉型”,卻又在《煙江疊嶂圖》中尋找精神避難之地。康斯坦則更具現(xiàn)代性,他通過臨摹沈周畫作、創(chuàng)辦“康氏草堂”乃至重建康家堡,試圖在物質與精神的雙重層面完成家族的救贖,卻永遠回不到故鄉(xiāng)。
小說在敘事結構上,采取歷史與藝術交織的方式,以沈周的《煙江疊嶂圖》為敘事支點,將藝術符號嵌入家族史中,形成獨特的審美空間。祖?zhèn)鞯倪@副畫作在小說中其實就是“長物”,隱喻除過此物再沒有別的值得留戀的了,這恰恰說明它不僅是物質遺產,更是一種需要堅守的精神密碼,在康家三代人的血脈中流轉相承。作品中“醋香”與“墨香”,分別代表丁細細釀醋與康斯坦臨畫,亦即小說人物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二者的交織構建出既蒼涼又溫潤的敘事氛圍。康鼎鈞組織的“喊春”儀式之后,“康家比任何一家地脈都足,莊稼長勢都旺”,既是對傳統(tǒng)文化的詩意朝圣,亦是對歷史虛無主義的隱秘抵抗。這種將日常生活審美化的表現(xiàn)手法,使小說在現(xiàn)實主義基調上增添了抒情性與象征性。
時空折疊的敘事結構,深化了歷史循環(huán)與斷裂的主題。小說將明代畫作、民國動蕩、當代重建三重時空壓縮于康家堡的物理空間,使作品的內涵更加遼闊而深遠,大大增強了故事的歷史厚度與小說本身的力度。康斯坦買下凋敝村落改建書畫博物館的行為,既是文化復魅的壯舉,也暗含鄉(xiāng)愁語境下的悖論——修復物質載體易,延續(xù)精神血脈難,仿若傳世名畫《煙江疊嶂圖》的命運一樣,盡管能以天價成交,到頭來也只不過“自得其樂”。從傳人的精神層面講,卻遠遠達不到畫家沈周那種境界——這大抵是康斯坦內心深處需要救贖的“原債”。
小說從文化意蘊上,反映出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強大張力,深刻揭示了傳統(tǒng)文化在現(xiàn)代性沖擊下的困境。王秀琴拒絕將鄉(xiāng)村簡化為懷舊符號,而是呈現(xiàn)其“自足與撕裂”的雙重性。康斯坦重建康家堡,恪守父命“耕讀傳家”,是新的境遇下的精神守護。然而,小說并未回避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對抗——康斯坦的雙胞胎兒子康吐故、康納新分別考入清華、北大,象征著康家第四代人在現(xiàn)代化教育中“飛吧”。這種未能完成的“返鄉(xiāng)”,構成了小說最深沉的文化焦慮,也是小說最后康斯坦無法言說的個人心結。
直到小說看完,恍然大悟通篇二十六個“小標題”,其實蘊含的是上輩期望代代相因的康家祖訓、家規(guī)族矩,如“祖訓?遵”、“世界?自己找”、“媳婦?自己找”、“性子?得耐住”、“老宅?住”等等,亦有如處世哲學、人生所得,“神圣”不可冒犯。甚至康家收留了快要餓死的女子——后來做了兒媳的米米,其父康鼎鈞也看著兒子康斯坦在某些方面堅守與對抗,包括新婚之后何時“就能動手了”?兒子也要謹遵父命,父親說:“你那個事兒——”“兒啊,你能做到這個,以后你不論走到哪,你都刀槍不入,坐懷不亂。”正如有句話說——最大的敵人其實是自己。按小說中康鼎鈞所說,“人成了人,要成事,更得狠......制住自己也就制住了他人。”這種訓誡,既是傳統(tǒng)文化的延續(xù),更是康家發(fā)揚光大的做人基準與持家根本。這使我想起楊爭光的中篇小說《八叔的“論語”》,同樣反映了一種為人與處世的鄉(xiāng)村倫理哲學,展示出厚重的歷史文化符號和鮮明的時代特色印記。
作為山西作家,王秀琴在這篇小說的語言上,表現(xiàn)出濃郁的晉域特色隨處可見,這種“晉語系”的敘述風格,既生動又富有象征意味,使小說在宏大歷史敘事中,既保留了民間生活的質感與溫度,又酣暢淋漓地完成了家族史詩、“英雄史詩”的書寫。小說結尾最后一句話——“那是一個野種在對另一個野種低聲說,爹,我想回家去。”是康家后人的內心隱痛與精神救贖,表明作者通過康家三代人的命運,展現(xiàn)出在時代裂谷中靈魂的墜落與攀援,最終在墨香與醋香的交織中,將家族史詩升華為民族精神轉型的寓言,完成了對精神棲居地的尋找——當煙江疊嶂的墨色暈染世紀裂谷,每一粒飄零的塵埃都在尋找棲居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