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俄羅斯文學:新鮮的種子已經撒下, 留待并不久遠的未來去收獲
俄羅斯“大書獎”獎杯
回望近期俄羅斯文壇,其發展軌跡深刻烙印著時代的復雜性與張力。在持續的地緣政治震蕩、深刻的社會轉型與迅猛的數字技術浪潮共同作用下,文學展現出非凡韌性與創新活力。一方面,傳統文學機構與出版生態在內外壓力下艱難調整;另一方面,前所未有的創作自由(尤其在新興平臺與海外社群中)催生了主題與形式上的大膽探索。許多知名作家的創作能量持續釋放,與涌現文壇的新興作家形成呼應與對話;人工智能等新技術不再是遙遠的預言,而是開始實質性介入創作與傳播環節,引發倫理與美學的激烈爭鳴。與此同時,對歷史記憶的深度挖掘,對個體在劇變時代生存境遇的微觀敘事,構成了這一年文學表達的重要內容。在挑戰與機遇交織的十字路口,俄羅斯文學既忠實記錄著當下的陣痛與困惑,也以其固有的深邃與想象力,頑強地勾勒著通向未來的可能路徑。
平穩發展中顯現活力
莫斯科國際書展現場
整體來講,過去一年俄羅斯文學在平穩發展中逐步顯露新的氣象。盡管一些評論家用“平淡”來形容,實際上經歷了疫情期間文學活動“線上化”、文學社群“虛擬化”、文學作品“電子化”的轉型,近期的俄羅斯文學緩慢迎來生機與活力。推新與傳播的渠道以及文學作品的體裁都更加呈現多元化的趨勢。
第37屆莫斯科國際書展吸引了40000名訪客,包括圖書出版行業專業人士、文學評論家和喜愛高質量文學的讀者;有300多家大大小小的出版社和圖書銷售公司參展;書展還舉辦了國際論壇,方便作者、書商、文學評論家和代理商簽訂合同并建立直接聯系。
文學雜志有喜有憂,傳統上受到重視的大型文學期刊(即所謂“厚雜志”)在經歷了長期的生存艱難境況后有再度繁榮的跡象。《新世界》《各民族友誼》《旗》《伏爾加》等雜志越來越受到讀者的喜愛;但另一方面,也出現具有30年歷史的《新青年》雜志被迫停刊的窘境,與此同時一批網絡文學雜志應運而生。
文學出版領域在新環境下催生出了新的變化。“24號平臺”出版社實現跨國合作出版,促進俄羅斯書籍在國內外傳播,Ad Marginem出版社開始大量翻譯引進西方哲學著作。最具有象征意義的是,頗負盛名的葉蓮娜·舒賓娜出版社推出的文集《身體:各有不同》與阿里賓出版社的無紙化數字實驗作品集《機械干預》幾乎同時出版,而后者是眾多作家與人工智能合作創作的成果。
2024年被俄羅斯聯邦政府命名為“中尉小說年”,以紀念四位1924年出生、以中尉軍銜從衛國戰爭戰場上歸來的作家——弗拉基米爾·鮑戈莫洛夫、尤里·邦達列夫、瓦西里·貝科夫和鮑里斯·瓦西里耶夫。他們參軍時都還是少年,凱旋后為了那些沒有歸來的戰友,為了后代子孫,書寫他們的親身經歷,描述普通士兵在極端情況下不背叛、不退縮,為保衛祖國而表現出的巨大勇氣和毅力。“中尉小說”顧名思義,不是出于最高統帥司令部的視角,甚至也不是出于將軍指揮所的視角,而是出于士兵們親手挖掘的戰壕的視角——這些來自蘇聯下級軍官階層的作家以自己的前線經歷為基礎,追求以最大限度的真實性反映戰爭——這樣的“戰壕真實派”開啟了全新的衛國戰爭文學熱潮。當然,“中尉小說”的作者還包括同樣是1924年出生的紅軍通訊兵維克多·阿斯塔菲耶夫和迫擊炮手布拉特·奧庫賈瓦,還有那些其他年份出生的“文學中尉”:格里高利·巴克蘭諾夫、康斯坦丁·沃羅比約夫、維亞切斯拉夫·康德拉季耶夫、維克多·庫羅奇金、維克多·涅克拉索夫等。2020年邦達列夫的去世標志著前線一代作家徹底成為歷史。2024年3月普京總統簽署“紀念俄羅斯作家維克多·阿斯塔菲耶夫百年誕辰”的法令,同期在其故鄉奧夫相卡村啟動建設的阿斯塔菲耶夫國家中心,將成為當地居民和訪客了解文學藝術、緬懷這位偉大作家的重要地方。圍繞“中尉小說年”,俄羅斯文壇舉辦了各種形式的文學活動、講座與會議,這其實也是為2025年紀念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拉開了序幕。
文學獎項依然是文學發展的風向標
俄羅斯的重要文學獎項在推動文學發展、表彰優秀作家作品方面繼續發揮關鍵作用。這些獎項不僅是對作家創作成果的肯定,也反映了俄羅斯文學的發展趨勢和價值取向。它們涵蓋了不同的文學領域,對鼓勵創作、促進文學交流意義重大。同時,文學獎項的評選也是各種思想匯聚交鋒、激烈碰撞的時刻,是文學精英向社會展示和發聲的絕佳時機。尤其是近年來隨著頒獎典禮儀式感、神秘感與娛樂化的日益增強、隨著贊助機構的不斷宣傳和獎金的日益豐厚,使得許多文學獎項評選活動作為一年一度的盛事而進入尋常百姓的視野。
大書獎是當代俄羅斯最重要、最權威的文學獎項,旨在“發現和獎勵對俄羅斯文化藝術做出重大貢獻的作家,提高當代俄羅斯文學的社會影響力,吸引讀者和公眾的關注”。自2005年設立以來每年頒發一次,從未間斷。2024年該獎第一名獎金為300萬盧布。阿列克謝·瓦爾拉莫夫的小說《驅逐》獲得第一名,他曾在2007年和2022年憑借其他作品兩度獲得該獎第二名;米哈伊爾·謝米亞金的《我的人生:放逐之前》獲得第二名;扎哈爾·普里列平的《狗和其他人》獲得第三名 。另外,本屆大書獎首次設立“青年獎”,阿爾喬姆·羅加諾夫憑借《如聞其聲》贏得該獎。顯而易見,這個新獎項的增設是為了鼓勵青年作家的創作,推動發展俄羅斯文學的新生力量。
大書獎最富有懸念的一個名目是“文學貢獻獎”。這個獎項的歸屬常常出人意料,因此每年人們都懷著特別的心情期待它,比如前年該獎授予的是俄羅斯科學院應用天文學研究所。這次,大家的期待依然沒有落空,該獎頒給了“莫斯科電影制片廠”。為此獎項頒獎的列夫·托爾斯泰國家博物館館長弗拉基米爾·托爾斯泰解釋說,電影工作者們憑借堅持不懈的努力,將列夫·托爾斯泰以及阿列克謝·托爾斯泰、肖洛霍夫和舒克申等經典作家的作品搬上銀幕,理應獲得這一獎項。
大書獎評委會主席德米特里·巴克自豪地宣稱,大書獎的評審像光譜分析一樣真實可靠。頒獎典禮開始前,在貴賓室里臨時舉行了一場預測競賽。幾乎所有參與者都一致認為阿列克謝·瓦爾拉莫夫會拔得頭籌。確實,經驗表明,大書獎的獲獎者通常要么是知名作家,要么是知名人物的傳記作者,這屆評獎顯然沒有出現趨勢上的變化。“我是第三次站在這個舞臺上,但卻是第一次榮獲最高獎。”阿列克謝·瓦爾拉莫夫發表感言。
由列夫·托爾斯泰莊園博物館與三星電子公司聯合創立的“雅斯納亞·波良納”獎在2024年迎來第22屆頒獎。自2003年設立以來,該獎一直致力于表彰“繼承古典文學傳統的作家及其作品”,持續推選俄羅斯本土及翻譯文學佳作。
“當代俄羅斯小說獎”也是重要的文學獎項,旨在發掘用俄語創作的、深刻探索人類經驗邊界并傳遞人文主義理想的杰出作品。作家列昂尼德·尤澤福維奇憑借長篇小說《前往巴爾-霍托的征程》從200余位申請者中脫穎而出,獲得獎金300萬盧布。
國家詩歌獎(2024年)頒發給了萊娜·哈拉夫·塔法赫的《關于生活的一些事》,該獎項強調以詩意方式理解政治。
2024年最值得關注的是一個新的文學獎項——“話語”國家文學獎的設立。從該獎創始機構的陣容、啟動儀式的規格、獎金數額的龐大等各個方面都可以看出這個獎項的意義非同一般。“話語”國家文學獎由俄羅斯總統文化倡議基金會支持,俄羅斯圖書聯盟與俄羅斯作家協會聯合創辦,總獎金達1600萬盧布(約合人民幣125萬元)。“大師·小說獎”與“大師·詩歌獎”類別優勝者各獲300萬盧布,青年作家獎項獎金為200萬盧布。組委會表示,該獎項將授予那些“藝術水準卓越、回應時代命題、弘揚傳統精神價值與文學崇高理想”的作品。在塔斯社舉行的“話語”國家文學獎啟動儀式新聞發布會上,俄羅斯作家協會主席尼古拉·伊萬諾夫、俄羅斯圖書聯盟主席兼前總理謝爾蓋·斯捷帕申、《明天報》主編兼作家亞歷山大·普羅哈諾夫、作家尤里·波利亞科夫、俄羅斯作家協會秘書長奧列格·羅伊等文化界代表出席發言。首屆“話語”獎中的“大師·小說”獎在資深作家亞歷山大·普羅哈諾夫、尤里·波利亞科夫、扎哈爾·普里列平參與的激烈角逐中,最終由士兵作家德米特里·菲利波夫憑借長篇小說《沉默收藏家》拔得頭籌。
創作趨勢與重要作品
近年來,俄羅斯作家的創作重點發生了轉移,他們熱衷于人文探索,試圖理解社會在經歷當前變革后可能的走向,探討文學的作用與意義、作家的職業標準等問題。非虛構類作品更加受到作家的青睞,尤其是傳記類作品的創作,不僅豐富了俄羅斯的文學寶庫,為讀者了解不同領域的人物提供了多維度的視角,而且在文化傳承和學術研究等方面具有重要意義。人工智能與文學的關系越來越得到重視。新銳作家公開宣稱他們會與人工智能合作進行創作,而人工智能進入文學作品、成為被描述和想象的對象已不再新鮮。科幻作品持續升溫,據調查,2024年最受歡迎的五類作品是奇幻、科幻、自我發展和心理學、偵探故事和言情小說。例如,大受歡迎的作家謝爾蓋·盧基揚年科的科幻小說《尋找失落的明天》,該書講述了半個世紀前拯救人類的尼基塔·薩莫伊洛夫的故事。
正如高爾基文學院院長瓦爾拉莫夫來訪中國時提到的那樣,今天的俄羅斯文學已經很難用各種“主義”或者“題材”來概括,每個作家都在自己感興趣的領域深耕,千差萬別,各具特色。以2024年為例,比較突出的文學作品同樣難以歸類。
阿列克謝·瓦爾拉莫夫的長篇小說《驅逐》講述的是2010年末,一位俄羅斯教授來到捷克共和國講授文學,卻身處絕望的境地,他在國外沒有房沒有錢,證件也過期了。一位東正教牧師幫助了他,同時成為其經歷的細心傾聽者。這個迷失在時間和空間中的男人,歷史的斷裂在他的命運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迫使他生活在兩個虛構的環境中。這部小說雖然涵蓋了廣闊的歷史時空,文風卻散發著一種青春的活力與激情,堪稱近些年難得的杰出小說。
列昂尼德·尤澤福維奇的《前往巴爾-霍托的征程》中,主人公鮑里斯·索洛多夫尼科夫是一位真正的軍官。這部作品既是長篇故事,也可看作是歷史題材的小說,在很多方面繼承了《上尉的女兒》這部俄羅斯文學的經典之作。此外,作品還充滿抒情色彩,其陽剛而又哀傷的語調,對于任何一位情感細膩的讀者來說,都是一種美學享受。
弗拉基米爾·別列津的《鈾原型》和瑪麗亞·斯捷潘諾娃的《焦點》可以對比來讀。《鈾原型》是東方題材小說和朝圣小說發展的集大成之作,在書中,耶路撒冷和近東被描繪成俄羅斯文化永恒渴望的對象。與西方東方主義運用現成的東方形象不同,在俄羅斯文化中,東方形象總是需要在被發現之前重新創造。在東方成為遙遠的異域、擁有其獨特屬性和旅行規則之前,它就已經近在咫尺。但別列津模糊了這種狀況,表明對東方的預見也是一些規則,是對話的初始前提,這些規則是可以被解構和重構的。因此,別列津的小說,帶著格里鮑耶陀夫、果戈理、季亞諾夫等眾多作家的影子,結構復雜,就像是在閱讀過程中創造的一部元小說。斯捷潘諾娃的《焦點》結構不同——這是一個前往西方的朝圣故事,這部小說可以令人超越各自的觀點,超越彼此的標簽,從而完成一種別樣的救贖。女作家斯韋特蘭娜·帕夫洛娃的長篇小說《饑餓——關于不發胖的小說》涉及了有關隱癖這樣一個敏感而頗具隱秘性的當代話題:主人公蓮娜表面過著所謂成功而美好的生活,但她有一個可怕的秘密:她是貪食癥患者。多年來,她一直在與自己的身體作斗爭:先是嚴格節食,隨之又崩潰,陷入暴飲暴食和自我鞭笞中,然后又勒緊褲腰帶,讓自己挨餓。噩夢般的惡性循環似乎無法打破。終于有一天,蓮娜遇到了一個患有另一種難以啟齒的疾病——偷竊癖的男人。從這一刻起,二人似乎開啟了各自的治愈之路,該書入圍了“雅斯納亞·波良納”獎的長名單。
縱觀近期俄羅斯文壇,文學在艱難中孕育著希望,在各種考驗中沒有停下前行的進步。許多新鮮的種子已經撒下,留待并不久遠的未來去收獲。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