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凡爾納到《三體》:中法科幻文學的世紀對話
科幻文學作為一種獨特的文學形式,不僅是連接現在與未來、科學與想象的橋梁,更在人類文明交流中扮演著重要角色。中法科幻文學交流史正是一部跨越三個世紀的文明對話史詩,它生動展現了兩種異質文化如何在科學幻想的特殊場域實現創造性融合與文明互鑒。從儒勒?凡爾納(Jules Gabriel Verne)、卡米耶·佛林瑪利安(Camille Flammarion),到魯迅、梁啟超,再到劉慈欣、韓松,這些名字串聯起中法科幻交流的璀璨歷程。這段始于19世紀末“西學東漸”的文化浪潮,經歷了晚清對法國科幻的全面移植,到20世紀的選擇性吸收,再到21世紀的平等對話,形成了獨特的文化交流模式,其意義早已超越文學本身,成為中法文明相互映照的思想對話。
晚清“凡爾納熱”與中國科幻的誕生
現代科幻小說作為一種新興文類,傳入中國的源頭可追溯至晚清西學東漸的文化浪潮。1872年,《申報》刊載了華盛頓·歐文(Washington Irving)《一睡七十年》(即《瑞普?凡?溫克爾》,Rip Van Winkle)的漢譯本,標志著科幻小說在中國的首次亮相。至1891年,隨著愛德華·貝拉米(Edward Bellamy)《回頭看紀略》(即《回顧:公元2000-1887》,Looking Backward:2000-1887)的引入,中國文壇掀起了一股譯介西方科幻作品的熱潮。這一時期的翻譯活動主要經由日本明治時期(1877年)興起的“凡爾納熱”傳入中國,使儒勒·凡爾納迅速成為晚清最受推崇的科幻作家。
1900年,薛紹徽與陳壽彭合作翻譯的《八十日環游記》問世,開創了凡爾納作品譯介的先河。此后十余年間,魯迅、梁啟超、包天笑等多位重量級文學家和翻譯家相繼加入,先后推出《十五小豪杰》(1901)、《海底旅行》(1902)、《地底旅行》(1903)等十余部凡爾納作品。據統計,1896-1916年間,凡爾納譯作數量在外國作家中高居第三,僅次于柯南?道爾(Conan Doyle)的偵探小說與亨利·賴德·哈格德(Henry Rider Haggard)的冒險小說。這些譯本普遍采用歸化策略,如《八十日環游記》將主人公Phileas Fogg譯為“福格”,以便中國讀者更好地接受。
凡爾納在中國的接受呈現出鮮明的時代特征。魯迅在《月界旅行?辨言》(1903)中強調科幻小說“導中國人群以行進”的啟蒙功能,將凡爾納的作品定位為“科學小說”。這一視角使凡爾納成為科學啟蒙的思想資源,其作品也被晚清知識分子視作破除蒙昧、改造國民性的文化武器。
凡爾納“科學冒險”的寫作風格直接影響了中國早期科幻作品。1904年,《繡像小說》連載的《月球殖民地小說》開創了中國本土科幻創作先河,其中出現的搭乘氣球、登月、星際殖民等想象明顯脫胎于凡爾納的科幻想象。此后,《新石頭記》(1905)、《空中戰爭未來記》(1908)等作品相繼涌現,形成中國科幻文學的第一次創作高潮,其中大部分作品刊登在《繡像小說》、《月月小說》等當時最流行的期刊上。我們可以從中直接窺探到法國科幻注重科學與想象結合的“科學推理”模式。
這股凡爾納熱潮一直持續到民國時期。新中國成立后,鄭克魯、楊憲益等翻譯家的重譯本使凡爾納的作品持續煥發新生。時至今日,凡爾納在中國的譯介歷史之長、數量之多、影響之廣,仍然是其他法國作家所難以比擬的。凡爾納在中國的形象也隨著時代變遷而不斷變換:從最初的啟蒙者到科幻作家,再從兒童文學作家到現在的經典文學作家。這位科幻文學之父的作品滋養著一代又一代的中國科幻作家。甚至可以說,如果沒有凡爾納,就沒有中國科幻。這一跨越國別、跨越世紀的文學影響在2016年達到新高度——劉慈欣《三體》法譯本獲得空前成功,標志著中法科幻對話進入新階段。
《三體》在法國的譯介與接受
2015年,《三體》英譯本斬獲第73屆“雨果獎”最佳長篇小說獎,標志著中國科幻文學正式登上世界舞臺,開啟了全球科幻文學新格局。法國《世界報》(Le Monde)在2016年11月9日的專題報道中,以“首開先河”(premier du genre)為題盛贊劉慈欣開創了中國科幻小說更高端、更具顛覆性的復興之路,并將其譽為“中國的儒勒·凡爾納”,這一評價也預示了中法科幻文學對話的可能性。
2016年是中國科幻在法國傳播的關鍵節點。《三體》(Le problème à trois corps)首部法譯本由里昂第三大學漢學家關首奇(Gwenna?l Gaffric)精心譯介,由南方書編(Actes Sud)出版社出版,其譯本因對原著的高度忠實性獲得學界認可。此后,南方書編以每年一部的節奏相繼推出《黑暗森林》(La forêt sombre, 2017)與《死神永生》(La mort immortelle, 2018),完成了三體宇宙的完整譯介。這帶動了劉慈欣其他作品的持續輸出:《球狀閃電》(Boule de foudre)、《流浪地球》及《超新星紀元》(L’ère de la supernova)相繼問世,形成了規模化的譯介工程。2025年3月,在《三體》榮獲雨果獎十周年之際,其圖像小說法文版在倫敦書展正式簽約,標志著中國科幻IP的國際影響力進入新階段。
《三體》系列在法國圖書市場表現突出,長期占據科幻文學暢銷榜前列,其成功源于劉慈欣在其科幻創作中構建了一種獨特的文明對話形式——在“三體游戲”中,中國古代先賢周文王、墨子與牛頓、馮·諾依曼等西方科學家得以跨越時空同時登場;而“人列計算機”的設定則巧妙結合了秦代軍事組織與計算機科學的二進制邏輯;第三部的“云天明童話”則將中國繪畫的“散點透視”與西方繪畫的“焦點透視”進行了對比,以科幻的方式滲透了象征不同文明宇宙觀的中西美學思想。
劉慈欣在宇宙文明的背景下展現了中國本土的文化景觀,正如科幻作家韓松所言,他“近乎完美地把中國五千年歷史與宇宙150億年現實融合在一起”,形成了微觀與宏觀的詩意關聯。《三體》通過“黑暗森林”等元命題,將《道德經》的“天地不仁”與霍布斯的“自然狀態”進行哲學層面的對話,實現了從特殊到普遍的思維躍遷以及對文明存續的終極關懷。
中法科幻交流新格局
除劉慈欣外,中國科幻“新浪潮”的作家群體正在法國學界和出版界引發持續關注。2016年,“80后”作家郝景芳的短篇小說《北京折疊》獲“雨果獎”最佳中短篇小說獎。次年,其法譯本由南方書編推出;韓松的作品由艾克斯-馬賽大學羅宇翔(Lo?c Aloisio)教授系統譯介;陳楸帆的“后人類敘事”與夏笳的“軟科幻”風格,則經由《簡太友》(Jentayu)等專業期刊的引介,豐富了法國讀者對中國科幻多元性的認知。
當代中國科幻作家群體不僅完成了與國際的接軌,還致力于創造與中國情感、文化、精神相連接的科幻故事,讓科幻文學在民族性與世界性之間流動,構建了融合東方美學特質的科幻敘事,這也是中國科幻被法國接受的內在動因。
當前,中法科幻交流已形成多層次、立體化的互動格局:在出版領域,出現了專業出版社與學術期刊協同推進的譯介體系;在研究層面,建立了翻譯實踐與理論探討相互促進的學術機制;在創作維度,催生了跨文化想象的創新實踐。
中法科幻文學的交流已邁向了雙向對話的新格局。中國科幻創作在法國的傳播也已進入新階段——從獵奇式的文化樣本,轉變為值得嚴肅對待的文學現象和思想資源。這種雙向互動不僅豐富了世界科幻文學的版圖,更在科技與人文、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的融合中促進了文明互鑒,是一場科學理性與人文精神的深層對話。這場始于科幻文學的中法交流,其意義已超越文學范疇,成為我們共同思考人類未來命運的精神資源。
吳湜玨珊 首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巴黎索邦大學比較文學博士,科幻學者。